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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1 / 3)

1

所有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則各有各的不幸。

奧勃朗斯基家裏,一切全都亂了。妻子得知丈夫與他們家原來的法國女家庭教師發生了關係,便向丈夫宣布自己再也沒法和他在一個家庭裏生活了。這種情況已經持續到了第三天。夫婦倆本人及家裏所有的人,都痛苦地感覺到了這一點。所有人都覺得他們的共同生活已經毫無意義,即便是任何一家旅館裏偶然碰在一起的人,關係都要比他們之間來得親密。妻子不出自己的房門,丈夫則已經第三天不在家了;孩子們失去了管教,在家裏到處亂跑;英國女傭與女管家爭吵了一場,給女友寫了張便條請她給自己另找個雇主;廚師在昨天傍晚用餐時就走了;老板著麵孔的廚娘和馬車夫也要求主人給他們結賬。

吵架後的第三天,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奧勃朗斯基公爵——公眾場合人們都叫他斯吉瓦——和通常一樣,早上八點醒來了,但不是在妻子的臥室裏,而是在自己書房一張長沙發的精製山羊皮上。他在彈簧沙發床上轉過自己保養得很好的肥胖的身子,緊緊抱住枕頭另一端並把臉貼在上麵,似乎還想再好好睡一會兒;但他突然跳起來坐在沙發上,睜開了眼睛。

“啊——啊,怎麼來著?”他一邊回憶著做過的夢一邊想,“啊,怎麼來著?對!是阿拉賓在達姆施塔特請客吃飯;不,不是達姆施塔特,是在美國的一個什麼地方。對,但當時達姆施塔特在美國。對,阿拉賓在玻璃桌上請客吃飯,而且——滿桌子的人都唱著:Il mio tesoro2,不,不是Il mio tesoro,而是更美好的曲子,還有一些小巧的長頸玻璃瓶,它們是些女人。”他在回想。

奧勃朗斯基的雙眼高興得閃閃發亮起來,臉上不禁泛出微笑。“是啊,當時真好,很好。那裏還有許多非常美妙的玩意兒,令人無法用言語形容,醒了後甚至無法用思想表達。”他發覺穿過呢料窗簾的一側照進來一片亮光,便從沙發床上垂下雙腿,伸腳尋找著妻子為他繡上花邊的精製山羊皮金色便鞋(去年送的生日禮物);按照幾年來的老習慣,他沒有站起來,隻把一隻手伸到臥室裏掛晨衣的那個地方。這時他才恍然大悟,自己並沒有睡在妻子的臥室,而是睡在書房裏,以及為什麼會這樣。笑容從他臉上消失了,他皺起了前額。

“啊呀,啊呀,啊呀!啊!……”回想到發生的一切,他歎息起來。與妻子爭吵的全部細節,他的整個無可奈何的處境,以及最使他痛苦的自己的過錯,又都浮現在他腦海裏。

“是啊!她不會原諒我的,也不可能原諒。而最最可怕的是,全部過錯都在我——我的過錯,但我是無辜的。全部問題正在於此。啊呀,啊呀,啊呀!”回顧這場爭吵中對自己而言最沉重的印象,他絕望地這樣認為。

最不愉快的是開頭一瞬間。當時他高高興興地從劇院回來,手裏拿著個給妻子的大梨,妻子卻不在客廳裏;奇怪的是書房裏也找不到她,結果是在臥室裏,發現她手裏正拿著那張暴露全部真相的紙條。

這個總是擔心、忙碌、在他眼中十分平庸的陀麗,手裏拿著一張紙條,呆呆地坐著,帶著可怕、絕望和憤怒的表情看著他。

“這是什麼?這個?”她指著紙條問道。

每當回憶這一場景,使奧勃朗斯基感到痛苦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他回答妻子問題時的蠢相。

這一瞬間,他的感覺就像出乎意料地突然被卷進某種太過難堪的事件一樣。他沒法麵不改色地麵對這種情況。他並不感到委屈,也沒有否認、辯解和請求原諒,反而繼續保持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任何另一種表現都比他這副樣子強!他的臉完全不由自主地(“頭部大腦的反射”,愛好生理學的奧勃朗斯基想),完全不由自主地突然露出通常那種善良而愚蠢的微笑。

他不能原諒自己這種愚蠢的微笑。見到這種微笑,陀麗好像生理上出現疼痛似的顫抖了一下,以她特有的暴怒憤憤地說了一大堆很刻薄的話,便跑出了房間。她從此再不想見到丈夫。

“全都是因為這愚蠢的微笑。”奧勃朗斯基想。

“可是有什麼辦法?有什麼辦法?”他絕望地問自己,但沒有找出答案。

2

在對待自己方麵,奧勃朗斯基是個真實的人。他不能欺騙自己,不能裝作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悔。他,現今三十四歲,風流倜儻,瀟灑多情;他的結發妻子隻比自己小一歲,卻有著五個活著的、兩個夭折的孩子。他不再愛她了,對這一點他並不覺得後悔。他後悔的是,自己沒有能更好地瞞過她。不過,他倒是感覺到了自己處境的全部難處,也替妻子、孩子及自己可憐。要是預料到這個消息對妻子有這麼大的影響,他也許會更好地設法隱瞞自己的過錯。他從來沒有清楚地考慮過這個問題,但他模模糊糊地知道妻子早已猜到他對她不忠,隻不過睜隻眼閉隻眼罷了。他甚至覺得,她,一個憔悴、衰老的女人,風采盡失,魅力全無,完全成為個家庭的賢妻良母,平心而論,應當寬宏大度些才是。結果,竟完全相反。

“哎呀,可怕!啊,啊,啊!可怕!”奧勃朗斯基自言自語,一點兒辦法也想不出來,“在此之前,一切是那麼美好,我們和和睦睦地活著!她為孩子們感到滿意、幸福,我也從不妨礙她,由她隨意管教孩子和料理家務。對,壞就壞在她曾經是我們家的一位女家庭教師。這不好!追求自己家的女家庭教師,的確顯得有那麼點兒庸俗、下流!(他回想起羅蘭小姐那雙狡黠的黑眼睛及她的微笑。)可是隻要她在我們家裏,我從沒有縱容過自己。而最糟糕的是,她已經……好像這一切是成心和我過不去似的!哎呀,哎呀,哎呀!可是有什麼辦法,有什麼辦法?”

在生活中遇到各種最複雜難解的問題時,他通常會主動忘卻,聊以過活。目前他也別無他法。但此刻他不能靠睡夢來忘憂,至少在晚上前是不行了,也就無法回到那種有長頸玻璃瓶式的女人唱歌的音樂中去了;他隻好靠生活之夢將其忘卻。

“聽其自然吧。”奧勃朗斯基自言自語。他站立起來,穿上淺藍色絲綢裏子的灰色晨衣,拉起瓔珞打了個結。他挺直寬闊的胸膛,深深吸了口氣,輕鬆地邁開載著他肥胖身子的雙腳,像通常一樣健步走到窗戶邊上,拉開窗簾,按了按鈴。他的貼身仆人馬特維聽到鈴聲,立刻拿著他的衣服、鞋子和一份電報走了進來。跟著馬特維進來的,還有帶著理發用具的理發師。

“機關裏有公文來嗎?”奧勃朗斯基問道,接過電報在鏡子麵前坐下來。

“在桌子上,”馬特維用關切的目光疑惑地看了一眼老爺,稍等了一會兒,又帶著狡黠的微笑補充說,“出租馬車處來過人。”

奧勃朗斯基什麼也沒有說,隻在鏡子裏瞥了馬特維一眼;從他們在鏡子裏相遇的目光中,看得出兩人是彼此理解的。奧勃朗斯基的目光仿佛在問:“你幹嗎說這個?難道你不知道?”

馬特維雙手放進自己單排扣的短外套口袋裏,伸開一隻腳,臉上微微浮出笑容,善良地默默看了老爺一眼。

“我叫他們下個星期天來,在這之前別來打擾您,來也是白跑一趟。”顯然這是事先想好的話。

奧勃朗斯基明白了,馬特維是想開個玩笑,引起對他的注意。他拆開電報看了一遍,猜測著弄清了電報裏常有的不連貫句子,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馬特維,我妹妹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明天到。”他說著,要理發師那隻油光肥胖的小手停一會兒。理發師正在他長長的卷曲絡腮大胡子間撥出一條粉紅色的道道。

“感謝上帝。”馬特維回答道,表明自己和老爺一樣明白客人這次來的意義;這客人就是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奧勃朗斯基心愛的妹妹,她或許能幫助哥嫂重歸於好。

“一個人來,還是和丈夫一起?”馬特維問。

奧勃朗斯基沒法說話,因為理發師正在給他修剪上嘴唇的部位。他就豎起一根手指。馬特維對著鏡子點了點頭。

“一個人來。那就給準備樓上的房間吧?”

“告訴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她會吩咐的。”

“是告訴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嗎?”馬特維疑惑地重複了一遍。

“對,告訴她。喏,把電報拿去,交給她,照那邊說的辦。”

“您是想讓我試探一下,”馬特維心裏明白,但他嘴裏隻說了一句,“是,老爺。”

馬特維一隻手拿著電報回來,兩隻靴子咯吱咯吱響地跨進房間時,奧勃朗斯基已經洗過臉、梳好頭發,正準備穿衣服。理發師已經離開了。

“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要我稟報說,她要走了。她說:隨他——也就是您——愛怎麼辦就怎麼辦。”馬特維眼裏含著笑意說,同時把雙手塞進口袋裏,向一邊側過腦袋,注視著老爺。

奧勃朗斯基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那漂亮的臉上露出幾分善良而可憐的苦笑。

“啊?馬特維?”他搖搖頭說。

“不礙事兒,老爺,會解決的。”馬特維說。

“會解決的?”

“是的,老爺。”

“你這樣想嗎?誰在那邊?”聽到門外有女人裙子的沙沙聲,奧勃朗斯基問。

“是我,老爺。”一個堅定而令人愉快的女人聲音響起,接著瑪特連娜·菲裏莫諾夫娜嚴峻的麻臉從門外探了進來。

“怎麼了,瑪特連娜?”奧勃朗斯基迎著她向門口走去,問道。

盡管在妻子麵前全是奧勃朗斯基的錯,他自己也感覺到了這一點,但家裏幾乎所有人都站在他一邊。甚至眼前這位保姆,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的心腹,也不例外。

“怎麼了?”他沮喪地問。

“您過去,老爺,再去認個錯吧。或許上帝會幫忙的。她太痛苦了,讓人看著都覺得可憐。再說家裏一切都亂套了。該可憐可憐孩子們,老爺。認個錯吧,老爺。有什麼法子!愛坐雪橇……3”

“可是她不會接受的……”

“您得盡力啊。上帝是仁慈的,向上帝禱告吧,老爺,向上帝禱告。”

“那好,你走吧。”奧勃朗斯基說著,突然一陣臉紅。“來,給穿好衣服。”他果斷地脫掉晨衣,對馬特維說。

馬特維已經舉起事先準備好的像套具似的襯衣,吹去上麵一點兒幾乎看不見的東西,帶著明顯滿意的神情,把它套在老爺嬌慣的身上。

3

奧勃朗斯基穿好衣服,在自己身上灑了香水,把襯衣袖子拉拉直,用習慣的動作把卷煙、皮夾子、火柴、帶雙鏈墜子的懷表放進各個口袋裏,抖了抖雙臂。雖然自己不那麼幸運,但他感到自己還是清潔芳香、身體健康,精神抖擻。他一步步輕輕抖動著走進餐廳,那裏已經擺好咖啡等著他了;咖啡的旁邊,放著信件和機關裏送來的公文。

他看完了信。有一封信讓他很不愉快——是一個要買他妻子領地的森林商寫來的。這森林必須賣掉;可眼下,直到與妻子和好以前,這件事根本沒法談。其中最不愉快的,在於這種金錢利益,竟會牽涉到目前他與妻子的和好。想到自己為這種利益,為出賣這片森林謀求與妻子和好,他有一種受侮辱的感覺。

奧勃朗斯基看完信,把機關裏送來的公文拿到自己麵前,很快翻閱了兩個案卷,用很粗的鉛筆做了些記號,然後把案卷推開,喝起咖啡來;喝過咖啡,他打開新到的晨報,看了起來。

奧勃朗斯基訂閱的,是一種並不極端而屬於多數人支持的自由派報紙。盡管他其實對無論科學、藝術、政治都毫無興趣,但堅決支持多數人及他的報紙支持的對所有問題的觀點;隻有當多數人的觀點改變時,他的觀點才發生改變,或者說得好聽點兒,不是他改變了觀點,而是觀點本身在他身上不知不覺地改變了。

奧勃朗斯基並不選擇什麼傾向、觀點,而是這些傾向、觀點自己來到他身上,就像他並不挑選禮帽和常禮服的樣式,而是人家穿戴什麼他也就穿戴什麼一樣。由於出入上流社會,再加上成年人通常思想活躍,觀點就如同一頂禮帽一樣必不可少。至於說為什麼寧肯選擇自由派傾向,而不是他那個圈子裏許多人支持的保守派傾向,這並不是由於他認為自由派傾向更合理,而是它更接近他的生活方式。自由派說俄羅斯一切都很糟,的確,奧勃朗斯基欠了很多債,錢絕對地不夠用。自由派說婚姻是一種過時的製度,必須加以改革,的確,家庭生活很少使奧勃朗斯基滿足,還迫使他完全違背本性,開始撒謊和作假。自由派說——或者說好聽點兒,是暗示——宗教不過是加在不開化居民身上的枷鎖,的確,奧勃朗斯基甚至在做簡短的禱告時都無不感到自己腿腳劇痛,而且沒法理解既然現世的生活這麼歡樂,還幹嗎叨叨這些關於來世的可怕而縹緲的詞句。與此同時,奧勃朗斯基喜歡開玩笑逗樂,有時候還以取笑人為樂,說如果拿種族引以為自豪,就不應該停留在羅立克4上而拒絕承認最早的祖先——是猴子。就這樣,自由派傾向成了奧勃朗斯基習以為常的玩意兒。他喜歡讀自己訂的報紙,就像飯後抽一支煙,在頭腦裏彌漫起一層薄薄的煙霧。他讀了社論,其中說在我們這時代毫無必要鼓噪什麼激進主義要吃掉一切保守分子的危險,也毫無必要鼓噪什麼政府必須采取措施鎮壓革命的禍患,相反,“我們認為,危險不在於假想出的革命這一禍患,而在於阻止進步的傳統勢力的頑固性”,如此等等。他還讀了另一篇財政方麵的文章,其中提到邊沁和密勒5,並對財政部進行了諷刺。他以自己特有的敏捷的想象,明白了所有諷刺的意義:誰對誰,以及為何而發。這種分析通常情況下都能給他帶來某種滿足。可是今天,這種滿足被破壞了,因為他回想起了瑪特連娜的勸告及家裏的不和。他還在報上看到,貝依斯特伯爵已經到了維斯巴頓,以及消除白頭發、出售輕便轎式馬車和某青年征婚等廣告,但這些消息都沒有像以前那樣讓他平靜、輕蔑又心懷滿足。

奧勃朗斯基看完報紙,喝了第二杯咖啡,吃過抹著黃油的白麵包後,站起身來,抖掉西裝背心上的麵包屑,挺起寬闊的胸脯,高興地笑了笑。這倒不是因為心裏有什麼特別開心的事兒——純粹是由良好的消化引起的。

可是這種快樂的微笑立刻勾起他的回憶,他又沉思起來。

門外傳來兩個孩子的聲音(奧勃朗斯基聽出是小兒子格裏夏和大女兒塔尼婭的聲音)。他們在搬什麼東西,而且掉了。

“我說了,車頂上不能坐乘客,”小姑娘用英語嚷道,“你收拾吧!”

“全亂套了,”奧勃朗斯基心想,“怎麼能讓孩子們到處亂跑呢。”他隨即向門口走去,叫住他們。孩子們扔下當火車玩的匣子,向父親走過來。

小姑娘是父親的寶貝,她大膽地跑過來,擁抱他,邊笑邊掛到他脖子上。和通常一樣,她聞到他絡腮胡子裏散發出的熟悉的香水味兒,感到心情舒暢。最後,小姑娘吻了吻他那因為彎腰而漲得通紅、越發柔情洋溢的臉,終於鬆開雙手,想往回跑,但被父親拉住了。

“媽媽怎麼了?”他一隻手撫摸著女兒光滑細嫩的脖子問。“你好。”他轉過頭,微微笑著對向他請安的兒子說。

他意識到自己不太喜歡小男孩,可總是力圖做到一視同仁;但兒子感覺到了這一點,對父親冷淡的笑容並沒有報以微笑。

“媽媽?起來了。”小姑娘回答。

奧勃朗斯基歎了口氣。“就是說,又是一整夜沒有睡。”他想。

“那麼,她高興嗎?”

小姑娘知道,父親和母親吵架了,母親沒法高興,而父親對這一點應當是知道的,他這麼若無其事地問,顯然是在裝假。她為父親臉紅了。他立刻明白了這一點,也臉紅了。

“我不知道,”她說,“她沒有叫我們學習,而是叫庫爾小姐帶我們上外婆家去玩。”

“那就去吧,我的小塔尼婭。啊,對了,等一下。”他再次拉住她,撫摸著她一隻柔嫩的小手說。

他從壁爐上取下昨天放在那兒的一盒糖果,挑了兩塊她愛吃的給她,一塊巧克力和一塊水果軟糖。

“給格裏夏嗎?”小姑娘指著巧克力問。

“對,對。”他又摸了摸她的小肩膀,吻了吻她的發根和脖子,才放她走。

“轎式馬車備好了,”馬特維說,“對,有個女的求見。”他補充道。

“來了很久了嗎?”奧勃朗斯基問。

“半個來鍾頭了。”

“對你說過多少次了,有人來要馬上通報!”

“總得讓您喝完咖啡吧。”馬特維用一種使人無法生氣的友善而粗魯的語氣說。

“那就快請吧。”奧勃朗斯基懊惱地皺著眉頭說。

求見者是參謀部大尉加裏寧的遺孀,她請求辦一件不可能和毫無頭緒的事兒。但奧勃朗斯基還是照例讓她坐下,仔細聽她把話說完,還給她提了詳細的建議,告訴她該去找誰,怎麼找法,甚至用自己粗獷、奔放、優美而清楚的筆跡,果斷而流暢地給一個可能幫上她忙的人寫了封信。奧勃朗斯基打發走參謀部大尉遺孀,拿起禮帽又停下來,想想是否忘了什麼。結果發現,除了想要忘了的——妻子,他什麼也沒有忘記。

“啊,對了!”他垂下頭,漂亮的臉上露出苦惱的神情,“過去,還是不過去?”他對自己說。內心的聲音告訴他,沒有必要過去,這裏除了虛偽不可能有任何別的,他們的關係已不可能補救,因為她無法再恢複青春美貌,激發愛情,而他,也無法變成對愛情心如止水的老頭子。除了虛偽和欺騙,現在不會有別的結果;而虛偽和欺騙則與他的本性不相符。

“但早晚還是得去,總不能老這樣僵著。”他努力鼓起勇氣說。他挺直胸脯,點著一支香煙抽了兩口,就把它扔進珠母貝殼煙灰缸裏,快步穿過黑洞洞的客廳,打開另一道通向妻子臥室的門。

4

陀麗穿著短上衣,站在打開的小衣櫃前找東西。她原先那頭濃密的秀發,而今已經變得稀疏,用發針別在腦後。她麵容憔悴,那雙滿是怒火的眼睛,因臉部幹癟而顯得眼眶深陷。房間裏到處撒滿東西。聽到丈夫的腳步聲,她停下來,眼睛盯著門,竭力使臉上露出嚴厲而輕蔑的表情,卻隻是徒勞。她感到害怕,害怕即將發生的會見。她剛才試圖做的,這三天來已經試了十來次:找出她準備帶到娘家去的孩子們和自己的東西——卻總是下不了這個決心。就連現在,也和前幾次一樣,她對自己說,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她得想法懲罰、羞辱他,就算隻讓他稍微品嚐下他對她施加的痛苦,也算是報了點兒仇。她老說要離開他,卻又感到這不可能——這不可能,因為自己無法拋棄他是她丈夫的想法,也無法拋棄愛他的習慣。此外,她覺得如果在自己家裏都照看不好五個孩子,離家在外就隻會更糟。事實上,三天來最小的一個因為吃了不新鮮的雞湯生病了,其他幾個昨天幾乎沒有吃上午飯。她感到離開是不可能的。可是,她還在欺騙自己,還在找東西,裝做要離開的樣子。

一看到丈夫,她就把雙手伸進小衣櫃抽屜裏,好像在尋找什麼。等他走到自己身邊很近的時候,才瞅了他一眼。然而,她原想做出一副嚴厲而堅決的表情,臉上流露出的卻是悵惘和痛苦。

“陀麗!”他用輕輕的羞怯聲音說,邊說邊把腦袋縮到肩膀裏,努力裝出一副可憐而順從的樣子,可還是顯得容光煥發,精神抖擻。

陀麗迅速地把他容光煥發、精神抖擻的模樣,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對,他倒是幸福又滿足!”她想,“可是我呢?……大家都喜歡他這副和顏悅色的樣子,還誇獎他,這真叫人厭惡;我就是憎恨他這副樣子。”她抿緊嘴唇,蒼白的神經質的臉上,右半拉筋肉開始抽搐起來。

“您要幹什麼?”她用急促、不自然和深沉的聲音說。

“陀麗!”他顫抖著聲音又叫了一下,“安娜今天就要來了。”

“跟我有什麼關係?我不能見她!”她嚷嚷說。

“可是總得,可是,陀麗……”

“您走,走,走!”她嚷嚷著,眼睛並不看他,仿佛這叫嚷是身上什麼地方正痛得厲害。

奧勃朗斯基在想妻子的時候還能保持平靜,指望一切照馬特維說的那樣會順利解決,還能平靜地看報、喝咖啡;可是當他看到她那痛苦憔悴的臉,聽到這種聽天由命的絕望聲音時,就感覺呼吸困難,喉嚨裏好像有什麼東西堵著,眼睛裏也開始閃耀出淚花。

“我的上帝,我幹了什麼!陀麗!看在上帝的分兒上!……要知道……”他無法再繼續說下去,號哭堵住了他的喉嚨。

她啪的一聲關上衣櫃的門,瞪了他一眼。

“陀麗,我還能說什麼呢?……隻有一句話:請求你原諒,請求你原諒……你想想,難道九年的生活還抵不了那一時,一時……”

她垂下雙眼聽著,聽他說些什麼,好像在懇求他說服自己不要相信那件事。

“一時的衝動……”他說出來了,並想繼續往下說;但聽到這句話,陀麗又像身上哪兒開始疼痛一樣,嘴唇緊閉,右邊臉頰的筋肉又抽搐起來。

“您走,走開!”她嚷得更刺耳了,“別再對我說您的那些衝動和下流勾當!”

她想走開,但身子搖晃了一下,便伸手扶住椅子靠背,免得倒下。他的臉脹大了,嘴唇鼓起來,兩眼直淌淚水。

“陀麗!”他抽泣著說,“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想想孩子吧,他們是無辜的。是我的過錯,懲罰我吧,讓我為自己贖罪。隻要辦得到的,我決心全部照辦!是我的過錯,千真萬確,是我錯了!可是,陀麗,原諒我吧!”

她坐下了。他聽到她沉重的呼吸聲,對她產生了無法形容的憐憫。她幾次想開口說話,卻說不出來。他等待著。

“你想到孩子們,就是為了逗他們玩;而我想到他們,知道他們現在全都毀了。”她一字一句地說道,看來,這些話三天來她對自己說過不止一次了。

她說話時對他以“你”相稱6,他感激地看著她,挪動身子想去拉她的手,卻被她厭惡地避開了。

“我想著孩子們,為了救他們我什麼都願意;但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麼辦法能救他們:是帶他們離開父親好呢,還是把他們留給放蕩的父親——對,放蕩的父親……您倒說說,在發生……那種事情以後,我們難道還能在一起生活?這難道可能嗎?您說呀,這難道可能嗎?”她提高嗓門,重複說,“當我的丈夫,我的孩子的父親,與自己孩子的女家庭教師發生關係之後……”

“可是有什麼辦法?有什麼辦法呢?”他可憐巴巴地說著,頭越來越往下耷拉,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我覺得您下流,讓人厭惡!”她大聲叫嚷起來,火氣越來越大,“您的眼淚像水一樣不值錢!您從來就沒有愛過我,您沒有心肝,不知廉恥!您卑鄙、下流,是個陌生人,是的,完全的陌生人!”她懷著痛苦和憤怒說出“陌生人”這個連自己都感到可怕的詞兒。

他瞅了她一眼,她臉上那種憤怒的表情使他驚恐不已。她在他身上隻看到了對她的憐憫,而不是愛情。“唉,她憎恨我,不會原諒我的。”他想。

“這真可怕!真可怕!”他說。

這時,隔壁房間裏有個孩子大概是跌倒了,在大聲叫喊;陀麗留神一聽,臉色立刻變得溫和了。

她稍微定了定神,好像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在幹什麼,接著迅速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可見她還是愛我的孩子的,”他注意到她聽到小孩子叫喊時的變化,心想,“她愛我的孩子,又怎麼會恨我呢?”

“陀麗,你聽我再說一句話。”他跟在她後邊說。

“如果您跟著我,我可要叫大家,叫孩子們了!讓大家都知道您是個無賴!我現在就走,您和您那位情婦就住在這裏好了!”

她啪的一聲關上門,走了。

奧勃朗斯基歎了口氣,擦了把臉,輕輕地走出了房間。“馬特維說:會解決的,可怎麼解決?我看甚至連可能性都沒有。哎呀,哎呀,多可怕!她嚷嚷得多難聽,”他回想起她的叫嚷和“無賴”“情婦”這些詞,自言自語說,“女傭們也許都聽到了!難聽得可怕,可怕!”奧勃朗斯基獨自站了幾秒鍾,擦了擦眼睛,喘了口氣,便挺直胸脯,出了房間。

這天是星期五,德國鍾表匠正在餐廳裏上鍾。奧勃朗斯基想起自己對這個規矩的禿頂鍾表匠開過的一個玩笑,說這個德國人“把自己的一生安排得像上鍾一樣”,於是露出了微笑。奧勃朗斯基喜歡開好聽的玩笑。“說不定事情還真會解決呢!一個好聽的詞兒:解決,”他想,“應該這樣說。”

“馬特維!”他叫了一聲,“和瑪麗婭一起去把安娜用的那間黃沙發的休息室收拾好了。”他對應聲來到的馬特維說。

“是,老爺。”

奧勃朗斯基穿好皮襖,走到台階上。

“您不在家用餐?”馬特維送他到門口,問。

“看情況吧。這是給家裏用的,”他邊說邊從皮夾子裏取出十個盧布,“夠嗎?”

“夠不夠,看對付著用吧。”馬特維說著,把馬車門關上,退回到台階上。

這時,陀麗哄孩子安靜下來後,聽馬車聲知道他已經走了,就又回到臥室裏。這是她避開家庭事務的唯一去處;她一出臥室,家庭事務就將她團團包圍。就是剛才她到孩子們房裏這短短一會兒工夫,英國女傭和瑪特連娜就向她提出了幾個刻不容緩、隻有她一個人能做主的問題:孩子們出去散步時穿什麼?他們要不要喝牛奶?要不要找一個新廚師?

“哎呀,不要問我,不要問我!”她說著回到臥室裏,坐在剛才與丈夫說話的地方,捏緊瘦得連戒指都要從指頭上滑下來的皮包骨似的雙手,重溫起剛剛那場談話的全部內容。“他走了!可是他要怎樣才會與她分手呢?”她想,“難道他還在與她勾搭?我怎麼沒有問問他?不,不,和好是不可能的。就算我們仍生活在一個家庭裏——我們也是陌生人,永遠成了陌生人!”她帶著特殊的含意又重複了一遍這個可怕的詞兒,“我本來有多愛他,上帝啊,我多愛他,……我多愛他!難道現在我不愛他了?我是不是比以前更愛他了?可怕,主要的,是那……”她剛想到這裏,瑪特連娜從門縫裏伸進頭來,把她的思路打斷了。

“您讓我兄弟過來吧,”她說,“他飯菜做得好;要不然像昨天那樣,孩子們到六點鍾還沒有東西吃。”

“那好吧,我這就去安排。對了,派人去取鮮牛奶了嗎?”

就這樣,陀麗又忙碌起日常事務來,一時間忘了自己的痛苦。

5

奧勃朗斯基憑著自己良好的天資,在學校裏成績不錯,但他懶惰又貪玩,所以畢業時屬於末流;不過,盡管他一貫生活放蕩,級別不高,年紀也不大,卻在莫斯科機關裏擔任了一個體麵而薪俸豐厚的主管職務。他得到這個職務是靠妹妹安娜的丈夫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卡列寧的關係,此人在機關所屬的部裏擔任要職。不過,即使卡列寧不任命自己的內兄擔任此職,奧勃朗斯基通過兄弟、姐妹、表親堂親、叔伯和姑姑姨媽等上百人的親屬關係,也能弄到這個或類似的職位,每年約有六千盧布薪俸;他需要這些錢,因為盡管妻子有足夠的財產,他自己的事業卻屢屢落敗。

奧勃朗斯基的親戚朋友很多,莫斯科和彼得堡幾乎有一半人認識他。他出生於權勢顯赫的官宦世家。官場老人中,三分之一是他父親的朋友,從他還穿開襠褲的時候就認得他;另外三分之一和他以“你”相稱;還有三分之一則是他的相識。因此,那些地位、房產和租賃權等世俗利益的支配者,都是他的朋友,分配時也就不會沒有他的份兒。所以,奧勃朗斯基無須特別費勁就能得到有利可圖的職位,隻要不拒絕、不妒忌、不爭吵、不生氣就行,而凡此種種,出於自己特有的善良,倒還從來沒有過。如果人家對他說,他得不到他所要的薪俸的職位,他會覺得可笑,再說他的要求並不怎麼過分;他想要的隻是和同齡人一樣的東西,而他擔任這職務幹得不會比任何人差。

所有熟悉奧勃朗斯基的人都喜歡他,不隻是因為他具有善良快活的秉性和不容置疑的真誠,還因為在他身上,在他瀟灑開朗的外表,在他閃亮的眼睛、烏黑的眉毛頭發和白裏透紅的麵孔上,有著某種能使人生理上產生友好和愉快的東西。“啊哈!斯捷潘·奧勃朗斯基!這不是他嗎!”大家見到他時幾乎總是這麼高興地笑著說。即使有時和他談話並不特別有趣——但到了第二天或者第三天,見到他還是同樣開心。

這是奧勃朗斯基主管莫斯科那個機關的第三年,他除了受到同事、下屬、上司及所有與他打過交道的人的喜愛,還贏得了他們的尊敬。奧勃朗斯基在公務上受到這種一致的尊敬,其主要品質在於:第一,由於他意識到了自己的缺點,對別人就特別寬容;第二,融入他血液裏的那種自由主義,由於不是從報上生硬搬來的,因此十分徹底,這就使他不論財富和官階,對所有人都能做到平等相待,一視同仁;第三,也是最主要的一點——他對所承擔的工作完全漠不關心,結果因為他從不熱心,也就從來沒有犯過錯誤。

奧勃朗斯基來到供職的地方,在畢恭畢敬的看守陪同下,夾著公文包走進自己的小房間,穿上製服,然後進入辦公大廳。文書和職員都站立起來,愉快而恭敬地向他鞠躬。奧勃朗斯基照例急忙向自己的辦公桌走去,握過同事們的手,坐了下來。他恰到好處地講了幾句笑話,聊了會兒天,便開始辦公。辦公時應遵守的自由、隨便和禮儀間的那種界限,沒有人比奧勃朗斯基更能準確把握,他也總能使氣氛愉快。秘書與辦公室裏其他人一樣,愉快而恭敬地拿著公文走過來,用奧勃朗斯基倡導的親昵隨便的自由派語調說:

“我們總算想辦法得到了奔薩省政府的材料,對此您是否……”

“終於收到了?”奧勃朗斯基用一根手指壓住公文說,“那,先生們……”辦公就開始了。

“他們不知道,”他低著腦袋,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聽著報告,同時心裏在想,“半小時前他們的主管還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呢!”他的眼睛在笑。這公務得不間斷地進行到兩點鍾,之後才能休息和吃飯。

還不到兩點,辦公大廳的大玻璃門突然開了,一個人闖了進來。坐在沙皇肖像畫和守法鏡下辦公的官員,看到這意外的消遣都很高興,紛紛向門口望去;但門衛立刻把進來的人趕走了,隨後關上了玻璃門。

等秘書宣讀完案卷,奧勃朗斯基懶洋洋地欠身起來,按照自由主義做派,當場拿出一支煙,往自己的小房間裏走去。他的兩位同事,老官吏尼基津和行伍出身的格裏涅維奇,也同他一起走了出來。

“飯後我們還來得及辦完。”奧勃朗斯基說。

“怎麼也來得及的!”尼基津說。

“可這福明該是個大騙子。”格裏涅維奇指一個與他們正處理的案子有關的人。

奧勃朗斯基對格裏涅維奇的話皺了皺眉頭,表示事先下判斷有失體麵,此外沒有作任何回答。

“剛才進來的人是誰?”他問門衛。

“大人,一個什麼人未經許可,趁我一轉身就躥進來了。他打聽您。我說:等官員們都出來時……”

“他在哪兒?”

“大概到門廳去了,剛才還一直在這裏走來走去的。哦,就是那人。”門衛指著一個身體結實、肩膀寬闊、一臉卷曲胡子的人說。那人的羊皮帽還沒有脫,便迅速敏捷地順著石級磨損的台階跑上來。一名夾著公文包正往下走的瘦個子官員停住腳,不高興地瞥了一眼跑上來的那人的雙腳,然後疑惑地瞅了瞅奧勃朗斯基。

奧勃朗斯基在樓梯上邊站著。當他認出跑上來的人時,他那張從製服金絲領子上露出的和顏悅色的臉,就更加容光煥發了。

“原來是你!列文,你怎麼來了!”奧勃朗斯基一邊帶著和善、戲謔的微笑說,一邊打量著走近自己的列文,“你怎麼會屈駕到這個鬼地方來找我呢?”他不滿足於握手,又吻了吻自己的朋友,“早就來了?”

“我剛到,很想看看你。”列文一邊回答,一邊不好意思又生氣不安地打量著四周圍。

“啊,我們進去吧。”奧勃朗斯基了解自己這位朋友的自尊和憤憤不平的羞怯,於是說道。他抓起列文的一隻手,像通過危險地段般,拉著他跟自己走。

奧勃朗斯基與所有相識的人幾乎都以“你”相稱:不管是六十歲的老人還是二十歲的青年,是演員還是大臣,是商人還是將軍副官,處於社會階梯兩個極端上的人都有。這些人要是知道他們通過奧勃朗斯基而有某種共同的東西時,一定會大吃一驚。他會跟隨便什麼人一起喝香檳酒,而與這些一起喝過香檳酒的人,他都會以“你”相稱。所以每次當著下屬的麵,遇到他那些“不體麵的朋友”(如他戲謔地稱呼過的許多朋友那樣)時,他總善於以他特有的機智衝淡這在下屬心目中留下的不快印象。列文不在“不體麵的朋友”之列,但奧勃朗斯基機敏地感覺到,列文以為他也許不願在下屬麵前表現出他們倆的親密關係,所以才拉他進自己的房間。

列文與奧勃朗斯基的年齡幾乎相同,奧勃朗斯基與他以“你”相稱並不是因為一起喝過香檳酒,而是因為列文從少年時候起就是他的同學和夥伴。盡管兩人的性格和趣味不同,他們卻是從小相親相愛的朋友。雖然如此,就像選擇了不同活動領域的人們之間那樣,他們議論時雖然為對方的活動辯護,內心裏卻是蔑視的。每個人都覺得仿佛自己進行的才是真正的生活,而朋友進行的——隻不過是一種主觀幻想。看到列文的模樣,奧勃朗斯基就忍不住露出幾分譏諷的微笑。他已經多少次見列文從鄉下到莫斯科來——列文在鄉下究竟幹點兒什麼,奧勃朗斯基從來沒有能好好了解過,他也不感興趣。列文每次來莫斯科總是一副激動、匆忙的樣子,而且對事物大都有完全新的出人意料的看法。奧勃朗斯基嘲笑他,又喜歡他。列文也完全一樣,他打心眼裏既蔑視自己這位朋友的都市生活方式,又蔑視他的公務,認為它毫無意思,經常加以嘲笑。不同的是,奧勃朗斯基幹著大家所幹的事情,笑起來自信又和善,而列文笑時卻缺乏自信,有時候還一副氣鼓鼓的樣子。

“我們早就等著你了。”奧勃朗斯基說著走進自己的房間,放開列文的手,仿佛以此表示不再有危險了。“非常非常高興見到你,”他接著說,“啊,你怎麼樣?還好嗎?什麼時候到的?”

列文不做聲,瞧著奧勃朗斯基那兩位陌生同事的臉,特別注意到了氣質優雅的格裏涅維奇的手。這雙手的手指又白又長,彎起的指甲顏色發黃,襯衣上的袖扣大而閃亮,這些似乎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使他無法自由思考。奧勃朗斯基立刻察覺到了這一點,於是微微笑了。

“啊,對了,請允許我給你們介紹一下,”他說,“我的同事:菲利普·伊萬內奇·尼基津,米哈依爾·斯坦尼斯拉維奇·格裏涅維奇。”然後轉向列文:“地方自治活動家,地方自治局裏的新派人物,一隻手能舉起五普特7的體育家、畜牧家、獵手和我的朋友,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列文,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柯茲內舍夫的弟弟。”

“很高興認識你。”老頭子說。

“在下有幸認得令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格裏涅維奇邊說邊伸過一隻指甲長長的瘦手。

列文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冷冷地握了握,便馬上轉向奧勃朗斯基。盡管他很尊敬馳譽全俄羅斯的異父同母的作家哥哥,但他不能忍受人家不是作為康士坦丁·列文而是作為著名作家柯茲內舍夫的弟弟來接待他。

“不,我已經不是地方自治局成員了。我和所有的人都吵過架,再不去參加會議了。”他轉身對奧勃朗斯基說。

“真快呀!”奧勃朗斯基臉帶微笑說,“可是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

“說來話長。我以後再告訴你。”列文說,但立刻開始講起來,“是這樣,簡單地說,是我堅信地方自治局根本沒有事幹,也不可能有事幹,”他這時好像受到誰的侮辱似的激憤起來,“一方麵,它是個玩物,他們玩弄議會那一套,而要我搞這些玩意兒,既不夠年輕又不夠年老;另一(他停頓了一會兒)方麵,這——是縣裏的coterie8加緊撈錢的一種手段。原先有監護、法庭,現在是地方自治局,隻不過不是受賄,而是拿不勞而得的薪俸罷了。”他說得很激動,好像在場的人有誰反駁他的意見似的。

“嘿嘿!我發現,你呀,又有了新變化,一個保守派,”奧勃朗斯基說,“不過,這事以後再說。”

“對,以後。現在我有事找你。”列文厭惡地凝神注視著格裏涅維奇的手。

奧勃朗斯基幾乎不著痕跡地微笑了一下。

“你不是說你再也不穿歐式服裝了嗎?”他邊說邊打量列文一身顯然是法國裁縫做的服裝,“是這樣!新變化嘛!”

列文突然臉紅了,但不像通常成年人那樣稍稍有點兒紅——他自己並不知道——而是像孩子一樣滿臉通紅。他為自己的表現感到可笑,因而更加害臊,臉也就紅得更厲害,幾乎要哭出來。這張聰明的男子漢的臉竟變得這般孩子氣,看上去非常怪異,以至於奧勃朗斯基都不再朝它看了。

“那我們在什麼地方見麵?我非常非常需要和你談談。”列文說。

奧勃朗斯基好像開始沉思起來。

“這樣吧:我們到古林去吃飯,就在那兒談。我三點以前有空。”

“不,”列文想了想,回答說,“我還得到另一個地方去。”

“那好,一起吃晚飯。”

“吃晚飯?其實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隻說兩句話,打聽一下,以後我們再詳談。”

“既然這樣,那你現在就把這兩句話說了,等晚飯時我們再詳談。”

“這兩句話是這樣的……”列文說,“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

他的臉突然因為竭力克製自己的害臊而產生了惱怒的表情。

“舍爾巴茨基一家怎麼樣?全是老樣子吧?”他說。

奧勃朗斯基早就知道列文愛上了他的小姨子吉蒂,他露出幾乎看不出的微笑,兩隻眼睛高興得閃閃發亮。

“你說了兩句話,我卻無法兩句話就回答清楚,因為……對不起,等一下……”

秘書進來了。像所有秘書那樣,他帶著一種謙遜、隨便而又恭敬的神情,並自信在職務知識方麵比上司強,於是拿著公文來到奧勃朗斯基跟前,說是請示,其實是說明為難處。奧勃朗斯基沒有聽完,便把手親切地放在秘書的袖口上。

“不,你就按我說的辦。”他說著,用微笑緩和自己的口氣。接著,他簡要解釋了一下對這件事情的理解,推開公文說,“就請這麼辦吧,紮哈爾·尼基齊奇。”

秘書尷尬地走了出去。列文趁奧勃朗斯基與秘書交談的工夫,完全從自己的不安中恢複過來了。他雙手支在椅子上靠著,臉上帶著譏諷的關注。

“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他說。

“你不明白什麼?”奧勃朗斯基還是那麼高興地微笑著,取出一支香煙說。他等待著列文會有什麼古怪的表現。

“我不明白你們在幹什麼,”列文聳了聳肩膀說,“這種事兒你怎麼還會幹得這樣認真?”

“為什麼不呢?”

“因為無聊。”

“那是你的想法,我們可忙得要命。”

“忙著寫公文。不過是啊,你有這方麵的才幹。”列文補充說。

“就是說,你認為我有什麼缺點?”

“也許吧,”列文說,“不過我還是欣賞你的氣派,並為自己的朋友是這麼個大人物感到驕傲。可是,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接著說,同時直愣愣地注視著奧勃朗斯基的眼睛。

“那好,好。你等著吧,你以後也會變成這樣的。好在你在卡拉津斯基縣有三千俄畝9地,你又像個十二歲的小姑娘,身體健壯,充滿青春活力——可有朝一日你也會到我們這裏來的。對,關於你問的那事兒:沒有變化,不過可惜你這麼久不來了。”

“出什麼事了?”列文慌忙問。

“也沒有什麼,”奧勃朗斯基回答,“我們再聊吧。不過,老實說,你幹嗎來了?”

“啊,這個問題,也以後再談吧。”列文再一次臉紅到了耳根。

“那好。我明白了。”奧勃朗斯基說,“你知道嗎?我本來該請你到家裏去,可是妻子身體不太好。不過這樣吧:如果你想見見,可以到動物園去,他們大概四五點鍾在那裏。吉蒂在那裏滑冰。你先去吧,回頭我去找你,我們找個地方一起吃晚飯。”

“好極了,那就再見吧。”

“當心別忘了。我知道你,搞不好又會忘記的,或者突然回鄉下去了!”奧勃朗斯基邊笑邊嚷嚷道。

“不會的。”

直到列文走出房門,他才想起自己剛才忘了給奧勃朗斯基的同事們告別鞠躬了。

“這位先生看上去精力很充沛啊。”列文走後,格裏涅維奇說。

“是啊,老兄,”奧勃朗斯基搖了搖頭說,“一個幸福的人!在卡拉津斯基縣有三千俄畝地,前途無量啊,而且多麼朝氣蓬勃!不像我們哥們兒。”

“您有什麼可抱怨的,斯捷潘·阿爾卡傑奇?”

“糟得很,不好。”奧勃朗斯基說著,沉重地歎了一口氣。

6

奧勃朗斯基問列文老實說他幹嗎來的時候,列文臉紅了,並為自己臉紅而感到生氣,因為他不能回答:“我是來向你小姨子求婚的。”雖然這是他這次來的唯一目的。

列文和舍爾巴茨基兩家都是莫斯科的貴族世家,而且一直保持著親密友好的關係。這種關係在列文上大學的時候進一步加深了。列文與陀麗和吉蒂的兄弟、年輕的舍爾巴茨基公爵一起準備應考,一起進了大學。當時列文常到舍爾巴茨基家裏去,並喜歡上了這個家庭。不管看起來多麼奇怪,但列文正是愛上了舍爾巴茨基一家,特別是占這個家庭半數的女性。對自己的母親,列文已經不記得了,僅有的一位姐姐又比他大好多,在舍爾巴茨基家裏,他頭一次看到了那種有教養和真誠的貴族世家的生活環境,而這種生活,自己因為雙親過世,早已經失去了。這個家庭的全體成員,特別是女性,他覺得仿佛都披覆著一重詩意盎然的神秘帷幕,他不但沒有看到她們身上的任何缺點,反倒是設想在這重帷幕的遮蓋下,有著最崇高的感情和完美無瑕的光彩。為什麼這三位小姐得輪流著一天說法語一天說英語呢?為什麼她們必須在規定的時間輪著彈鋼琴,卻讓琴聲傳到樓上有兩個大學生做功課的房間裏呢?為什麼這些教法國文學、音樂、繪畫和舞蹈的老師經常來?為什麼她們要在規定的時間和莉儂小姐一起,乘坐彈簧馬車到特維爾斯卡婭林蔭道上去,她們穿著自己的緞子皮襖——陀麗穿長的,娜塔麗婭穿半長的,而吉蒂則穿完全短的,短到她那雙紅絲襪繃得緊緊的標致小腿完全露在了外麵?為什麼她們要在有金蝴蝶圖案的帽子的仆人陪伴下,到特維爾斯卡婭林蔭道上散步呢?——所有這一切和其他許多在她們那個神秘世界裏發生的事情,他都無法理解,但他知道這些事情都是美妙的,而他愛上的正是這種神秘性。

在大學時代,他差點兒愛上老大陀麗,可是她不久嫁給了奧勃朗斯基。然後,他開始愛上老二。他似乎感覺到自己該愛上三姐妹中的一位,隻是弄不清楚究竟是哪一位。但是,娜塔麗婭也是在社交界一露麵就嫁給了外交官裏沃夫。列文大學畢業時,吉蒂還是個孩子。年輕的舍爾巴茨基參加海軍後,在波羅的海淹死了,因此列文與舍爾巴茨基一家的交往,雖然有同奧勃朗斯基的友誼維係著,也是越來越少了。列文在鄉下過了一年,今年初冬又到莫斯科來,見到了舍爾巴茨基一家人,這時他才明白,三姐妹中哪一位才是自己注定會愛上的。

對於像他這樣一個出身名門、三十二歲的富家子弟來說,原本向舍爾巴茨基公爵小姐求婚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兒了,從各個方麵看,他都會被立刻認為是一位完美的配偶。不過列文是在戀愛中,他覺得吉蒂簡直十全十美,比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要高出一頭,而他自己則是個塵世俗物,所以甚至都不敢想象別人及她本人會屬意於他。

他神魂顛倒地待在莫斯科,為了見到吉蒂,幾乎天天混跡於交際場所。兩個月後,他突然認定這事兒不可能,就回鄉下去了。

列文認定這事情不可能,是因為在吉蒂親屬們看來,他配不上迷人的吉蒂,而吉蒂本人也不會愛上他。在親屬們眼裏,他已經三十二歲了,卻還沒有任何固定的事業和社會地位,而他的同輩人,有的已經成了上校和侍從武官,有的當上教授,有的是銀行或鐵路的經理,或者像奧勃朗斯基那樣在機關裏擔任個主管職務;他卻是(他很清楚在別人看來自己是什麼人)個地主,搞些繁殖奶牛、狩獵鳥獸和建築施工的事情,也就是沒有才能的小玩意兒,沒有什麼出息,做些按照社會觀念是蠢材才會幹的事兒。

至於神秘而迷人的吉蒂本人呢,也不會愛上他這麼個長相不起眼又才具凡庸的人。此外,以前他對吉蒂——出於與她哥哥的友誼,一直是成年人對孩子的態度——這是愛情的又一個新的障礙。他認為像他這樣長相不起眼而心地善良的人,隻能得到她的友誼,而要獲得像自己對她那樣的愛情,則須是個美男子才行,主要的——該是個出眾的人。

他聽說女人往往喜歡其貌不揚的普通人,可他不相信會是這樣,因為換位思考,他自己鍾愛的也隻能是漂亮、神秘和獨特的女人。

然而孤零零一個人在鄉下待了兩個月以後,他確信這不是自己最初青春年代所經曆過的那種愛情。這種感情使他一分鍾也不得安寧;她能否成為他妻子——這個問題不決定下來,他簡直沒法活下去。他的失望隻是他的想象,並沒有他一定會被拒絕的任何根據。於是他下定決心到莫斯科來求婚。如果對方接受了,馬上就結婚;不然……他無法想象,如果遭拒絕自己會怎麼樣。

7

列文乘早班火車到達莫斯科後,住在同母異父的哥哥柯茲內舍夫家。他換好衣服走進哥哥的書房,想立刻告訴他自己的來意,征求一下他的意見;可是哥哥不是一個人在。那裏坐著一位哈爾科夫來的著名哲學教授,專程來解釋他們之間在一個很重要的哲學問題上的誤會。這位教授正在同唯物主義者展開激烈辯論,而柯茲內舍夫很有興趣地注視著這場爭論。柯茲內舍夫讀了教授最近發表的一篇文章,給他寫了封信進行批駁,指責他對唯物主義者的讓步太大。教授於是立刻趕來解釋。他們討論的是個時髦的問題:一個人的心理現象與生理現象之間有沒有界線?如果有,它又在哪裏?

柯茲內舍夫迎接弟弟時,露出他那種對所有人一貫如此的親切而冷淡的微笑。他為二人作過介紹後,又繼續他們的談話。

這位教授前額狹窄,臉色暗黃,身材矮小,戴著一副眼鏡。他稍稍停下討論,同列文打了個招呼,又繼續說下去,不再注意他。列文坐下來,想等教授走,但是很快就對他們討論的問題產生了興趣。

列文在雜誌上常常看到他們正在討論的那些文章。他在大學裏學的是自然科學,所以對這些文章饒有興致,認為它們發展了自己所熟悉的科學原理。不過,他從來沒有把作為動物的人類的起源以及反射作用、生物學和社會學的科學結論,與他對生死意義問題的思考聯係起來。這些問題最近越來越經常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裏。

他聽著哥哥與教授的交談,發現他們把科學問題與心靈問題聯係起來,有幾次甚至要專門探討心靈問題,但每一次他們接近這個他認為的主要問題時,似乎又急忙回避開去,轉入細微的分類、保留條件、引文、暗示及引據權威等方麵,他也就很難明白他們的話題了。

“我不能承認,”柯茲內舍夫以他通常那種明確優雅的措辭說,“我無論如何不能同意凱依斯,認為我關於外部世界的所有觀念都出自知覺。我得出存在這個最主要的概念不是通過感覺,因為根本就沒有一個傳達這個概念的專門器官。”

“對,可是沃爾斯特、克諾斯特和普裏帕索夫都會回答您,說您的存在意識是您全部感覺的總和,這種存在意識是感覺的結果。沃爾斯特甚至直截了當地說,要是沒有感覺,也就沒有存在的概念。”

“我要說的,恰恰相反。”柯茲內舍夫又開口了……

這時列文仿佛覺得,他們正要接觸到核心問題時,卻又繞開了,於是他下決心向教授問個問題。

“可見,如果我的感覺被消滅了,如果我的肉體死亡了,也就不會有任何存在了?”他問。

教授很失望,好像因被這插話打斷而感到精神痛苦般地瞧了瞧這位古怪的提問者——一個不像哲學家而更像纖夫的人,然後把目光轉移到柯茲內舍夫身上,仿佛在問:這有什麼可說的?但是,柯茲內舍夫說話遠不像教授那樣激動和偏頗,他說了一句有深意的話,既能回答教授的觀點,又能理解列文提出這一問題時簡單而自然的想法。他微微笑了笑說:

“這個問題,我們還無權解決……”

“我們沒有材料,”教授讚同說,繼續申述自己的理由,“不,我指的是,假如普裏帕索夫直截了當說,感覺是以印象為基礎的,那麼我們應該嚴格地區分這兩種概念。”

列文再也沒有聽下去,一心隻等教授離開。

8

教授走了後,柯茲內舍夫轉過身來對弟弟說:“很高興你來了。準備待多久?田莊經營得怎麼樣?”

列文知道哥哥對田莊經營不大感興趣,他這樣問隻是一種客套,因此隻說了關於出售小麥和錢的事情。

列文原想把自己決定結婚的事兒告訴哥哥,征求一下他的意見,甚至下了決心;可是見到哥哥,聽了他與教授的談話,後來又聽到哥哥問起田莊經營(他們母親留下的家產還沒有分,兩人的產業全由列文管著)時那種無意中以老大自居的口氣,不知怎的,列文感覺自己沒法把結婚的決定告訴哥哥。他仿佛覺得哥哥不會像他希望的那樣看待這件事情。

“那你們的地方自治局怎麼樣啊?”柯茲內舍夫問道。他對地方自治局很感興趣,認為它意義重大。

“啊,說實在的,我不知道……”

“怎麼?你不是機構成員嗎?”

“不,已經不是了,我辭職了,”列文回答,“再也不去出席會議了。”

“可惜!”柯茲內舍夫皺起眉頭,低聲說。

辯解時,列文講述了他們縣裏開會時都幹些什麼。

“總是這樣!”柯茲內舍夫打斷他說,“我們俄國人從來都是這樣。也許,能發現自己的不是,這是我們的一個優點——不過我們往往誇大其詞,張口閉口就是諷刺、挖苦,聊以自慰。我跟你說,要是把像我們地方自治機關那樣的權利交給另一個歐洲國家的人——比如德國人或英國人,他們準會把這種權利變為自由,可是我們自己呢,瞧,隻會嘲笑。”

“但是有什麼辦法呢?”列文慚愧地說,“這是我最近的感受。我還真全心全意努力過了。我毫無辦法。我無能為力。”

“不是無能為力,”柯茲內舍夫說,“而是你沒有給予應有的重視。”

“也許吧。”列文沮喪地說。

“你知道嗎,尼古拉弟弟又到這裏來了。”

尼古拉是列文的同胞哥哥,柯茲內舍夫的異父同母弟弟。他自甘墮落,揮霍了自己的大部分家產,一直在糟糕的壞人堆裏鬼混,和兄弟們都鬧翻了。

“真的嗎?”列文可怕地叫嚷起來,“你怎麼知道?”

“普羅科菲在馬路上見著他了。”

“他在這裏,在莫斯科嗎?他在哪裏?你知道嗎?”列文從椅子上站起來,好像馬上就要去找他。

“我後悔把這事告訴了你,”柯茲內舍夫對激動的弟弟搖搖頭說,“我派人打聽到了他的住處,替他還清了欠特魯賓的債,把借據寄給了他。可是你瞧,這是他給我的回複。”

柯茲內舍夫接著把壓在紙板底下的一張紙條遞給弟弟。

列文讀著這張字跡熟悉而古怪的紙條:“懇請你們讓我安靜點兒。這是我對自己親愛的兄弟們的唯一要求。尼古拉·列文。”

列文看完後,雙手拿著紙條,頭也不抬地站在柯茲內舍夫麵前。

他心裏鬥爭著:想立刻忘了這個不幸的哥哥,又意識到這將是不道德的。

“他顯然是要侮辱我,”柯茲內舍夫接著說,“可是要侮辱我他又辦不到。我原來倒確實是一心一意想幫助他,可現在知道這樣做無濟於事。”

“是啊,是啊,”列文連聲說,“我理解並珍視你對他的態度;不過,我還是要去看看他。”

“你想去就去吧,可我不是很讚成,”柯茲內舍夫繼續說,“對我來說,我倒無所謂,他不會叫你和我吵架的;但對你來說,我勸你最好還是別去。幫不了他的。不過,隨你愛怎麼辦怎麼辦吧。”

“也許是真的幫不了他,可我覺得自己無法坐視不理,特別是在這種時候——當然這是另一回事——”

“這點我可不明白,”柯茲內舍夫說,“不過有一點我知道,”他補充說,“這是謙和的一種教訓。不然我也會對那種所謂的下流寬容些,但自從尼古拉弟弟成了現在這種樣子以後……你知道他幹了什麼……”

“啊,這真可怕,可怕!”列文重複說。

列文從柯茲內舍夫那裏拿到了尼古拉的地址,本打算立刻去看他,但是仔細想了想,決定推遲到傍晚去。首先,為了讓自己內心平靜下來,得解決促使他到莫斯科來的那件事兒。列文從哥哥那裏出來,便到奧勃朗斯基的機關裏,打聽清楚舍爾巴茨基一家的情況後,就到人家告訴他能見到吉蒂的地方去了。

9

四點鍾的時候,列文心髒怦怦跳地在動物園旁邊下了馬車,順著一條小道向山上溜冰場走去。他估計能在那裏找到她,因為舍爾巴茨基家的轎式馬車停在大門口。

這是一個寒冷的晴天。大門口停著一排排轎式馬車、雪橇、萬卡10和憲兵。在裝飾著浮雕的俄式小屋之間,打掃幹淨的小路上擠滿了熙熙攘攘的人們,他們的帽子在晴朗的太陽光下閃閃發亮。公園裏的老樺樹,枝頭被厚厚的積雪壓得低垂彎曲,看上去好像披上了一件新的莊重的祭祀法衣。

他順著小路向溜冰場走去,一路上自言自語:“不要激動,要鎮定。你亂想些什麼呀?你怎麼了?夠了,蠢東西。”他在心中默念不已。但是他越是竭力想使自己平靜,就越是呼吸困難。一個熟人碰到了叫他,他居然沒認出那是誰。他向冰山走去,那裏傳來小雪橇上下滑動時的叮當聲和嘩啦聲,還有歡樂的人聲。他又走了幾步,看見溜冰場就在前邊,並立刻在所有的溜冰者中間認出了她。

他知道了她在這裏,驚喜和恐懼同時揪住了他的心。她站在溜冰場另一端,正在和一位夫人交談。她的衣著,她的姿態,似乎都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可列文這麼容易就認出了她,就像在蕁麻叢中找到一朵玫瑰花一樣。有了她,一切都熠熠生輝。她是一種微笑,使周圍的一切容光煥發。“我能進溜冰場到她身邊去嗎?”他想。在他心目中,她站著的那個地方成了高不可攀的聖地,有一瞬間,他甚至差點兒離開:他是那麼害怕。他得竭力設法控製自己,想到既然各式各樣的人都從她身邊來來去去,因此他也可以到那裏去滑冰。他走進去了,像躲避太陽似的久久不去看她,但即使不去看她,也還是看得見她。

溜冰場上,每周的這一天這個時候,一個圈子裏互相認識的人們就都會聚集到一起。這裏既有以技術大出風頭的溜冰高手,也有怯生生扶著椅背剛學會動作的笨拙新手,有小孩,也有單純練練身子骨兒的老人。列文覺得他們都是受上天眷顧的幸運兒,因為他們在這裏,離她那麼近。所有溜冰的人看上去都若無其事地繞過她,趕上她,甚至與她談話,完全不把她放在心上,隻是趁這極佳冰場和豔陽天氣而神采奕奕,縱情歡樂。

吉蒂的堂兄弟尼古拉·舍爾巴茨基,穿著短上衣和緊身褲,腳上穿著冰鞋坐在小板凳上,他看到了列文,便向他嚷嚷:“啊,首屈一指的俄羅斯溜冰手!早來了吧?冰好極了,快穿上冰鞋啊。”

“我沒有帶冰鞋。”列文回答說,為自己當著她的麵所表現出的勇氣和輕鬆感到吃驚。盡管他沒有直接瞅她,目光卻一秒鍾也沒有離開過她。他感到太陽漸漸靠近自己了。她在一個旮旯裏,伸著穿高筒靴的瘦腿向他滑過來,看樣子顯得有點兒羞怯。一個穿俄式服裝的小孩放肆地揮動雙手,身子往地上一彎,趕上了她。她滑得不很穩當,便從繩子拴著的小暖手筒裏伸出雙手,以防摔倒,接著看到了列文。她認出了他,朝他微微笑著,同時也因為自己的膽怯而略顯羞澀。她轉了個彎,一隻腳富有彈性地在冰麵上一蹬,便直滑到舍爾巴茨基身邊,一把抓住他。她微笑著向列文點了點頭。她比他想象中還要美。

他在想到她的時候,腦子裏會生動地浮現出她的整個形象,特別是那種帶著孩子般明朗和善良的表情;那長在少女標致肩膀上的飄逸著淺色頭發的可愛腦袋,顯得那麼的靈動和迷人。臉部的純淨表情和苗條身段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魅力,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海中。然而,使他尤為驚訝的,是她一雙溫柔、平靜和真誠的眼睛。而最讓人難忘的是她的微笑,它每次都把列文帶到了一個神話般的世界,讓他眷戀難舍,情意綿綿,就像他能記起的童年時代難得的快樂日子一般。

“您早就在這裏了?”她邊說邊向他伸過一隻手。列文撿起從她暖手筒裏掉下的小手絹時,她又說了聲:“謝謝您。”

“我,我不早,我昨天……也就是剛才……才來。”列文回答說,因為激動,沒有立刻明白她的問題。“我想到你們家裏去的,”他說著,立刻想起自己找她的目的,便感到不好意思並臉紅了,“我不知道您在滑冰,您滑得很好。”

她仔細地看了看他,好像是要弄清楚他拘束的原因。

“我應當重視您的誇獎。這裏一直傳說您是最優秀的溜冰高手。”她說著,用戴黑手套的小手撣掉沾在暖手筒上的冰屑。

“對,我曾經非常喜歡溜冰,我想達到完美的程度。”

“您好像幹什麼都充滿激情,”她微笑著說,“我真想看您是怎麼滑的。穿上冰鞋,我們一起滑吧。”

“一起滑!這是真的嗎?”列文瞅著她心裏想。

“我這就穿好。”他說。

他隨即去穿冰鞋。

“您好久沒有到我們這裏來了,老爺,”溜冰場管理員邊說邊扶住他的一隻腳,把鞋跟往上擰,“自您之後,還沒有過一位高手呢。這樣行了嗎?”他拉緊皮帶問。

“行,行,請快點兒。”列文回答時,臉上忍不住露出幸福的微笑。“對,”他想,“這就是生活,這就是幸福!一起,她說,我們一起滑吧。現在就告訴她嗎?可是我很怕,因為我現在很幸福,至少是一種充滿希望的幸福……但是應該的!應該,應該!讓害怕見鬼去吧!”

列文站住腳,脫掉大衣,在小屋邊沙沙響的冰地上奔跑起來。一跑到平整的冰麵上,就毫不費勁地滑開去,隨心所欲地加快速度,變換方向。他羞怯地來到她旁邊,但她的微笑重新使他平靜下來。

她把一隻手遞給他,兩個人邊滑邊加快速度,而且越快她的手就抓得他越緊。

“和您一起滑我會更快學會的,我不知怎麼就信任您。”她對他說。

“當您靠著我的時候,我也信任自己。”他說,但立刻為自己說的話感到害怕,於是漲紅了臉。確實,他一說出這句話,突然她的臉就像太陽躲進雲裏似的,全部的親密表情都消失了。列文熟悉她這種臉部變化,知道她在緊張思索,同時,她那平整的前額上也現出了皺紋。

“您沒有什麼不愉快的事吧?不過,我沒有權利問。”他趕快說。

“為什麼呀?……沒有,我沒有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她冷冷地回答,馬上又補充了一句,“您沒有見到莉儂小姐嗎?”

“還沒有。”

“去看看她吧,她是那麼喜歡您呢。”

“這是怎麼了?我使她傷心了。上帝,幫幫我吧!”列文心想,於是向坐在小長凳子上的白鬈發法國老婦跑過去。她像對一個老朋友似的歡迎他,微微笑著,露出一嘴假牙。

“是啊,我們的孩子都長大了,”她對他用目光指指吉蒂說,“可我們也老了。Tiny bear11已經變成大熊了!”法國老婦人笑著繼續說,提醒他開過的一個玩笑,把三位小姐稱做英國童話裏的三頭熊,“您記得當時這麼說過的嗎?”

他完全不記得這事兒了,可她卻對這個笑話笑了十來年,而且喜歡這笑話。

“好了,去,溜冰去吧。咱們的吉蒂滑得不錯了,對嗎?”

當列文重新回到吉蒂旁邊時,她的臉已經不那麼嚴肅了,眼神也變得真誠而親切,但列文覺得她的親切中有一種特別的故作鎮定的味道。因此,他顯得心事重重。吉蒂說了一會兒自己的老女家庭教師及她的種種怪癖後,便問起他的生活來。

“冬天在鄉下,您難道不覺得煩悶嗎?”她說。

“不,不煩悶,我很忙。”他說,同時感到她在用一種平靜的語調引導他,使他無法從中擺脫,就像初冬那次一樣。

“您這次來要待得久些嗎?”吉蒂問他。

“我不知道。”他回答,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麼。他心裏想的是,假如自己這次還是順著她這種平靜友誼的調子,那勢必又會空手而歸,於是決心打破它。

“怎麼會不知道呢?”

“不知道。這取決於您。”他說,但立刻被自己的話嚇壞了。

是她沒有聽清他的話呢,還是不想聽,不過她好像給磕住了,用一隻腳敲了兩下,便急忙從他身邊滑開去了。她滑到莉儂小姐那邊,對她說了點兒什麼,然後到了小屋邊女人脫冰鞋的地方。

“上帝,我幹了什麼!我的上帝!幫幫我,指引下我吧。”他禱告著,感到需要激烈運動一下,便往裏往外地畫著圈滑跑起來。

這時,新來的溜冰者中滑得最好的一位年輕人,嘴上叼著支香煙,穿著冰鞋從咖啡廳出來,快步一跳一跳哢嚓嚓響地下了台階。他甚至沒有改變兩隻手的自然姿勢,就往溜冰場滑開去了。

“啊,這是新花樣!”列文說著,立刻就跑上去做這新花樣。

“別摔壞了,這可是得練熟了的!”尼古拉·舍爾巴茨基對他叫嚷說。

列文上了小台階,從上麵一個勁地直衝下來,因為動作不熟練,所以用雙手保持著平衡。到最後一級台階時他給卡住了,一隻手幾乎觸到冰麵,做了個激烈的動作才恢複過來,笑著滑遠了。

“非常好,真可愛,”這時,吉蒂和莉儂小姐一起從小屋出來,帶著對親愛的兄弟那般文靜的微笑瞧著他,心裏想,“難道是我錯了,做得有什麼不對?他們說我賣弄風情。我知道自己愛的不是他;但我和他在一起畢竟很愉快,他人那麼好。隻不過他為什麼要說這種話呢?……”

列文一個劇烈動作後正滿臉通紅,看到吉蒂要走,她的母親在台階上等著她,便停下來,沉思了一下。他迅速脫了冰鞋,在動物園門口追上了母女倆。

“很高興見到您,”公爵夫人說,“我們照例每星期四接待客人。”

“那就是說,今天了?”

“您要是能來,我們將萬分榮幸。”公爵夫人幹巴巴地說。

這種幹巴巴的態度使吉蒂感到傷心,她忍不住想要緩和一下母親的冷淡,就轉過頭來,微微笑著說:

“再見。”

這時,奧勃朗斯基歪戴著禮帽,容光煥發,眼神明亮,像個勝利者似的興高采烈地走進動物園。但是他一走到嶽母身邊,就露出滿臉憂愁和負疚的神情,回答她關於陀麗健康的問題。他平靜、憂鬱地與嶽母交談了幾句後,便挺起胸脯,抓住列文的一隻手。

“怎麼樣,我們現在就去嗎?”他問,“我一直在想你,為你的到來感到非常非常高興。”他邊說邊意味深長地瞅著列文的眼睛。

“我們走,我們走。”幸福的列文回答說,那聲“再見”一直在他耳邊鳴響,而她說話時的那種微笑也一直浮現在他眼前。

“到英國飯店還是艾爾密塔什飯店?”

“我都無所謂。”

“那就去英國飯店吧。”奧勃朗斯基說,他選擇英國飯店是因為自己欠英國飯店的賬比欠艾爾密塔什飯店多,他認為不到這家飯店去不好。“你租了馬車吧?那就好極了,我已經讓我那輛走了。”

兩位朋友一路上沉默不語。列文在想吉蒂臉部表情的變化是什麼意思。他一會兒相信有希望,一會兒又沉浸到絕望之中,並清楚地發現自己的希望是不理智的;同時他感到自己在那聲“再見”和那絲微笑之後,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奧勃朗斯基則一路上都在考慮菜單。

“你可是喜歡比目魚的吧?”快到時,他問列文。

“什麼?”列文反問道,“比目魚?對,我非常喜歡比目魚。”

10

列文和奧勃朗斯基走進飯店時,他不能不注意到奧勃朗斯基整個身上及臉部像有意克製的某種特殊的表情。奧勃朗斯基脫了大衣,歪戴著帽子來到餐廳,同時吩咐了一下迎上來的身穿燕尾服和手拿餐巾的韃靼侍者。他在這裏也高興地向見到的熟人點頭致意。他到小吃部就著魚喝了杯伏特加酒,對櫃台後麵那個塗脂抹粉,用絲帶、花邊和鬈發裝扮起來的法國女人說了幾句什麼話,引得她天真地笑了起來。這位整個好像由假發、poudre de riz和vinaigre de toilette12做成的法國女人讓列文感到受了侮辱,隻因為這樣他沒有喝伏特加酒。他像離開一個髒地方似的趕快從她身邊走開了。他的整個心靈都沉浸在對吉蒂的回憶中,他的眼睛裏閃耀著成功和幸福的微笑。

“這邊請,大人,這裏沒有人來打擾,大人。”一名白發韃靼老人大獻殷勤地說。他的臀部寬大,使得他燕尾服的兩片後襟分得很開。“請,大人。”他對列文說,表示出於對奧勃朗斯基的恭敬,對他的客人也格外殷勤。

轉眼間,他已經給青銅燈座下已有墊布的圓桌上迅速鋪上了一塊新台布,再推過一把天鵝絨麵椅子,手拿餐巾和菜單站在奧勃朗斯基麵前,聽候吩咐。

“要是您喜歡單間,大人,馬上就有一間要空出來了,戈裏岑和一位太太就要走了。有剛到的鮮牡蠣。”

“啊!牡蠣。”

奧勃朗斯基考慮起來。

“是否改變一下計劃,列文?”他伸出一根指頭指著菜單說,臉上露出很猶豫不決的神情,“牡蠣好嗎?你當心!”

“弗倫斯堡的,大人。沒有奧斯坦德的。”

“弗倫斯堡的就弗倫斯堡的,可是新鮮嗎?”

“昨天剛到的。”

“那就先來個牡蠣,然後再把全部計劃改變一下,啊,列文?”

“我全無所謂。對我來說,最好的就是肉菜湯和粥,可是這裏當然沒有這些。”

“吩咐要大米粥嗎?”韃靼人像保姆對孩子似的彎過身來對列文說。

“不,別開玩笑了,你點的真不錯。我剛溜過冰,想吃點兒東西。你不要以為,”他注意到奧勃朗斯基臉上不高興的表情,補充說,“不要以為我不尊重你點的菜。我吃起來肯定心滿意足。”

“當然!不管怎麼說,吃是人生一大樂趣。”奧勃朗斯基說,“那好,夥計,你就給我們來兩份牡蠣——是不是少了——來三份,一份菜根湯……”

“普列坦耶爾13。”韃靼人連忙說。但是,看來奧勃朗斯基不喜歡他用法語報菜名。

“菜根湯,懂嗎?再來份加濃濃調味汁的比目魚,然後……來份烤牛肉。當心,得要好的。還有閹雞什麼的,再加罐頭。”

韃靼人想起奧勃朗斯基不按法文菜單點菜的習慣,不去重複他的叫法,兀自得意地用法文重複著所點的食品名稱:

“疏普—普列坦耶爾,丘爾包—索思—博馬舍,普拉爾特—阿—列斯特拉貢,馬西杜安—德—弗留依14。”並立刻像上了彈簧似的把帶封皮的菜單放下,拿過另一份酒水單呈給奧勃朗斯基。

“我們喝點兒什麼?”

“我隨便,隻要一點點,那就香檳吧。”列文說。

“怎麼,一開始就喝這?好吧,你喜歡帶白封的?”

“卡舍勃朗15。”韃靼人隨即重複說。

“那就先來這種酒和牡蠣,然後再說。”

“好的,大人。下菜酒需要來什麼嗎?”

“來紐依酒吧。不,最好還是沙白利白葡萄酒。”

“好的,大人。您的奶酪呢?”

“啊,對,帕爾馬奶酪。你也許要來點兒別的吧?”

“不,我無所謂。”列文忍不住微笑著說。

韃靼人隨即飄起燕尾服的後襟跑去了,五分鍾後又端著一盤珠母色貝殼都打開了的牡蠣,手指間夾著一瓶酒飛奔著進來。

奧勃朗斯基把漿過的餐巾揉揉軟,掛在自己胸前的西裝背心上,雙手擺開架勢,吃起牡蠣來。

“還不錯。”他用銀叉子把水淋淋的牡蠣肉從珠母色貝殼裏掏出來,一個接一個地吞吃著。“不錯。”他重複說,濕潤晶亮的目光一會兒瞅瞅列文,一會兒瞅瞅韃靼人。

列文雖然更喜歡白麵包夾奶酪,但也吃了牡蠣。他欣賞著奧勃朗斯基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這時,韃靼人正擰開酒瓶,把起泡的葡萄酒倒進上寬下窄的精致玻璃杯裏;他也帶著明顯滿意的微笑,拉拉他的白領結,不時瞅瞅奧勃朗斯基。

“你好像不是很喜歡牡蠣?”奧勃朗斯基一邊喝著自己杯子裏的酒,一邊說,“還是你有什麼心事,啊?”

他想讓列文高興。但列文不僅不高興,還感到拘束不安。在這個飯店裏,在男人帶著太太們一起用餐的雅座和熙熙攘攘喧鬧的人們之間,他感到難受和不自在;這裏的青銅器、鏡子、煤氣燈和韃靼侍者——所有這一切都使他有一種受侮辱的感覺。他怕自己心裏正洋溢的感情沾上汙點。

“我?是的,我有心事;但除此之外,這一切都使我感到不自在,”他說,“你無法想象,對我這樣一個鄉巴佬來說,所有這一切都那麼古怪,就像我在你那裏看到的那位先生的指甲一樣……”

“對,我看到了,可憐的格裏涅維奇的指甲很招你注意。”奧勃朗斯基笑著說。

“我受不了,”列文說,“你不妨像我一樣,從一個鄉巴佬的觀點看看吧。我們鄉下人要盡量使自己的雙手便於幹活,為此,我們總是把指甲剪短,有時還卷起袖子。而這裏,人們故意留起指甲,留得越長越好,還有那些大得像碟子似的紐扣,弄得一雙手什麼也幹不了。”

奧勃朗斯基高興地笑笑。

“是的,這是他不用幹粗活的標誌。他是腦力勞動……”

“也許吧。但我還是覺得古怪,就好比在吃飯這件事上覺得古怪一樣。我們鄉下人總是盡量快點兒吃飽飯,好去幹自己的活兒,而你我卻盡量拖長吃飯的時間,為此我們在吃牡蠣……”

“那自然,”奧勃朗斯基隨和地說,“不過教育的目的也在於此:使一切成為享受。”

“啊,如果這就是目的,那我寧肯是個野蠻人。”

“你這已經是個野蠻人了。你們列文一家子都是野蠻人。”

列文歎了口氣。他回想起哥哥尼古拉,感到慚愧和痛苦,不禁皺起了眉頭,但奧勃朗斯基說起另外一件事兒,立刻轉變了他的注意。

“今天晚上到我們那兒,也就是到舍爾巴茨基家去,怎麼樣?”他一邊把粗糙的空貝殼推開,一邊把奶酪移到麵前,意味深長地睜大雙眼說。

“好,我一定去,”列文回答,“雖然我覺得公爵夫人邀請我時並不很樂意。”

“你怎麼了?淨瞎說!這是她的習慣……好了,老弟,喝湯!……這是她grande dame16的習慣,”奧勃朗斯基說,“我也要去,但得先去參加巴寧伯爵夫人的合唱排演。你說你還不夠野蠻嗎?你突然從莫斯科消失了,這怎麼解釋?舍爾巴茨基一家人不斷向我打聽你,好像我該知道似的。而我隻知道一點:你的行為向來與眾不同。”

“對,”列文緩慢而激動地說,“你說得對,我是很野蠻。不過我的野蠻不在於我走了,而在於我現在又來了。現在我來……”

“啊,你這個人真幸福!”奧勃朗斯基注視著列文的眼睛說。

“因為什麼?”

“我根據足跡能識別烈馬,憑對方的眼睛知道小夥子墮入情網,”奧勃朗斯基像朗誦似的說,“你前程似錦。”

“那你呢,難道都已經過去了?”

“不,雖然不是都過去了,但你有前途,而我隻有現在——也不完滿。”

“怎麼回事?”

“唉,不妙。算了,我不想談自己,再說也沒法完全解釋清楚。”奧勃朗斯基說,“那麼你到莫斯科究竟幹嗎來了?……喂,收錢!”他大聲招呼韃靼人。

“你猜,來幹嗎?”列文反問道,一雙深邃閃亮的眼睛緊緊盯著奧勃朗斯基。

“我猜到了,但這事我不好先開口。就憑這一點,你就看得出我猜得對不對了。”奧勃朗斯基臉帶微妙的笑容瞅著列文說。

“那你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列文用顫抖的聲音說,同時感到自己臉上的全部筋肉都在抽搐,“你對這事兒怎麼看?”

奧勃朗斯基慢慢喝下自己杯裏的沙白利白葡萄酒,目光仍沒有從列文身上移開。

“我?”奧勃朗斯基說,“這是我最最希望的。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你確定你沒有弄錯吧?你知道我們在說什麼嗎?”列文說,眼睛深深地注視著對方,“你認為這件事可能嗎?”

“我想,可能。為什麼不可能?”

“不,你真的以為這可能嗎?不,你把你想的全都說出來!萬一,萬一,我遭到拒絕了呢?……我甚至相信……”

“你幹嗎要這麼想?”奧勃朗斯基看到他如此激動,微微笑著說。

“我有時就有這樣的感覺。你知道嗎,這對我對她都將是可怕的。”

“啊,對一個姑娘來說,這無論如何都沒有什麼好怕的。任何一位姑娘都會為有人求婚而感到驕傲。”

“是啊,任何一位,但不包括她。”

奧勃朗斯基微微笑了笑。他知道列文的這種感覺,知道在他看來世界上的姑娘分為兩類:一類——世界上除她以外的所有姑娘,她們具有人類的一切弱點,平凡渺小;另一類——就她一個,沒有任何缺點,可淩駕於全人類之上。

“你等等,加點兒醬油。”他拉住列文那隻正推開醬油瓶的手說。

列文順從地加了點兒醬油,但他不讓奧勃朗斯基吃。

“不,你等等,等等,”列文說,“你要知道,對我來說這是個生與死的問題。我從來沒有同誰談過這事兒。同誰我都不能和你一樣談這事兒。其實我們倆從各個方麵都是不同的人:趣味、觀點,全都不相同;但我知道你喜歡我並了解我,而我也非常喜歡你。看在上帝的分兒上,請你要完全坦率。”

“我對你怎麼想就怎麼說,”奧勃朗斯基微笑著說,“但我先要告訴你的是:我妻子——是個非常怪的女人……”奧勃朗斯基回想起自己和妻子的關係,歎了口氣,沉默了一分鍾後繼續說,“她有先見之明。她看人看得很透;這還不算——她還能未卜先知,特別是在婚姻方麵。例如,她曾預言夏霍夫斯卡婭將嫁給布連登。當時誰也不願相信,後來卻果然如此。而這件事她——站在你一邊。”

“啊,這話怎麼說?”

“是這樣,她不但喜歡你,而且——她說,吉蒂一定會成為你的妻子。”

聽到這些話,列文一下子滿臉笑容,感動得幾乎要掉眼淚。

“她這樣說!”列文叫了起來,“我總是說,你妻子她是個極好的人。好了,這事兒說夠了,夠了。”他說著,從座位上欠身起來。

“好,可是你先坐下。”

但列文坐不住了。他邁著堅實的步子在小單間裏走了兩圈,為了不流出眼淚,眯了眯眼睛後才再在桌子邊上坐下來。

“你要理解,”他說,“這不是一般的愛情。我談過戀愛,可這一次完全不同。我不是出於自己的感情,而是受到某種外部力量的控製。你知道嗎,我上次離開,是因為我斷定這事兒不可能,以為這樣的幸福在人世間根本不存在;但我與自己進行了鬥爭,發現沒有這種幸福我就活不下去了。因此,得解決……”

“你究竟為什麼離開了呢?”

“啊,你等等!啊,真是千頭萬緒!很多事情需要打聽清楚!你聽著。你簡直想象不到,你剛才說的對我意味著什麼。我是這麼幸福,甚至都變得讓人厭煩了;我忘了一切……我今天才聽說尼古拉哥哥……你知道嗎,他在這裏……我連他都忘了。我仿佛覺得,他也幸福。這有點兒像發瘋。可是有一點兒可怕……瞧你結婚了,你一定明白這種感情……可怕的是我們——已經老了,過去經曆的……不是愛情,而是罪過……突然我們接觸到了純潔無瑕的人;這是令人可惡的,因此不能不感到自己配不上。”

“哎,你並沒有什麼罪過。”

“啊,畢竟,”列文說,“畢竟,‘當厭惡地回顧自己的生活時,我顫抖並詛咒,我痛苦地抱怨……’17是的。”

“有什麼辦法,世界是這樣安排的。”奧勃朗斯基說。

“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我一直喜歡的一段禱告文裏所說的,不因為功勳而但憑仁慈之心寬恕我。隻有這樣,她才會原諒我。”

11

列文喝下一杯酒,接著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我還應當告訴你一個情況。你認識符朗斯基?”奧勃朗斯基問列文。

“不,不認識。你打聽這幹嗎?”

“再來一瓶酒。”奧勃朗斯基對韃靼人說。那個侍者沒事也在他們身邊守著,轉來轉去給他們斟酒。

“我幹嗎要認識符朗斯基?”

“你可得認識符朗斯基,因為他是你的競爭對手之一。”

“符朗斯基是誰?”列文說,他那剛才還讓奧勃朗斯基欣賞讚歎的天真興奮的臉部表情,突然變得凶惡和令人不愉快了。

“符朗斯基——是基裏爾·伊萬諾維奇·符朗斯基伯爵的兒子,也是彼得堡紈絝青年的出色榜樣。我是在特維爾供職時認得他的,他當時到那裏去招兵。腰纏萬貫,英俊瀟灑,有一大幫子權貴親友,是個侍從武官,同時還——很討人喜歡,善良可愛。比一般善良可愛的人還要迷人。我到這裏後還了解到,他有教養又聰明,是個前程遠大的人。”

列文皺起眉頭,沉默著。

“是這樣,你離開後不久他就到這裏來了。據我所知,他正狂熱地愛著吉蒂,而且你知道嗎,她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