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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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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再來一圈?您累不累?”柯爾鬆斯基稍稍有點兒氣喘地說。

“不了,謝謝您。”

“那麼,把您帶到哪裏?”

“卡列寧夫人好像在這裏……送我到她那邊去吧。”

“聽您的吩咐。”

柯爾鬆斯基隨即減慢了步子,跳著華爾茲舞直往大廳左角的人堆裏轉,同時不斷向人表示著歉意,“Pardon, mesolames, pardon, mesolames.”32在花邊、網紗和條帶的海洋裏曲折前進,沒有鉤著一根羽飾,帶著自己的舞伴一個急轉彎,使得她那雙穿透花長襪的纖瘦的腿都露了出來,而那拖地長後襟則被拉成扇形蓋在了克裏文的兩個膝蓋上。柯爾鬆斯基一鞠躬,把敞開的胸襟拉拉直並伸過一隻手,把她帶到安娜那邊。吉蒂滿臉通紅地從克裏文的膝蓋上拉下拖地長後襟,她稍有點兒頭暈,張望著尋找安娜。安娜並沒有像吉蒂希望的那樣穿著淺紫色的衣裙,而是穿了件領口開得很低的黑色天鵝絨裙子,袒露著她那象牙似的豐滿的肩膀和胸部以及長著纖嫩小手的圓圓的胳膊。裙子上鑲滿了威尼斯凸形花邊。她沒有任何摻雜的一頭純淨黑發上,係著個小小的三色堇蝴蝶結,白花邊黑條帶的當間也是這樣。她的發髻不顯眼。顯眼的隻是那些從來都自由自在地披到後腦和兩鬢的一串串小圓圈似的鬈發,那更增添了她的魅力。光滑結實的脖子上掛著一條珍珠項鏈。

吉蒂每天都見到安娜,她愛慕她並心想她一定是一身淺紫色。但現在看到她一身黑色後,覺得自己還不完全了解她的全部魅力。她現在見到的她,對她來說完全是新的和出乎意料的。她明白了,安娜不可能穿淺紫色的,她的魅力恰恰在於她總是打扮得讓人看不出;而且,任何打扮都不過是個框子,引人注目的是她本身,一個樸質、自然、優美又愉快和生氣勃勃的女人。

她像平時一樣筆直地站著,吉蒂走到這一堆人身邊時,她正稍稍地把頭側向這家的主人,在和他聊天。

“不,我不指責,”她正在回答他什麼問題,“雖然我不明白。”她繼續說,聳了聳肩膀,便立刻帶著愛護的微笑對著吉蒂。她以女人敏捷的目光一瞥,頭部做了個不很明顯但為吉蒂所領會的對她一身打扮及美麗表示讚賞的動作,“你們倒是跳著舞進入大廳啊。”

“這是我最忠實的舞伴之一,”柯爾鬆斯基向安娜一鞠躬說,他還沒有見過她,“公爵小姐使這次舞會增光不少。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來一圈華爾茲。”他邊說邊彎下腰。

“你們認識?”主人問。

“我和誰不認識?我和我妻子像兩隻白狼,大家都認得我們,”柯爾鬆斯基回答說,“來一圈華爾茲,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

“隻要能不跳,我是不跳的。”她說。

“可今天不行。”柯爾鬆斯基答道。

這時,符朗斯基過來了。

“那好,今天既然非跳不可,那就來吧。”她說,沒有注意到符朗斯基的鞠躬,並很快把一隻手搭到柯爾鬆斯基的肩膀上。

“為什麼她對他不滿意?”見安娜故意不答理符朗斯基,吉蒂心裏想。符朗斯基走到吉蒂麵前,他向她提起頭一輪的卡德裏爾舞,並為這段時間沒有榮幸見到她感到遺憾。吉蒂一邊讚賞地看著跳華爾茲舞的安娜,一邊聽他說。她在等他邀請自己跳華爾茲舞,可是他沒有邀請,她於是驚訝地瞧了他一眼。他臉紅了,趕忙請她跳華爾茲舞,但他剛摟起她的纖腰,才邁出第一步,音樂突然停止了。吉蒂看著這張離自己這麼近的臉,用充滿愛意的目光望著他,而他竟沒有反應。這一點,甚至過了好幾年,仍使她有一種痛苦得心碎的羞恥感。

“Pardon, pardon!33華爾茲,華爾茲!”柯爾鬆斯基從大廳的另一邊叫喊起來,同時立刻拉住一位靠自己最近的小姐跳起來。

23

符朗斯基和吉蒂跳了幾輪華爾茲舞。跳完華爾茲,吉蒂來到母親身邊,剛與諾爾德斯頓說了幾句話,符朗斯基便過來邀請她跳卡德裏爾舞。在跳卡德裏爾舞時,什麼要緊點兒的話都沒有說,斷斷續續一會兒談到柯爾鬆斯基夫婦,他很逗樂地把他們描繪成一對可愛的四十歲的孩子,一會兒說到未來的公共劇院,隻有一次觸動了她的心,當時他問起列文是不是在這裏,並補充說自己很喜歡他。不過,吉蒂對卡德裏爾舞並沒有抱多大期望。她心情十分緊張地等待著瑪祖卡舞。她仿佛覺得,在跳瑪祖卡舞時一切都該有個結果。在跳卡德裏爾舞時她並沒有接到他的邀請,但她對此並不擔心。她相信自己會和他一起跳瑪祖卡舞,就像以前的幾次舞會一樣,於是拒絕了五位請自己跳瑪祖卡舞的人,說自己已經有舞伴了。直到最後一輪卡德裏爾舞,對吉蒂來說,整個舞會都是一場歡樂的鮮花、音響和動作的神奇夢境。隻有當覺得自己太累了想休息一下時,她才不跳。然而在與一個令她討厭而又無法拒絕的青年跳最後一輪卡德裏爾舞時,她恰恰舞在符朗斯基和安娜的vis-a-vis34。從舞會開始以來,她和安娜沒有相遇過,這會兒突然又看到她換了個嶄新的和出乎意料的模樣。她在她身上發現自己那麼熟悉的因為成功而興奮的表情。她看到安娜正陶醉在對自己的傾倒中。她熟悉這種感覺,知道它的苗頭,並在安娜身上看到了這種苗頭——看到一雙眼睛裏顫抖、閃爍的亮光和因為幸福和激動無意中彎曲起嘴唇的微笑,以及清晰、優雅、準確和輕巧的動作。

“會是誰呢?”她問自己,“是大家,還是——一個人?”與她跳舞的尷尬的青年談話時放過了話頭後又沒法接上,她也沒有去幫那個青年擺脫窘態,兀自跳著舞,表麵上聽從柯爾鬆斯基高高興興要大家一會兒跳grand rond35,一會兒跳chaine36的大聲號令,其實一直在注視著安娜,她的心卻揪得越來越緊了。“不,使她陶醉的不是眾人的欣賞,而是一個人的讚賞使她神魂顛倒了。而這個人?難道是他?”每次他與她談話,她的眼睛裏都閃耀出欣喜的亮光,而且幸福的微笑使她緋紅的嘴唇彎曲起來。她竭力在控製自己不露出這些,但它們卻自然地流露在她的臉上。“而他呢?”吉蒂瞅了他一眼,心裏感到一陣恐懼。吉蒂從安娜的臉上像從鏡子上那樣清楚地猜度出的東西,她也在他身上窺探出來了。他從來都平靜、堅定的風度及臉部無憂無慮泰然的表情哪裏去了?不,這會兒每次對她說話,總是會稍稍低下腦袋,就像要拜倒在她腳下,他的目光中則隻有順從和惶恐。“我不願褻瀆你,”每次他的目光仿佛在說,“我是要挽救自己,可又不知道怎麼做。”他臉上的這種表情,以前她從來沒有見到過。

他們說到一些共同的熟人,進行的是一些最無關緊要的談話,但吉蒂仿佛覺得他們說的任何一句話都關係到他們及她的命運。而且奇怪的是,盡管他們確實在談論伊萬·伊萬諾維奇說起法語來有多麼可笑,對葉列茨卡婭來說可以找個更好點兒的對象,而其實這些話對他們的意義及他們的感覺,也和吉蒂一樣。在吉蒂心裏,整個舞會,整個世界以及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層煙霧。不過自己以往接受的嚴格教育支持著她,迫使她像所要求的那樣去做,也就是跳舞,回答提問,交談,甚至微笑。然而在瑪祖卡舞開始之前,當人家已經開始擺椅子及有幾對已經從小廳轉到大廳的時候,吉蒂瞬息間還是感到絕望和恐懼。她拒絕了五個人,因此現在沒有跳瑪祖卡的舞伴了。甚至失去了有人邀請自己的希望,因為她在社交界獲得了太大的成功,以至誰也不會想到她到這時還沒有被邀請。應當告訴母親說自己病了,然後回家,但她又沒有這樣做的勇氣。她覺得自己徹底毀了。

她來到小客廳的盡頭,坐在了圈椅上。薄紗裙子的下半部分,圍著她苗條的身材,像雲一樣飄了起來,一隻裸露的、瘦瘦的、細嫩的少女的手臂無力地向下耷拉著,落在粉紅色裙腰的褶皺裏;她另一隻手拿著扇子以急促的動作扇著自己燥熱的臉。但是,和這副剛在一棵小草上歇下而準備馬上又要展開彩虹般翅膀起飛的蝴蝶模樣相反,可怕的絕望揪住了她的心。

“不過,也許是我錯了,也許不是這麼回事兒?”

於是,她重新回想起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來。

“吉蒂,這是怎麼了?”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說著,順著地毯不出聲地走到她身邊,“我不明白這是怎麼了。”

吉蒂的下嘴唇顫抖了一下;她迅速站起來。

“吉蒂,你不跳瑪祖卡舞?”

“不,不。”吉蒂含著眼淚,聲音顫抖地說。

“他當著我的麵請她跳瑪祖卡舞,”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說,她知道吉蒂明白,他和她指的都是誰,“她說了:‘難道您不和舍爾巴茨卡婭公爵小姐跳?’”

“啊呀,我反正都一樣!”吉蒂回答。

除了她自己,誰都不理解她的處境,誰也不知道她昨天拒絕了自己也許愛上了的人,而拒絕是因為她相信了另一個人。

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找來了和她一起跳瑪祖卡舞的柯爾鬆斯基,並囑咐他邀請吉蒂。

吉蒂在第一組裏跳,而且幸好她不用說話,因為柯爾鬆斯基老跑著指揮他的隊伍。符朗斯基和安娜幾乎就舞在她的正對麵。她以一雙敏銳的眼睛看到了他們,在大家跳著聚攏來時,她還挨得近近地看到了他們,而且越看他們就越相信,自己的不幸已經發生。她發現他們在這個擠得滿滿的大廳裏感到仿佛是兩個人單獨在一起。而且,在符朗斯基從來都那麼堅定、有主見的臉上,她發現了那種使自己吃驚的不知所措和順從的表情,就像一條知道自己錯了時的聰明的狗一樣。

安娜在微笑,她的微笑也感染了他。她陷入沉思,他也變得嚴肅起來。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把吉蒂的眼睛吸引到安娜臉上。她穿著一件普通的裙子卻極富魅力,她一雙戴手鐲的豐滿胳膊充滿魅力,戴著一圈珍珠項鏈的結實的脖子充滿魅力,一頭蓬鬆的鬈發富有魅力,一雙纖手秀足優雅輕盈的動作充滿魅力,這張生氣勃勃漂亮的臉蛋充滿魅力;但是,在她的魅力中有某種可怕和殘酷的東西。

吉蒂對她比以前更加讚歎,同時心裏也越發痛苦。吉蒂覺得自己被擊垮了,而且她的臉表現了這一點。符朗斯基在瑪祖卡舞中與她碰在一起時,竟一下子沒有認出她來——她變得這麼厲害。

“極好的舞會!”他沒話找話地對她說。

“對。”她答道。

瑪祖卡舞跳到一半時,又按照柯爾鬆斯基想出的複雜花樣,安娜走到圓圈中心,找了兩個男舞伴並把一位太太和吉蒂叫到自己身邊。吉蒂走過去時,驚恐地看著她。眯起眼睛的安娜看著她,並笑眯眯地握住她的一隻手。但發覺吉蒂臉上對她的微笑的回答隻有絕望和吃驚這一種表情,她便轉過身去高高興興地與那位太太交談起來。

“對,她身上有某種陌生的、魔鬼般的、迷人的東西。”她對自己說。

安娜不想留下來吃晚飯,但主人開始挽留她了。

“好了,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柯爾鬆斯基把她裸露的手臂放在自己燕尾服的袖子底下勸說道,“我有個大跳一場科季裏昂舞的想法!Un bijou!37”

接著,他慢慢移動步子,竭力想把安娜拉過去。主人鼓勵地微微笑了笑。

“不,我不能留下來。”安娜笑眯眯地回答,不過雖然在微笑,柯爾鬆斯基和主人聽她回答的堅決口氣都明白,她不會留下了。

“不了,說實在的,在這一次舞會上跳的就已經比我在彼得堡整個冬天跳的還要多了,”她邊說邊看著站在自己旁邊的符朗斯基,“動身以前,我得休息一會兒。”

“而您決心明天要走?”符朗斯基問。

“是的,我想。”安娜回答說,仿佛為他大膽的問題感到吃驚;但當她這樣說的時候,她的眼睛和微笑時閃耀的光輝使他的心燃燒起來了。

安娜沒有留下吃晚飯,就走了。

24

“是的,我身上是有討厭的讓人憎惡的東西,”列文從舍爾巴茨基家出來,徒步向他哥哥家走去,心裏在想,“所以,在別人看來我是不中用的。人家說我驕傲。不,我並不驕傲。要是驕傲的話,我也不會落到這種地步了。”接著,他想起了那個符朗斯基,幸福、善良、聰明、沉著,大概從來都不曾落到他今天晚上的那種可悲境地,“對,她就該選擇他。應該如此,我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是我自己的錯。我有什麼權利去要求她同我結成終身伴侶呢?我是什麼人?我又算什麼?一個微不足道的人,一個誰都不需要和對誰都沒有用的人。”然後,他回想起哥哥尼古拉,並愉快地沉浸在這種回憶中,“他不對嗎,認為世界上的一切都壞,都醜惡?我們對尼古拉哥哥的指責,也未必公正吧。當然,從見到他穿一件破皮襖和喝得爛醉的模樣的普羅科菲來看,他是個墮落的人;但我知道他不是這樣的人。我了解他的心,還知道我們倆很相像。而我,沒有去找他,倒是去吃飯和到這裏來了。”列文走到一盞路燈下,看清楚了自己抄在一個小本子上的哥哥的地址,便叫了一輛出租馬車。在到哥哥尼古拉那裏去的長途的路上,列文清清楚楚地回想起自己所知道的尼古拉生活中的各種事情。他想起哥哥上大學時及大學畢業後的一年裏怎麼不顧同學們的譏笑,過著修士般的生活,恪守宗教的一切儀式、職責、齋戒,回避任何誘惑,特別是女性;後來,他好像突然變了,結交一些下流的人,並完全放蕩不羈起來。他又想起他後來虐待一個小孩子的事兒:他從鄉下領養了一個小孩子,有一次在盛怒之下竟把他打成殘廢,以致被指控故意傷害。還想起一個使他賭博輸了錢的騙子的事兒,他輸給那騙子一筆錢,付了一張支票,後來又去告發那騙子,證明那人騙了他(這就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付的那些錢)。還想起他怎麼因為打架鬧事在拘留所裏過了一夜。想起他招惹的那場可恥的官司,控告仿佛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沒有把母親的遺產中屬於他的那一份給他;還有最近一起案子,是他到西部地區服役時因為毆打司務長受到審判……所有這一切都糟透了,但列文覺得,也不完全像那些不了解尼古拉、不了解他的全部曆史、不了解他的心靈的人所想象的那麼糟糕。

列文記得當尼古拉在篤信上帝、堅持齋戒、過修士生活和履行宗教職責,在宗教裏尋求幫助、尋求抑製自己放蕩性格的時期,不但沒有誰支持他,大家,包括他本人,都還取笑他。大家稱他是挪亞38,是修士;而當他失落後變得放蕩了,誰也沒有幫助他,而是怕得要死地回避著他。

列文覺得,他的靈魂,他的靈魂深處,尼古拉哥哥不管生活得多麼不像話,但並不比蔑視他的那些人壞多少。生來不能自製的性格及智力欠開闊,這不是他的過錯。他一直想做個好人的。“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他,要他把一切都說出來,並向他表明我愛他,因此也理解他。”十一點鍾來到地址上的那家旅館時,他暗自下了決心。

“樓上第十二、十三號房間。”對列文的問題,守門人回答說。

“在家嗎?”

“應該在家。”

第十二號房間的門半開著,從裏邊透出一束亮光並冒出難聞的低級卷煙的濃霧,還傳出一個列文不熟悉的聲音;不過列文立即就知道哥哥在裏邊:他聽出了他的咳嗽聲。

他進屋時,那個陌生的聲音說:“這事兒完全取決於是否合理以及認識的程度。”

康士坦丁·列文朝門裏張望了一下,發現說話的是一個滿頭蓬發、穿緊腰長外衣的年輕人,沙發上還坐著個身穿無袖無領長毛衣的年輕麻臉女人。沒有看見哥哥。想到自己的哥哥生活在這樣一些不相識的人中間,他的心像被揪住似的疼。誰也沒有發覺他,於是他脫下套鞋,留神聽那位穿緊腰長外衣的先生說些什麼。他在說一項什麼活動的事情。

“真見鬼,那些特權階級!”是哥哥的聲音,他邊咳嗽邊說,“瑪莎!給我們弄晚飯吧,拿點兒酒,如果還有剩的,沒有就去買。”

女人站起來,走到隔板外邊並看到了列文。

“有位老爺,尼古拉·德米特裏奇。”她說。

“找誰?”尼古拉·列文聲音生氣地問。

“是我。”康士坦丁·列文回答,同時來到有亮光的地方。

“誰呀,我?”尼古拉的聲音更生氣地重複說。聽得出他怎麼迅速站起來,磕著了什麼,接著列文看見自己麵前如此熟悉而又粗野和病態得使人吃驚的哥哥,他那高大、消瘦和背有點兒駝的形象以及他一雙大大的驚恐的眼睛。

他比三年前康士坦丁·列文最後一次見到的時候更瘦了。他身上的禮服顯短了。因此,一雙手和整個身架子也顯得更寬大了。頭發稀疏了,嘴唇上依舊留著直豎的小胡子,依舊是那雙眼睛詫異而天真地打量著來客。

“啊,柯斯佳!”他認出是弟弟後突然說,一雙眼睛裏閃耀出喜悅的光芒。就在那一刹那間,他扭頭望了一眼那個青年,便以頭部和脖子做了個康士坦丁如此熟悉的像被領結卡住了似的抽搐動作;他消瘦的臉上又出現了另一種粗野、痛苦和殘酷的表情。

“我寫信告訴你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了,我不認識你們,也不想認識。你怎麼,您有什麼事?”

他完全不像康士坦丁所想的那樣。康士坦丁·列文在想到他的時候,忘了他性格中最沉重、最糟糕的那種非常難交往的東西;而現在見到了他的臉,特別是當他的頭部這麼抽搐搖晃的時候,他又記起了這一切。

“我不是有什麼需要才來見你的,”他羞怯地回答,“我不過是來看看你。”

弟弟的羞怯顯然使尼古拉軟化了。他的嘴唇抽搐了一下。

“這樣?”他說,“那就過來,坐吧。要吃晚飯嗎?瑪莎,來三份。不,你等一下。你知道這是誰嗎?”他指著穿緊身長外衣的先生說,“克裏茨基先生,是我在基輔時的朋友,一個很出色的人。警察好像正在追蹤他,因為他不是個壞蛋。”

接著,他按自己的習慣環顧了一下房間裏所有的人。看到站在門邊上的女人想走動,他便對她嚷嚷:“你等一下,我說了。”然後便像康士坦丁所熟悉的那樣,結結巴巴笨嘴笨舌地向弟弟講起克裏茨基的經曆來:他怎麼因為創辦救濟貧困學生基金會和星期日業餘學校被開除出大學,後來他又怎麼去當了一名民眾學校的教師,並從那裏又同樣被攆走,還因為什麼事兒受審判。

“您是基輔大學的?”康士坦丁·列文想打破已經出現的尷尬的沉默,問克裏茨基。

“對,曾經是的。”克裏茨基沉下臉來生氣地說。

“而這個女人,”尼古拉·列文指著她打斷說,“是我生活的伴侶,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我從窯子裏把她要來的,”說到這裏,他又抽搐了一下脖子,“可是我愛她並尊重她,誰要想結交我,”他提高了嗓門,皺起眉頭補充說,“就請也愛她並尊重她。她就是我的妻子,就是。瞧你現在知道了吧,自己在和什麼人打交道。而如果你覺得有失你的身份,那麼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出去。”

接著,他的一雙眼睛詢問似的又把大家掃視了一遍。

“為什麼我會有失身份,我不明白。”

“那麼來吧,瑪莎,吩咐吃晚飯;三份,伏特加酒和葡萄酒……不,你等等……不,不必了……你去吧。”

25

“你知道,”尼古拉·列文繼續說,同時使勁皺起前額並抽搐了一下,看得出來,對他來說,想要說什麼和做什麼都是艱難的,“瞧,你知道嗎……”他指著房間旮旯裏用繩子捆著的鐵條,“你知道這個嗎?這是我們正著手的一項新事業。這事業是一個生產合作社……”

康士坦丁簡直沒有在聽他說話。他凝神注視著哥哥那張患肺結核的病態的臉,越來越替他難過,他無法強製自己去聽哥哥給他講什麼合作社。他看出這合作社隻不過是使他免於蔑視自己的支柱。

尼古拉·列文繼續說:“你知道資本家在壓迫工人——我們這裏的工人、農民承受著全部的勞動重擔,可不管他們付出多大勞動,都無法擺脫自己牲口般的處境。他們本可以用勞動所得的全部報酬改善自己的處境,擁有空餘時間並利用它享受教育,而報酬的全部剩餘——都被資本家從他們身上奪走了。於是社會就成了這種樣子,他們活兒幹得越多,商人和地主們就越富裕,而他們則永遠是幹活的牲口。所以,應當改變這種製度。”他說完了,並詢問地看著弟弟。

“是啊,當然。”康士坦丁邊說邊細看著哥哥麵頰骨突出的臉上泛起的紅暈。

“於是我們搞了個鉗工組織,那裏的全部生產,連利潤,連主要的生產工具,都是公共的。”

“組織將辦在哪裏呢?”康士坦丁·列文問。

“在喀山省的沃茲德列姆村。”

“不過為什麼在村裏?我看鄉裏事情本來就夠多的了。在村裏搞個鉗工組織幹什麼?”

“這是因為農民現在和以前一樣,依舊是奴隸,也因為人家想使他們擺脫這種奴隸處境,你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因此就不高興了。”被反問得生氣的尼古拉·列文說。

康士坦丁·列文歎了口氣,同時環顧這又黑又髒的房間。這一聲歎息好像更觸怒了尼古拉。

“我知道你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貴族觀點。我知道他把自己頭腦的全部精力都花在為現存罪惡的辯護上了。”

“不,你幹嗎說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呢?”列文微笑著說。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我來告訴你!”聽到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名字,尼古拉·列文突然叫喊起來,“我來告訴你……談他幹什麼,可有什麼好說的?不過……你幹嗎到我這裏來?你瞧不起這個,那好,去你的吧,滾!”他嚷嚷著,從椅子上站起來,“滾,滾!”

“我絲毫沒有瞧不起你們,”康士坦丁·列文羞怯地說,“我甚至並不想同你們爭論。”

這時候,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回來了。尼古拉·列文生氣地瞥了她一眼。她迅速走到他身邊,悄悄嘀咕了點什麼。

“我身體不好,變得容易生氣了,”尼古拉·列文安靜下來說,同時吃力地呼吸著,“再說你向我談到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他的一篇文章。那純粹是胡說八道,純粹是謊言,純粹是自我欺騙。一個不懂得公道的人怎麼能寫談論公道的文章?您看了他的文章?”他重新靠桌子坐下來問克裏茨基,同時把撒了半桌子的煙頭抹開,以便空出地方來。

“我沒有看。”克裏茨基陰鬱地說,顯然是不想參與談話。

“為什麼?”尼古拉·列文又生氣地對著克裏茨基。

“因為覺得沒有為此浪費時間的必要。”

“那麼您倒說說,您怎麼知道這是浪費時間呢?這篇文章許多人看不懂,因為太深奧了。不過我可另當別論,我對他的思想了如指掌,並知道文章的毛病在哪兒。”

大家都沉默了。克裏茨基慢慢欠身起來,並拿起帽子。

“不想吃晚飯了?好吧,再見。明天帶一名鉗工來。”

克裏茨基剛走出去,尼古拉·列文微微一笑,還眯了眯眼睛。

“他這人也不好,”他說,“因為我知道……”

但這時,克裏茨基擋著門叫他。

“還需要什麼?”他說著,和他一起到了走廊裏。單獨與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留下時,列文和她聊起來。

“您早就和哥哥在一起了?”他問她。

“是啊,已經第二年了。他的健康變得很不好。酒喝得多。”她說。

“那他喝什麼酒呢?”

“喝伏特加酒,而這對他是有害的。”

“喝得多嗎?”他低聲地問。

“是的。”她偷偷地看著門外說,這時尼古拉·列文正好走進門來。

“你們在說什麼?”他皺起眉頭說,一雙驚恐的眼睛從一個人身上移到另一個人身上,“在說什麼?”

“沒有什麼。”康士坦丁尷尬地說。

“要是不想說,隨你們便。隻是你和她沒有什麼好說的。她是個下賤女人,而你是老爺。”他邊說邊抽搐著脖子。

“你呀,我可是知道,全都明白,什麼都掂了分量,還為我的迷誤感到遺憾。”他又說起來,同時提高了嗓門。

“尼古拉·德米特裏奇,尼古拉·德米特裏奇。”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又貼近他悄聲說。

“啊,好,好!……那現在吃晚飯怎麼樣?這個,放在這裏,”他看到端著托盤的夥計說,“放到這裏,放到這裏,”他生氣地說,並立刻拿起伏特加酒瓶,倒了一杯並貪婪地一口喝光,“你要一杯嗎?”他馬上高興起來,對弟弟說,“啊,關於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再說吧。不管怎麼,我還是高興見到你的。不管怎麼說,不是外人嘛。來,幹杯吧。說說你在幹什麼,”他接著說,同時貪婪地吃著一片麵包,並又倒滿了一杯,“你過得怎麼樣?”

“和以前一樣,一個人住在鄉下,經營田莊。”康士坦丁回答,同時驚恐地注視著哥哥吃喝時的貪相,並竭力掩飾自己的注意力。

“你幹嗎不結婚?”

“沒有遇上合適的人。”康士坦丁漲紅了臉回答。

“怎麼會?我是——全都完了!我毀了自己的一生。我過去和現在都這麼說,如果把我的那一份在我需要的時候給了我,我的全部生活會是另一種樣子。”

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連忙換了個話題。

“而你知道嗎,你的萬紐什卡在我們波克羅夫斯基當辦事員。”他說。

尼克拉抽搐著脖子,沉思起來。

“你講給我聽聽,波克羅夫斯基怎麼樣。那幢房子還在嗎,還有那些樺樹和我們上課的地方?而管花園的費利普,真的健在?我多麼清楚地記得那個涼亭和沙發!你當心點兒,房子的什麼東西也別動,不過快點兒結婚,一切都要恢複原來的樣子。要是你有了個好妻子,到時候我一定到你那裏去。”

“現在就到我那裏去吧,”列文說,“我們會安排得好好的。”

“要是我知道不會遇上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我也就到你那裏去了。”

“你不會遇上他的。我的生活是獨立的,完全不靠他。”

“是啊,不管怎麼說,你得在他和我之間作出選擇。”他羞怯地望著弟弟說。這種羞怯打動了康士坦丁。

“如果你想知道我在這個問題上的全部心裏話,我就告訴你吧,在你與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爭論中,我既不讚同這一方,也不讚同另一方。你們倆都不對。你不對的多在表麵上,他的不對則更多是內在的。”

“啊,啊!你明白了這個,你明白了這個?”尼古拉高興地叫起來。

“而我個人,要是你想知道,更珍惜和你的友誼,因為……”

“為什麼,為什麼?”

康士坦丁不能說出來,他珍惜是因為尼古拉不幸,需要友誼。但尼古拉明白,他想說的正是這一點,因此便耷拉下臉,又拿起伏特加酒。

“夠了,尼古拉·德米特裏奇。”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說著,伸過一隻胖乎乎裸露的胳膊去拿長頸玻璃瓶。

“放開!別來管我!我要揍你了!”他叫嚷道。

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微微一笑,這溫順善良的微笑也感染了尼古拉,她拿走了酒瓶。

“你以為她什麼也不明白?”尼古拉說,“她對所有這一切比我們大家都明白。她身上有某種美好而可愛的東西,對嗎?”

“您以前從來沒有到莫斯科來過?”康士坦丁問她,以便找個話頭。

“你對她別以您相稱,她怕這樣。除了因為她想離開妓院,民事法庭審訊她的時候,沒有人對她以您相稱過。天哪,這世道多荒謬啊!”他突然大叫起來,“這些個新機構,這些民事法庭,地方自治局,多麼豈有此理!”

康士坦丁·列文聽他說,那種自己讚同而且也常說的對所有社會機構的意義的否定,現在從哥哥嘴裏說出來,這使他感到不愉快。

“到了那個世界,我們就會明白這一切了。”他開玩笑說。

“那個世界上?啊,我不喜歡那個世界!不喜歡,”他說著,一雙驚恐粗野的眼睛凝視著弟弟的臉,“要知道,能擺脫一切的卑鄙齷齪和亂七八糟的東西,無論是別人的還是對自己的,當然很好。而我可害怕死,非常害怕死。”他打了個寒戰,“還是喝點兒什麼吧。想喝香檳酒嗎?還是讓我們到什麼地方去。我們找吉卜賽人去!你知道嗎,我深深愛上了吉卜賽人和俄羅斯歌曲。”

他開始語無倫次了,並東拉西扯起來。康士坦丁在瑪莎的幫助下說服他什麼地方也別去,讓完全醉了的他躺下睡覺。

瑪莎答應在需要的時候寫信給康士坦丁,並勸尼古拉·列文住到弟弟那裏去。

26

康士坦丁·列文乘早班火車離開了莫斯科,傍晚回到了家。一路上,他在車廂裏與鄰座旅客談論政治,談論新的鐵路,也和莫斯科一樣,滿腦子的混亂想法、對自己的不滿及麵對某件事情的羞恥心折磨著他。但當他到站下了火車,認出穿著領子翻起的長衣的獨眼馬車夫伊格納特時,當他通過車站窗戶透出的暗淡燈光看到自己鋪著毯子的雪橇和係住尾巴、套著帶鏈子和流蘇挽具的馬兒時,當馬車夫伊格納特邊裝行李邊向他講述關於來了包工頭及帕瓦生了小牛犢等鄉間新聞時——他才感到混亂稍稍鬆散了點兒,羞恥心和對自己的不滿正在過去。這是他一看到伊格納特和馬兒時就感覺到了的;但當穿上給他帶來的皮襖,裹得緊緊地坐在雪橇上趕路,一邊考慮村裏麵臨的活計一邊張望著現在老了拉邊套但曾經是主力的頓河駿馬時,他對自己遇到的事情有了完全不同的理解。他感到自在,而不想成為另一個人。他現在的希望是,自己隻要比以前好些就行了。首先,從這一天起他決心不再對結婚能帶給自己不尋常的幸福抱更多的希望,不再回避現實了。其次,他已下決心不再為汙濁的情欲所誘惑,回想起自己打算求婚時的念頭是使他那麼痛苦。此外,回想起尼古拉哥哥,他暗自下決心永遠不再忘記他,他要關心他,注意他的情況,以便他一遇到不測,能給他提供及時的幫助。而這一天也不會太遠了,他感覺到了這一點。還有與哥哥關於自己曾輕率對待過的共產主義的談話,現在迫使他深思。他認為經濟條件的改造是胡說八道,但他從來都覺得與人民的貧困相比,自己的富裕是一種不公,並下決心為了使自己覺得心安理得,盡管他以前幹了許多活,日子過得並不奢侈,從今往後將更多地工作及生活得更儉樸。所有這一切,他覺得自己很容易做到,以至一路上都沉浸在愉快的幻想中。他懷著對新的更美好的生活的希望,晚上九點鍾,神清氣爽地回到了家。

從在他家擔當女管家的老保姆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房間的窗子透出的亮光,落在屋前的一塊雪地上。她還沒有睡覺。被她喚醒的庫茲瑪,睡意蒙矓地光著腳跑到台階上。獵犬拉斯卡差點兒沒有絆著庫茲瑪的腳,也跳起來吠叫著,擦過他的兩個膝蓋站得高高的,它想卻又不敢把自己的兩隻前腳掌撲在他胸口上。

“老爺,你這麼快就回來了。”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說。

“想家了,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做客雖好,而家裏更好。”他回答著,走進了書房。

書房被端進來的蠟燭光照亮了。顯出一件件熟悉的東西:一對鹿角,書架,一麵鏡子,通風口早該修理的爐子,父親的沙發,一張大桌子。桌子上放著一本翻開的書、一隻打破的煙灰缸、一個有他的筆跡的筆記本。當他看到這一切的時候,對自己一路上幻想建立的那種新生活的可能性的懷疑,在他心頭閃了一下。這一切生活陳跡仿佛抓住了他。它們好像在說:“不,你離不開我們,也變不成另一個人,而還將和原來一樣:帶著懷疑、對自己永遠的不滿、白費勁兒的改革試驗和失敗以及對不曾得到也不可能得到的幸福的永久期待。”

但是,這麼說的是他的一些用具,心靈裏的另一個聲音則在說,不該向過去屈服,事在人為。接著,他聽從這個聲音走到放著一對兩普特重的啞鈴的牆角處,鼓足力氣,像做健身運動似的把它們舉起來。門外響起嚓嚓的腳步聲。他趕緊放下啞鈴。

管家進來說,感謝上帝,一切都好,並報告說新烘幹機裏的蕎麥烤焦了。這個消息使列文很生氣。新烘幹機是列文自製的,有一部分還是他親自設計的。管家本來一直反對這種烘幹機,現在就暗自得意地來宣告蕎麥烤焦了。列文堅信,蕎麥之所以被烤焦,隻因為沒有采用他吩咐過數百次的那些辦法去烘。他大為惱火,並訓斥了管家。不過也有件大喜事:從母牛展銷會上買來的優秀名貴的帕瓦,生了小牛犢。

“庫茲瑪,拿皮襖來。而你去吩咐拿盞燈,我過去看一眼。”他對管家說。

飼養名貴母牛的牲口棚在屋背後。穿過院子繞過丁香樹旁邊的雪垛,列文來到了牲口棚。當凍住了的門被打開時,裏邊散發出一股熱烘烘的牛糞氣味。被不習慣的燈光驚動的母牛都吃了一驚,在新鮮的幹草堆上活動起來。那條寬大、平滑、帶黑花斑的荷蘭牛的脊背閃閃發光。人們從旁邊走過時,套著鼻環躺著的金雕公牛好像要站起來,但它改變了主意,隻用鼻子噴了兩下。像河馬一樣魁梧的大美人帕瓦用轉過來的半個身體護住小牛犢,不讓進來的人看見,並不時地嗅嗅它。

列文來到牛欄處,看了看帕瓦,並扶起帶紅花斑的小牛犢,幫助它搖搖晃晃的瘦長腿站住了。惶恐的帕瓦吼叫起來,但當列文把小牛犢推到它身邊時,它便安靜了,沉重地喘了口氣,開始用粗糙的舌頭舔起小牛犢來。小牛犢東尋西找著把鼻子伸到母親的腹股溝下,不停地搖擺著小尾巴。

“過來,往這裏照,費多爾,把燈拿到這裏來,”列文仔細端詳著小牛犢說,“像母親!毛色像父親,這沒有關係。很好。下腹又長又寬厚。瓦西裏·費多羅維奇,是不錯吧?”他對管家說,因為添了小牛犢,列文已經不為蕎麥烘焦的事兒生氣了。

“怎麼會不好呢?不過,包工頭謝苗在您走後第二天就來了。得和他講好條件,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管家說,“關於機器,我事先向您稟報了。”

這個問題就把列文引到龐大而複雜的莊園經營的全部細節中去了,他徑直從畜欄來到辦事處,與管家及包工頭謝苗談了一會兒,然後回家並直奔樓上書房裏。

27

這是一幢很大的樣式古老的房子,列文雖然一個人住,但占用了整棟房子,而且整幢房子都燒爐子供暖。他知道這樣做顯得有些傻,知道這樣不好,甚至違背他的新計劃,但對列文來說,這房子是一個完整的世界。這是他父親和母親生活和去世的那個世界。在列文心目中,父母親過的那種生活是完美無缺的,理想的,他幻想著與自己將來的妻子重新建立起那樣的生活。

列文幾乎不記得他的母親了。對他來說,她給他的印象是一種神聖的回憶,在他的想象中,未來的妻子應該是他心中的母親那樣的一位美麗、賢惠的理想女人。

對女性的愛,他不但不能設想不結婚,而且他首先想到的是家庭,然後才是那個給予他家庭的女性。他對結婚的概念因此也不像他所認識的人那樣,對那些人來說,結婚是多種社會生活事務之一;在列文看來,結婚是人生大事,生活的全部幸福都取決於它。可是現在,他得把這件事情拋開。

他走進平時喝茶的小客廳,拿著一本書坐在一把安樂椅上,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便給他端來一杯茶,並照自己的習慣說:“我就坐一會兒,老爺。”她就坐在窗下的一把椅子上。他覺得奇怪的是自己竟沒有拋棄他的夢想,而且他不這樣就沒法生活。和她也好,和另一個女的也好,他的夢想一定要實現。他在讀書,考慮讀到的內容,時而停下來聽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沒完沒了地嘮叨;同時,莊園經營和未來家庭生活的種種不同圖景毫無聯係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裏。

他聽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說到普羅哈爾怎麼忘了上帝,以及他拿到列文賞給買馬的錢喝得不省人事,往死裏打自己的老婆;他聽著,並讀著書,還回憶從讀書中激發起的自己思想的全部進程。這是泰恩達爾一本論熱學的書。他回想起自己曾批評泰恩達爾,認為他在利用試驗的靈活方麵自以為是並缺乏哲學觀點。接著,突然冒出一個愉快的想法:“兩年後,我的畜群中將有兩頭荷蘭牛,帕瓦可能還將活著,有十二頭年輕的金雕母牛,再加上這三頭,好家夥——神了!”他重新拿起書來。

“好吧,電和熱是同一回事兒;但是,為解決問題,在一個方程式裏是否能使一個值代替另一個值?不。那怎麼辦呢?自然界所有力量之間的聯係本來就已經憑本能感覺出來……特別愉快的是,帕瓦的女兒將已經是帶紅斑的母牛,還有再加上這三頭牛的整個畜群……好極了!帶著妻子及客人們出去看看畜群……妻子會說:我和柯斯佳,我們像對待一個孩子似的照料這小牛犢。這怎麼會使您這麼感興趣?一個客人會說。一切使他感興趣的,都使我感興趣。可是,她是哪一位?”於是,他回想起在莫斯科發生的事情……“唉,有什麼辦法?……錯不在我。但現在,一切都得從頭來了。說什麼生活不允許,情況不允許,這是胡說。為了改善,大大地改善生活,應當拚搏……”他高興地抬起頭,沉思起來。老拉斯卡還沒有完全享受主人歸來的歡樂,它汪汪叫著滿院子跑來跑去,這時搖著尾巴回來了,隨身帶進一股新鮮空氣。它來到列文跟前,把頭伸到他手底下,抱怨地嗚嗚叫著,要求他撫摸它。

“隻是不會說話,”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說,“這是條狗……要知道,它也明白主人回來了,可它懂得……主人心裏不高興呢。”

“為什麼說我不高興啊?”

“啊,難道我還看不出來,老爺?像我這把年紀還會不知道?我從小在老爺家裏長大。沒有關係,老爺。做人隻要身體健康和良心純潔就好。”

列文凝神注視著她,使他吃驚的是,她怎麼會明白他的想法。

“怎麼,再端杯茶來?”她說著,拿起茶杯走了。

拉斯卡還一直把頭伸在他的手底下。他撫摸了它一把,它立刻就在他腳下蜷縮起身子,趴下來,把頭擱在自己的臀部上。然後,為表示現在一切都好,平安無事了,它稍稍張開嘴巴,吧唧了幾下嘴唇,然後,用黏糊糊的嘴唇更舒服地蓋住它那衰老的牙齒,怡然自得地安靜下來。列文仔細地端詳著它最後的一個動作。

“我也是這樣!”他暗自說,“我也是這樣!沒有關係……一切都好。”

28

舞會後的第二天清早,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就給丈夫拍了封電報,說自己當天就離開莫斯科。

“不,我得,得走,”她用這樣的口氣向嫂嫂解釋自己改變了計劃,仿佛她記起了有數不清的事情要做似的,“不,還是今天走的好!”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沒有在家吃午飯,但說好了七點鍾一定來送妹妹。

吉蒂也沒有來,她寫來一張條子,說她腦袋疼。午飯隻有陀麗與安娜姑嫂倆及孩子們和英國女家庭教師一塊兒吃。是因為孩子們沒有常性呢還是很敏感,他們都感覺出了安娜今天完全不像他們愛上她的那一天那樣,她已經不關心他們,總之,他們不再同姑姑玩,也不再愛她,他們也就完全不關心她要離開的事兒了。整個一上午,安娜都在忙著為離開作準備。她給莫斯科的熟人們寫條子,記下自己的賬目並收拾東西。陀麗總覺得她心神不寧、情緒煩躁,這種心情所表現的操心,陀麗是體會過的,它不是無緣無故的,而且多半是由於對自己不滿。午飯後,安娜回自己房裏穿衣服去了,陀麗也跟了過去。

“你今天的樣子好怪。”陀麗對她說。

“我?你看出來了?我不是怪,但我不對勁兒。我常有這種情況。我老想哭。這很傻,不過會過去的,”安娜連忙說,把漲紅的臉抵到一個她裝著小睡帽和細麻紗手絹的玩具匣上,她的一雙眼睛格外明亮,並不斷掉出淚珠,“我原來是多麼不想離開彼得堡,而現在又不想離開這裏。”

“你到這裏來做了件好事。”陀麗仔細瞧著她說。

安娜用淚水浸濕的眼睛看了看她。

“別這麼說,陀麗。我什麼也沒有做,也做不了什麼。我常常覺得奇怪,為什麼人們像商量好了似的來找我。我做了什麼及我能做什麼?你心裏充滿那麼多的愛,能原諒……”

“沒有你,上帝知道會怎麼樣呢!你多麼幸福,安娜!”陀麗說,“在你心裏,一切都亮堂又美好。”

“像英國人說的那樣,每個人心裏都有自己的skeleton39。”

“你還有什麼skeleton?你身上一切都亮堂。”

“有啊!”安娜突然說,流過眼淚後,她的嘴唇出人意料地彎起來,露出狡黠、譏諷的微笑。

“啊,你的那些skeleton是可笑的,而不是痛苦的。”陀麗微笑著說。

“不,是痛苦的。你知道我為什麼今天而不是明天走嗎?這事兒坦白說出來使我不好受,我想把它告訴你。”安娜說著,刷地一下坐在了安樂椅上,並直視著陀麗的眼睛。

陀麗也吃驚地發現,安娜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根,紅到了披著一綹綹鬈發的脖子上。

“是的,”安娜接著說,“你知道嗎,吉蒂為什麼不來吃午飯?她在妒忌我。我破壞了……這次舞會對她來說是一次折磨而不是享受,我是原因。不過,對,對,不是我的錯,或者我隻有一點點錯。”她說著,用委婉的聲音拖長了“一點點”這幾個字。

“啊,你說這話多像斯吉瓦!”陀麗笑著說。

安娜感到委屈了。

“噢不,噢不!我不是斯吉瓦,”她皺著眉頭說,“我對你說,是因為我甚至連一分鍾都不允許自己懷疑自己。”安娜說。

然而當她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她感覺到了它們是不公正的;她不隻是懷疑自己,想到符朗斯基時還感到激動,而且比希望得更早離開隻是為了不再和他見麵。

“是的,斯吉瓦對我說了,你和他一起跳瑪祖卡舞,他還……”

“你不能設想,結果這多可笑。我原來隻想當個紅娘,可突然出現了完全另一種情況,也許是我情不自禁……”

她滿臉通紅,並停住了。

“噢,他們現在感覺到了這一點!”陀麗說。

“但要是他在這件事上認真的話,我就陷在毫無辦法的困境裏了,”安娜打斷她說,“我相信,這一切將會被忘記,吉蒂也就不會再恨我了。”

“不過,安娜,老實告訴你吧,我倒是不太看好吉蒂的這樁婚姻的。如果符朗斯基會在一天內愛上你的話,他們還是散了更好。”

“啊,我的天啊,這就太荒唐了!”安娜說,當聽到自己的心事被說出來時,她的臉上又露出一團濃濃的紅暈,“我使自己成了我那麼喜歡的吉蒂的仇敵,所以我現在就離開。啊,她多麼可愛!但你會設法補救這事兒的,陀麗,是嗎?”

陀麗差點兒忍不住微笑起來。她愛安娜,但看到她也有弱點,這使她高興。

“成為仇敵?不會的。”

“我也是那麼希望你們大家都像我喜歡你們一樣地喜歡我;而現在,我更喜歡你們了,”她一雙眼睛裏噙著淚水說,“啊,我今天多傻啊!”

她用手絹在臉上擦了一把,便開始穿衣服。

安娜臨走前,晚來的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趕到了,他滿臉紅光,喜氣洋洋,並散發出一股酒和雪茄煙味兒。

安娜的多愁善感也傳給了陀麗,因此當她最後一次擁抱小姑子時,悄聲地對她說:

“記住,安娜:你為我做的事兒,我永遠忘不了。而且記住,我愛你,並將永遠像愛一個最好的朋友那樣愛你!”

“我真不明白你說這話做什麼!”安娜一邊吻她一邊忍住眼淚說。

“你是理解我的,現在也理解。再見,我的愛!”

29

“好,一切都結束了,感謝上帝!”這是第三次鈴聲響起並與站在過道上的兄長作最後一次告別時安娜的第一個想法。她和安努什卡並排坐在自己的軟席沙發上,打量著半暗不明的臥鋪車廂,“感謝上帝,明天就見到謝遼若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了,我的生活又將按老樣子,美好而平常。”

這一整天的旅途,安娜都沉浸在那種滿足和憂慮重重的心緒中;她一雙小巧靈活的纖手將那個紅色的小匣子打開又合上,拿起襯墊放在自己的膝蓋上,仔細地裹住雙腿,安安穩穩地坐著。一位有病的太太已經鋪開睡覺了。另外兩位太太與她交談起來,而那位胖太太則不停地裹自己的腿,抱怨供暖不好。安娜同太太們敷衍了幾句,但看不出談話有多大趣味,便叫安努什卡拿過一盞燈,把它掛在鋪位的扶把上,並從自己的小手提包裏取出一把小裁縫刀和一本英國小說。開始時她看不進去。因為受嘈雜聲和來回走步聲的妨礙;後來列車開動了,又不能不留神聽各種聲音;然後是打著左邊窗戶並沾在玻璃上的雪,從一旁走過的列車員那種裹得緊緊而半邊身子落滿雪的模樣,以及關於外邊可怕的暴風雪的談話聲,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後來,這種種響動不斷地重複出現,依舊是那種一振一撞的顛簸,依舊是打在窗戶上的雪,依舊是熱一陣冷一陣的迅速變換的空氣,依舊是那些麵孔在半暗不明中閃動,以及依舊是那種說話聲,於是安娜開始看小說,並試圖理解看過的內容。安努什卡已經打瞌睡了,她同時用一雙戴著已經破裂的手套的手扶著膝蓋上的紅匣子。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看著書,卻知道自己並不滿足於隻看書裏寫的別人的生活。她自己對生活的興趣太濃了。她看到小說裏的女主人公照料病人,自己就像在病人房裏輕手輕腳地來回走;她看到議員發表演說,自己就想發表這樣的演說;她看到梅麗夫人騎馬追趕牲口,使妯娌生氣並以自己的勇氣讓大家吃驚,她自己也想這樣做。但是沒有事情可做,她於是一邊手裏把玩著光滑的小紙刀,一邊勉強看著書。

長篇小說的主人公已經得到自己英國式的幸福,成了男爵,有了領地,安娜也和他一起來到這塊領地上,突然她又感到他應當覺得可恥,她也為這事兒本身覺得可恥。然而他為什麼要覺得可恥呢?“我又為什麼覺得可恥?”她心懷委屈驚訝地問自己。她放下書本,仰靠在鋪位的靠背上,雙手緊緊抓住小刀。什麼可恥的事情也沒有過。她反複回憶自己在莫斯科的所作所為。全都是美好的和愉快的。想起舞會,想起符朗斯基和他那張洋溢著情意的臉,想起自己與他的全部交往:沒有什麼可恥的。與此同時,回憶到這裏時,可恥的感覺增強了,正是在這裏,當她回憶到符朗斯基時,仿佛內心有個什麼聲音在對她說:“暖和,很暖和,熱。”“這有什麼?”她在鋪位上轉了個身,堅決地對自己說,“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我害怕正視這件事兒?究竟有什麼?我和這位青年軍官之間,除了通常與任何一個熟人都有的關係之外,難道會有什麼特別的關係嗎?”她輕蔑地冷冷一笑,又拿起書本,可是已經不再明白所看的東西了。她用小紙刀劃著玻璃,然後把光滑冰冷的刀麵放到脖子上,突然感到一種無緣無故的快樂,這使她差點兒笑出聲來。她覺得自己的神經像一些弦線被幾根擰動的小軸轉得越來越緊了。她感覺到自己的一雙眼睛睜得越來越大,而且手指和腳趾都神經質地活動起來,心裏有一種什麼東西壓迫著呼吸,這個搖搖晃晃半昏暗的環境中的所有形象和聲音都清晰得使她吃驚。她心裏不斷地出現懷疑,“這車廂是在往前開還是在後退或完全停著?自己身邊的人是安努什卡還是個陌生人?扶把上的是一張毛皮還是一頭野獸?而在這裏又是不是我自己?是我自己還是另一個女人?”她為自己陷入這種恍惚迷離的狀態感到害怕。但有一種什麼東西把她往那裏拖,而她,可以憑自己的意誌依順它或加以拒絕。她站起來,想讓自己清醒一下,於是取下厚毛圍巾,脫了厚裙子上的披肩。她清醒了一會兒,明白了,進來身穿缺紐扣的土布長大衣的農民是鍋爐工,他在查看溫度表,隨身把風和雪帶進了門裏;但隨後一切又都模糊了……這個穿無袖長襖的農民開始咬牆上的什麼東西,那老太太開始把兩條腿伸得和整個包廂一樣長,弄得包廂裏烏雲彌漫;然後有什麼東西可怕地咯吱咯吱地尖叫起來並發出碰撞聲,好像在折磨什麼人;然後是通紅的火光遮住了眼睛,最後又一切都被一堵牆擋住了。安娜覺得自己在往下沉。可是,這一切都並不可怕,倒是讓人開心。裹得緊緊的並把雪帶進來的那個人的聲音在她耳朵邊響亮地嚷了一聲。她站起來,並清醒了;她明白是進站了,那是列車員。她吩咐安努什卡把脫下的披肩和圍巾遞過來,戴上後往門口走去。

“您要出去?”安努什卡問。

“是的,我想呼吸一下空氣。裏邊太熱了。”

她打開門。暴風雪向她撲麵刮來,把她堵在了門上,這使她感到開心。她把門開大,走了出來。風好像正等待著她似的,愉快地在呼嘯,想抓住她並把她帶走。她一隻手扶住冰冷的門柱,一隻手按住裙子,發現站台上倒是一片寂靜。她高興地挺起胸脯,深深地吸進一口帶雪的冷空氣,站在車廂旁邊,張望著站台和燈光明亮的車站。

30

可怕的暴風雪在車廂輪子間,順著柱子從車站角落衝出來,呼嘯著。車廂、柱子、人們,看到的一切——都半邊積滿了雪,而且越積越厚。暴風雪停了一會兒,然後又一陣陣地刮得如此猛烈,使人感到無法抵擋。有些人在奔跑,一邊開心地交談著,一邊踩得站台的木板咯吱咯吱響,大門不停地被打開又關上。她的腳下滑過一個人的彎曲影子,並聽到幾下錘子敲打在鐵上的聲音。“拿電報來!”暴風雪的黑暗中從另一邊傳來一個生氣的聲音。“這邊請!二十八號!”又一些不同的聲音在嚷嚷,並跑過一些滿身是雪的人。有兩位先生嘴裏叼著點燃的卷煙從她身邊走過去了。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便從暖手筒裏伸出一隻手,扶著小柱子走向車廂,然而一個穿軍大衣的人在她身邊擋住了搖搖晃晃的燈光。她回頭一看,立刻認出是符朗斯基的臉。他一隻手舉到帽簷上,向她鞠了一躬,並問她需要什麼,他是否能為她效勞。她一時沒有回答,久久注視著他,而且盡管他是站在陰影處,她還是看到或似乎覺得看到了他臉部和眼睛的表情。這就是昨天如此打動了她的那種崇拜和讚歎的表情。最近幾天,她已經不止一次地而且剛才還暗自在說,在她的心目中符朗斯基是許許多多隨時隨地都可以見到的青年之一,她永遠不允許自己再去想他;可是現在,在遇見的最初一瞬間,一種欣喜的自豪感立刻控製了她。她用不著去問,他為什麼在這裏。她是如此確切地知道,就等於他告訴她自己在這裏是為了表明,她在哪裏他也就到哪裏。

“我不知道您走。您幹什麼去呀?”她邊說邊放下一隻正扶著小柱子的手。而且,她臉上洋溢著不可抑製的喜悅和生氣勃勃的表情。

“我幹什麼去?”他說,同時直視著她的眼睛,“說實話,我來,是因為您在這裏,”他說,“我沒法不這樣。”

就在這時候,風好像克服了一道障礙似的把雪從車廂頂上刮下來,發出一種似鐵片折斷後抖動的聲音,前麵的汽笛哭泣般憂鬱持久地鳴響起來。暴風雪的全部可怕情景,這時在她心裏變得更美好了。他說的話正是她內心的希望,卻又是她的理智所害怕的。她什麼也沒有回答,他從她臉上看出她內心的鬥爭。

“如果我說的話使您感到不高興了,那麼,請您原諒。”他恭順地說。

他說得彬彬有禮,畢恭畢敬,卻又是那麼堅定、斬釘截鐵,以至於她好長時間無法回答。

“您在說傻話,我求您,要是您是個好人,就請忘了您說的話,我也一樣會忘了的。”她終於說。

“您的任何一句話、任何一個動作,我都永遠忘不了,也不可能……”

“夠了,夠了!”她嚷嚷道,那張被他注視著的臉徒勞地故意做出嚴厲的表情。接著,她便一隻手扶著小柱子邁上踏腳板,迅速走進車廂過道裏。但是,她在這狹窄的過道裏停住了,頭腦裏考慮著剛才所發生的事情。她既沒有記起自己的也沒有記起他的話,而是憑感覺明白這瞬間的談話使他們倆可怕地接近了;她為此感到驚恐而又幸福。站了幾秒鍾後,她才走進車廂,坐在了自己的鋪位上。一開始就為此折磨她的那種緊張心情不僅恢複了,而且增強到使她害怕,以至於時刻感到自己身上有某種過分緊繃的東西要爆炸。一晚上她都沒有睡著。但是,那種緊張及充滿她頭腦的幻想裏並沒有任何不愉快和陰鬱的東西;相反,有某種愉快、熾熱和使人陶醉的東西。淩晨,安娜坐在軟席鋪位上打了會兒瞌睡,醒來時已是一片白茫茫亮堂堂了,火車快到彼得堡了。一時間,對家、對丈夫、對兒子的想法及眼下和隨後的種種事務,立刻湧到她的心頭。

到了彼得堡,火車一停下來她就下車了,首先吸引她注意的就是丈夫的臉。“啊呀,我的天!他兩隻耳朵怎麼變這樣了?”看著他冷冰冰和神氣的形象以及這時特別使她吃驚的那兩隻支著圓禮帽邊沿的耳朵,她心裏想。一看見她,他就迎著走過來,兩片嘴唇合成他通常微微訕笑的樣子,用一雙大而倦怠的眼睛直視著她。觸到他頑強而倦怠的目光時,一種不愉快的感覺揪住了她的心,好像自己等著看到的他是另一種樣子。她此時的感覺,是一種特別使她吃驚的對自己的不滿。那是一種早就有的熟悉的感覺,仿佛自己和丈夫的關係有著某種虛假的成分;不過以前她不曾注意,現在則清楚而痛苦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是呀,你瞧,一個溫柔的丈夫,溫柔得像剛結婚頭一年那樣,熱切地想見到你。”他用緩慢的,和她相處以來幾乎總是這樣好像實際是在譏笑自己的語調說。

“謝遼若身體好嗎?”她問。

“這就是對我的熱情的全部獎賞?”他說,“好,好……”

31

整個晚上,符朗斯基甚至沒有想睡著。他坐在自己的軟席上,一會兒眼睛直愣愣地注視著自己的前方,一會兒張望著進進出出的人們,如果說以前他也以自己堅定、鎮靜的樣子使不熟悉的人吃驚和不安,那麼現在他就顯得更驕傲和自負了。他把人當做東西看待。坐在對麵的一個在區法院供職的神經質的青年,看他這種樣子感到很生氣。那青年於是在他旁邊抽起煙來,和他聊天,甚至捅捅他,讓他知道他不是件東西而是個人,可符朗斯基還是像看一盞路燈似的看著他,年輕人便做起臉色,覺得自己在這種不把他當人看的人的壓力下正在失去自製。

符朗斯基目空一切,覺得自己是帝王。這並非出於自信給安娜留下了印象——他還不敢這樣想——而是因為她給他留下的印象使他感覺到幸福和驕傲。

這一切會有什麼後果,他不知道,甚至也沒有去想。他隻感覺到,自己迄今為止全部放縱和分散的精力已經集中到了一點上,並以可怕的力量奔向一個崇高的目標。他為此感到幸福。他隻知道自己對她說了真話,她在哪裏他就到哪裏。她是他現在生命的全部幸福、全部意義,當他在波羅戈沃站下車喝礦泉水見到安娜時無意中對她說的頭一句話,就道出了他心中所想。而且為自己這樣對她說了感到高興,因為對她說了這句話,現在她知道了他的情意,一定在想著他的話。他一整夜沒有睡。回到自己的車廂裏後,他不停地回想見到她時的全部情景,所有她說的話,並在自己的想象中浮現出使他飄飄然心曠神怡的可能的未來圖景。

他在彼得堡下火車時,雖一夜未眠,仍感到像剛洗了一次冷水澡似的清新和充滿活力。他站在自己的車廂門口等著她下車。“再看一眼,”他暗自微笑著說,“看一眼她的芳姿、她的臉蛋;也許她會說點兒什麼,會轉過頭來張望,微笑。”然而,他在看到她之前,先看到她那位由站長陪著穿過人群的丈夫。“啊,對!丈夫!”現在,符朗斯基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她的丈夫是和她聯係在一起的人。他知道她有丈夫,卻不相信他的存在,而隻有當他看到他,看到有腦袋有肩膀,有穿著黑褲子的雙腿的他的時候才完全相信,尤其是當他看到這位丈夫怎麼懷著所有者的神情平靜地挽起她的一隻胳膊時。

他見到戴著圓禮帽,背稍稍有點兒駝,有一張彼得堡式的新刮的臉以及一個嚴肅自信的形象時,相信這就是他——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時,便產生了一種不愉快的感覺,就好比一個渴得要命的人終於找到了一眼泉水,而那裏卻正有條狗或羊或豬在飲泉水並把泉水攪渾。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整個臀部一扭一扭地邁著笨拙的雙腳的步姿,特別讓符朗斯基生氣。他隻承認自己有愛她的不容置疑的權利。可她依然是那個她;她的模樣依然是那麼打動著他的心,使他精神振奮、心中充滿著幸福。他吩咐從二等車廂跑過來的德國仆人拿上行李走,自己則來到她身邊。他看到了夫妻間最初見麵的情景,以一個戀人的敏銳洞察力發現她與丈夫說話時稍有點兒尷尬的意思。“不,她不愛也不可能愛他。”他暗自這樣斷定。

還在自己從後邊走近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的時候,他就高興地發現,她感覺到了他正在靠近,於是回過頭來,認出是他,又把頭轉過去對著丈夫。

“您夜裏過得好嗎?”他說道,向她和她丈夫同時一鞠躬,並讓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把這看做對他的致意來接受,而他是否認得他,這是他的事兒了。

“謝謝您,很好。”她回答。

她的臉顯得疲倦,臉上也沒有那種時而微笑時而狡黠的活躍;但在瞥他那一瞬間,她的一雙眼睛裏有某種東西閃爍了一下,盡管它立刻就熄滅了,他已經為此感到了幸福。她瞅了丈夫一眼,想弄清他是否認得符朗斯基。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不滿地瞧著符朗斯基,漫不經心地尋思著這是誰。符朗斯基的鎮靜和自信,在這裏就像刀刃對石頭,碰在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冷冰冰的自信上。

“這是符朗斯基伯爵。”安娜說。

“啊!我們好像認得,”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冷冷地說著,同時伸出一隻手,“你和他母親一起去,回來則和她兒子一起,”他說,每個字兒都像賞賜一個盧布似的咬得清清楚楚,“您,對了,是度假回來?”他問道,沒有等人家回答,就用開玩笑的口氣對妻子說,“怎麼,在莫斯科告別時掉了很多眼淚?”

他這麼對妻子說,是要讓符朗斯基感覺到他要單獨與妻子在一起,但符朗斯基對著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說:“我希望有幸到府上去。”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用倦怠的目光瞧了一眼符朗斯基。

“很高興,”他冷冷地說,“我們每星期一接待客人。”然後,他完全撇開符朗斯基,對妻子說,“正好,我有半個鍾點時間來接你,向你表示我的柔情。”他繼續用那種玩笑的口氣說。

“你也太過於強調自己的柔情了,我真是很珍惜,”她也用開玩笑的口氣說,同時不由得細聽起他們後邊的符朗斯基的腳步聲來,“不過關我什麼事?”她心想,便開始問丈夫,她不在時謝遼若怎麼消磨時間。

“噢,好極了!瑪麗艾特說,他很可愛,還很……我得讓你傷心了……他不怎麼想念你,不像你丈夫。但是,再一次地merci40,我的朋友,你提前一天回來了。我們可愛的茶炊一定會很高興的(他把有名的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稱做茶炊,因為她對所有的事情總是擔心和激動)。她問起你。而且你知道嗎,我倒是建議你今天就去看看她。因為她對一切都放心不下。現在,她除了自己的所有事務,就關心奧勃朗斯基家的和好。”

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是她丈夫的朋友和彼得堡上流社會一個圈子的中心,因為丈夫的關係,安娜與這個圈子的人最接近了。

“可是我給她寫過信了。”

“但她還是要聽詳細情況。去吧,我的朋友,如果你不累。康德拉季會給你馬車的,我這就上委員會去了。我又可以不一個人用餐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接著已經不是用開玩笑的口氣說了,“你不會相信,我已經習慣同你……”

然後,他久久地緊握她的一隻手,帶著一種異樣的微笑扶她坐進轎式馬車裏。

32

家裏第一個出來迎接安娜的是她的兒子。他不聽女家庭教師的呼喚勸阻,連蹦帶跳地順樓梯跑下來,並欣喜若狂地叫著:“媽媽!媽媽!”他跑到她身邊,就摟住她的脖子。

“我對您說了,是媽媽!”他大聲地對女家庭教師說,“我知道!”

兒子也像丈夫一樣,給安娜一種近乎掃興的感覺。她想象中的他,要比實際更好些。她隻好降回到現實中,以便欣賞他實際的樣子。即使是實際的樣子,他也是可愛的,有一頭淺色的鬈發,兩隻淺藍色的眼睛及一雙緊繃著長襪的結實挺直的小腿。在親熱、愛撫的接觸中,安娜經受到一種幾乎是生理上的快慰,當遇到他單純、信賴及愛撫的目光並聽到他天真的問題時,她感覺到了一種精神上的寬慰。安娜把陀麗的孩子們送的禮物拿出來,並向兒子講述莫斯科有個叫塔尼婭的小女孩,告訴他這個塔尼婭會讀書,甚至還會教別的孩子。

“怎麼,我比她差嗎?”謝遼若問。

“依我看,你是世界上最好的。”

“這個我知道。”謝遼若說,同時微微笑笑。

安娜還沒有來得及喝完咖啡,仆人就進來稟報說,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來了。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是個高高大大的胖女人,臉色憔悴枯黃,長著一雙漂亮而若有所思的黑眼睛。安娜喜歡她,可是今天,她仿佛頭一次發現她的各種缺點。

“啊,怎麼,我的朋友,你拿到橄欖枝41了?”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一進門便問。

“是啊,一切都解決了,不過原來這事兒就不大,並不像我們所想的那樣,”安娜回答,“總的說,是我belle soeur42太強了點兒。”

但是,對一切與己無關的事情都感興趣的莉吉婭·伊萬諾夫娜,卻有一個從不聽取自己感興趣的事情的習慣。她打斷安娜說:“是啊,世界上有許多痛苦和罪惡,我今天可是受盡了折磨。”

“怎麼了?”安娜問,竭力忍住不露出微笑。

“我開始覺得白白地為真理戰鬥了,我有點兒厭倦了,有時候簡直完全支持不住了。小姐妹會(這是一個帶宗教愛國色彩的慈善機構)的事情原來進行得好好的,可是和這些先生一起就什麼事兒也辦不成,”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帶著聽天由命的冷笑補充說,“他們抓住一個思想加以歪曲,然後再如此膚淺和毫無意義地議論它。隻有包括您丈夫的兩三個人理解這件事情的全部意義,而其餘那些人隻會把事情弄糟。普拉夫金昨天寫信給我……”

普拉夫金是國外一個著名的泛斯拉夫主義者,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敘述了他這封信的內容。

接著,伯爵夫人又講了反對教會合並方麵的一些不愉快和陰謀詭計,就急急忙忙走了,因為這一天她還要去出席一個社團的會議以及到斯拉夫委員會去。

“其實這一切以前就存在;可是為什麼我以前沒有覺察到?”安娜對自己說,“還是她今天太激動了?而事實上,好笑:她的目的是做好事,她是個基督徒,可她老生氣,她身邊還老有仇敵,而且還是信奉基督和慈善的仇敵。”

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走了之後,來了一位朋友,是一個部門主管的妻子,她講述了城市裏所有的新聞。三點鍾,她也走了,答應來吃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在部裏。隻剩下一個人,安娜就利用飯前的時間陪兒子吃飯(他單獨用餐),並把自己的東西歸整好,閱讀積壓在她桌子上的便條和信件,還寫了回信。

一路上,她所經受的那種莫名的羞恥感和擔心完全消失了。在習慣的生活環境中,她又恢複了自己的果斷,並覺得做起事來心安理得、無可厚非。

她驚訝地回想起自己昨天的情況。“出了什麼事兒?沒有什麼。符朗斯基說了傻話,那很容易了結,而且我的回答也恰如其分。這事情不該也不能講給丈夫聽。講了,就意味著賦予它並不具有的重要性。”她記得有一次把丈夫在彼得堡的一個年輕下屬幾乎是向她表示愛情的事兒說了,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就回答說,生活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女人都可能遇到這種事情,可是他完全相信她的應付能力,絕不會讓猜疑來貶低她和貶低自己。“可見,何必說呢?真是的,感激上帝,沒有什麼可說的。”她對自己說。

33

四點鍾,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從部裏回來,但和平日裏常有的情況一樣,他沒有時間去看安娜。他到了書房裏,接待了等候求見的人,在一些主管部門送來的公文上簽字。快用餐時(有三個人總在卡列寧家吃飯)來了幾個人: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老表姐、一位局長和妻子,以及一位被推薦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單位供職的年輕人。安娜來到客廳裏招待他們。五點整,青銅製造的彼得一世大鍾還沒有來得及敲響第五下,身穿兩顆星的燕尾服、係著白領帶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就走了出來,因為他吃完飯馬上還要出去。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生活的每一分鍾都有事兒,而且都是計劃好了的。因為,為了來得及處理自己每天的事情,他遵守最嚴格的規矩。“不急也不閑。”這是他的座右銘。他走進客廳,給大家鞠完躬,便連忙邊坐下來邊向妻子微微笑了笑。

“是啊,我的獨居生活結束了。你不會相信,一個人用餐多不舒服(他特別強調不舒服這個詞兒)。”

吃飯時他和妻子談了會兒莫斯科的事情,帶著譏諷的笑容問起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不過,談話主要是一般性的,是關於彼得堡公務上和社會上的一些事情。用完餐,他和客人們坐了半小時,便又微笑著握過妻子的一隻手,就出門到委員會去了。安娜這次既沒有得悉自己回來就請晚上到家裏去的貝特西·特維爾斯卡婭公爵夫人的情況,也沒有到自己今天訂了包座的劇院去。她沒有去,主要是因為自己預備穿的裙子沒有準備好。總的來說,客人們散了後忙於整理自己衣衫的安娜,心裏煩得很。在去莫斯科之前,她作為一般講穿戴並不很貴重的內行女人,把三件裙子交給了一位時裝師去修改。得把裙子改得讓人看不出來,而且要在三天前完工。結果,有兩件完全沒有改好,另一件改好了,可是式樣不像安娜所要求的那樣。女時裝師專門來作解釋,認為這樣更好,安娜便火了,以至於她事後想起來覺得不好意思。為了要使心情平靜下來,她來到了育兒室,一晚上都和兒子在一起,親自哄他睡下,給他畫了十字並蓋好被子。她為自己哪兒都沒有去而這麼美好地度過了這一晚上感到高興。她覺得那麼愉快,那麼平靜,那麼清楚地看到自己在乘火車路上以為如此重大的一切隻不過是社交生活中一件通常的微不足道的小事,不管在自己或在誰麵前都沒有什麼可害羞的。她拿著一本英國小說坐在壁爐前,等著丈夫。九點半鍾整,他的鈴聲響了,接著,他走進了房裏。

“你到底來啦,啊!”她說著,同時向他伸過一隻手。

他吻了吻她的手,在她身邊坐下來。

“總的來講,我看你此行圓滿成功。”他對她說。

“是的,很成功!”她回答,並開始一五一十地講給他聽:和符朗斯基太太的旅途,到達莫斯科的情況,鐵路上發生的意外事故。然後講到自己先是為兄長,之後是為陀麗感到憐惜的印象。

“我不認為這樣的人可以原諒,盡管他是你哥哥。”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嚴厲地說。

安娜微微一笑。她知道,他這樣說正是為了表明就是考慮到親戚關係也不能讓他不說出自己的真實意見。她知道丈夫有這種特點,並喜歡這種特點。

“我高興的是事情已經圓滿解決了,而且你也回來了,”他接著說,“而關於我提交委員會通過的新條例,那邊都說些什麼?”

關於這個條例,安娜什麼也沒有聽說,所以感到內疚,自己竟這麼輕易地忘了對他來說是那麼重要的事情。

“相反,這裏對它的反應很大。”他臉上露出得意揚揚的微笑說。

她看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是想把這件事的某種使他高興的東西告訴她,於是用提問的方式把它講出來。他就帶著還是那種得意揚揚的微笑,講起這個條例通過時人們對他熱烈歡呼的情景。

“我非常非常高興。這證明我們這裏終於形成了對這件事合理的和堅定的看法。”

就著奶酪和麵包喝完第二杯茶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站起來,到自己房裏去了。

“而你哪兒也沒有去,你一定感到寂寞了吧?”他說。

“啊,不!”她邊回答邊站起來,並陪他穿過大廳到書房。“你現在在看什麼書?”她問道。

“我現在正在看Duc de Lille, Poesie des enfers43。”他回答,“一本很有趣的書。”

安娜像人們通常笑話自己喜歡的人那樣,偏愛地微微一笑,伸過一隻手挽起他的胳膊,送他到書房門口。她知道,晚上看書成了他的一個必需的習慣。盡管公務占去了他幾乎全部的時間,他仍認為追蹤知識領域裏出現的一切優秀的作品是自己的一項責任。他真正感興趣的是政治、哲學和神學書籍,就本性而言,他與藝術是格格不入的,然而盡管如此或者更確切地說,正因為如此,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從不放過這一領域裏轟動的作品,並認為自己有責任全都讀一讀。她知道,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在政治、哲學和神學領域裏常常產生懷疑或進行研究;但在藝術和詩,特別是在他完全缺乏理解的音樂問題上,他有自己最明確和堅定的意見。他喜歡談論莎士比亞、拉斐爾、貝多芬,談論他對已有非常明確分類的詩和音樂的種種新流派的意見。

“好了,上帝保佑你!”她在書房門口說,那裏的安樂椅旁已經為他準備好了一盞有罩的蠟燭燈和一長頸玻璃瓶水,“我要給莫斯科寫封信。”

他握了握她的一隻手,並再一次地吻了吻它。

“畢竟他是個好人,真實、善良並在自己的領域裏出色,”回到自己房裏後,她好像在某個指責他和說不能去愛他的人麵前為他辯護似的對自己說,“不過,他的兩隻耳朵,為什麼這樣奇怪地翹出來!還是因為他剪過頭發?”

十二點整,安娜坐在書桌旁還沒有寫完給陀麗的信,聽到均勻的穿便鞋的腳步聲,洗漱完畢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腋下夾著一本書,來到她身邊。

“該睡了,該睡了。”他帶著異樣的微笑說著,走進臥室。

“他有什麼權利這樣看著他?”安娜一邊回憶符朗斯基看著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目光,一邊想。

她脫了衣服,走進臥室,但她的臉上不僅沒有在莫斯科微笑時眼睛裏迸發出的那種興奮,相反,現在火好像熄滅或隱藏在某個遙遠的地方了。

34

離開彼得堡時,符朗斯基把自己在航海街的一套寬敞住所留給了朋友和要好的同事彼特裏茨基。

彼特裏茨基是個年輕的中尉,出身並不顯要,不但不富裕,而且負著一身債,每到傍晚總喝得醉醺醺的,並常常因各種可笑和肮髒的勾當被關禁閉,雖然如此,他卻受到同事們和上級的寵愛。符朗斯基十二點鍾從火車站到達住所時,看見大門口停著一輛熟悉的出租轎式馬車。按自己住所的門鈴時,他就已經聽到裏邊男人們的哈哈大笑聲和一個女人的嘟囔聲以及彼特裏茨基的叫嚷聲:“要是個壞蛋,可別進來!”符朗斯基沒有吩咐勤務員去稟報,悄悄走進頭一個房間。彼特裏茨基的女友希爾頓男爵夫人穿著亮晶晶的淡紫色絲綢裙子,留淺色頭發的小臉蛋泛著紅暈,活像一隻金絲雀,正坐在一張圓桌前,一邊用巴黎官話與滿屋子的人交談,一邊煮著咖啡。穿著大衣的彼特裏茨基和看樣子剛下班、全身製服的卡梅羅夫斯基,坐在她的兩邊。

“好啊!符朗斯基!”彼特裏茨基歡叫著跳起來,弄得椅子劈啪響。“主人到!男爵夫人,給他新煮一壺咖啡。真沒有想到!我希望,你對自己書房的裝飾滿意吧,”他指指男爵夫人說,“你們認識吧?”

“可不!”符朗斯基愉快地微笑著說,同時握住男爵夫人一隻可愛的手,“那還用說!老朋友。”

“您是外出回來,”男爵夫人說,“那我走了。啊,要是有妨礙的話,我這就走。”

“您可不用客氣,這裏就是您的家,男爵夫人,”符朗斯基說,“你好,卡梅羅夫斯基。”他補充說,同時冷冷地握了握卡梅羅夫斯基的手。

“而您就從來說不出這樣好聽的話來。”男爵夫人對彼特裏茨基說。

“不,怎麼不會?吃了飯以後,我也會說出同樣漂亮的話的。”

“可是吃了飯以後就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了!好,我這就給您來咖啡,您先去洗一洗,收拾收拾。”男爵夫人邊說邊又坐下,並留神擰好咖啡壺的螺絲帽。“皮耶爾,拿咖啡來,”她對彼特裏茨基說,彼特裏茨基是他的姓,叫他皮耶爾表明她不隱瞞自己和他的關係,“我給加點兒。”

“您會弄壞的。”

“不,弄不壞的!您的夫人呢?”男爵夫人打斷符朗斯基與同事們的談話,突然問,“我們這裏已經認為您結婚了。帶您的夫人來了嗎?”

“沒有,男爵夫人。我天生是個吉卜賽人,並將像一個吉卜賽人那樣死去。”

“這樣更好,這樣更好。讓我握握您的手。”

接著,男爵夫人便不放過符朗斯基,開始不斷夾帶著玩笑向他講起了自己生活的近期計劃,並問他有什麼建議。

“他總也不想讓我離婚!那我有什麼辦法?(他是她丈夫)我現在想提出起訴。您對我有什麼建議?卡梅羅夫斯基,看著點兒咖啡。——他走了;您瞧,我被一些事兒纏著!我想起訴,因為我需要我的那份財產。您理解這種蠢事嗎?好像是我對他不忠,”她輕蔑地說,“他就想借此占有我的田莊。”

符朗斯基愉快地聽著一位漂亮女人這種開心的嘮叨,連聲地附和著,給她提出半開玩笑的建議,而且立刻采取了與這種女人打交道時慣用的語調。在他那個彼得堡世界裏,所有的人被分成完全對立的兩類。一類是低下的:庸俗、愚蠢和主要是可笑的人,他們相信一個丈夫應該與一個結發的妻子生活,姑娘應該是貞潔的,女人應該是害羞的,男子漢應該勇敢、自製和堅定,他應當教育孩子,掙麵包養家,償還債務——以及諸如此類的種種傻事。這是些老派和可笑的人。可是還有另外一類,他們大家都在其內的真正堂堂正正的人,他們瀟灑、漂亮、大度、勇敢、開心,任意幹各種風流事兒而不臉紅,並對其他的一切采取嘲笑的態度。

符朗斯基隻在最初的一會兒為自己從莫斯科那個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地方帶回的印象而吃驚;但他馬上像把一雙腳伸進舊便鞋裏似的,進入自己原先那個開開心心愉快的世界。

咖啡到底也沒有煮好,倒是濺了大家一身,隨即便產生了當時正好需要的效果,即灑滿了貴重的地毯和男爵夫人的裙子,為喧鬧和歡笑提供了借口。

“好吧,現在再見了,否則你們就會再也洗不幹淨的,而且將在我的良心上留下一個規矩人的主要毛病:邋遢。這麼說,您是建議把刀子往喉嚨上捅?”

“一定的,而且應該這樣,讓您可愛的手離他的嘴唇近點兒。他將吻您可愛的手,便一切都萬事大吉了。”符朗斯基回答說。

“這麼說,今兒個在法蘭西44!”接著,她裙子沙沙一陣響便消失了。

卡梅羅夫斯基也站了起來,符朗斯基則不等他離開就握了一下他的手,進盥洗室去了。乘符朗斯基在梳洗的時間,彼特裏茨基簡明扼要地向符朗斯基描述了自他離開後自己情況的變化。他說他已經身無分文。父親說,不再給錢也不再替他償還債務了。一個裁縫想讓他坐牢,另一個人也必定會拿坐牢威脅他。團長宣稱,要是這些醜聞不停止,就得離開部隊。男爵夫人討厭死了,特別是總讓人掏錢,而有一位,他要讓符朗斯基見見,美得讓人銷魂,純粹是個東方美人,“像女奴黎貝加45那樣,知道嗎。”也是在昨天,他和別爾科舍夫吵了一架,於是他想委派決鬥證人去,當然不會有什麼結果。總之,一切都很好,而且異常開心。接著,不等同事進一步打聽自己處境的詳細情況,彼特裏茨基就開始向他講起種種有趣的新聞來。在自己住了三年的如此熟悉的環境中,聽到彼特裏茨基講述如此熟悉的事情,符朗斯基頓時感覺到一種回到了習慣的和無憂無慮的彼得堡生活的愉快。

“不可能!”他叫嚷起來,同時放下正給自己紅潤的脖子衝水的帶水龍頭洗臉池的踏腳板。“不可能!”他聽到洛拉與密列耶夫相好而拋棄費爾丁戈夫的消息時大聲說,“可他還是那麼愚蠢和得意?那這個布祖魯科夫呢?”

“啊,布祖魯科夫有段曆史——妙了!”彼特裏茨基叫嚷道,“你知道。他是個——舞會迷,而且從不放過一次宮廷舞會的。他戴了一頂新的盔形帽參加了一次盛大的舞會。你見到過新的盔形帽嗎?很好的,比較短。他一站在那兒……不,你聽著。”

“是啊,我聽著。”他答道,同時用毛茸茸的浴巾擦著。

“一位大公夫人和哪一國的大使過來了,該他倒黴,他們談起了新的盔形帽。大公夫人正好想叫人家看看新的盔形帽……人家看到我們的小寶貝站在那兒。(彼特裏茨基模仿他頭戴盔形帽站著的樣子)大公夫人讓把盔形帽給她——他不給。怎麼了?大家直給他使眼色、點頭、皺眉頭。給呀。他不給。死死地站著。你自己可以想象……隻是這個……叫什麼來著……就要拿他的盔形帽……不給!……他就把它奪過來,交給了大公夫人。‘瞧這新的。’大公夫人說。她翻過盔形帽,你自己可以想象,從那裏撲通一聲!從裏頭倒出東西來了!一隻梨、許多糖果、兩磅糖果!……是他收羅的,這小寶貝!”

符朗斯基哈哈大笑起來。過了好一陣,已經談到別的事情了,他一想起盔形帽又發出朗朗的笑聲,露出一嘴結實密集的牙齒。

了解了全部的新聞後,符朗斯基在仆人的幫助下穿好製服去報到了。報到完了,他想去看看哥哥,看看貝特西,然後還要拜訪幾家人,希望在那種交際場合能見到卡列寧夫人。和在彼得堡從來的情況一樣,他這一出去,就非到深夜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