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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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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這個我一點兒也不明白。”列文憂鬱地皺著眉頭說。他立刻回想起了尼古拉哥哥,覺得自己是多麼可惡,竟把他給忘了。

“你不要激動,不要激動,”奧勃朗斯基微笑著捅捅他的一隻手,“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訴你了。我再說一遍,在這件微妙和溫柔的事情上,從各方麵來看,我覺得優勢都在你一邊。”

列文往後仰身坐在椅子上,臉色蒼白。

“不過我倒是勸你要盡快把這事兒決定下來。”奧勃朗斯基繼續說,同時給他斟酒。

“不,謝謝,我不能再喝了,”列文推開自己的杯子說,“我會喝醉的……啊,你生活得怎麼樣?”他接著說,顯然是想換個話題。

“再說一句:無論如何,勸你盡快把事情決定下來。今天不要談了,”奧勃朗斯基說,“明天一早你就去,像像樣樣地正式去求婚,上帝會保佑你的……”

“你不是總想到我那兒去打獵嗎?春天來吧。”列文說。

現在,他滿心為自己與奧勃朗斯基談起這件事感到後悔。他那種特殊的感情,讓一個什麼彼得堡軍官的競爭及奧勃朗斯基的推測和勸告褻瀆了。

奧勃朗斯基微微笑了笑。他知道列文心裏在想些什麼。

“到時候一定去。”他說,“對,老弟,女人——這是轉動一切的螺絲杆。我的事情也不好,很不好。也都是因為女人。你坦率告訴我,”他取出一支香煙,一隻手拿著酒杯,繼續說,“你給我出出主意。”

“究竟怎麼回事?”

“瞧怎麼回事兒。比方說,你結了婚,愛著妻子,可你又迷上了另一個女人……”

“請原諒,這樣的事兒我一點不懂,好像……我還是不懂,就像我現在剛吃飽飯為什麼經過麵包店時還去偷白麵包。”

奧勃朗斯基的一雙眼睛比平常更閃閃發亮了。

“為什麼?白麵包有時發出那樣的芳香,會使你把持不住。”

Himmlisch ist\u0027s wenn ich bezwungen,

Meine irdische Begier;

Aber doch wenn\u0027s nicht gelungen,

Hatt\u0027ich auch recht hübsch Plaisir!18

說到這些時,奧勃朗斯基露出了微妙的笑容。列文也忍不住微微笑了笑。

“是啊,我並不是開玩笑,”奧勃朗斯基接著說,“你要明白,這女人是可愛、溫順、多情的動物,她孤獨、可憐並犧牲了一切。而現在,生米都已經煮成了熟飯——你要明白——難道能把她拋棄嗎?就算是為了不破壞家庭生活而離開她,但是就沒有責任可憐她,讓她安定,緩解她的痛苦嗎?”

“啊,請原諒我。你知道,對我來說,所有的女人分為兩類……也就是,不……更確切點兒:有女人,也有……那種美麗的‘墮落的女人’,我沒有見到過,想也是不會有的。就像櫃台後邊那個塗脂抹粉的鬈發法國女人——在我看來,那是害蟲,一切墮落的女人都是一樣。”

“那麼福音書中的那個女人19呢?”

“啊,住嘴吧!基督要是知道他的話被濫用,就永遠也不會那樣說的。整部福音書人們就隻記住了這些話。不過我說的不是我所想的,而是我的感覺。我厭惡墮落的女人。你害怕蜘蛛,而我怕這種害蟲。你大概沒有研究過蜘蛛,因此就不了解它們的德行;我也一樣。”

“這麼說你倒好;這好比狄更斯小說裏的那位神甫,他把所有的難題用左手經過右肩膀一推了事。但是,否認事實——不是個事兒呀。到底有什麼辦法,你告訴我,有什麼辦法?妻子老了,你卻仍充滿精力。你還不用往周圍看,就會覺得自己不管多麼尊重妻子,都已經不會再愛她了。一旦這時愛情突然襲來,你就完了,完了!”奧勃朗斯基憂鬱而絕望地說。

列文輕蔑地淡淡一笑。

“是的,完了,”奧勃朗斯基繼續說,“可是有什麼辦法呀?”

“別偷白麵包。”

奧勃朗斯基哈哈大笑起來。

“啊,道德說教者!可是你要明白,現在有兩個女人:一個隻堅持自己的權利,這權利就是你不能給予她的你自己的愛情,另一個女人則為你犧牲了一切,沒有任何要求。你有什麼辦法?怎麼處理?這裏包含著可怕的戲劇性。”

“要是你想聽我對這事兒的心裏話,那麼我告訴你,我不相信這裏有什麼戲劇性。你瞧,為什麼。依我看,愛情……你記得柏拉圖在他的《會飲篇》裏確定的兩種愛情,它們是對人們的試金石。有些人隻懂得一種,還有些人隻懂得另一種。而那些隻懂得非柏拉圖式的愛情的人,談不上有什麼戲劇性。在那種愛情裏不可能有什麼戲劇。‘十分感謝所給予的快樂,謝謝’,這就是整個戲了。而按照柏拉圖式的愛情,則不可能有什麼戲劇性,因為在這種愛情裏,一切都清白又純潔,因為……”

這時列文又回想起自己的罪過及他所經曆的內心鬥爭,突然補充說:“但是,也許你是對的。很可能……不過我不知道,絕對不知道。”

“瞧,你知道嗎?”奧勃朗斯基說,“你是個完整的人。這是你的優點,也是你的不足之處。你自己具有完整的性格,因此希望整個生活也由完整的現象組成,但事實往往並非如此。瞧,你蔑視社會服務活動,因為你希望事情辦得總與目標相符,而事實往往不是這樣。你也希望一個人的活動總有個目標,以便愛情和家庭生活始終統一,但事實往往不是這樣。生活的全部豐富多樣性,它的全部魅力和全部美,總是陰暗和光明結合在一起的。”

列文歎了口氣,什麼也沒有回答。他在考慮自己的事情,沒有聽奧勃朗斯基說話。

接著,兩個人突然感覺到盡管他們是朋友,盡管在一起吃了飯和喝了酒,關係本該更加親密,但各人都隻想著自己的事情,互不相幹。奧勃朗斯基已經不止一次地感覺到吃完飯他們之間不是親密了,而是完全疏遠了,他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該怎麼辦。

“結賬!”他叫了一聲,走進隔壁一間屋,一進去就遇上一位認識的副官,就與他談起一位女演員及她的老板來。在與副官的交談中,奧勃朗斯基立刻產生出一種輕鬆和得到休息的感覺,因為同列文的談話總是使他的頭腦和心靈過分緊張。

韃靼人拿著賬單進來了,一共是二十六盧布幾戈比,外加小費,其中列文吃的一份是十四盧布。這個鄉巴佬,換成另一個時候都準會大吃一驚,這時卻毫不在意,付了錢就走了。他要回家去換身衣服,到將決定自己命運的舍爾巴茨基家去。

12

吉蒂·舍爾巴茨卡婭公爵小姐十八歲了。這是她進入社交界的頭一個冬天。她在社交場合獲得了比兩位姐姐更大的成功,甚至超出公爵夫人的預料之外。在莫斯科舞會上跳舞的青年幾乎都迷上了吉蒂,這且不說,頭一個冬天就來了兩位重要的婚姻對象:列文,以及他離開後立刻出現的符朗斯基伯爵。

列文在初冬時的出現,他的經常來訪及他對吉蒂的明顯的愛情,使吉蒂父母親之間首次嚴肅討論起她的前途問題並發生了爭執。公爵站在列文一邊,認為他對吉蒂最理想不過了。公爵夫人則以一個女人特有的回避問題的手法,說吉蒂還年輕,列文絲毫沒有表現出認真的意思,吉蒂對他也無愛戀之情,諸如此類;卻沒有說出主要的意思,那就是她期待女兒有更好的對象,列文並不中她的意,她也不了解他。所以列文突然從莫斯科離開時,公爵夫人倒很高興,得意地對丈夫說:“瞧,被我說中了吧。”後來符朗斯基一出現,她就更高興了,確信自己的意見正確,認為吉蒂該得到一個不是一般好的,而是非常好的對象。

對吉蒂母親來說,列文是怎麼都沒法和符朗斯基比的。她不喜歡列文那種古怪、激烈的言論,不喜歡他在社交場合的窘態——照她看這是因為驕傲才有的,不喜歡他那種在鄉下養牲口及和莊稼佬一起幹活的她認為的粗野生活。尤其讓她不喜歡的是,他,一個愛上她女兒的人,頻繁造訪她家也有一個半月了,卻好像在等待什麼,觀察什麼,仿佛擔心自己提出求婚會讓對方受寵若驚。本來經常出入有未婚姑娘的人家裏是該說個明白的。他呢,什麼也沒有說,又突然走了。“好在他是那麼不起眼,吉蒂沒有愛上他。”母親想。

符朗斯基則相反,各方麵都讓吉蒂母親稱心如意。他富裕,聰明,有名望,還是個宮廷武官,仕途令人讚歎。沒法想象還有更好的了。

符朗斯基在舞會上明顯地向吉蒂獻殷勤,請她跳舞,常上她家,可見他有不容置疑的誠意。不過雖然如此,這一整個冬天,吉蒂母親都處於可怕的不安和激動之中。

公爵夫人自己是三十年前由姑媽做媒結的婚。對未婚夫的一切,事先都已經了解得清清楚楚;然後他上門來相親,大家互相見了見。做媒的姑媽事後及時傳達了雙方的印象;印象不錯,便選定日子由男方向女方父母求婚,被接受了。一切都很順利和簡單。至少,在公爵夫人看來是這樣。但是,嫁女兒這件似乎平平常常的事情,她卻感到不那麼順利和簡單。為了嫁達麗婭和娜塔麗婭兩個大女兒,她擔了多少憂,操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錢,與丈夫爭吵過多少次!現在小女兒要進入社交界了,她又經曆著同樣的擔心,同樣的疑慮,而且與丈夫爭吵得比前兩次更厲害。老公爵與所有做父親的一樣,特別在意自己女兒的名譽和貞潔;他狂熱地守護著女兒,特別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吉蒂,每每與公爵夫人鬧別扭,說她損害了女兒的名譽。公爵夫人對此從頭兩個女兒那兒已經習慣了,不過現在她感覺公爵的講究還是有些道理的。她發現最近一段時間來社會交際方麵的變化很大,做母親的責任更加重了。她發現吉蒂的同齡姑娘們都在組織什麼社團,她們去上什麼講習班,自由地與男人交往,單獨地乘車上街,許多人不行屈膝禮,最主要的是,大家都堅信選擇丈夫是她們自己的事,與父母親無關。“現在嫁人與從前不同了。”所有這些年輕的姑娘,甚至所有的老人都這麼想,這麼幹。可是究竟現在怎麼嫁人,公爵夫人從誰那兒也沒打聽到。法國人的習俗——父母決定孩子的命運——是不行的,受譴責的。英國人的習俗——姑娘完全自主——在俄國社會也行不通。說媒求親的俄羅斯習俗則被認為不開明,遭到大家的嘲笑,包括公爵夫人在內。但是,到底該怎麼看待和出嫁女兒,誰也不知道。公爵夫人與別人談起這件事兒,大家都這麼對她說:“算了吧,現在該拋棄這老一套了。要知道,是年輕人結婚,而不是他們的父母,還是讓年輕人自己去做主吧。”但是,那些沒女兒的人這麼說當然輕鬆,公爵夫人知道,女孩子一與男人接觸就可能會墮入愛河,甚至會愛上某個不打算結婚或不適合做丈夫的人。不管有多少人勸公爵夫人,說現在的年輕人應該自己安排自己的命運,她都還是不願相信,就像無論如何不能相信上了子彈的手槍是五歲孩子最好的玩具一樣。正因為這樣,公爵夫人對吉蒂要比對兩個大女兒更不放心。

現在,她希望符朗斯基可不要隻是玩玩她的女兒罷了。她看出女兒已經愛上了他,但是她安慰自己,認為他是個正派人,不至於會那樣。不過她也知道,現在的自由交際很容易把一個姑娘家搞得神魂顛倒;而一般說男人們都不把這當一回事兒。上個星期,吉蒂向母親講述了跳瑪祖卡舞時自己與符朗斯基的談話。這次談話使公爵夫人稍稍放心了點兒,但要完全放心,她做不到。符朗斯基告訴吉蒂,他們兄弟倆照例一切方麵都聽從自己的母親,不征求母親的意見從不作什麼重要的決定。“現在我特別幸福地等待母親從彼得堡來。”他說。

吉蒂講述這件事情的時候,並沒有注意這句話有什麼意義。但是母親的理解卻不同。她知道符朗斯基天天都在等著老太太來,老太太對兒子的選擇也會感到高興,但她奇怪的是他為了不得罪母親而竟不來求婚。然而她是那麼希望這樁婚事成功,特別是希望自己能不再擔憂而安下心來,於是願意相信事情一定是如此。公爵夫人看到大女兒陀麗遭遇這樣的不幸,甚至準備離開丈夫,心裏雖然十分痛苦,但她的全部感情還是集中到這件決定小女兒命運的事情上來。今天列文的出現,又給她增添了新的不安。在她看來,女兒曾一度對列文產生過感情,她害怕女兒因過分單純而拒絕了符朗斯基,害怕因為列文的到來而把如此接近成功的事情給攪亂、耽誤了。

“怎麼,他早就來了?”母女倆回來時,公爵夫人這樣問起列文。

“今天來的,媽咪。”

“有句話,我想對你說。”公爵夫人開始了,從她嚴肅而激動的臉色上,吉蒂猜到了她要說什麼。

“媽媽,”她滿臉通紅,急速向她轉過身去,“好了,好了,關於這件事兒,您什麼也別說了。我知道,我全知道。”

她的願望和母親一樣,但母親的動機使她感到屈辱。

“我隻是想說,在給了一個人希望以後……”

“媽媽,親愛的,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您別說。說這個是那麼可怕。”

“不說,不說,”看到女兒眼睛裏的淚水,她說,“可是有一點,我的心肝:你曾經答應過我,你不會對我隱瞞任何事情的。是不是?”

“永遠不,媽媽,我什麼都不會隱瞞,”吉蒂漲紅了臉,目光直盯住母親的麵孔說,“可是我現在沒有什麼可說的。我……我……就是想說,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怎樣說……我不知道……”

“對,她有一雙這樣的眼睛,不會說假話的。”母親心想,對她的激動和幸福露出了微笑。因為,此時此刻在她心裏,正在考慮一件對自己這小可憐兒來說十分重要的事。

13

吉蒂在晚飯後到晚會開始前的表現,就如同青少年要麵臨搏鬥般惴惴不安。她的心髒在有力地跳動,思想無法集中到一點上。

她感覺到今天他們兩個人這頭一次會見,在她的命運中應該是決定性的一幕。於是她不停地暗自設想著他們,一會兒分開想,一會兒又連在一起。她懷著滿足和溫柔的心情回憶起了自己與列文交往的情景,對童年時代及列文和她已故兄長的回憶,賦予她與列文的交往一種特殊的、富有詩意的魅力。他愛她,她對此確信不疑,並滿懷欣喜和快樂;而且,她回想起列文總會感到無比輕鬆。可是一想到符朗斯基,卻老有一種尷尬的東西摻雜進來,盡管他是個最最文雅穩重的人;好像包含某種虛偽的成分——不是他身上,他很隨和、可愛——而是在她自己——而和列文在一起時,卻總感到非常平靜和明朗。不過,她隻要一想到將與符朗斯基在一起,眼前就會出現一幅燦爛幸福的前景;與列文在一起,前景卻仿佛是一片迷霧。

為參加晚會上樓換衣服,照著鏡子時,她高興地發現這是自己最美好的一天,她要充分顯示出自己的全部魅力,妥善應對將要麵臨的局麵:她覺得自己鎮定自若,舉止優雅。

七點半鍾,她剛下到客廳,仆人就來通報:“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列文到。”這時公爵夫人還在自己房間裏,公爵也還沒有出來。“果然是這樣。”吉蒂想,全部血液都湧上心頭。她照了照鏡子,為自己的蒼白大吃一驚。

現在她確切地知道了他為什麼趕早來,為的是單獨見到她並向她求婚。直到這時,整個事情才頭一次從一個完全不同的嶄新角度呈現在她的腦海裏。直到這時她才明白,問題不隻涉及她一個人——即她和誰在一起才會幸福,她愛的又是誰——她將使一個自己所愛的人受到屈辱,而且是殘酷地受到屈辱……為了什麼?因為這個可愛的人愛她,鍾情於她。可是,毫無辦法,她需要這樣,應當這樣。

“我的上帝,難道真的要我親口告訴他嗎?”她想,“可是我能對他說些什麼呢?難道要我對他說,我不愛他嗎?這是假話。那我對他說什麼好呢?告訴他,我愛上別人了?不,這可不行。我得避開,避開。”

聽到他的腳步聲時,她已經到了門邊上。“不!這樣做太不誠實。我有什麼可害怕的呢?我又沒有做任何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什麼就發生吧!我要說真話。再說,和他說真話是不會覺得尷尬的。瞧,他來了。”她對自己說著,見到了他那結實而羞怯的形象和一雙注視著她的閃閃發亮的眼睛。她直迎著他的臉瞅了一眼,伸過一隻手,好像在懇求他的寬恕。

“我沒有按時來,好像來得太早了。”他打量著空蕩蕩的客廳。當他感到自己的期望實現了,再沒有什麼妨礙他表白的時候,他的臉變得陰沉了。

“啊,不。”吉蒂說著,在桌子一邊坐下來。

“不過,我正是希望和您單獨見麵。”他開始說,沒有坐下來也沒有望著她,唯恐失去勇氣。

“媽媽這就出來。她昨天很累。昨天……”

她嘴裏說著,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她那懇求和親切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他。

他瞅了她一眼;她臉紅了,不再說話了。

“我對您說過,不知道我來要待多久……這取決於您……”

她把頭垂得越來越低了,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將要提出的事情。

“這取決於您,”他重複說,“我想說……我想說……我是為這事兒來的……做我的妻子!”他說完,自己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麼;但是感到最害怕的話已經說了,便停下來,瞧了她一眼。

她沉重地呼吸著,眼睛沒有看他。她感到一種熾熱的欣喜。她的內心充滿了幸福。她怎麼也沒有料到,他吐露的愛情會對她產生如此強烈的影響。但是,這隻繼續了一瞬間。她想起了符朗斯基。她抬起那雙明亮誠實的眼睛看著列文,看著他那張絕望的臉,急忙回答說:

“這不行……原諒我……”

一分鍾前他感到她是那麼親近,對他的生活那麼重要!而現在,他又感到她是那麼陌生和遙遠!

“不可能有別的結果。”他說,眼睛沒有看她。

他鞠了一躬,想要離開。

14

然而就在這時候,公爵夫人出來了。她發現隻有他們兩人在一起,又看到他們那副尷尬的麵孔時,臉上表現出驚恐的神色。列文向她鞠了一躬,什麼也沒有說。吉蒂沉默不語,沒有抬起眼睛。“感謝上帝,她拒絕了。”母親心想,臉上露出每星期四她接待客人時通常的微笑。她坐下來,向列文問起他在鄉下的生活。列文隻得重新坐下,等待別的客人到來,好悄悄地離開。

五分鍾過後,吉蒂的女友、去年冬天出嫁的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到了。

這是個幹瘦、黃臉、病態的神經質女人,長著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她愛吉蒂,這種愛和已婚女人對姑娘家從來具有的愛一樣,總是希望吉蒂能嫁個合乎自己幸福理想的丈夫,因此她讚成她嫁給符朗斯基。對初冬時在這個家裏常常見到的列文,她從來就不喜歡。見到他時,她經常愛幹的事兒就是取笑他。

“我喜歡他用那種自以為高尚的態度對待我:不是認為我傻而中斷自己聰明的說話,便是屈尊寬容我。我很喜歡這一點:屈尊寬容!我很高興他對我沒法容忍!”說到他時,她笑。

她是對的,列文確實沒法容忍她,還蔑視她——因為她不僅神經質,還對一切粗野和日常的事物抱有一種輕蔑和冷漠的態度,並為這些感到自豪,認為那是自己的優點。

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與列文之間形成的是社交界並不少見的那種關係:兩個人表麵上雖然和和氣氣,心底裏卻互相蔑視,不可能認真對待,甚至也不會生對方的氣。

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立刻對列文發動攻擊。

“啊!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您又到我們這個墮落的巴比倫20來了。”她把一隻手伸給他,同時回想起初冬時他不知怎麼說莫斯科是巴比倫的話來。“怎麼,是巴比倫改邪歸正了,還是您也腐化墮落了?”她補充說,同時帶著訕笑瞧著吉蒂。

“我感到很榮幸,伯爵夫人,承您這麼記得我的話,”列文回答,他已經恢複過來,照例馬上對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采取開玩笑似的敵視態度,“是啊,我那句話對您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

“啊,可不是嘛!您的金玉良言我總是一字不漏地記錄下來的。哎,吉蒂,你又溜冰去了?……”

接著,她便與吉蒂聊起來。列文覺得,不管此時離開有多麼尷尬,那也要比整個晚上留在這裏看著吉蒂好受些;吉蒂這時正不經意地瞟了他一眼,又避開了他的目光。他想欠身起來,但公爵夫人發覺他沉默著,便對他說:

“您到莫斯科來要待多久?因為您好像擔任著地方自治局調解員的工作,不能待很久吧?”

“不,公爵夫人,我已經不再擔任地方自治局的工作了,”他說,“我就來幾天。”

“他出什麼事兒了?”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注視著他那張嚴肅、認真的臉,想,“他看上去好像魂不守舍的樣子。我得逗他一下。我真是太想讓他在吉蒂麵前出醜了,我得讓他出醜。”

“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她對他說,“請您給我說說,那是什麼意思——這些您全清楚——在我們卡盧加村裏,所有的農民和農婦把自己的一切都喝了個精光,現在什麼也不交付給我們了。這是什麼意思?您不是一直誇農民嗎?”

這時又進來一位太太,列文便站了起來。

“原諒我,伯爵夫人,可這事兒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所以無可奉告。”他說著,回頭看到一位軍官跟著太太走了進來。

“這一定是符朗斯基。”列文想,為了證實這一點,他瞅了吉蒂一眼。吉蒂看到了符朗斯基,又回頭瞥了一眼列文。就憑這無意中閃耀的目光,列文明白了她愛這個人,就仿佛她親口告訴他一樣,明白無誤。可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現在——不管這是好是壞——列文都隻能留下來,他需要弄清楚,她愛上的到底是怎麼一個人。

有一種人,遇到任何方麵都比自己強的對手時,會立刻否定對手身上的全部優點,隻看到人家的缺點;有一種人則相反,他們更願意在這位幸運的對手身上找出勝過自己的地方,帶著心頭的疼痛,全力發掘對方的優點。列文屬於後一種人。不過,他要在符朗斯基身上找出優點和迷人之處並不難。他立刻就發現了這一點。符朗斯基身材不高,是個溫和瀟灑、麵容異常堅毅平靜的黑發男子。整個人,從剪得短短的黑發、刮得光光的下巴到寬大嶄新的製服,全都顯得樸素而優雅。符朗斯基給進來的太太讓了道,便走到公爵夫人及吉蒂的跟前。

他走到吉蒂跟前時,一雙美麗的眼睛特別溫柔地閃閃發亮起來。他帶著微微可見的幸福、謙虛而得意的笑容(列文這樣感覺到),恭敬而小心翼翼地向她鞠了一躬,並向她伸出一隻不大而寬厚的手。

他向所有打招呼的人點頭致意並閑聊了幾句後,便坐了下來,一次也沒有看向列文,而列文卻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

“請允許我給你們介紹一下,”公爵夫人指著列文說,“這位是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列文。這位是阿列克謝·基裏洛維奇·符朗斯基伯爵。”

符朗斯基欠起身來,友好地看著列文的眼睛,同時向他伸出一隻手。

“今年冬天我本來有機會和您一起吃飯的,”他露出樸實而坦率的微笑說,“可是您突然回鄉下去了。”

“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蔑視和憎惡城市與我們這些城裏人。”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說。

“看來我說的話對您的影響實在太大了,所以您這麼記得。”列文說著,回想起自己已經說過這話,便臉紅了。

符朗斯基看了一眼列文和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微微笑了。

“您一直待在鄉下嗎?”他問,“我想冬天悶得慌吧。”

“有活幹就不悶,其實獨自待在那裏也不悶。”他生硬地回答說。

“我喜歡鄉下。”符朗斯基注意到了列文的口氣,卻裝做沒有注意到。

“不過我想,伯爵,您不至於同意一直住在鄉下吧。”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說。

“不知道,久住我沒有試過。我經曆過一種奇怪的感覺,”他繼續說,“我和母親在尼斯住過一個冬天,我從來沒有那樣思念過鄉下,那有樹皮鞋和莊稼人的俄羅斯鄉村。您知道,尼斯那地方本身就很乏味。還有那不勒斯、索倫托,也隻有短暫住一個時期是美好的。正是在那裏會令人特別思念俄羅斯,尤其是俄羅斯鄉村。它們真好像……”

他既向吉蒂也向列文說著,他那平靜、友善的目光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顯然是腦子裏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他發現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想說什麼時,便停下來,留神聽她說。

談話一分鍾也沒有停止過,因此從來都有後備的公爵夫人也就用不著把自己的兩件重武器,即古今教育和普遍義務兵役製問題推出來,而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則沒有機會挖苦列文。

列文想加入大家的談話,但插不進嘴;他時刻都在對自己說:“這就走。”卻一直沒有走,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談話轉到旋轉的桌子和靈魂的問題上,相信招魂術的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開始講起一件親眼目睹過的奇跡來。

“啊,伯爵夫人,您一定得帶我去,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您帶我到他們那裏去!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不尋常的玩意兒,雖然我到處在尋找。”符朗斯基微笑著說。

“好啊,下星期六去。”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答道。“那您呢,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您相信嗎?”她問列文。

“您幹嗎問我呢?您明明知道我會說什麼。”

“但是我想聽聽您的高見。”

“我的意見隻是,”列文回答,“相信這種旋轉的桌子證明所謂有教養的社會並不比農民高明。他們相信眼睛,既相信損壞的地方,又相信拐彎的地方,而我們……”

“怎麼,您不相信?”

“我沒法相信,伯爵夫人。”

“可要是我親眼所見呢?”

“而農民們說,他們也親眼見到過家神。”

“這麼說,您認為我說的不是真的?”

她隨即令人不愉快地哈哈大笑起來。

“不是的,瑪莎,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是說他沒法相信。”吉蒂為列文感到臉紅了。列文明白了這一點,更生氣了,想回擊,但符朗斯基立刻帶著爽朗、愉快的微笑挽救了這場麵臨不愉快的談話。

“您完全否認有這種可能性嗎?”他問道,“為什麼呀?我們承認電的存在,雖然我們並不了解它;那為什麼不可能有一種還不知道的新的力量,它……”

“人們發現電的時候,”列文急忙說,“隻是發現了它的現象,還不知道它從哪兒來,會產生什麼結果,好長時間後才想到應用它。招魂術則相反,他們從小桌子會寫字和靈魂顯身開始,然後才說起這是一種還不知道的力量來。”

符朗斯基像他一貫的那樣仔細聽著列文說,顯然對他的話很感興趣。

“對,不過招魂術家說:現在我們還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力量,它在怎樣的條件下起作用,但它是存在的。至於這種力量究竟怎麼回事,就讓學者們去研究吧。不,我看不出為什麼這不可能是一種新的力量,如果它……”

“這是因為,”列文又打斷他說,“當您每次用樹脂擦毛皮的時候,就會產生一定的電的現象,而招魂術並非每次都那樣,可見這不是自然的現象。”

符朗斯基大概感到在客廳裏談這些話顯得太嚴肅了,便沒有反駁,而是盡量改變話題。他微微一笑,轉向太太們。

“讓我們現在來試試吧,伯爵夫人。”符朗斯基說,但列文想繼續闡述自己的想法。

“我在想,”列文繼續說,“招魂術家把自己種種奇跡解釋為某種新的力量——這是最沒有成效的。他們公開談論靈魂的力量,又想用物質的試驗證實它。”

大家都等著他說完,他也感覺到了這一點。

“而我在想,您是個出色的扶乩者,”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說,“您身上有某種非常熱烈的東西。”

列文張開嘴巴想說什麼,但他臉紅了,所以什麼也沒有說。

“現在讓我們試試桌子吧,公爵小姐,請,”符朗斯基說,“公爵夫人,您允許嗎?”

符朗斯基於是站起來,用眼睛尋找小桌子。

吉蒂起身去搬小桌子。她從列文身邊走過時,目光與列文遇在了一起。她滿心為他感到可憐,尤其感到他的不幸都是由她造成的。“假如能夠原諒,您就原諒我吧,”她的目光告訴他,“我實在太幸福了。”

“我憎惡所有的人,包括您和我自己。”他的目光回答說。接著他拿起帽子。但命運不讓他離開。大家剛圍著小桌子坐好,列文剛要走時,老公爵進來了,他和太太們問過好,便轉身對著列文。

“啊!”他高興地說,“來了好久了?我還不知道你在這裏。很高興見到您。”

老公爵對列文說話有時用“你”有時用“您”。他擁抱列文,與他說話時沒有注意到符朗斯基。符朗斯基已經站起來,靜靜地等著公爵轉向他。

吉蒂感覺到經過剛剛那件事情以後,父親的親熱使列文覺得沉重。她同時發現父親終於冷冰冰地給符朗斯基回禮。符朗斯基友善而尷尬地望了望她父親,試圖弄明白老公爵為什麼會對他那麼冷淡。吉蒂一下子臉紅了。

“公爵,把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讓給我們吧,”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說,“我們想做試驗。”

“什麼試驗?轉桌子?啊,女士們和先生們,原諒我,我看玩小圓圈都要比這開心些,”老公爵說,他瞧著符朗斯基,猜想他幹嗎要搞這玩意兒,“玩小圓圈還更有意思。”

符朗斯基用他那堅毅的目光看了一眼公爵,立刻略帶微笑地與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談起下星期即將舉行的盛大舞會來。

“我希望,您也去?”他轉向吉蒂。

老公爵一轉過身子,列文便悄悄走了,這次晚會留給他的最後一個印象是,吉蒂在回答符朗斯基關於參加舞會的事兒時那張微笑著的幸福的臉。

15

晚會結束時,吉蒂對母親講了自己與列文的談話。雖然她滿心可憐列文,但想到人家向自己提出求婚,還是覺得高興。她毫不懷疑自己這樣做是對的。但在床上,她久久睡不著。一個印象不停地追隨著她,這就是列文那張雙眉緊鎖、善良的眼睛憂鬱地望著她的臉;他就這麼站著,聽她父親說話,同時瞧著她和符朗斯基。她對他充滿了同情,以至於眼睛裏噙滿了淚水。可是她馬上又想到自己用誰代替了他。她生動地回想起那張勇敢堅定的臉,那種高尚善良的完美品性,回想起她愛上的那個人對她的愛,於是心裏頭又變得高興了,帶著幸福的微笑倒在枕頭上。“他真可憐,真可憐,但是有什麼辦法呢?又不是我的錯。”她對自己說,但內心卻發出了不同的聲音:是為自己吸引他或拒絕他感到後悔了嗎——她不清楚。然而她的幸福已因為懷疑而受到了損害。“求主寬恕,求主寬恕,求主寬恕!”她就這麼念叨著,直到睡著。

這時,樓下公爵的小書房裏,發生了一場父母親為心愛女兒經常重複的爭吵。

“什麼?瞧什麼!”公爵叫嚷著,揮舞著雙手,把一件灰鼠皮長衫披在身上,“您沒有自尊心,沒有人格,您的這種低下愚蠢的求親會使女兒丟臉,會毀了她的!”

“得了吧,啊,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公爵,我做了什麼了?”公爵夫人說著差點兒要哭出來。

她與女兒談話後滿心歡喜,和平常一樣來向公爵道晚安。她並沒有打算把列文求婚和吉蒂拒絕這事兒對丈夫講,但她向丈夫暗示自以為和符朗斯基的事兒已成定局,隻等他母親一到就辦。可一聽這些,公爵突然暴跳如雷,開始大聲嚷嚷出一些難聽話來。

“您做了什麼?瞧做了什麼:第一,您在招攬求婚者,全莫斯科都會議論紛紛,而且有根有據。您要舉辦晚會,就該把大家都請來,而不是隻請選定了的求婚者。該把所有那些男孩子(公爵對莫斯科年輕人的稱呼)都叫來,請個鋼琴師,讓他們跳舞,而不是像今天這樣——為了找求婚者。我看著覺得討厭,討厭,您可是達到了自己的目的,把女兒搞得暈頭轉向。列文要好上一千倍。而這個穿戴入時的彼得堡家夥,是機器製造出來的,他們全一個樣兒,而且都是廢物,就算他有皇家血統,我的女兒也用不著!”

“可是我究竟做什麼了?”

“不然的話……”公爵憤怒地嚷嚷。

“我知道,要是聽你的,”公爵夫人打斷他說,“那我們就永遠也沒法給女兒找個婆家。如果那樣,還不如到鄉下去。”

“那倒好些。”

“你等等。難道是我巴結人家了?我絲毫沒有巴結。一個年輕人,還是很好的,愛上了她,她好像也……”

“對了,瞧您這個好像!要是她果真愛上了,而他卻像我一樣,根本不想結婚?……哎呀!別讓我這雙眼睛看見……‘啊,招魂術!啊,尼斯!啊,舞會上……’”公爵想象妻子的樣子,也每說一句就屈一下膝,“可是瞧吧,吉蒂要真給迷住了,就會給她造成不幸……”

“為什麼你這樣認為?”

“我不是認為,而是知道,對這事兒,我們有眼睛,但娘兒們沒有。我看有個真心誠意的人,就是列文;我還看到一隻鵪鶉,就像這位隻圖一時之歡的蹩腳的東西。”

“啊,你頭腦裏既然已經……”

“你倒想想,到了達麗婭那樣就晚了。”

“那好,好,我們不說了。”一想起不幸的達麗婭,公爵夫人製止了他。

“好極了,晚安!”

接著,老夫婦互相畫過十字,親過吻,卻感到雙方都停留在原來的意見上,就走了。

公爵夫人起初還堅信今天晚上已經決定了吉蒂的命運,符朗斯基的意圖也是無可懷疑的了;但是,丈夫的話把她給弄糊塗了。因此,回到自己的房裏後,她也像吉蒂一樣,麵對未卜的前景,懷著恐懼的心理重複了幾次:“求主寬恕,求主寬恕,求主寬恕!”

16

符朗斯基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家庭生活。他母親年輕時是個交際場中紅人,結婚前後都發生過許多起轟動社交界的風流豔事。他幾乎不記得自己的父親。在貴族子弟軍官學校裏,他完成了自己的教育。

從學校畢業的時候,他是一個出類拔萃的青年軍官,很快又步入了彼得堡富裕軍官的軌道。盡管他偶爾也在彼得堡上流社會露露臉,但所有的豔遇都發生在上流社會之外。

在奢華而粗俗的彼得堡生活之後,他在莫斯科頭一次領略到了一位迷上他的上流社會姑娘那可愛純潔的魅力。他連想都沒有想到,自己與吉蒂的關係有什麼不好。舞會上,他主要是和她一起跳;他常到她家裏去;他和她談的,是交際場中通常閑聊時的各種胡扯,但他無意中為這種胡扯賦予了讓她感覺特殊的含意。盡管他對她並沒有說什麼在大家麵前不能說的東西,她卻越來越聽憑於他,而他越是感覺到這一點,心裏也就越加快活,對她也就越發溫存體貼。他不知道自己對吉蒂的行為方式有一定的說法,叫做“勾引姑娘卻不打算結婚”,而這種勾引則是像他那樣的出色青年通常的惡劣行為之一。他仿佛頭一次發現這種滿足,於是就盡情享受。

假如他能聽到當晚她雙親說的話,假如他能站到家庭的立場,並認識到要是自己不和吉蒂結婚她就會不幸,他一定會覺得很奇怪,而且不願意相信。他無法相信,那使他尤其是使她得到巨大美好滿足的事,會是一種惡劣行為。他更難以相信,自己應當結婚。

對他來說,結婚是從來都不曾設想過的事情。他不但不喜歡家庭生活,而且據他生活的那個獨身族群體看來,成立家庭,特別是做丈夫,是和自己格格不入的、敵對的,甚至——是可笑的名堂。但是,盡管符朗斯基沒有聽到她雙親所說的話,那天晚上他從舍爾巴茨基家出來時,還是感覺到了那種存在於他與吉蒂之間的精神上的隱秘聯係變得更加牢固。是該想點兒辦法了。可是能采取及應當采取什麼辦法,他想不出來。

“那也真妙,”他想,每次從舍爾巴茨基家出來,他總能帶著一種因為整晚沒有抽煙而產生的神清氣爽的感覺,還有一種被她的愛情打動而產生的心醉神迷的愉悅,“那也真妙,盡管我和她都什麼也沒有說,但通過那種看不見的目光和語調的交流,我們是那麼互相理解,甚至比她親口說她愛我更明白。而且是這麼可愛,單純,主要的是信任!我都感到自己變得美好、純潔些了。我感覺到自己有一顆心,自己身上有許多美好的東西。這雙可愛的含情脈脈的眼睛!當她說‘而且很……’的時候……”

“那又怎麼樣?那也沒有什麼。我覺得好,她也覺得好。”接著,他便開始考慮今天晚上到什麼地方去消磨剩餘的時間。

他反複設想自己有什麼地方可以去。“俱樂部?玩別吉克紙牌遊戲,和伊格納托夫喝香檳酒?不,不去。Chateau des fleurs21那裏可以找到奧勃朗斯基,有諷刺歌曲,cancan22。不,膩了。瞧我這是在變好,正因為這我才去舍爾巴茨基家。我得回家。”他直奔杜索賓館自己的房間,吩咐把晚飯送來,然後脫了衣服,腦袋剛倒在枕頭上,便和通常一樣,紮紮實實平靜地進入了夢鄉。

17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符朗斯基到彼得堡火車站接母親,在大梯子的台階上頭一個碰見的人是奧勃朗斯基,他在接同一班火車到的妹妹。

“啊!伯爵大人!”奧勃朗斯基叫道,“你來接誰?”

“我來接媽媽,”符朗斯基和所有遇見奧勃朗斯基的人一樣微笑著回答,握了握他的手。接著,兩人一起上了階梯。“她今天該從彼得堡來。”

“我可是等你到兩點鍾。從舍爾巴茨基家出來後,你到哪裏去了?”

“回家了,”符朗斯基回答,“昨天從舍爾巴茨基家出來,老實說,我真愉快,哪兒都不想去了。”

“我根據足跡能識別烈馬,憑對方的眼睛知道小夥子墮入情網。”奧勃朗斯基正像以前對列文一樣朗誦起來。

符朗斯基微微笑著,一副並不否認的樣子,但他立刻變換了話題。

“你來接誰?”他問。

“我嘛,我來接一位漂亮的女人。”奧勃朗斯基說。

“原來如此!”

“Honi soit qui mal y pense23!安娜妹妹。”

“啊,是卡列寧夫人?”符朗斯基說。

“你大概認得她?”

“好像認得。也許不……對了,不記得。”符朗斯基漫不經心地回答。提到卡列寧這個名字時,他依稀記得某種古板而枯燥乏味的東西。

“但是我那位有名的妹夫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你想必知道。全社會都知道他。”

“也就知道聲望和樣貌。我聽說他是個聰明、有學問、信點兒教的人……可是你知道,這……Not in my line24。”符朗斯基說。

“對,他是個很出色的人;稍許有點兒保守,但是個非常好的人,”奧勃朗斯基指出,“一個非常好的人。”

“啊,那太好了,”符朗斯基微笑著說。“啊,你在這裏,”他轉過身子,對正站在門邊上的母親的高個子老仆人說,“進來吧。”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符朗斯基和奧勃朗斯基走得很近,除了奧勃朗斯基給大家都有的同樣的好感外,在符朗斯基頭腦裏,他是和吉蒂聯係在一起的。

“怎麼,我們星期天為那位著名的女演員舉行一次晚宴?”

“一定的。我來發邀請。啊,你昨天和我的朋友列文認識了嗎?”奧勃朗斯基問。

“當然。但他不知怎麼早早就走了。”

“他是個很好很可愛的人,”奧勃朗斯基接著說,“不是嗎?”

“我不知道,”符朗斯基回答,“為什麼所有這些莫斯科人——當然我正在聊天的這位除外,”他開玩笑地插了一句,“都有點兒偏激。他們都有點兒氣勢洶洶,發火,好像要讓人家感覺到點兒什麼……”

“是這樣,對的,是……”奧勃朗斯基開心地笑道。

“車快到了嗎?”符朗斯基轉過去問車站的一位職工。

“信號已經發出了。”職工回答。

站上的準備活動,搬運工人的奔跑,巡警和服務人員的擠撞以及接客者們的湧現,表明火車越來越靠近了。透過寒冷的水蒸氣露出穿著短皮襖和軟高筒靴的工人,他們正從彎彎曲曲的鐵軌上走過去。遠處鐵軌上傳來蒸汽機車的吼叫聲和一個沉重物體在移動的聲音。

“不,”奧勃朗斯基說,他很想把列文對吉蒂的意思告訴符朗斯基,“不,你對我這位列文的評價不準確。他是個很神經質的人,並且常常令人不快,是的,不過他因此有時倒很可愛。這是個非常忠厚真誠的創造物,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但昨天有特殊原因,”奧勃朗斯基意味深長地微笑著繼續說,完全忘了他昨天對自己朋友那種真誠的同情,而現在他也經受著同樣的感情,隻不過是對符朗斯基罷了,“是啊,有一個原因會使他變得不是特別幸福就是特別不幸。”

符朗斯基停住了,直截了當地問:“也就是說——怎麼?是不是他昨天向你的belle soeur25求婚了……”

“可能吧,”奧勃朗斯基說,“我昨天好像有點兒感覺到是這樣。對,要是他早早走了,而且心情不好,那就是這樣……他老早就愛上了,我為他感到很遺憾。”

“原來是這樣!……我在想,她其實能指望找到一個更好的配偶,”符朗斯基說,同時挺直胸膛,又來回踱起步來,“不過,我不了解他,”他補充說,“對,是讓人感到沉重!多少人正因為這就寧願去與煙花女子們交往。在那裏,不成功隻證明你錢不夠,而這裏——是表明你人格的分量。不過,瞧,火車到了。”

確實,遠處已經響起火車的汽笛聲。幾分鍾後,站台震動起來了,車頭噴出的蒸汽因嚴寒而往下低低地散開,中輪杠杆緩慢而平穩地一伸一屈移動著。滿身白霜的司機彎著腰把機車開過來。接著是煤水車,再後麵是行李車,車裏一條狗正汪汪亂叫。火車滑行得越來越慢,站台的震動則越來越厲害了;最後,客車進站了,車廂震動了一下,停了下來。

一個模樣能幹的列車員不等列車停穩就邊吹哨子邊跳下來,急不可耐的乘客們也跟在後邊一個接一個地跳下車:其中有挺直身子、嚴厲環視四麵八方的近衛軍軍官,拎著手提包愉快微笑著的性急小商人,還有肩扛麻袋的農民。

符朗斯基與奧勃朗斯基並排站著,掃視了一遍所有車廂和下車的乘客,把母親完全忘了。剛才他得知的吉蒂的情況,使他興奮。他的胸膛不由自主地挺起來,兩隻眼睛閃閃發亮。他感到自己是個勝利者。

“符朗斯基伯爵夫人在這個單間裏。”模樣能幹的列車員來到符朗斯基跟前說。

列車員的話驚醒了他,使他想起母親以及即將與她見麵這件事。他在心裏並不尊敬母親——盡管是無意的——他也不愛她。雖然按自己生活的那個圈子及所受的教育,他除了最大限度地順從和尊重之外,無法想象對母親還能有另一種態度,但他越是表麵上順從和尊重母親,心裏就越不尊敬不愛她。

18

符朗斯基跟著列車員走上了車廂,在單間門口停下來給一位下車的太太讓道。憑一個社交界人的眼力,符朗斯基一見這位太太的外表便斷定她屬於上流社會。他說了聲對不起,正要再往車廂裏邊走,突然感到有必要再看她一眼——倒不是因為她很漂亮,也不是因為她通過全身打扮所顯示出的優雅和翩翩風姿,而是因為她從他旁邊走過時,可愛的臉部表情裏出現了某種特別親切和溫柔的東西。他回頭看時,她也轉過了腦袋。她那雙濃密睫毛下顯得昏暗的閃閃發亮的灰眼睛,友善而關注地盯著他的臉,好像在辨認他似的,接著又立刻轉到過來的人群裏,仿佛是在尋找什麼人。在這短暫的一瞥中,符朗斯基已經注意到她臉上有一種極力克製的活躍,卻從她亮晶晶的雙眼和略帶微笑的彎曲紅唇間一掠而過。她身上仿佛充滿某種過剩的精力,不由自主地時而通過目光的閃爍,時而通過微笑表現出來。她故意使自己的目光變得暗淡,但那光輝還是違背她的旨意,流露在微微的笑容裏。

符朗斯基走進車廂。他的母親,一個黑眼睛和留著一綹綹鬈發的幹瘦老太太,眯起眼睛注視著兒子,薄薄的嘴唇露出一絲微笑。她從軟席上站起來,把一個小袋子交給女仆,然後向兒子伸出一隻幹癟的小手,托起他的頭來吻了吻他的臉。

“收到電報了?身體好嗎?感謝上帝。”

“一路上好嗎?”兒子說著,在她身邊坐下來,同時不由自主地隻顧聽門外一個女人的聲音。他知道,這是自己進車廂時碰上的那位太太的聲音。

“我還是不同意您。”太太的聲音說。

“這是彼得堡的觀點,夫人。”

“不是彼得堡,而隻是普通女人的。”她回答。

“好吧,請允許我吻您可愛的手。”

“再見,伊萬·彼得羅維奇。對了,您看一下,我兄長在不在,讓他到我這裏來。”太太在門邊上說,然後又回到單間裏。

“怎麼樣,找到令兄了?”符朗斯基夫人轉過來對太太說。

符朗斯基這時想起來了,這是卡列寧夫人。

“您兄長在這裏,”他邊說邊欠起身來,“很抱歉,我沒有認出您,再說我們相識的時間那麼短,”符朗斯基鞠躬說,“您大概不會記得我了。”

“噢,不,”她說,“我本該認出您了,因為令堂和我一路上說的,好像全是關於您,”她說著,終於通過微笑把那種活躍舒暢地流露出來了,“可我還是沒見到我那位兄長。”

“把他叫來吧,阿列克謝。”老伯爵夫人說。

符朗斯基走到站台上,大聲叫喊道:

“奧勃朗斯基!在這裏!”

但是安娜不等兄長過來,一見到他就邁著矯健輕捷的步伐走出了車廂。等兄長一走到她身邊,她便以一種令符朗斯基吃驚的果斷、優雅的動作,左手挽住兄長的脖子,迅速把他拉過來重重地吻了吻。符朗斯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笑了。一想到母親還在等著,他又重新走進車廂裏。

“很迷人,不是嗎?”伯爵夫人指指卡列寧夫人說,“她丈夫讓她和我坐在一起,我也感到很高興。一路上我們都聊天來著。而你,vous filez le parfait amour.Tant mieux, mon cher, tant mieux26.”

“我不知道您指的什麼,媽咪,”他冷冷地回答,“我們走吧。”

安娜重新回到車廂裏,向伯爵夫人告別。

“瞧,伯爵夫人,您見到了令郎,而我見到了兄長,”她高興地說,“我的事兒也講完了,接下去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啊,哪裏,”伯爵夫人拉起她的一隻手說,“我和您,就是走遍天下也不會覺得寂寞的。您是一位可愛的女人,和您在一起,不管有話無話都是愉快的。而對寶貝兒子,您呀,請別多想:總不能永遠不分開吧!”

安娜一動不動地站著,身子挺得非常直,一雙眼睛在微笑。

“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伯爵夫人向兒子解釋,“有個八歲的寶貝兒子,她和他還從來沒有分開過,因為把他留下了,所以心裏總牽掛著。”

“對,我和伯爵夫人一直在說,我說我的,她說她的兒子。”安娜說,對他親切地微笑了一下,這微笑使得她的臉容光煥發。

“這一定使您很煩惱吧?”符朗斯基立刻接住她投過的這個賣弄風情的球,說道。

但是,安娜不想往這方麵繼續談下去,於是轉向老伯爵夫人:“非常感謝您。我都沒有發現,昨天一天就這麼過去了。再見,伯爵夫人。”

“再見,我的好朋友,”伯爵夫人說,“讓我親親您可愛的臉蛋。我索性說句倚老賣老的話,我實在喜歡上您了。”

不管這句話是多麼客套,安娜看得出還真打心裏相信了,並為此感到高興。她漲紅了臉,稍稍俯下身去,把自己的臉往伯爵夫人的嘴唇上一碰,又站直了身子,帶著唇邊和眼睛間的微笑,向符朗斯基伸過一隻手。符朗斯基握住伸給他的纖手,安娜也大膽而富於精力地緊緊握著,這使符朗斯基心頭湧過一種特別的喜悅。安娜快速地走出車廂。她的身材那麼豐滿,腳步竟那麼輕盈,真是讓人驚奇不已。

“很迷人。”老太太說。

她兒子心裏也這麼想。符朗斯基目視著她,直到那優雅的身影完全消失。他的臉上始終帶著微笑。他從窗子裏看到她走到哥哥身邊,把手放在他手上,高興地同他說話。談的顯然是與他符朗斯基毫不相幹的事兒,這令他感到苦惱。

“啊,怎麼,媽咪,你們都好嗎?”他又一次轉向母親說。

“全都好,很好。Alexandre27很可愛。Marie28也長得很漂亮了。她很有意思。”

伯爵夫人接著便講起她最感興趣的那些事兒來,講到孫子的洗禮儀式——她就是為這事特地去的彼得堡,講到皇上對大兒子的特別寵信。

“瞧,拉弗連季來了,”符朗斯基望著窗外說,“您方便的話,現在就走吧。”

隨伯爵夫人一起來的老管家走進車廂稟報說,一切都準備好了,伯爵夫人便站起來想走。

“我們走吧,這時候人少了。”符朗斯基說。

侍女拿著手提袋,牽著狗;管家和搬運工提其他行李。符朗斯基扶著母親的一隻手。他們已經走出車廂時,突然有幾個臉色驚慌的人從旁邊跑過去。站長也戴著顏色不尋常的帽子跑過去了。顯然是發生了什麼意外。已經下車的乘客也紛紛往回跑。

“什麼?……什麼?……在哪兒?……撞火車了!……給軋死了!……”經過的人們不時發出驚呼。

奧勃朗斯基挽著妹妹一隻胳膊,也臉色驚慌地走回來。他們在車廂門口站住,避開擁擠的人群。

太太們回到了車廂裏,符朗斯基和奧勃朗斯基則跟隨人群打聽不幸事件的詳細情況去了。

一個看守,不知道是因為喝醉了還是因為天氣太冷衣帽裹得太緊,沒有聽到火車過來的聲音,結果被軋死了。

不等符朗斯基和奧勃朗斯基返回來,太太們已經從管家那裏得知了這些細節。

奧勃朗斯基和符朗斯基兩人都看見了一具不像樣子的屍體。奧勃朗斯基顯得很悲痛。他皺起眉頭,好像要哭出來。

“啊,多麼可怕!啊,安娜,還好你沒有看到!啊,多麼可怕!”他連連說。

符朗斯基沉默不語,他那張漂亮的臉,表情嚴肅而又完全鎮靜。

“啊,還好您沒有看到,伯爵夫人,”奧勃朗斯基說,“他的妻子也來了……看著她讓人覺得可怕……她一頭撲到屍體上。聽說,他一個人養活一大家子。真可怕!”

“能不能為她做點兒什麼?”安娜激動地說。

符朗斯基看了她一眼,立刻走出車廂。

“我這就回來,媽咪。”他從門口回過頭來補充說。

幾分鍾後他回來時,奧勃朗斯基已經在與伯爵夫人談論新的女歌手了,而伯爵夫人則十分焦急地望望門口,等著兒子。

“現在我們走吧。”他進來時說。

他們一起往外走。符朗斯基和母親走在前頭。後麵是安娜和她的兄長。到出口處時,站長追到了符朗斯基身邊。

“您交給我的助手兩百盧布。勞您駕明確一下,您這是給誰的?”

“給遺孀,”符朗斯基聳了聳肩膀說,“我不明白,這有什麼好問的。”

“您捐贈了?”奧勃朗斯基從後麵叫嚷著,同時抓住妹妹的一隻胳膊,補充說,“太好了,太好了!不對嗎,一個大好人!幸會了,伯爵夫人。”

兄妹倆接著停下來,尋找她的侍女。

他們出站時,符朗斯基家的轎式馬車已經走了。出站的人們仍在議論剛才發生的那件事。

“真是可怕的死亡!”一位先生從旁邊走過說。

“我倒是認為相反,這樣最省事兒,一瞬間就完了。”另一個指出。

“怎麼會不設法製止呢。”第三個人說。

安娜坐在轎式馬車裏,奧勃朗斯基吃驚地發現,她的嘴唇在顫抖,她強忍住不讓眼淚流出來。

“你怎麼了,安娜?”他們離開有數百沙繩29時,他問道。

“不祥的預兆。”她說。

“胡扯什麼!”奧勃朗斯基說,“你來了,這是最主要的。你沒法想象,我對你寄予了多大的期望。”

“你早就認識符朗斯基?”她問。

“是啊。你知道嗎,我們都希望他與吉蒂結婚。”

“是嗎?”安娜輕輕地說,“好,現在來談談你,”她接著說,抖了抖腦袋,仿佛是想把某種多餘和妨礙她的東西從身上驅散掉,“說說你的事兒吧。我收到了你的信,就來了。”

“是啊,全部希望都在你身上了。”奧勃朗斯基說。

“那好,你把全部經過都講給我聽聽吧。”

奧勃朗斯基便開始講起來。

到家後,奧勃朗斯基扶妹妹下馬車,喘了口氣,握了握她的手,便到機關去了。

19

當安娜走進房間時,陀麗正和一個長得像他父親的金發胖男孩坐在小客廳裏,聽他複習法語閱讀課。那孩子邊讀邊擺弄一隻小手,竭力想摘下一顆快脫落的上衣紐扣。母親幾次把他的手挪開,但那隻胖乎乎的小手又抓到紐扣上。母親幹脆扯下那顆紐扣,放進了自己的口袋裏。

“手放安分些,格裏夏。”她說著,再次拿起自己做了好久的床單縫了起來,每當心裏煩悶的時候她總是這樣,現在她也是手指一蹺一蹺地數著針腳,心煩意亂地做著活計。盡管昨天她已吩咐人告訴丈夫,他妹妹來不來與她無關,但她還是為她的到來做好了一切準備,並激動地等待著。

陀麗被自己的痛苦壓垮了,完全被吞沒了。可是她沒有忘記,小姑子安娜是彼得堡一位顯要的夫人和彼得堡的grande dame30。因為這個緣故,她沒有照向丈夫聲言過的那麼做,也就是沒有忘記小姑子要來做客這件事,並為此作了準備。“是啊,再說這事兒從哪方麵看都不是安娜的錯,”陀麗想,“關於她,除了最美好的印象,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而且,我看她對我也隻有親切和友誼。”不錯,她能記得的對彼得堡卡列寧家的印象,是她不喜歡他們那個家本身;在他們家庭生活的整個氣氛中有某種虛偽的東西。“可是我為什麼不接待她?隻要她不來規勸我就行!”陀麗想,“所有的安慰、勸解和基督式的寬恕——所有這一切,我都反複考慮過上千次了,所有這一切都沒有用。”

這幾天,陀麗都是單獨和孩子們在一起。她不想說自己的痛苦,然而帶著內心的痛苦談論不相幹的事情,她又辦不到。她知道,不管怎樣,自己都會把這事告訴安娜的,因此便時而為自己將向她傾吐一番感到高興,時而又為不可避免地將和她,和他的妹妹談論自己的屈辱,並聽她說些勸解和安慰的老生常談而生氣。

她看著鍾點,時刻等待著安娜的到來,像常有的情況那樣,然而恰恰錯過了客人到的那一瞬間,等到客人真到了,卻偏偏沒有聽到鈴聲響。

聽到裙子的沙沙聲和輕輕的腳步聲已經到達門口時,她環顧四周,在她那憔悴的臉上無意中流露出來的,不是喜悅而是驚訝。她站起來,一下子擁抱了小姑子。

“怎麼,已經到了?”她說著,便吻了她。

“陀麗,見到你我真高興!”

“我也高興。”她淡淡地微笑著說,竭力要從安娜的臉部表情上看出她是否已經知道了那件事。“看來,她知道,”她察覺到安娜臉上同情的表情後,這樣想,“我們走吧,我帶你到你的房間去。”她接著說,盡可能地把解釋的時刻往後拖。

“這是格裏夏嗎?我的上帝,他長得多快!”安娜邊說邊吻了吻他,一雙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陀麗,她站著並漲紅了臉,“不,請哪兒也別去了。”

她解下頭巾,脫了帽子,抓住自己的一綹纏住的黑鬈發,抖了抖腦袋,使頭發散開來。

“而你,滿臉幸福和健康的樣子!”陀麗幾乎帶著妒忌說。

“我?……對,”安娜說,“我的上帝,塔尼婭!你和我的謝遼若同年,”她轉向跑過來的一個小女孩說,並把她抱起來,吻了吻,“多可愛的小姑娘,真可愛!把幾個孩子都讓我看看。”

她叫出所有人的名字,不隻記得他們叫什麼,而且記得他們多大、幾月裏生的、性格、每個孩子害過的病,陀麗不能不珍惜這一點。

“那好吧,我們到他們那邊去,”她說,“可惜,瓦西亞這會兒睡著了。”

看完孩子們以後,她們坐下來,客廳裏的咖啡桌前隻剩下她們兩個人。安娜拿起托盤,再把它推開。

“陀麗,”她說,“他對我說了。”

陀麗冷冷地瞥了安娜一眼。她已經準備好了來聽故作同情的客套話;但是,這樣的話安娜一句也沒有說。

“陀麗,親愛的!”她說,“我不想為他說什麼,也不想安慰你;這是不可能的。不過,親愛的,我隻是為你感到可憐,打心底裏為你感到可憐!”

她兩道濃密的睫毛下閃閃發亮的眼睛裏突然湧出了淚水。她坐得離嫂嫂更近了一點兒,並用自己一隻有勁兒的纖手握住她的手。陀麗沒有拒絕,不過臉上那幹巴巴的表情並沒有改變。

她說:“安慰我是沒有用的。自從發生那件事情以後,一切都失去了,一切全完了。”

她剛說出這句話,臉突然變得溫和了。安娜抓起陀麗一隻幹瘦、冰涼的手,吻了吻,又說:

“不過,陀麗,有什麼辦法,有什麼辦法?遇到這樣糟糕的事怎麼做才好——該想想的是這個。”

“全完了,再沒有什麼了,”陀麗說,“最糟糕的,你明白,我不能丟掉他;孩子們把我給拴住了。而和他生活在一起,我辦不到,我見到他就覺得難過。”

“陀麗,親愛的,他對我說了,但我想聽聽你說,把一切都告訴我。”

陀麗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看得出,安娜臉上的同情和愛是真摯的。

“好吧,”她突然說,“不過我要從頭說起,知道嗎,我是怎麼結的婚。我受媽媽的教育,不隻是很天真,還很愚蠢。我什麼也不懂。聽人家說,我知道做丈夫的會把自己過去的生活告訴妻子,但斯吉瓦……”她改口說,“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什麼也沒有告訴我。你不會相信,但我在那以前一直以為自己是他心目中唯一的女人。我就這樣生活了八年。你要理解,我不但不會去想到不忠,而且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可是這下子,你倒想想,現在突然發現了這些可怕的醜事兒……你替我想想。原來完全相信自己的幸福,而突然……”她忍住痛哭接著說,“忽然看到一封信……是他給自己的情婦,給我們以前的女家庭教師的一封信。不,這太可怕了!”她急忙取出一塊手絹捂住了臉,“一時的迷戀我還能理解,”她停了一會兒繼續說,“沒想到他竟然是這麼處心積慮,狡猾地欺騙我……而且是和一個什麼人?……一麵繼續做我的丈夫,一麵卻和她一起……這真可怕!你是沒法理解的……”

“啊,不,我理解!我理解,親愛的陀麗,我能理解。”安娜連連握住她的手說。

“可是,你以為他會理解我這種可怕的處境嗎?”她接著說,“一點兒也不!他正幸福和得意著呢。”

“啊,不!”安娜連忙打斷她,“他挺可憐,他正後悔莫及呢……”

“他會後悔?”陀麗打斷安娜的話說,同時關切地注視著小姑子的臉。

“是的,我了解他。我沒法看著卻不可憐他。我們倆都了解他。他善良,但驕傲,而現在是這麼丟臉。主要使我感動的是(安娜在此猜想到也使陀麗感動的是)——有兩樣東西折磨著他:一是覺得他給孩子們丟臉,另一件是他還愛著你……是的,是的,勝過世上一切地愛著你,”她趕緊打斷想要反駁的陀麗,“卻給你造成了痛苦,傷害了你。‘不,不,她不會原諒我的。’他一個勁兒地這麼說。”

陀麗一麵若有所思地望著別的什麼地方,一麵聽小姑子繼續說著。

“是的,我理解他的處境是可怕的;做了錯事的比沒有錯的還要糟,”陀麗說,“如果他覺得全部的不幸都是因為他的錯。但是有了她之後我還怎麼做他的妻子,怎麼原諒他?我和他一起生活將是一種折磨,正因為我珍惜自己過去對他的愛情……”

接著,她說不下去了,開始哭泣。

但是就像故意似的,每當她變得溫和時便又開始說起使自己生氣的話來激怒自己。

“要知道,她年輕,她漂亮,”她繼續說,“你知道嗎,安娜,我的青春、美貌,都被誰拿走了?就是他和他的孩子們。我把一切奉獻給了他,而他現在,隨便什麼新鮮的下賤貨都能讓他更稱心。他和她在一起時一定議論我,或者更壞,心照不宣——你知道嗎?”她的一雙眼睛又燃起了怒火,“而這過後,他又來對我說……哎,我還會相信他嗎?永遠不。不,全都結束了,原來的安慰,我忙碌、受罪的一切回報,全結束了……你會相信嗎?我剛才教格裏夏念書;以前這是我的快樂,現在卻成了痛苦。我這麼盡力、操勞,為了什麼?為什麼要孩子?可怕的是,如今我已經橫下了一條心,我對他已經失去了愛情和溫柔,而隻有憎惡,對,憎惡。我真想殺了他……”

“陀麗,親愛的,我全明白,但千萬別折磨自己。你是那麼委屈,那麼憤怒,這樣許多東西在你眼裏都變了樣。”

陀麗安靜下來了,她們沉默了兩分鍾。

“怎麼辦呢?你替我想想,安娜,幫幫我。我全部反複考慮過了,看不出一點辦法。”

安娜想不出什麼辦法,但她的心對嫂嫂的每句話,對她臉上的每個表情都產生了共鳴。

“我說一句,”安娜開口說,“我是他妹妹,我了解他的性格,了解他的健忘的性情(她在前額上做個手勢),以及他易於迷戀又易於後悔的特點。他現在都不相信、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做出那種已經做了的事情來。”

“不,他明白,他明白的!”陀麗打斷說,“但我……你忘了我……難道我好過嗎?”

“你聽我說:他對我說的時候,老實對你講,我還沒有理解你的全部可怕的處境。我看到的隻是他和一個破裂了的家庭;我覺得他可憐,可是聽你說了以後,我作為一個女人,看到了另外一麵;我看到了你的痛苦,我覺得自己沒法對你說,我是多麼替你難受!不過,陀麗,親愛的,我完全理解你的痛苦,隻是有一點我不清楚:我不清楚……我不清楚你心裏還愛他到什麼程度。這一點隻有你自己知道,你是不是還有足夠的愛來原諒他。如果有,那就原諒他吧!”

“不。”陀麗開始說;但安娜打斷了她,再次吻了吻她的手。

“我比你見的世麵多,”她說,“我了解像斯吉瓦這些人,他們怎麼看待這種事情。你說斯吉瓦和她在一起議論你。沒有這回事兒。這些人幹著不忠的勾當,但自己的家庭和妻子——對他們來說是神聖的。他們瞧不起被他們玩弄的女人,那些女人也破壞不了他們的家庭。他們在家庭與這種事情之間好像畫了一條不可跨越的界線。我不明白這是什麼道理,但情況確實是這樣。”

“是啊,可是他吻她……”

“陀麗,聽我說,親愛的。當年斯吉瓦跟你談戀愛的時候,我是看見的。我記得當時他常到我那裏來,邊哭邊說,認為你在他心目中是那麼崇高和那麼富有詩意,我還知道,和你生活得越久,他心目中的你就越崇高。要知道,我們常常笑話他,因為他每說一句話總要加上一句:‘陀麗是個奇妙的女人。’對他來說,你從來而且依然是個女神,而這次外遇不是他真心的……”

“可是,要是有下次呢?”

“據我所知,不會再有了……”

“好吧,要是換了你,你會原諒嗎?”

“不知道,我說不上來……不,我能。”安娜想了想又說。她在心裏想象了一下這種處境,又衡量了一番後,補充道,“不,我能,我能,我能。不,換作我就原諒了。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了,是的,我會原諒,而且會像完全沒有發生過那事兒一樣。”

“那個自然,”陀麗像自己不止一次地考慮過似的立刻打斷了她,“不然的話,這也就不叫原諒了。要原諒就完全,完全地。那我們走吧,我帶你到你房間裏去,”陀麗站起來說,還邊走邊擁抱安娜,“我親愛的,你來了,我真高興。我感覺好些了,好得多了。”

20

這一整天安娜都在家裏,也就是待在奧勃朗斯基家裏,沒有接待任何人,因為她認得的人中有幾位知道她來了,當天已經來看過她了。一上午安娜都和陀麗及孩子們在一起。她隻給兄長送去張便條,要他一定回家吃午飯。“來吧,上帝是仁慈的。”她寫道。

奧勃朗斯基在家裏吃的午飯;談話是一般性的,妻子和他說話時對他以“你”相稱,這是原先沒有的。夫妻間的關係依然是那樣格格不入,但已經不提分手的事了,奧勃朗斯基還看到了和解的可能。

午飯剛過,吉蒂就來了。她知道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但不很熟悉,因此這次到姐姐家來,總為這位大家都誇獎的彼得堡上流社會的貴婦人會怎麼接待她感到心神不安。但是,她博得了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的好感——這一層,吉蒂立即就看了出來。安娜喜歡她,顯然不是因為她的漂亮和年輕,再說吉蒂還沒有定下神來就感到自己不但已經受到了安娜的影響,而且像姑娘家往往喜歡已婚的和年長的太太那樣愛上了她。安娜不像位上流社會的太太,也不像有個八歲兒子的母親,從舉止的靈活、模樣的嫵媚及臉上那時而在她的微笑、時而在她的眼睛裏流露出來的蓬勃的生氣,看上去更像個二十歲的姑娘。吉蒂覺得安娜非常淳樸,又坦坦蕩蕩,但她心中有著另一個複雜而富有詩意的超凡脫俗的世界,那是吉蒂所無法捉摸的。

午飯後,當陀麗回到自己的房間時,安娜趕快站起來,走到正抽著雪茄煙的哥哥跟前。

“斯吉瓦,”她愉快地對他眯眯眼睛說,同時給他畫十字,用眼睛指指門,“去呀,上帝保佑你。”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扔了雪茄,便走出了房間。

奧勃朗斯基出去後,安娜又回到了被孩子們團團坐著的長沙發上。不知是因為孩子們看出媽媽喜歡這位姑姑呢,還是因為他們自己覺得她身上有一種特別的美,兩個大的,然後是小的,都像孩子們通常做的那樣,在飯前就纏住這位新來的姑姑,而且跟她寸步不離的。他們之間好像在玩一種遊戲,都想盡量靠近姑姑身邊,抓著她可愛的手,親吻她,玩她手上的戒指,或撫摸她裙子上的褶邊。

“來,來,像我們原來那樣坐下。”安娜坐到原位上說。

格裏夏就把腦袋塞到她的一隻手下,並把腦袋貼在她的裙子上,滿臉幸福和自豪的樣子。

“那麼,什麼時候舉行舞會啊?”她問吉蒂。

“在下個星期,而且會是極好的舞會。這樣的舞會總是挺讓人開心的。”

“哦,總是挺讓人開心的,有這樣的舞會嗎?”安娜帶著溫柔的訕笑說。

“聽起來奇怪,但是有。在鮑勃裏茨基家從來總是開心的,尼基京家也是,而在梅什科夫家則總沒有意思。您難道沒有發覺?”

“沒有,我親愛的,對我來說已經沒有讓人開心的舞會了,”安娜說,吉蒂又一次在她的眼睛裏看到了那個自己並不理解的特別的世界,“對我來說,隻有不那麼令人難受和乏味那樣的……”

“舞會上,您怎麼會乏味呢?”

“為什麼我在舞會上不會感到乏味呢?”安娜問。

吉蒂注意到,安娜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回答。

“因為您總是比誰都漂亮。”

安娜生來容易臉紅。她臉紅了,說:“首先,從來就不是這樣的;其次,如果是,對我又有什麼用?”

“您去參加這次舞會嗎?”吉蒂問。

“我想,不去不行吧。這個,拿著。”她對正從她白皙小巧的指頭上把戒指輕輕往下拉的塔尼婭說。

“如果您去,我會很高興的。我是那麼想在舞會上見到您。”

“要是不得不去的話,我至少可以以此自慰了……格裏夏,別抓我的頭發,它們本來就亂七八糟的了。”她說著,理了理格裏夏正玩弄的一綹掉出來的頭發。

“我在想,您一身淡紫色在舞會上的情景。”

“為什麼一定是淡紫色的呢?”安娜微笑著問,“好了,孩子們,走吧,走吧。聽見了嗎?古莉小姐在叫你們去喝茶呢。”她說著,把孩子們從自己身邊拉開,讓他們到餐廳裏去了。

“我知道您為什麼叫我去參加舞會。您對這次舞會寄予很多期望,您希望大家都在場,大家都參加。”

“您怎麼知道?對呀。”

“哦!您這個年齡多麼美好,”安娜接著說,“我記得這淺藍色的霧,就像在瑞士的山上。這霧把童年快要結束的那個美妙時代的一切都掩蓋起來了,從那幸福快樂的巨大圈子裏顯露出一條越來越狹小的道路,它愉快而又可怕地通向這個穿廊式房間,顯得明亮而美好……誰沒有經過它呢?”

吉蒂默默地微笑著。“可她是怎麼走過來的呢?我真想知道她的全部羅曼史。”吉蒂心想,同時回憶起她的丈夫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那副毫無詩意的外貌來。

“我知道一點。斯吉瓦對我講了,祝賀您,我很喜歡他,”安娜接著說,“我在火車上見到了符朗斯基。”

“啊,他到車站去了?”吉蒂漲紅了臉問道,“斯吉瓦都對您說什麼了?”

“斯吉瓦全講給我聽了。而且,我真高興啊。昨天我和符朗斯基的母親同車來的,”她繼續說,“他母親也不斷地給我講他的事兒;他是她的愛子;我知道,做母親的總是偏心的,可是……”

“他母親對您講了些什麼?”

“啊,很多!我知道他是她的寶貝,可畢竟看得出,這是個好男子……比如,她說,他想把全部財產都讓給哥哥,他小時候還做過不尋常的事情,救了一個落水的女人。一句話,是個英雄。”安娜微笑著說,同時回憶起他在火車站捐獻兩百盧布的事兒。

然而,她沒有講這兩百盧布。想起這事兒,不知怎麼使她不愉快。她覺得在這件事情裏有某種牽涉了她的、不該發生的東西。

“她一再請我到她那裏去,”安娜繼續說,“我也樂於見到老太太,而且明天就去看望她。不過,感謝上帝,斯吉瓦在陀麗的書房裏待了這麼久。”安娜補充說,她改變了話題並欠起身來,吉蒂覺得她好像有點兒不高興的樣子。

“不對,是我先,不對,是我!”孩子們喝完茶,大聲嚷嚷著跑來找安娜姑姑。

“大家同時!”安娜邊說邊笑,迎著他們跑過去,和這群亂跑亂跳高興得大叫大鬧的孩子們擁抱起來。

21

到了大人們喝茶的時候,陀麗從自己房裏出來了。奧勃朗斯基沒有出來。他大概是從妻子房間的後門出去了。

“我怕你住樓上會覺得冷,”陀麗對安娜說,“想讓你搬到下邊來,我們也可以挨得近些。”

“啊,請不要為我操心了。”安娜邊回答邊注視著陀麗的臉,她竭力想看出他們是否和好了。

“住在這裏,你會覺得更亮一點兒。”嫂嫂回答。

“我對你說,我無論什麼地方、什麼時候都睡得像頭旱獺。”

“你們在談什麼呀?”從書房裏走出來的奧勃朗斯基問妻子。

聽他的語氣,吉蒂和安娜都明白,他們和解了。

“我想讓安娜搬到下邊去,不過得把窗簾掛好。誰也不會做,得我自己幹。”陀麗回答說。

“天知道,他們是不是完全和好了?”安娜聽著她冷淡而平靜的語氣,心裏想。

“啊,算了吧,陀麗,你老是自尋煩惱,”丈夫說,“唉,要是你願意的話,這一切全由我來做……”

“對,該是和好了。”安娜心想。

“我知道這些事你會怎麼做,”陀麗回答,“對馬特維說聲把事做好,而自己就走了,他又把一切都搞錯,”陀麗這麼說時,撅起嘴角,露出慣常帶諷刺的微笑。

“完全,完全和好了,完全,”安娜心想,“感謝上帝!”她便為自己促成了這件事感到高興,便走到陀麗麵前,吻了吻她。

“保證不會,你幹嗎這樣小看我和馬特維?”奧勃朗斯基臉上露出隱約的微笑,對妻子說。

整個晚上,陀麗和往常一樣以稍帶訕笑的態度對待丈夫,而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則滿意又開心,但也盡量不露出得到原諒就忘了自己過錯的樣子。

晚上九點半鍾,奧勃朗斯基一家人圍坐在桌子旁邊進行著一場特別開心和愉快的家庭談話:它被一個表麵上看最普通的事件破壞了,而這最普通的事件不知怎麼大家都覺得突兀。談到彼得堡一些共同的熟人時,安娜迅速站起來。

“我相冊裏有她的照片,”她說,“順便也讓大家看看我的謝遼若。”她帶著一個母親的自豪的微笑補充說。

快十點鍾了,她平時總是在這個時候和兒子道晚安,而且往往在出去參加舞會之前把兒子安頓好,她開始為自己離開兒子這麼遠而憂傷起來;而且不管談論什麼,她的心緒總時不時地想起自己鬈發的謝遼若。她總想看看他的照片,並談談他。這次有了借口,她就站起來,邁著輕巧果斷的步子去取相冊。通到她房門口的樓梯,是對著入口處的平台的。

當她從客廳裏出來時,過道裏傳來一陣鈴響。

“這會是誰呢?”陀麗說。

“來接我還早,而看別的人又晚了。”吉蒂說。

“大概是有公文。”奧勃朗斯基加了一句。當安娜從樓梯旁邊走過時,仆人跑到樓上稟報有人來訪,而來客已經站在燈光下。安娜往下瞥了一眼,立刻認出是符朗斯基,一種既滿足又害怕什麼的奇怪感覺突然在她的心頭湧動了一下。他站著,沒有脫大衣,正從口袋裏掏什麼。她走到樓梯正中間的一瞬間,他抬起眼睛,看見是她,他臉上立即流露出某種羞愧和驚恐的神色。她稍稍低下頭,上樓去了,接著,她背後傳來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招呼符朗斯基進去的響亮的嗓音,以及符朗斯基不很響亮的柔和平靜的謝絕聲。

安娜拿著相冊回來時,他已經不在了,奧勃朗斯基說,他是順便來打聽一下他們明天請一位剛到的名流吃飯的事兒。

“他說什麼也不肯進來。他這人多古怪。”奧勃朗斯基補充說。

吉蒂臉紅了。她覺得隻有自己一個人知道,他為什麼來但為什麼又不願進屋。“他到我們家去,”她想,“卻沒有找到我,心想我在這裏;然而不進來,是因為心想——晚了,再說安娜在這裏。”

大家互相看了看,什麼也沒有說,接著便開始翻看安娜的相冊。

一個人九點半鍾到朋友家裏弄清舉辦午宴的詳情細節而沒有進屋,這既沒有什麼特別的,也沒有什麼奇怪的;可大家都覺得這事兒怪。對這事兒最覺得奇怪和不妙的,是安娜。

22

當吉蒂和母親踏上燈火輝煌、站滿塗脂抹粉和身著紅長袍仆人的寬闊階梯時,舞會才剛開始。大廳裏傳出持續、均勻的像在蜂房裏蜂鳴的那種窸窸窣窣聲,當她們來到擺滿樹木的敞廳,在鏡子麵前整理發髻和服裝時,大廳裏響起第一場華爾茲舞曲的準確而清晰的小提琴聲。一個在另一麵鏡子前梳理自己花白了的鬢發和散發出一股香水味兒的文職小老頭,在梯子上和她們碰在了一起,他顯然喜歡這位陌生的吉蒂,讓到了一邊。一個舍爾巴茨基老公爵稱為紈絝子弟的沒有長胡子的社交青年,過分地敞開背心,邊走邊拉著自己的白領帶,對她們一鞠躬,從旁邊跑過去又回來,邀請吉蒂跳卡德裏爾舞。第一輪卡德裏爾舞她已經答應了符朗斯基,所以答應這位青年跳第二輪。一個戴緊手套的軍人倚門站著,他撫摸著小胡子,欣賞著像玫瑰花一般嬌豔的吉蒂。

吉蒂的打扮、發髻及全部為參加舞會所作的準備,盡管費了好大心思,但這時穿在粉紅色襯裙上的一身考究的網紗服裝卻顯得那麼自然和樸質,仿佛所有這些花結、花邊及裝飾的全部細節都不曾花費她和她家人一分一秒的心意,仿佛她生來就是這樣一身網紗、花邊,梳著高高的發髻,戴著一朵兩片葉子往上翹的玫瑰花。

走進大廳前,老公爵夫人想把她折著的絲帶拉拉直,吉蒂卻稍稍避開去了。她覺得自己身上的一切本來就該是美好的和優雅的,什麼也用不著糾正。

這是吉蒂最幸福的日子。裙子沒有一點兒不合適,花邊裝飾沒有一處往下掉,花結沒有變形也沒有脫落;帶弧形高跟的粉紅色鞋子也不夾腳,倒使一雙秀足很舒適。密密的淺色發髻自由地豎在小腦袋上。緊緊裹著的長手套的全部三個紐扣都沒有脫開,因此沒有改變手臂原來的形狀。脖子上特別柔軟地繞著一條帶鑲嵌小飾物的黑色天鵝絨帶子。這天鵝絨條帶很美,在家裏對著鏡子照脖子的時候,吉蒂覺得它特別光彩照人。別的東西也許還有美中不足,但這天鵝絨條帶真是完美無缺。吉蒂在舞廳裏對著鏡子一瞧,也忍不住微微笑了。兩個裸露的肩膀和一雙胳膊使吉蒂有一種冷徹的大理石的感覺,這是一種她特別喜歡的感覺。兩隻眼睛閃閃發亮,而因為意識到自己迷人的魅力,兩片嘴唇不能不流露出笑容。她沒有等進入大廳,來到等待人家邀請的滿身是網狀紗、條帶、花邊和鮮花的女人堆裏(吉蒂從來不在其列)的時候,就被人邀請去跳華爾茲舞了,而且邀請她的是最好的舞伴,舞壇魁首、著名的舞會指揮和主持人,一個已婚的美男子葉戈魯什卡·柯爾鬆斯基。他剛離開與自己跳完頭一圈華爾茲舞的巴寧伯爵夫人,抬頭看了一下隊伍,也就是開始跳起來的幾對,見到吉蒂進來了,便以舞會指揮特有的遛蹄牝馬似的步子跑到她跟前,鞠了一躬後,甚至沒有問一聲她是否願意就伸手摟住她纖細的腰肢。她轉眼看看周圍,想把扇子交給誰,女主人隨即笑笑,接下扇子。

“太好了,您及時到場,”他摟住她的腰說,“不然,遲到了成什麼樣子。”

她彎起左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雙穿粉紅色鞋子的秀足順著音樂的節拍在光滑的嵌木地板上快速、輕盈而敏捷地移動起來。

“和您跳華爾茲舞真是一種享受,”他邁出開始時的緩慢步子對她說,“好極了,多輕巧,prècision31。”他像對幾乎所有的好舞伴那樣對她說。

她對他的誇獎微微一笑,繼續越過他的肩膀環視著大廳。她不是把舞會上的所有麵孔都融合成一個神奇印象的初出茅廬的女子;她也不是老跑舞會,以至於所有的麵孔都熟悉得感到沒有意思的姑娘;她是處於兩者之間——很興奮,同時又能控製自己適可而止。在大廳左邊的一個角落,她發現社會之花聚集到了一起。那裏有穿戴得不能再裸露的美女、柯爾鬆斯基的妻子莉琪,有女主人,有上流人物到哪裏他也到哪裏、腦袋禿得發亮的克裏文。小夥子們都往那邊望,但不敢走攏過去。她還看到了斯吉瓦,然後是穿著黑色天鵝絨裙子的安娜的美麗身影。他也在這裏。吉蒂從自己拒絕列文的那個晚上以來,還沒有見到過他。吉蒂以一雙敏銳的眼睛立刻認出了他,甚至還發覺他在瞧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