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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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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你們為什麼沒有把泥土篩一篩?”列文說。

“哦,我們都會揉碎的。”瓦西裏回答,同時抓起一把種子在手裏揉起來。

裝大車運來的種子土沒有篩過,這不是瓦西裏的錯,不過畢竟讓人傷心。

列文已經不止一次地嚐試用自己的辦法克製傷心,那就是使一切看似無效的辦法發揮作用,現在他又采用這種辦法了。列文看到米什卡怎麼大步走著,隻把落在腳底下的大塊石頭般的泥土撥弄一下,他便下馬,從瓦西裏那裏接過播種筐後親自播種起來。

“你播到哪裏了?”

瓦西裏指指用腳做的記號,列文便按他學會的那樣播起種子來。還真像走沼澤地一樣艱難,列文播完一壟種子後就滿頭大汗,便停下交還了播種筐。

“老爺,得說好了,到了夏天可別為這一壟罵我。”瓦西裏說。

“怎麼?”列文高興地回答,同時感到他的辦法行之有效。

“啊,夏天您再瞧吧。一定不一樣。您瞧,那是我去年春天播種的。就跟種的一樣齊!我呀,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要知道,好像對親生父親那樣在盡力呢。我既自己不喜歡不好好幹活,也不許別人這樣。主人高興,我們也高興。您瞧瞧,”瓦西裏指著土地說,“心頭高興啊。”

“這可是個好春天呢,瓦西裏。”

“是啊,老年人都不記得有過這麼好的春天。我在家的時候,我們家老頭子也播種了四分之三俄畝小麥,說是與黑麥沒有區別。”

“你們老早就開始播種小麥了?”

“對啊,是您前年教的;您送給了我兩俄鬥63種子。四分之一賣了,自己播種了四分之三俄畝。”

“那好,當心把硬塊弄碎點兒,”列文說著,走到了馬旁邊,“還看著點兒米什卡。要是收成好的話,每俄畝加給你五十戈比。”

“十分感謝您。對我們來說,這樣就很滿意了。”

列文騎上馬到了去年播種的那塊三葉草地上,接著又到了翻耕過準備種春播小麥的地裏。

收割後地裏長出的二茬三葉草幼苗好極了。它們生機勃勃,從折斷的陳年麥秸中露出堅挺的幼苗。馬齊膝陷進泥中,每隻腳從半融化的泥土裏拔出來時都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在耕過的低窪地裏,馬根本不能通行,隻有在仍結著冰的地方還能站住,在已經化凍的壟畦裏,馬深深陷進泥裏,淤泥都沒過了膝蓋。耕過的地都很好;過兩天就可以耙一遍,然後播種了。一切都很好,一切都令人高興。列文往回轉時指望小河的水已經退了。果然如此,他騎著馬過了小河,還嚇跑了兩隻鴨子。“該還有丘鷸。”他想;在回家拐彎處碰上了守林人,他證實了列文關於有丘鷸的推測。

列文趕快策馬回家,以便來得及吃飯並準備好傍晚用的獵槍。

14

列文懷著最高興的心情回家時,聽到自家的大門一邊有響聲。

“對,這是有人乘大車來了,”他在想,“正是莫斯科一班火車到達的時候……這會是誰?會不會是尼古拉哥哥?他不是說過‘可能到海邊去,也可能到你那裏’嗎?”起初一刹那,他感到害怕和不愉快,尼古拉哥哥來了會破壞他這種春天幸福的心情。但他為這種感覺害臊起來,立刻就敞開自己的胸懷,並懷著深厚的歡樂之情,等待並全身心地歡迎,衷心希望來的是哥哥。他策馬來到金合歡樹邊上,看到從火車站來的一輛驛站三匹馬拉的雪橇和一位穿皮襖的老爺。這不是哥哥。“啊,但願來的是個愉快的人,這樣就可以談談。”他想。

“啊!”列文高高舉起雙手,開心地大聲叫起來,“真是個讓人高興的客人!啊,我多麼為你高興!”他認出是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便嚷了起來。

“我可以探聽到,她是不是結婚了,或者打算什麼時候結婚。”他想。

在春季裏這麼美好的日子,他感到自己想起她一點兒也不覺得痛心。

“怎麼,沒有想到?”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著從雪橇上下來,鼻梁、臉頰和眉毛上沾著泥水,但他容光煥發,一副高興和健康的樣子。“來看看你——這是第一,”他邊說邊擁抱他,吻他,“打一陣子丘鷸——第二,還有出售葉爾古曉沃的森林——第三。”

“太好了!瞧這春天怎麼樣!你怎麼坐雪橇來這裏啊?”

“乘大車更糟,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認得的驛站車夫回答。

“噢,見到你我實在太高興了,太高興了。”列文露出孩子般開心的微笑,真誠地說。

列文把客人帶到他們住的房間,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東西已經搬進去了:一個手提包、一支有布包著的獵槍、一包雪茄煙。他讓客人留下洗洗,換一下衣服,自己先到賬房裏去安排耕地和三葉草的事情。從來都很關心家庭體麵的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在前廳見到他,問他吃飯怎麼安排。

“您看怎麼好就怎麼辦吧,隻是要快點兒。”他說著就到管家那裏去了。

他回來時,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已經梳洗完畢,正滿臉笑容地走出房間,他們就一起往樓上走。

“啊,我真高興,終於到你家了!現在我總算明白你在這裏搞的秘密玩意了。可不,真的,我羨慕你。多麼好的一幢房子,一切都多好!亮堂,開心!”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話時,已經忘了春天不是永遠存在,不是每天都像今天這樣晴朗,“還有你的保姆,多好!要有個穿圍裙的漂亮女用人,就更稱心如意了;不過以你這種修道院式的生活和嚴格的作風——這很好。”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講述了許多有趣的新聞,而對列文特別有趣的一條新聞,是他哥哥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今年夏天要到鄉下他這裏來。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一句也沒有提到吉蒂及舍爾巴茨基一家人的情況;他隻轉達了妻子的問候。列文感謝他的委婉客氣,非常歡迎他的到來。列文離群索居一段時間了,心裏積累起許多沒能向周圍人表達的思想和感情,而現在他就滔滔不絕地講著,把春天富有詩意的喜悅、田莊經營上的失敗和計劃、對自己讀過的一些書籍的想法和意見,特別是自己著作的主要思想、它的原理,盡管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實際是在批判舊有的農業著作,都向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傾吐出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通常就討人喜歡,不論什麼問題,隻要稍微提示一下他就能明白,這次到來特別令人喜歡,列文還發現他身上有一種彬彬有禮和親切敦厚的風度,感到非常高興。

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和廚師竭力想把飯菜做得特別好,結果因為兩位朋友都太餓了,上涼菜時就吃了許多黃油麵包、半隻鹹鵝和一些醃蘑菇,弄得列文在上湯時吩咐不要餡餅了,廚師還本想拿餡餅讓客人特別驚喜一下的呢。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雖然習慣珍饈佳肴,但還是覺得一切都好吃極了:泡著草的酒、麵包、黃油,特別是半隻鹹鵝、蘑菇、蕁麻湯、白汁母雞以及克裏米亞白葡萄酒——一切都好吃,鮮美極了。

“很好,很好,”吃完熱菜,他一邊抽著一支粗雪茄煙一邊說,“我到你這裏來,就像下了喧鬧顛簸的輪船到了平靜的岸上。你剛說工人的因素本身應當加以研究,它還是選擇莊園經營方式的指導。在這方麵,我可是個門外漢,不過我覺得,理論及其應用對工人也會產生影響。”

“對,可是你等等:我講的不是政治經濟學,我說的是莊園經營的科學。它應該和自然科學一樣,也得觀察帶有自己經濟的、民俗學的……工人的現有現象。”

這時候,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拿著果醬進來了。

“啊,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對她說,同時吻了一下自己胖乎乎的手指尖,“你那半隻鹹鵝真好啊,多好的草泡酒!……怎麼樣,是不是該走了,柯斯佳?”他補充說。

列文看了看窗外,太陽已經落到光禿禿的樹梢下邊了。

“該走了,該走了,”他說,“庫茲瑪,套馬車!”就往樓下跑去。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下樓後,仔細地把帆布包從光亮的槍匣子上解下來,打開槍匣,開始把自己最新式的獵槍裝好。庫茲瑪預料能得到一份豐厚賞金,於是緊跟在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後邊,給裹長筒襪又穿靴子,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也樂於讓他這麼做。

“你吩咐一聲,柯斯佳,如果商人裏亞賓寧來了——我要他今天來的——就讓他進來等一下……”

“你難道把森林賣給了裏亞賓寧?”

“是啊,難道你認識他?”

“當然認識。我和他打過交道。”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哈哈大笑起來。“正式徹底”是這個商人愛用的詞兒。

“對,他說話可笑得出奇。它知道主人要上哪兒!”他伸出一隻手拍拍拉斯卡補充說,那狗嗚嗚叫著在列文身邊轉來轉去,一會兒舔舔他的手,一會兒舔舔他的靴子和獵槍。

他們出來時,敞篷長馬車已經停在台階邊上了。

“我讓套了馬車,雖然不遠。不然我們走著去?”

“不,最好坐馬車去。”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著,向敞篷長馬車走去。他坐下來,拿一塊虎皮方格毛毯把雙腳圍好,抽起雪茄來,“你怎麼不抽!雪茄——這不僅是一種享受,還是享受的桂冠和標誌。瞧這生活!多美好!我真願過這種生活!”

“那是誰妨礙你了?”列文微微笑著說。

“不,你是個幸福的人。自己喜歡的一切,你全有。喜歡馬——有,狗——有,想打獵——就打獵,要家產——有家產。”

“也許是因為我為自己所有的東西而高興,又不為沒有的東西而憂愁。”列文說,他想起了吉蒂。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明白他的意思,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有說。

列文很感激,因為奧勃朗斯基向來很細心,注意到列文怕談及舍爾巴茨基一家人,所以關於他們,他什麼也沒有說。不過這時候,列文倒想了解那件如此折磨他的事情了,可是他又沒有勇氣提起。

“那麼,你的事情怎麼樣?”列文想到總考慮自己多不好,於是問道。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一雙眼睛愉快地閃爍起來了。

“你可是不承認一個人有自己的一份麵包還會去喜歡白麵包的——依你看,這該是一種犯罪,可我不承認沒有愛情的生活,”他按自己的意思理解列文的問題說,“有什麼辦法,我生來就這樣。而且老實說,這樣對旁人的害處微乎其微,而自己卻得到那麼大的滿足……”

“怎麼,你又搞什麼新玩意兒了?”列文問。

“有啊,兄弟!知道嗎,你了解莪相64型的女人……你做夢時見到的那種女人……不是在夢中也往往有這樣的女人……而這種女人是可怕的。一個女人,你知道嗎,是這樣的一種對象,不管你怎麼研究,她總是完全新的。”

“那最好別研究。”

“不,有位數學家說過,獲得滿足不在於發現真理,而在尋找真理中。”

列文默默地聽著,盡管他竭力控製自己,但還是怎麼也無法與自己的朋友的心靈一樣,他無法理解這種感情和研究這種女人的樂趣。

15

獵丘鷸的地點不遠,在一條小河邊上的小山楊樹林裏。到達樹林後,列文下了馬車,把奧勃朗斯基領到雪已經化完的青苔叢生的多水窪子的空地上。他自己回到了另一邊的一棵連理白樺樹下,把獵槍斜放在一截低矮的枯枝上,脫下長袍,再勒緊腰帶,試了試兩隻手活動起來是否靈活。

跟隨著他的老灰狗拉斯卡小心翼翼地蹲在他的對麵,豎著兩隻耳朵。太陽降落到大森林背後了;在晚霞的照亮下,小山楊樹叢周圍的白樺明顯地伸展出自己的樹枝以及鼓鼓囊囊待放的葉芽。

在殘留著積雪的稠密樹林裏,還可以聽到彎曲的小溪淙淙的流水聲。一些小鳥唧唧喳喳叫著,偶爾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上。

在萬籟俱寂的時候,可以聽到陳年的落葉因為泥土化凍及野草生長而發出的沙沙聲。

“多奇妙啊!簡直聽得到和看得見野草在生長!”列文發現鮮嫩的青草葉邊濕淋淋的石草色山楊樹葉晃動了一下,自言自語道。他站著傾聽,一會兒眼睛朝下看看濕漉漉毛茸茸的土地,一會兒看看正留神聽著的拉斯卡,一會兒看看伸展在自己麵前山下一片海洋般光禿禿森林的頂部,一會兒看看布滿層層白雲的已經暗下來的天空。一隻鷹揮舞著翅膀從遠處森林頂上高高飛過,另一隻也以同樣的動作朝同一個方向飛去,很快消失了。密林裏,鳥兒們叫得越發響亮,聲音越來越嘈雜忙碌了。一隻貓頭鷹在不遠處嗚嗚叫起來,拉斯卡於是渾身一顫,小心地往前走了幾步,便側過頭開始凝神細聽起來。小河那邊聽到一隻布穀鳥的聲音。它用通常的聲音啼叫了兩下,然後嗓子便嘶啞了,急急忙忙地亂跳了一陣。

“怎樣!布穀鳥都出來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從灌木叢裏出來說。

“是啊,我在聽,”列文回答說,懷著一種不滿的心情,因為自己難聽的聲音破壞了森林的寂靜,“現在快了。”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身形又進到了灌木叢裏邊,列文隻見到火柴的亮光,接著代替它出現一個點著後火紅的煙頭及一縷青煙。

“哢嚓!哢嚓!”傳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上獵槍扳機的聲音。

“這是什麼在叫?”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問,把列文的注意力吸引到像小馬駒用尖細的嗓子嬉耍的拉長聲音的鳴叫。

“你不知道這個?這是隻雄野兔。啊,別說話!你聽,飛來了!”列文幾乎叫起來,同時拉上扳機。

傳來一聲遠遠的尖細的鳥叫,正好在獵人非常熟悉的那種通常的時間,兩秒鍾後——第二聲,第三聲,第三聲以後聽到的已經是“嗚嚕嗚嚕”的聲音了。

列文的眼睛左看右看,終於在麵前暗藍色的天空中,在互相溫柔地交織著的山楊嫩枝頭上,出現了一隻飛鳥。它直向他飛來,粗嘎的叫聲越來越近,像是均勻地撕裂繃緊的布料一樣,在耳朵上麵響著;已經看得見長長的鳥喙和鳥脖子了。而在列文做好瞄準姿勢的那一瞬間,奧勃朗斯基待著的灌木叢那邊發出一道紅色的閃光,一隻鳥兒像箭一般落下又重新騰空飛起來。又發出一道閃光,並傳來一聲槍響;那隻鳥好像竭力要堅持在空中似的拍拍翅膀,停了一會兒,沉重地啪的一聲落在水窪遍布的地麵上。

“難道打空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叫嚷道,他因為有煙霧看不清楚。

“瞧,在這裏呢!”列文說著,同時指著拉斯卡,它正豎起一隻耳朵,搖晃著高高翹起的毛茸茸的尾巴,平靜地一步步走來,好像是想延長自己的喜悅,並好像微笑著把打下的鳥兒叼來給主人。“啊,我為你的成功感到高興。”列文說,同時有一種羨慕的感覺,因為自己沒有能打中這隻丘鷸。

“右槍筒發的一槍糟糕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一邊回答,一邊給獵槍添了彈藥,“噓——飛來了。”

果然聽到一聲接一聲快速刺耳的尖叫。兩隻丘鷸邊玩耍邊互相追趕,隻啼叫而沒有發出嗚嚕嗚嚕聲,正衝著獵手的頭頂飛來。放了四槍,兩隻丘鷸像一對燕子似的一個急轉彎,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一次很漂亮的狩獵。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又打死了兩隻,列文打死了兩隻,有一隻沒有找著。天黑了,明亮的銀白色金星已經低低地在西邊白樺樹背後發出溫柔的光芒,而陰沉的獵戶星座則在東方發出火紅的亮光。列文在自己的頭頂上找到了大熊星座,它隨即又消失了。丘鷸已經停止飛翔;但列文決定再等待一會兒,等到他白樺樹枝下的金星升到比樹枝上方,那時便在什麼地方都可以看得見大熊星座了。金星已經升到了樹枝上邊,大熊星座的馬車及其轅杆在深藍色的天空中已經全都露出來了,可是他還在等待。

“該回了吧?”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

森林已經靜悄悄的了,已經聽不到一隻小鳥的動靜。

“再待一會兒!”列文回答。

“隨你的便。”

他們現在站著,互相隔著大約有十五步遠。

“斯吉瓦,”列文突然出人意料地說,“你幹嗎不告訴我,你那小姨子結婚了沒有,或者什麼時候結婚?”

列文感到自己是那麼堅定和平靜,以至認為什麼樣的回答都不會使他激動。但是他怎麼也沒有料想到,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回答是這樣。

“她沒有想結婚,現在也沒有考慮結婚的事。她病得很重,醫生們讓她到國外療養去了。大家甚至為她的生命擔憂。”

“你說什麼?”列文叫嚷起來,“病得很重?她怎麼了?她怎麼會……”

他們這麼說著時,拉斯卡豎起耳朵,抬頭望望天空又責備地望望他們。

“瞧兩個人真會找聊天的時間,”它想,“可是,它飛過來了……瞧它,就這樣,會錯過的……”拉斯卡在想。

但就在這一瞬間,兩人突然聽到一聲尖細刺耳的鳥叫聲。於是,兩人連忙舉好獵槍,兩道火光一閃,隨即在同一刹那間響起兩下槍聲。一隻飛得高高的丘鷸轉眼耷拉下翅膀,掉進樹林裏,壓彎了細嫩的小樹枝。

“多好!都打中了!”列文叫喊著,就帶拉斯卡跑進樹林裏尋找丘鷸去了。“啊,是呀,剛才說什麼不愉快的事兒來著?”他在回想,“對,是吉蒂病了……有什麼辦法,真可惜。”他想。

“啊,找到了!真聰明,”他邊說邊從拉斯卡嘴裏拉出還熱乎乎的鳥,並把它放進幾乎已經裝滿了的獵袋裏,“找到了,斯吉瓦!”他大聲說。

16

回家的路上,列文詢問了有關吉蒂生病的詳細情況及舍爾巴茨基家的打算,盡管他於心有愧,但是不得不承認,聽到這消息好像使自己高興。他高興是因為還有希望,更使他高興的是使他那麼痛苦的那個她,如今也感到了痛苦。可是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講起吉蒂的病因並提到符朗斯基的名字時,列文打斷他說:“我沒有任何權利知道人家的家務事,而且老實說,我毫無興趣。”

列文臉上一分鍾前還那麼高興,現在又變得如此陰沉。對這種瞬息間的變化,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是熟悉的;發覺這種變化後,他微微笑了。

“你和裏亞賓寧的森林買賣已經完全定了?”

“是啊,定了。價錢非常好,三萬八。先付八千,其餘的六年內付清。我為這事兒拖了好久。沒有人肯付更大的價錢。”

“這就是說,你等於把森林白送了。”列文板著麵孔說。

“這怎麼是白送呢?”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微笑著說,他知道,在列文看來,現在一切都不是什麼好事。

“因為森林一俄畝至少值五百盧布。”列文回答。

“哎呀,這些個鄉巴佬!”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開玩笑地說,“你們對我們城市哥們兒的這種輕蔑態度!……可要辦事兒,我們總比人家強。你相信吧,我全都算過了,”他說,“森林賣了很好的價錢,我倒是甚至擔心對方反悔。因為這是一片可憐的森林,”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他想用可憐的這個詞兒讓列文完全相信他的懷疑是沒有根據的——多半是些劈柴,“而且每俄畝不超過三十平方俄丈,他卻給了我二百盧布一俄畝。”

列文輕蔑地微微一笑。“我知道,”他想,“這不是他一個人,而是十年隻到鄉下來兩次的所有城裏人共同的派頭,聽到了兩三句鄉下話,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用起來,還堅定地自以為全都知道。可憐的,會有三十平方俄丈。他還說什麼‘木材’啊、‘沙繩’呢,而自己什麼也不懂。”

“我不想請教你在機關裏寫的那些東西,”他說,“如果需要,那會向你討教的。然而,你竟那麼自信懂得關於森林的全部道理。它難著呢。你數過有多少棵樹嗎?”

“樹怎麼數?”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笑著說,他還是一個勁兒在使朋友擺脫不好的心情,“數沙子,就算是數發亮的星星吧,那得有高度的智慧……”

“那是啊,可裏亞賓寧的智慧就高了,沒有一個商人買樹的時候不數清楚的,隻有你才會這樣白白送給他。你的森林,我知道。我每年都到那裏打獵,你那片森林每俄畝值五百盧布現金,而他給你的是二百,還分期付款。就是說,你送給了他三萬。”

“好了,不要想得太多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無可奈何地說,“那又為什麼沒有人肯給呢?”

“因為他和其他商人串通好了,他給了人家好處。我和所有這些人都打過交道,我了解他們。要知道,這不是商人,而是倒賣者。隻有十分、十五分利的事兒,他也就不會去幹,他要的是花二十戈比得一個盧布。”

“啊,好了。你心情不好。”

“一點兒也不。”他們到達家門口時,列文陰鬱地說。

台階邊上已經停著一輛用鐵條和皮子裹得緊緊的馬車,車上套著一匹被寬闊的軛索套得緊緊的壯馬。馬車上坐著給裏亞賓寧當車夫的管家,他束著腰身,緊繃著充血的臉。裏亞賓寧已經在屋裏了,並在前廳裏迎候這兩位朋友。裏亞賓寧是個高高瘦瘦的中年人,留一撇小胡子,翹起的下巴刮得光光的,長著一雙鼓鼓的混濁的眼睛。他穿著一件藍色的長下擺禮服,紐扣一直釘到了腰部以下,腳上穿著一雙踝部起皺、小腿部平直的高筒靴,靴子外邊罩著一雙大套鞋。他用手絹擦了一把臉,拉上原來就筆挺的外套,帶著微笑向進屋來的人致意,向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伸過一隻手,仿佛要抓住什麼似的。

“您可算到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著,把一隻手伸給他,“好極了。”

“盡管道路非常不好走,可不敢不聽您閣下的吩咐呀。一路簡直是徒步走著來的,可總算按時到達了。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您好。”他轉向列文,竭力想去握他的一隻手。但是列文皺起眉頭,裝做沒有看見似的,竟自把丘鷸取出來。“是打獵消遣來著?這些啥鳥呀?”裏亞賓寧輕蔑地瞧著丘鷸補充說。“大概好吃吧。”接著他不讚成地搖搖頭,一副對打這種小動物是否值得深表懷疑的神氣。

“要到書房裏去嗎?”列文陰沉著臉,用法語對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進書房吧,你們在那裏談。”

“很可以,哪兒都行啊。”裏亞賓寧輕蔑而自恃地說,仿佛想讓人感覺到,無論什麼別人覺得為難的事兒,對他來說從來都算不上多大的事兒。

進書房時,裏亞賓寧照例環顧了一遍四周,好像是在尋找聖像,而找到它時卻又不畫十字。他打量了一下櫃子、書架,然後懷著對丘鷸同樣的懷疑和輕蔑微微一笑,不讚成地搖搖頭,怎麼也不理解居然會花這麼多錢去買書。

“怎麼,錢帶來了?”奧勃朗斯基問,“請坐。”

“錢,我們用不著擔心。我來是要看看,再談談。”

“再談什麼?您可以坐下。”

“這可以,”裏亞賓寧說,他坐下來,用一隻胳膊支在靠背椅上,表現出自己最痛苦的樣子來,“得作點兒讓步,公爵。不然可遭罪了。錢可是全準備好了,一個戈比不少。錢不會耽誤的。”

列文當時正把獵槍放進櫃子,走到門口,他聽到商人的話,就停住了。

“您已經等於白得了一片森林,”他說,“他到我這裏來晚了,不然我就會給他定個價。”

裏亞賓寧站起來,帶著微笑,默默地把列文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吝嗇得很,”他臉帶微笑地說,同時轉向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簡直分文不讓。我出了好價錢,買了他的小麥。”

“我為什麼要把自己的貨白白給您?要知道,我既不是地上撿的,也不是偷的。”

“哪兒能呢?現如今偷是絕對不行的。現如今,一切都得按公開的法律程序辦,全都得光明正大,而偷是不行的。我們憑良心說話。森林要價高了,不合算啊。請哪怕稍稍讓一點兒。”

“你們這事兒是定了,還是沒有定?要是定了,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而如果沒有定,”列文說,“這森林我買。”

裏亞賓寧臉上的微笑一下消失了,成了一種老鷹般狡猾而殘酷的表情。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迅速解開常禮服,露出沒有塞進褲裏的襯衫、背心上的銅紐扣和表鏈子,立刻取出一個厚厚的皮夾子。

“請吧,森林是我的了,”他馬上說,畫了個十字並伸過一隻手。“收好錢,森林歸我了。瞧裏亞賓寧怎麼做買賣,可不是斤斤計較幾個小錢。”他說,同時陰沉著臉揮了揮皮夾子。

“換著我在你的位置上,就不著急。”列文說。

“算了吧,”奧勃朗斯基吃驚地說,“因為是我已經答應了的。”

列文走出房間,啪地一下關上了門。裏亞賓寧看看門,微笑著搖搖頭。

“全都是因為年紀輕,絕對的一股子孩子氣。要知道,您相信好了,就是說全是為了名譽,瞧是裏亞賓寧,而不是別的什麼人買了奧勃朗斯基家的森林了。至於是否合算,那就靠上帝保佑了。相信上帝好了。您請,在契約上簽個字……”

一小時後,商人整整齊齊穿上外套,係好常禮服的衣鉤,口袋裏裝著契約,坐進自己釘得又嚴密又牢靠的馬車裏走了。

“哎呀,這些老爺!”他對管家說,“一樣的家夥。”

“就是這樣,”管家回答,同時把韁繩交給他,把擋風的皮子拉下,“慶賀您買賣成功,米哈依爾·伊格納季奇。”

“嗯,嗯……”

17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把商人提前三個月付給的一遝票子裝好,口袋鼓鼓囊囊地到了樓上。賣森林的事兒辦完了,錢在口袋裏,打獵成績又極好,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正處於最愉快的心情中,而因此他特別想打消列文心頭的不快情緒。他希望結束的一頓晚飯,吃得像這一天開始那麼開心。

列文確實心情不好,盡管竭力想與自己這位可愛的客人親親熱熱地相處,還是控製不住自己,吉蒂沒有嫁人這個令人震動的消息,開始稍稍在他心裏引起波瀾。

吉蒂沒有結婚,而且還病了,患病的原因是她鍾愛的人冷落了她。這種羞辱好像落在了他的身上。符朗斯基冷落她,她則冷落列文。可見符朗斯基有權蔑視列文,因此他就是他的敵人。但是這一切,列文還沒有去細究。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這裏邊有某種羞辱他的東西。不過他這時感到生氣的,不是因為這件事,而是對所碰到的一切都覺得不順眼。出售森林這個愚蠢的舉動,奧勃朗斯基遭受欺騙,而這樁生意還是在他家裏完成的,這使他倍加憤怒。

“啊,完了嗎?”他在樓上遇見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時說,“想吃晚飯嗎?”

“是的,我不會拒絕的。在鄉下我的胃口多好,怪事了!你怎麼不請裏亞賓寧吃晚飯?”

“啊,見他的鬼去吧!”

“看你對他的態度!”奧勃朗斯基說,“你連手都不和他握。為什麼不和他握手?”

“因為我不與仆人握手,而仆人比他要好一百倍。”

“可是你成了個多麼頑固落後的人!那麼各階層的融合呢?”奧勃朗斯基說。

“誰喜歡融合——就祝他健康吧,而我可反感。”

“你呀,我發現是個堅定的頑固落後分子!”

“對,我從來沒有考慮過自己是個什麼人。我——是康士坦丁·列文,再沒有更多的什麼了。”

“還是個心情很不好的康士坦丁·列文。”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笑眯眯地說。

“是的,我心情不好,而你知道因為什麼嗎?請原諒,是因為——你那筆買賣太蠢了……”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像一個無辜受辱的人,寬容地皺起眉頭。

“啊,算了!”他說,“這樣的情況經常有,誰賣了什麼東西之後,難道不是立刻就有人會對他說‘這東西值更多錢’?事實是,人家出賣的時候,誰也沒有拿出錢來……不,我發現你是恨這個倒黴的裏亞賓寧。”

“也許,是這樣。可你知道為什麼嗎?你又要說我是個頑固的落後分子或者是什麼別的可怕的家夥了;然而,看到自己所屬的貴族這樣從各個方麵衰落下去,我畢竟感到傷心和委屈,盡管我為各階層的友好相處而高興。而且衰落下去不是因為奢侈——這倒沒有什麼;老爺式地過日子——這是貴族的事兒,隻有貴族才會這樣。現在,農民們在我們附近買地——我對此不生氣。老爺什麼事情都不幹,農民們辛苦幹活,把懶散的人擠走。應該如此。我也很為農民高興。然而我感到生氣的是,我看到貴族們之所以敗落下去——完全是由於我不知道怎樣說才好——由於他們自己太幼稚無知的緣故,我實在有點兒難受。這裏有個波蘭佃戶以半價從一位住在尼斯的貴婦人那裏買下了一座非常好的莊園。那裏又有人向商人抵押田地,本來值十盧布的地,隻拿到一盧布的押金。你在這裏又毫無理由把三萬盧布送給了這個騙子。”

“不然怎麼?每棵樹數一遍?”

“不一定要數。可是瞧你沒有數,而裏亞賓寧數了。裏亞賓寧有錢讓孩子們生活和受教育了,而你的孩子,大概就會沒有!”

“那得原諒我了,不過這樣數數就顯得有點兒小氣了。我們有自己的事情,他們有自己的,他們也該有利潤啊。再說,事情已經做了,不就完了。瞧煎荷包蛋,這是我最喜愛的雞蛋吃法。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還會讓我們喝美妙的用草浸泡的酒……”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靠桌子坐下來,就開始和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開玩笑,使她相信他好久沒有吃到這樣的午餐和晚餐了。

“瞧您至少還誇獎一句,”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說,“而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你給他什麼,就算一塊麵包——吃過就完了。”

列文不管怎麼克製自己,還是一直板著麵孔,沉默不語。他想問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一件事,可是下不了決心,也沒想好該怎麼發問,什麼時候提出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已經下樓到了自己房裏,脫下衣服,又梳洗了一次,裹上褶邊的短睡衣躺下了,而列文還在他的房間裏猶豫不決,淨說些瑣碎事兒,鼓不起勇氣提自己想提的問題。

“這肥皂做得真出奇,”他說著,同時看著一塊打開的肥皂,它原是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為客人準備的,但奧勃朗斯基沒有用。“你瞧,這可是一件藝術品。”

“是啊,現在所有的東西都做得盡量完美,”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邊懶洋洋舒舒服服地打著嗬欠,“比如劇院和這些個娛樂場所……啊——啊——啊!”他打著嗬欠,“到處是電燈照明……啊——啊!”

“對,電燈照明,”列文說,“對。啊,而現在符朗斯基在哪裏?”他突然放下肥皂問道。

“符朗斯基?”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停止打嗬欠說,“他在彼得堡。你走後不久他就離開了,後來一次也沒有到莫斯科去過。你知道嗎,柯斯佳,我老實告訴你,”他一隻胳膊靠著桌子,把自己漂亮紅潤的臉貼在手上,兩隻油潤、善良和睡意蒙矓的眼睛像星星似的在臉上閃閃發亮,“那是你自己的過錯。你被對手嚇住了。而我當時就對你說了——我不知道你倆誰更占優勢。你為什麼不勇往直前?我當時就對你說……”他扭扭頜骨打了個嗬欠,沒有張開嘴巴。

“他是不是知道我求過婚?”列文想,同時瞧瞧他,“對,他臉上有某種狡猾的外交玩意兒。”他邊想邊感到臉紅,直愣愣默默地注視著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一雙眼睛。

“從她的方麵看,當時如果有點兒什麼的話,那也是一種表麵的吸引,”奧勃朗斯基接著說,“這種,你知道,純粹的貴族派頭及將來在社會上的地位,不是對她而是對她母親起到了作用。”

列文皺了皺眉頭。他那經受遭拒絕的屈辱,像一種剛受到的新創傷那樣刺痛著他的心。他是在家裏,而家裏是可以得到慰藉的。

“等一等,等一等,”他打斷奧勃朗斯基的話說起來,“你說到貴族派頭。我倒要問你一句,符朗斯基或者不管是誰的貴族派頭,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這樣的貴族派頭,好讓他看不起我?你認為符朗斯基是個貴族,但我不。一個人,父親靠欺騙鑽營白手起家,母親天知道與什麼人沒有發生過關係……不,對不起,然而我認為自己及和我相似的人才算是貴族,這樣的人過去有三四代都是光榮的受過最高教育的家庭(說到聰明和才智,那是另一回事),他們任何時候,無論在誰的麵前都不奴顏婢膝,任何時候都不需要仰仗誰,我父親、我祖父就是這樣。我還知道許多這樣的人。我數森林裏的樹木,你覺得是小氣,於是你送給裏亞賓寧三萬。你征收租金還和其他我不知道的東西,而我沒有那種收入,因此我珍惜家傳下來的和勞動得來的……我們是貴族,而不是那些隻有靠權貴的施舍才能生存及二十戈比硬幣可以收買的人。”

“可是你是在指誰?我同意你。”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真誠而快樂地說,盡管他感到列文提到那些二十戈比硬幣可以收買的人顯然也包括他。列文的活躍使他感到由衷的高興,“你指誰?盡管你說到符朗斯基有許多是不對的,但我說的不是那個。我對你照直說吧,我要是處在你的位置,就和我一起到莫斯科去吧,並……”

“不,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但對我來說,全無所謂。我告訴過你吧——我求過婚並遭拒絕了,因此,現在卡捷琳娜·阿列克山德羅夫娜65對我來說是一個沉重的和恥辱的回憶。”

“為什麼?真是胡說八道!”

“不過,我們不去說這個事。請原諒我,如果我對你粗魯了,”列文說。現在把一切都說出來以後,他又變得像早上那種樣子了,“你不生我的氣,斯吉瓦?請別生氣。”他說,並微笑著抓起他的一隻手。

“啊,不,一點兒也不,也沒有理由。我為我們解釋清楚了感到高興。而你知道嗎,清晨打獵往往是美好的。我們去吧,不好嗎?反正我也睡不著了,這樣,打完獵就直接去火車站!”

“這樣極好。”

18

符朗斯基的整個內心生活雖然充滿激情,他的外表生活仍不可抗拒地沿著社交界和部隊種種利害關係相關的原有既成的軌道進行著,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部隊的利益在符朗斯基的生活中占有重要的位置,這是因為他喜歡部隊,更因為部隊的人都喜歡他。在團裏,大家不但喜歡符朗斯基,而且尊敬他,以他引為驕傲。大家感到驕傲的,是因為這個人非常富裕,有出眾的才學,有獲得各方麵成功、名譽和榮耀的前程,對此他卻毫不在乎,而是最珍惜團的利益和同事間的友誼。符朗斯基知道同事們對他有這種看法,此外,他喜歡這種生活,感到自己有義務支持這種對他的看法。

當然,同事們中,他和誰都沒有談起過自己的愛情,甚至在最縱情暢飲時也沒有說漏過嘴(不過,他從來也沒有過醉到失去自製的時候),還堵住了一些試圖暗示他有這方麵關係的輕率的同事的嘴巴。盡管這樣,他的愛情還是全城都知道了,大家都或多或少正確地猜到了他和卡列寧夫人的關係——大部分青年羨慕他,正是他的愛情中最棘手的事情——卡列寧的地位以及因此他們的關係在社交界格外招人注目。

大多數妒忌安娜的年輕女人,早就對大家稱她是清白無辜的女人感到厭煩了,她們為自己曾預言、等待輿論的轉變得到證實感到高興,好把自己蔑視的情緒往她身上發泄。她們已經準備了一團團的汙泥,時候一到就把它們扔到她身上。大多數上了年紀的人和有地位的人,則對這種即將發生的社會醜聞感到不滿。

符朗斯基的母親得知他們的關係後,起初是滿意的——因為照她的概念,沒有什麼能比在上流社會有風流韻事更能使一個出色的青年增添風采了;此外,她那麼喜歡卡列寧夫人,而她一路上又同自己說過那麼多兒子的事兒。照符朗斯基伯爵夫人看來,她也算是個正派的女人,擁有一切美麗而高貴的女人所具備的美德,這一點也使她高興。不過,最近她得悉兒子拒絕了一次對提升很重要的機會,隻因為要使自己能留在這個團裏,以便能夠經常與卡列寧夫人約會,還得悉一些很有地位的人為此對他產生了不滿,她這才改變了看法。同樣使她不喜歡的,還有她從各方麵得悉這種關係並非她所鼓勵的那種輝煌優雅的風流韻事,而聽說是某種少年維特66式的不要命的激情,容易使他做傻事。自他突然離開莫斯科以後,她一直沒有見到過他,於是便叫大兒子給他傳話,要他到她這裏來一次。

大哥也對自己的弟弟不滿。他弄不清楚這是怎樣的一種愛情,是崇高的還是渺小的,熱烈的還是不熱烈的,道德的還是不道德的(他自己有了孩子還和一個舞女姘居,所以對此顯得寬容);不過他知道這種戀愛是他該去討好的人所不喜歡的,因此不鼓勵弟弟的行為。

除了公務和社交場上的事情,符朗斯基還有一項愛好——騎馬,他狂熱地喜歡騎馬。

就在今年,預定要舉行一次軍官的障礙賽馬。符朗斯基報了名要參加,買了一匹純種的英國牝馬,而且盡管沉浸在自己的愛情中,他雖然有所克製,但還是熱烈地醉心於即將舉行的賽馬。

這兩種激情互不妨礙。相反,他需要與自己的愛情無關的嗜好和消遣,它們可以使他擺脫過分的激動,精神上得到輕鬆和休息。

19

在克拉斯諾謝爾斯基賽馬的那天,符朗斯基早早來到團部公共食堂吃煎牛排。他不需要太嚴格地控製自己的飲食,因為他的體重正好是按規定的四普特半;但也不需要使自己更胖,因此他避免吃澱粉和甜食。他解開常禮服露出白背心坐著,兩個胳膊肘靠著桌子,一邊等著預訂的煎牛排,一邊翻著放在盤子裏的法國小說。他看書,隻是為了不與進進出出的軍官們進行交談,可以考慮點兒事情。

他在考慮,安娜答應等今天賽馬完了之後同他約會。但他有三天沒有見到她了,因為她丈夫剛從國外回來,所以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見到,而且也不知道怎麼能打聽。他與她最近一次約會是在堂姐貝特西的別墅裏。卡列寧家的別墅,他盡量少去。現在他想到那裏去,並在考慮怎麼去的問題。

“當然,我會說是貝特西讓我來問問她去不去看賽馬。當然,我要過去。”他暗自決定後,便抬起頭,不再看書。接著,他設想著自己見到她時的幸福情景,便滿麵春風了。

“到我家裏去一趟,讓他們盡快把三駕的敞篷馬車備好。”他對端著煎牛排的滾燙銀盤過來的仆人說,然後挪過盤子吃起來。

隔壁的台球室裏傳來球的碰撞聲、說話聲和笑聲。進來的一道門口出現了兩位軍官:一位年輕的,臉部消瘦虛弱,是不久前從貴族子弟軍官學校轉到他們團裏的;另一位是胖胖的老軍官,手臂上戴著一隻手鐲,長著一雙浮腫的小眼睛。

符朗斯基瞅了他們一眼,皺起眉頭,仿佛沒有看到似的把目光斜到書本上,邊吃邊看書。

“怎麼,加點兒油水好幹活?”胖胖的軍官說著,在他旁邊坐下來。

“你不是看到了嗎?”符朗斯基回答,同時皺著眉頭擦了擦嘴巴,沒有理睬他。

“你也不怕發胖?”那一位說,同時為年輕的軍官轉過一把椅子。

“什麼?”符朗斯基生氣地說,做出厭煩的樣子,露出自己密集的牙齒。

“你不怕發胖?”

“喂,來一杯核列斯67。”符朗斯基說,他不作回答,同時把書移到另一邊繼續看。

胖乎乎的軍官拿起酒單,轉向青年軍官。

“你自己挑選吧,我們喝什麼?”他說著,把單子遞過去並看著他。

“喝萊茵葡萄酒吧。”年輕軍官說,羞怯地斜過眼睛看看符朗斯基,拚命用手指去扯剛長出的小胡子。年輕軍官見符朗斯基沒有轉過身,便站起來。

“我們到台球室去。”他說。

胖乎乎的軍官順從地欠身起來,他們向門口走去。

這時,身材高大勻稱的騎兵大尉亞什文進屋來了,他居高臨下輕蔑地向兩位軍官點了點頭,向符朗斯基走過來。

“啊!他在這裏!”亞什文叫喊起來,一隻大手結結實實地拍在他的肩章上。符朗斯基生氣地抬起頭,但是他的臉上立刻露出他特有的平靜而堅定的溫情。

“真聰明啊,阿列克謝,”騎兵大尉用洪亮的男中音說,“現在你吃點兒,並喝上一小杯吧。”

“啊,不想吃。”

“這兩個形影不離的家夥。”亞什文補充說,臉帶訕笑地瞧著這時從屋裏出去的兩位軍官。因為椅子太矮,他隻好把緊緊裹著馬褲的大腿和膝蓋彎曲成尖角,在符朗斯基邊上坐下來,“你昨天怎麼沒有到克拉斯年斯基劇院去?努蘇洛娃還真不錯。你上哪兒了?”

“我在特維爾斯基家裏坐久了。”符朗斯基回答。

“啊!”亞什文反應說。

亞什文是賭棍、酒鬼,而且還是個沒有任何規矩、不講道德的人——他是符朗斯基在團裏最要好的朋友。符朗斯基喜歡他,既因為他能狂喝濫飲,能夠通宵不睡而精力如常,他又有無比頑強的意誌力,上級和同僚對對他既畏懼又尊敬。他很有魄力,在賭博中可以豪賭上萬,盡管喝了酒,他賭錢的時候還是那麼精明和果斷,因而被認為是英國俱樂部裏首屈一指的賭徒。符朗斯基敬重並喜歡他,尤其是因為他感到,亞什文喜歡他不是因為他有名望、有錢,而是因為他本人。因此在所有的人當中,符朗斯基隻想和他一個人談談自己的愛情。他似乎覺得亞什文這人雖然好像蔑視任何感情——但隻有他一個人,能理解現在正浸透自己整個生命的強烈激情。此外,他相信亞什文很討厭流言飛語和醜聞,能夠正確理解他的感情,也就是說,他知道並相信這愛情——不是開玩笑,不是消遣,而是某種更加嚴肅和更加重要的玩意兒。

符朗斯基沒有和他談起過自己的愛情,但知道他全明白,全有正確的理解。他非常高興地從他眼睛裏看出這一點。

“啊,對了!”他說的是符朗斯基在特維爾斯基家的事兒,一雙黑眼睛亮晶晶地,他撫弄左邊的小胡子並按照自己的壞習慣把它往嘴裏塞。

“那你昨天幹什麼了?贏了嗎?”符朗斯基問。

“八千。但有三千不能作數,人家未必會給。”

“那麼,你可以為我輸囉。”符朗斯基笑著說(亞什文為符朗斯基下了大賭注)。

“我怎麼也不會輸。隻有馬霍金一人危險。”

接著,話題轉到了對今天賽馬的預測上,符朗斯基這時能考慮的隻有這件事情。

“我們走,我已經好了。”符朗斯基說著就站起來向門口走去。亞什文也伸開自己的兩條長腿,挺起他長長的後背,站立起來。

“我吃午飯還早,但是得喝點兒。我這就來。喂,葡萄酒!”他用自己操練時那種出名的低沉有力得能使玻璃震顫的嗓子嚷嚷著,“不,不要了,”他馬上又重新嚷道,“你回家,那我和你一起走。”

接著,他和符朗斯基兩人就走了。

20

符朗斯基站在一幢寬敞、清潔的小屋裏,屋子用一道欄板隔成兩半的楚赫納68式。彼特裏茨基和他住同一個營房。符朗斯基和亞什文進小屋時,彼特裏茨基正睡覺。

“起來,有你睡覺的時候。”亞什文說著走到欄板那邊,推了推鼻子埋進枕頭裏、頭發蓬鬆的彼特裏茨基的肩膀。

彼特裏茨基一下子爬起來,屈著膝蓋跪在床上,朝四周圍看了看。

“你哥哥到這裏來過,”他對符朗斯基說,“他把我弄醒了,見他的鬼,說是還要再來。”接著他拉過毯子,倒在枕頭上,“你別鬧,亞什文,”他對拉他毯子的亞什文生氣地說,“你別鬧嘛!”他轉過身子,睜開了眼睛,“你最好說說,喝點兒什麼好了,我嘴巴這麼難受……”

“最好是伏特加酒,”亞什文聲音低沉地說,“捷列申科!給老爺拿伏特加和黃瓜來。”他大聲嚷著,大概是喜歡聽自己的嗓門。

“你認為伏特加好?啊?”彼特裏茨基蹙起眉頭說,並揉揉眼睛,“你喝嗎?如果一起喝,我們來吧!符朗斯基,你喝嗎?”彼特裏茨基說著,一邊爬起來,用虎皮毯子把自己裹起來。

他走到欄板門外,舉起雙手並用法語哼哼起來:“‘在圖勒國有個國王,’……符朗斯基,你喝嗎?”

“你走開!”符朗斯基說著,穿上仆人遞過的常禮服。

“這是上哪兒?”亞什文問他,“瞧,還有輛三駕馬車。”他看到過來一輛顛顛簸簸的馬車,補充說。

“到馬廄去,我還得去找勃良斯基談馬的事兒。”

符朗斯基確實答應要到離彼得戈夫十俄裏69遠的勃良斯基那裏去的,給人家把買馬的錢送去;但是,他還希望來得及上那邊一趟。可同事們立刻明白了,他要去的不隻是那裏。

彼特裏茨基邊哼哼邊使了個眼色,還嘟嘟嘴巴,好像在說:我們知道,這位勃良斯基是什麼人。

“當心別遲到了!”亞什文隻這麼說了一聲,以便改變話題,“我那匹黑鬃黃褐馬,好使喚嗎?”他邊問邊看著窗外一匹他賣給的轅馬。

“等一等,”彼特裏茨基對正往外走的符朗斯基叫喊道,“你哥哥給你留下一封信和一張便條。等一下,它們哪兒去了?”

符朗斯基停住了。

“啊,它們在哪兒呢?”

“它們在哪兒?這正是問題所在!”彼特裏茨基鄭重地說,同時把食指從鼻子處往上移。

“你倒是說呀,這是胡鬧!”符朗斯基微笑著說。

“我沒有生過壁爐。在這裏的什麼地方。”

“好了,別騙人了!信究竟在哪裏?”

“不,真的,忘了。要不,是我做夢時看見的?等一等,等一等!幹嗎生氣!要是你昨天像兄弟我一樣喝了四瓶酒,你也會連躺在什麼地方都忘了。你等等,我這就想起來!”

彼特裏茨基走到欄板裏邊,躺在了自己的鋪位上。

“等一等!我就這麼躺著的,他就那樣站著。對——對,對——對……瞧它!”彼特裏茨基接著便從床墊子底下取出一封信,他把它藏在那裏了。

符朗斯基接過一封信和哥哥的便條。這就是他等待的——母親的一封信,責備他不到她那裏去,還有哥哥的一張便條,上麵說需要談談。符朗斯基知道,這都是關於那件事兒。“關他們什麼事!”符朗斯基心想,就疊好信,把它塞進常禮服的紐扣裏邊,以便路上再看一遍。在小屋門口處,他遇上了兩位軍官:一位自己團的,一位是別的團的。

符朗斯基的宿舍,從來都是所有軍官聚集的地方。

“上哪兒?”

“有事兒,去彼得戈夫。”

“皇村的馬來了嗎?”

“來了,不過我還沒有見到。”

“聽說,馬霍金的那匹‘角鬥士’腳扭傷了。”

“胡說八道!不過這樣的泥濘您怎麼騎馬跑?”另一個說。

“瞧,我的救星!”見到進來兩個人,彼特裏茨基叫了起來,一個勤務兵正用托盤端著伏特加酒和酸黃瓜站在他麵前,“這是亞什文叫喝的,好提提精神。”

“啊,昨天您可苦了我們,”其中一個說,“鬧了整整一宿不讓睡覺。”

“不,我們的收場可真有意思!”彼特裏茨基講述起來。“沃爾科夫爬到了屋頂上,並說他感到哀傷。我就說:來音樂,送葬進行曲!他就這樣聽著送葬進行曲在屋頂上睡著了。”

“你喝,一定得喝伏特加,然後再喝塞爾查水70,再多喝些檸檬汁,”像母親要孩子服藥似的站在彼特裏茨基旁邊看著的亞什文說,“然後再來點兒香檳酒——這樣,一小瓶。”

“這倒是個聰明辦法。等一會兒,符朗斯基,我們一起喝。”

“不了,再見,諸位,今天我不喝。”

“怎麼,怕增加體重?好,那就我們來。拿塞爾查水和檸檬汁來。”

“符朗斯基!”他已經走到門口時,有誰叫了他一聲。

“什麼?”

“你把頭發剪一剪,不然它們會壓著你的,尤其是在額頭光禿的部位。”

符朗斯基實際已經過早地開始謝頂了。他開心地哈哈笑起來,露出自己密集的牙齒,還把製帽往頭頂部位移了移,便走出去坐進馬車裏。

“去馬廄!”他邊說邊取出信來要讀,但後來一想,可別在看馬前分散注意力,“過後再看。”

21

用木板搭成的臨時馬廄就設在賽馬場的旁邊。符朗斯基的馬昨天該運到那裏了。他還沒有見過它。最近這些日子裏,他自己沒有騎馬練習過,而是托付給馴馬師了,因此現在完全不知道運到的馬到底怎麼樣。剛下了馬車,他的馬童遠遠地認出他的馬車,就把馴馬師叫來了。一個幹瘦的英國佬,穿著高筒靴和緊身單排扣短上衣,隻在下巴尖上留著一撮毛胡子,邁著賽馬騎手不靈巧的腳步,翹著兩個胳膊肘,搖搖擺擺地迎著過來了。

“啊,弗魯—弗魯這馬怎麼樣?”符朗斯基用英語問。

“All right, sir71——全都完好,大人,”英國佬用從喉頭裏發出的聲音說,“您最好別去,”他補充說,同時舉了舉帽子,“我給戴了嘴套,那馬還有點兒煩躁。最好別去,不然會驚擾它的。”

“不,我得進去。我想看看。”

“那我們去吧。”英國佬還是沒張開嘴,陰沉著臉說,擺動著兩個胳膊肘,邁著無精打采的步子走在前頭。

他們來到木棚子前邊的一個小院裏。值班的是個穿著清潔的夾克衫、打扮得挺漂亮的年輕小夥子,他拿著把掃帚過來迎接他們,然後便跟在他們後邊。木板棚裏有五匹馬,分別關在單馬欄裏,符朗斯基知道自己的勁敵,馬霍金那匹身長兩俄尺五俄寸72的栗色“角鬥士”,今天也該拉到這個地方來。和自己的馬比起來,符朗斯基更想看看他沒有看見過的“角鬥士”,不過符朗斯基懂得,根據賽馬的規則,他不但不能看,就連打聽它的情況都是不體麵的。當他順著廊子走去時,馬童打開了左邊第二單馬間的一道門,符朗斯基就見到一匹高大的白腿栗色馬。他知道這就是“角鬥士”,但懷著一種像偷拆別人信件似的感覺,轉過身子,來到弗魯—弗魯的單間裏。

“這裏有一匹馬——霍……馬霍……的馬,我怎麼也說不出那個人的名字。”英國佬說著,用指甲又長又髒的手指頭指指背後的“角鬥士”的單間。

“是馬霍金?對,那是我一個厲害的對手。”符朗斯基說。

“要是您騎它,”英國佬說,“我就支持您了。”

“弗魯—弗魯性子躁些,那一匹有力些。”符朗斯基說,他因為自己的馬術受到誇獎微微笑了。

“障礙賽全憑騎術和膽量。”英國佬說。

符朗斯基感到自己的膽量,也就是精力和勇氣,不但是足夠的,而且,更加重要的是,他堅信世界上沒有人會有像他那樣充沛的膽量。

“您真的認為不需要再訓練了嗎?”

“不需要,”英國佬回答,“請不要大聲說話,馬會受驚擾的。”他補充說,同時朝他們正站著的對麵關著的單馬間點點頭,聽到裏邊有馬蹄踩幹草的響聲。

他打開一道門,符朗斯基便走到一個單馬間裏,光線很微弱,隻靠一扇小窗照明。單馬間裏站著一匹上了嘴套的深栗色牝馬,它正在新鮮的幹草上倒腿。在昏暗的單馬間裏,符朗斯基環視四周,再一次不由得用不一般的目光把心愛的馬兒全身打量了一遍。弗魯—弗魯中等身材,體格也不是沒有缺點的。它的整個骨架窄,胸骨也朝外突出,胸部窄小。臀部有點兒下垂,前腿及特別是後腿向內彎得厲害。後腿和前腿的肌肉不特別粗壯,但是前腹特別寬,現在它腹部練得很厲害,所以這一點就尤其明顯。四肢膝蓋以下的骨頭從前麵看上去不比一個手指頭粗,可是從側麵看卻非常粗大。除了肋骨,它整個兒顯得特別瘦長,好像從兩側被夾過一樣。不過它有一個最大的優點,迫使人們忘了它的全部缺點;這個優點就是它的血統,即英國人所說的純種。從覆蓋在細嫩、生動和絲綢般光滑的表皮血管網絡下的鮮明地突出的筋肉,顯得像骨骼一樣結實,它長著一雙亮晶晶圓鼓鼓突出的歡快眼睛的幹瘦頭部,打齁時露出裏邊充血的軟骨的鼻孔處就擴大開來。整個身姿及特別是它的頭部,有一種明確有力而又溫柔的表情。它是那樣的一種動物,仿佛它們不會說話,隻因為它們的口腔的機械構造無法說話罷了。

現在自己瞅它時的感覺,它完全都明白,至少符朗斯基覺得是這樣。

符朗斯基剛走到它身邊,它便深深吸了一口氣,斜著鼓出的眼睛,眼白都充血了。它看著從對麵進來的人,搖搖嘴套,有彈性地倒著四隻蹄子。

“啊,瞧,它受驚擾了。”英國佬說。

“噢,寶貝!噢!”符朗斯基說著,走到馬跟前並安慰它。但是,他越靠近它就越受驚擾。隻有當走到它頭部的一旁時,它才突然安靜下來,並抖動起自己纖細、柔軟鬃毛下的肌肉來。符朗斯基摸摸它結實的脖子,理理它高高豎起而倒向一邊的鬃毛,把臉貼到它像蝙蝠翅膀似的掀開的鼻子上。它用緊繃的鼻孔出聲地吸了一口氣又噴出來,顫抖了一下,豎起尖尖的耳朵並把結實的黑嘴巴伸向符朗斯基,好像想要咬他的袖子。但是記起有嘴套罩著,它便抖抖嘴套,又開始倒起細巧的蹄子來。

“安靜,寶貝,安靜!”他邊說邊用手摸了摸它的臀部,高興地意識到馬正處於最良好的狀態,便走出單馬間。

馬兒的激動也傳染給了符朗斯基,他感到血往心頭上湧,他也像馬兒一樣想活動,想咬,有一種可怕而又愉快的感覺。

“啊,這麼說我就指望您了,”他對英國佬說,“六點半到場!”

“一切都就緒了,”英國佬說,“您到哪裏去,我的大人?”他問時出乎意料地使用了自己幾乎從來不曾用過的稱謂my lord73。

符朗斯基驚訝地抬起頭來,以他擅長的做法,不去看英國佬的眼睛而看著他的前額,同時為他大膽的問題感到奇怪。但他明白了英國佬提這個問題,不是把他作為主子,而是作為騎手來看待,於是就回答:“我要到勃良斯基去一趟,一小時後我就回家了。”

“這樣的問題,今天,人們已經問過我多少次了!”他對自己說,並難得地紅了臉。英國佬仔細瞧著他。然後,他好像知道符朗斯基要到哪裏去似的補充說:

“賽馬前首要的是鎮靜,”他說,“別心情不好,別讓任何事情弄得您不愉快。”

“All right74!”符朗斯基微笑地回答著,立刻跳上馬車,吩咐去彼得戈夫。

他才跑了幾步遠,早上好像要下雨的烏雲密集起來,接著下起了滂沱大雨。

“不好!”符朗斯基想,拉起車篷。本來路上已經很泥濘了,現在就要成完全的水窪子了。一個人坐在關閉的馬車裏,他取出母親的信和哥哥的便條再讀了一遍。

對,說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母親,哥哥,他們都認為有必要對他的私事進行幹預。這種幹預在他身上激起了憤怒——一種他很少經受過的感情。“關他們什麼事兒?為什麼所有的人都把關心我看做自己的責任?他們幹嗎總盯著我?就是因為他們看到這是某種他們無法理解的東西。這要是一件交際場中通常的風流韻事,他們也就讓我安穩了。他們感覺到這件事情有所不同,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這個女人對我比生命還寶貴。使他們不理解並感到傷心的,也正是這一點。我不抱怨我們自己鑄成的命運以及將來會怎麼樣,”他說,在我們這個詞兒裏把自己和安娜聯係在一起了,“不,他們是要教會我怎麼生活。他們連個什麼是幸福的概念都沒有,他們不理解,對我來說,沒有這愛情也就無所謂幸福和不幸——就無所謂生命。”他想。

他為大家對他的幹預生氣,正是因為他從心裏感到他們這些人都是對的。他感覺到把自己和安娜聯係在一起的愛情,並非社交界通常發生的一時衝動,事過之後彼此生活中除了愉快或不愉快的回憶不會留下什麼印跡。他感覺到自己和她的處境都非常痛苦,在他們所處的那個可怕的社交界眾目睽睽之下,隱瞞自己的愛情,撒謊和欺騙都是非常困難的;當他們熱戀得忘乎所以,除了自己的愛情什麼全都忘了的時候,還得進行撒謊、欺騙、玩弄花招並經常去考慮別人,這實在太困難了。

他生動地回想起所有違反本性而撒謊和欺騙的情形;特別是她不止一次地為自己必須進行撒謊和欺騙感到害臊。他還經受到一種奇怪的感覺,從自己與安娜發生關係的時候起,這種感覺就有了。這是一種對某種東西的厭惡感:是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對自己的,還是對整個社交界的——他還不太清楚。但他總是竭力驅逐這種奇怪的感覺,而現在,他擺脫了這種感覺後,正繼續著自己的思路。

“對,她以前是不幸的,但自恃而平靜,可現在她已經不能保持平靜和自尊了,盡管她沒有表露出這一點。是啊,這事兒該結束了。”他暗自下了決心。

於是,他頭腦裏第一次清楚地想到必須結束這種騙局,而且越快越好。“她和我得拋棄一切,帶著自己的愛情找個地方躲起來。”他對自己說。

22

大雨沒下多久就停了,當符朗斯基駕著自己的轅馬拚命飛奔,鬆開兩側邊套的韁繩在泥濘的地麵上疾馳而過,快要到達的時候,太陽又出來了。別墅房頂,大馬路兩邊花園裏的老椴樹都閃耀著濕漉漉的光芒,樹枝上掛著愉快的水珠,房頂上淌下嘩啦啦的流水。他已經不去想這場大雨怎麼破壞了賽馬場,這時他反倒是高興起來,幸好下了這場雨,想必能見到她一個人在家,因為他知道不久前從海邊回來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還在彼得堡,沒有過來。

指望她會一個人在家的符朗斯基,像自己一貫的那樣,為了少招人注意,便不乘馬車過小橋,而是先下來,然後步行前往。他沒有從向著馬路的台階走,而是先來到院裏。

“老爺來了嗎?”他問園丁。

“還沒有呢。夫人在家。對,請您從正門台階走;那裏有人,會給您開門的。”園丁回答。

“不,我從花園穿過去。”

弄清她一個人在家後,他想給她來個驚喜,因為他沒有答應今天來,她大概也不會想到他賽馬前會來。他扶住佩刀,順著兩旁種滿各種鮮花的沙石小徑,小心翼翼地朝著通向花園的露台走去。符朗斯基現在把一路上想的自己處境的種種煩難全忘了。他想的隻有一件事兒,自己馬上就要見到她了,這不是在想象中而是實際生活中活生生的她。他已經往裏走了,當他躡手躡腳一步步往露台緩斜的台階上走時,突然記起自己老是遺忘的,也是構成他們倆關係中一個最痛苦的方麵——她的兒子,他總是帶著詢問的、敵意的目光盯著他。

這孩子是他們倆關係上最大的障礙。有他在場,符朗斯基和安娜都不但不能談論無法對別人說的話,甚至不允許用暗語說出孩子不會明白的東西。他們並不曾商量好要這樣,那是自然形成的。如果使孩子受到欺騙,他們一定覺得自己是可恥的。他在場時,他們的談話就像是一般的熟人。不過盡管這麼小心,符朗斯基還是常常發現這孩子正用仔細而惶惑的目光在注視他,孩子總對他抱著一種奇怪的羞怯和變幻不定的態度,對他時而親熱、時而冷淡、時而畏縮。仿佛這孩子感覺到了這個人與他母親之間有某種他無法理解的重要關係。

確實,孩子感覺到自己無法理解這種關係,他雖然盡了力,卻沒法說清楚自己對這個人應該有哪種感情。他以一個孩子的敏感,清楚地看到父親、女家庭教師、保姆——大家不但不喜歡符朗斯基,而且都對他抱著討厭和擔心的態度,雖然關於他什麼也沒有說,而隻有母親像一個最要好的朋友那樣對待他。

“這意味著什麼?他是什麼人?應當怎麼去愛他?我不明白,那是不是我的錯誤,還是我太傻,或者我是個壞孩子?”孩子常常這樣想,於是他便會出現那種使符朗斯基感到不自在的試探、詢問、部分地帶敵意的表情,既羞怯又心神不定。有這個孩子在場,符朗斯基和安娜身上就會像航海的人那樣,根據羅盤看到急速前進的方向已經偏離了航線,卻又無法停下來,每一秒鍾都使自己離目標越來越遠,但是如果承認自己偏離了航向,那就等於承認自己毀滅。

這個孩子就好比一個羅盤,帶著他對生活天真的看法,向他們指出他們偏離正確方向有多遠,雖然他們明知道這一點,但是從來不敢正視。

這一次謝遼若不在家,家裏隻有她一個人。她坐在露台上,等著出去散步遇上下雨歸來的兒子。她派了一個男仆和一名侍女去尋找,自己坐在那兒等著。她身穿一件寬鑲邊的白色裙子,坐在露台花叢後邊的一個角落裏,沒有聽出他的到來。她低著自己的黑鬈發腦袋,前額貼在欄杆上冷冰冰的噴水壺上,用兩隻纖手抓著噴水壺,手上戴著他那麼熟悉的戒指。她的整個形象、頭部、脖子及雙手之美,每次都使符朗斯基感到出人意料和驚訝。他停住了,讚賞地望著她。但是他剛想邁步到她身邊去時,她已經感覺到了他的接近,便推開噴水壺,向他轉過自己通紅的臉。

“您怎麼了?您身體不舒服?”他用法語說著,走到了她身邊。他想向她跑過去,但想到可能會有旁人在,回頭看了一眼露台的門,並和每次一樣臉紅了,覺得應當提防著,小心點兒。

“不,我好好的,”她邊說邊站起來,緊緊握住他伸過來的一隻手,“我沒有想到……你。”

“我的上帝!一雙手多涼!”他說。

“你嚇著我了,”她說,“我一個人在等謝遼若,他出去散步了。他們將從這裏進來。”

盡管她竭力保持平靜,但她的嘴唇在哆嗦。

“原諒我到這裏來,可是不見到您,我一天都活不下去。”他和通常一樣繼續用法語說,為的是避免俄語裏的“您”和“你”這兩個詞,以“您”相稱似乎太冷淡,而以“你”相稱又過於親密。

“為什麼要原諒?我是那麼高興!”

“但是您身體不好,要不就心裏煩惱,”他接著說,沒有放開她的手,並向它彎下身去,“您在想什麼?”

“總想著一件事情。”她帶著微笑說。

她說的是實話。無論何時,哪一分鍾人家問她在想什麼,她都正確無誤地回答說:想一件事情,想自己的幸福和不幸。他見到她時,她正好在想這件事兒:她在想,對別的人,比如對貝特西(她知道她瞞著社交界與屠什凱維奇的關係),這一切都輕而易舉,而對她卻是那麼痛苦?今天,出於某些考慮,這種想法使她備受折磨。她問他賽馬的事情。他回答她了,見她激動,便竭力排解她的煩憂,用最普通的口氣講起賽馬的種種細節來。

“說還是不說?”她望著他平靜而飽含情意的眼睛想,“他是這麼幸福,這麼醉心於跑馬賽,他不會像應有的那樣理解這件事情對於我們的全部意義的。”

“可是您沒有說,我進來時您在想什麼,”他中斷自己的敘述說,“請告訴我!”

她沒有回答,稍稍低下頭,蹙起眉頭,長長的睫毛下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詢問地瞧著他。她的一隻手顫抖著在玩弄一片摘下的葉子。他看到了這一點,於是他的臉流露出那種令她喜歡的順從和奴仆式的忠誠。

“我看是出了什麼事情。知道您有我不能分擔的痛苦,難道我會有一分鍾平靜嗎?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您說呀!”他懇求地重複說。

“對,假如他不明白這事兒的全部意義,我是不會原諒的。最好不說,為什麼要考驗他?”她想,依舊一個勁兒地瞧著他,並感到自己一隻拿著葉子的手顫抖得越來越厲害了。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他重複了一遍,同時抓起她的一隻手。

“說不說呢?”

“說,說,說呀……”

“我懷孕了。”她聲音低低地,慢慢地說。

她手裏的葉子顫抖得更厲害了,但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以便看清楚他怎麼對待這件事情。他一下子臉色蒼白了,想說什麼,但停住了,放開她的手並低下了腦袋。“對,他明白這件事情的全部意義。”她心想,便感激地握了握他的一隻手。

然而,她以為他像她一個女人那樣理解這個消息的全部意義,但這卻錯了。聽到這個消息時,他十分強烈地感覺到自己產生了對某個人的奇怪的厭惡之情,與此同時,他知道自己希望的那種轉機到了,她沒法再瞞過丈夫,必須設法盡快打破這種不自然狀態。除此之外,她的激動也從肉體上感染了他。他用溫柔、順從的目光望著她,吻了吻她一隻手,站起來默默地繞露台走著。

“是啊!”他說著,果斷地來到她身邊,“無論是我是您,都沒有把我們的關係當兒戲,現在我們的命運已經注定。必須結束,”他環顧了一下四周說,“結束我們所處的這種騙局。”

“結束?怎麼結束,阿列克謝?”她輕輕地說。現在,她平靜下來了,臉上閃耀出溫柔的微笑。

“拋開丈夫,把我們的生活結合到一起。”

“這樣就已經結合在一起了。”她聲音低到勉強能讓人聽到。

“對,但要完完全全,完完全全地。”

“可是怎麼辦,阿列克謝,你教教我,怎麼辦?”她對自己無可奈何的處境帶著哀傷的訕笑,說,“難道這種情況還有辦法?難道我不是自己丈夫的妻子?”

“任何情況總有辦法的。得下決心,”他說,“怎麼都比我們現在的情況強。因為我看到你怎麼為一切痛苦,社交界,兒子和丈夫都讓你受折磨。”

“哎,隻是不能把丈夫算進去,”她冷笑著說,“我不知道,我沒有想他。我心裏沒有他。”

“你說的不真誠。我知道你。你也為他在受折磨。”

“可是他並不知道,”她說著,突然臉上開始露出鮮明的紅暈;她的麵頰、前額、脖子全都通紅了,害羞的淚水噙滿了她的兩隻眼睛,“不過,我們不要去說他。”

23

符朗斯基已經幾次——雖然沒有這次那麼堅決——試圖和她商討自己的處境,但他的每次嚐試都被她以同樣泛泛的輕率判斷頂了回來。這其中,好像有某種她不能或不願對自己說清楚的東西,好像隻要他一開始說這事兒,她,一個真正的安娜,就退居到自身的某處,而另一個奇怪的陌生女人便出現了,一個他不愛的、害怕的以及和他作對的女人。但是今天,他下定決心把全部都說出來。

“他是否知道,”符朗斯基以自己平素堅定而平靜的口氣說,“他是否知道,這與我們無關。我們不能……您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尤其是現在。”

“依著您,怎麼辦?”她以那種依舊稍稍有點兒訕笑的口氣問。她原來那麼擔心他不會輕易地接受她懷孕這件事,現在卻擔心他得為此采取辦法。

“把全部真相告訴他,並離開他。”

“很好,就算這樣做了,”她說,“您知道這樣會有什麼結果?我把一切說在前頭,”在這一分鍾以前,她那雙溫柔的眼睛裏隨即閃露出一道狠毒的光芒,“啊,您愛著另一個人,而且和他發生了‘罪惡的’關係(她想象丈夫的模樣,也像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那樣著重說出‘罪惡的’這個詞兒)。我警告您宗教、公民和家庭各個方麵的後果。您不聽我的話。現在,我不能讓我的名聲受到玷汙……還有兒子!”她本想這樣說,可是她不能拿兒子當兒戲,“‘玷汙自己的名聲’,以及諸如此類的話,”她補充說,“總之,他會冠冕堂皇地說,而且清楚地告訴我,不能放我走,他會采取一切手段防止出醜。而且一定會平靜、精心地按自己說的去做。這就是即將出現的情況。他不是個人,是一台機器,而且一生氣,還是台凶惡的機器。”她補充說著,同時回想著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和他的形象,他說話的派頭以及他的性格的全部細節,並且把凡是能在他身上找到的缺點全都歸罪於他,卻不因為自己對他犯了這種可怕的過錯給予他任何寬恕。

“可是,安娜,”符朗斯基用勸解、柔和的聲音竭力使她安靜下來,“還是必須告訴他,然後看他怎麼做再想辦法。”

“那怎麼,私奔?”

“私奔又怎麼樣?我看不出再這樣繼續下去的可能性。倒不是為了我自己——我是看到您在受罪。”

“私奔,並讓我當您的情婦,對吧?”她憤憤地說。

“安娜!”他抱怨而溫柔地說。

“對,”她繼續說,“做您的情婦,並毀了一切……”

她又想說:我的兒子,但這個詞兒她沒有說出來。

符朗斯基弄不明白,像她這麼個性堅強、真誠的女人,怎麼能忍受這種自欺欺人的局麵而不願從中擺脫出來;但他沒有猜出這裏的主要原因,就是她沒法說出來的“兒子”這個詞兒。一想到兒子及其將來對拋棄他父親的母親的態度時,她便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恐怖,甚至不去思索,而隻像個普通的女人那樣,盡量用虛假的想法和言辭安慰自己,就讓一切照舊,盡快忘了兒子將會怎樣對待她這個可怕的問題。

“我請你,我求求你,”她拉起他的一隻手,突然用完全不同的真誠而溫柔的口氣說,“永遠別再和我說這個!”

“可是,安娜……”

“永遠。由我去吧。我知道自己處境的全部屈辱,全部恐懼;然而,這並不像您所想的那麼容易解決。就由我去吧,你聽我的好了。永遠別再和我說這個。你答應我?……不,不,你答應啊!……”

“我全答應,但我沒法平靜,特別是聽了你說的話以後。隻要你不平靜,我也就沒法平靜……”

“我!”她重複說,“對,我有時該受折磨;不過,隻要你不再和我說起這個,它會過去的,你和我說這個的時候——隻有它折磨我。”

“我不明白。”他說。

“我知道,”她打斷了他,“對你真誠的本性來說,撒謊是多麼困難,因此我為你惋惜。我常常想,你是怎麼為了我毀了自己的生活。”

“我剛才也這麼想,”他說,“你怎麼能因為我而犧牲一切呢?如果你不幸的話我不能原諒自己。”

“我不幸?”她說著,湊到他身邊,帶著火熱的愛戀的微笑望著他,“我——像一個餓漢,有人送來吃的。他也許覺得冷,衣服破了,他害臊,但他不是不幸。我不幸?不,這才是我的幸福……”

她聽到了孩子回來的聲音,便立刻向露台四周瞥了一眼,突然站起來。她的目光裏燃燒起他所熟悉的火焰,她迅速地舉起她那戴著戒指的漂亮的雙手,抱住他的頭,兩眼久久地看著他,然後把臉湊上去,嘴微微張開,微笑著,很快地吻了吻他的嘴巴、眼睛,然後推開了他。她想走,但是他拉住了她。

“什麼時候?”他興奮地望著她悄悄問道。

“夜裏一點鍾。”她輕輕地回答,沉重地歎了一口氣,而後邁著自己輕盈快捷的腳步去迎接兒子。

謝遼若在大花園裏碰上下雨,於是他和保姆就在涼亭裏等著。

“那就再見,”她對符朗斯基說,“現在我得立刻去看賽馬。貝特西答應過帶我一起走。”

符朗斯基看了一眼表,就匆忙地走了。

24

符朗斯基在卡列寧家的露台上看表的時候,是那麼心神不定,滿腦子的各種想法,以至於看著表的計時針卻不知道幾時幾分。他來到馬路上,小心翼翼地踩著泥濘向自己的馬車走去。他全副身心都沉浸在對安娜的感情裏,甚至忘記了時間,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時間到勃良斯基那裏去。他和平常一樣,隻保留著表麵上的記憶力,認為自己接著該做什麼。馬車夫已經坐在車架子上打盹兒了,就在那棵茂密的椴樹傾斜的陰影下,符朗斯基走到他旁邊,觀賞了一會兒在汗涔涔的馬身上盤旋成群的虻蚊,叫醒了馬車夫,便跳進馬車裏,吩咐到勃良斯基去。走了約七俄裏的時候,他才完全清醒過來,一看表知道是五點半,已經遲到了。

這一天有幾場比賽:護衛騎術賽,然後是軍官的兩俄裏賽、四俄裏賽以及他參加的障礙賽。自己的比賽他能趕上,可是如果去勃良斯基處,那麼勢必他一到場就已經是滿座了。這可不好。但是他答應過勃良斯基要到那裏去的,因此才決定往前趕,吩咐不要憐惜馬匹。

他到勃良斯基那裏,待了五分鍾便往回趕。這次短暫的走訪使他放心了。他同安娜的關係中全部沉重的東西,兩人說話後留下的一切不確定性,全都拋到了腦後;他現在懷著喜悅和激動的心情正在考慮著賽馬。他總算是趕上了,而且對今晚約會的幸福的期待,在他腦海裏偶爾迸發出一道鮮明的光亮。

在驅趕馬車從別墅及從彼得堡赴賽馬場途中,隨著比賽的氛圍越來越近,他對比賽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

他的宿舍裏已經一個不剩了:大家都到賽馬場去了,仆人已經在大門口等著。趁他在換衣服的時候,仆人告訴他,馬童已從馬廄來過兩次了。

不慌不忙地換好裝(他從來都不著急,也沒有失去過自製),符朗斯基吩咐去馬棚。在馬棚處,他已經看到圍繞賽馬場四周人山人海,馬車、行人、士兵擠擠挨挨,還有人群喧鬧的亭台。看樣子,正在進行第二場比賽,因為他走進馬棚的時候聽到了鍾聲。正在他走進馬棚時,見到了馬霍金的白腿栗色的“角鬥士”,它身上正蓋著藍邊橙黃色的馬被,豎起兩隻大藍耳朵,被牽到賽馬場上去。

“柯爾德在哪裏?”他問飼養員。

“在馬廄裏,正給備鞍。”

在已經打開的單馬間裏,弗魯—弗魯已經備好了馬鞍。人家正準備把它牽出來。

“我沒有遲到?”

“All right!All right!75完全來得及,完全來得及,”英國佬說,“您不要太激動。”

符朗斯基又瞅了瞅那全身抖動的馬兒美麗可愛的外觀,戀戀不舍地退出這場麵,走出馬棚。趁觀眾完全不注意到自己的最有利時機,他向涼亭走去。一場兩俄裏比賽剛剛結束,所有的眼睛都注視著前麵的近衛重騎兵團官兵和後麵的禦前驃騎兵,他們都使出最後一把勁兒策馬向終點的標杆跑去。大家從中間和外麵向終點的標杆圍著擁過去,近衛重騎兵團的官兵們大聲高呼,表達出期待自己官兵同事勝利的喜悅。幾乎就在結束比賽的鍾聲響起來時,符朗斯基悄悄走到了人群中;一位滿身汙髒的高個子近衛重騎兵團成員得了第一名,他趴在馬鞍上,正鬆開韁繩,好讓那匹被汗水浸得變暗、氣喘籲籲的灰色牝馬放緩腳步。

牝馬使勁地跺著腳,盡快使自己迅速前進的高大身軀慢慢停下來。這位近衛重騎兵團軍官仿佛剛從沉睡中醒過來,回頭環顧了一圈,並吃力地微微笑了笑。一群本部隊和其他部隊的人把他圍了起來。

符朗斯基故意避開那群上流社會的人,他們與眾不同、彬彬有禮又自由自在地在亭台前麵來回走動和交談。他知道卡列寧夫人、貝特西和自己的嫂嫂都在那裏,便為了不讓自己分心,有意不到她們那邊去。但是,不斷碰上的熟人使他不斷停下來,他們向他講述前幾場比賽的詳情細節,問他為什麼來遲了。

在剛賽完的騎手被召集到領獎台上去,大家的目光都轉向那邊的時候,符朗斯基的哥哥亞曆山大來到他的身邊;他個子不高,和阿列克謝一樣結實而更瀟灑、紅潤,長著個紅鼻子和一張醉醺醺開朗的臉,是個戴金邊肩章的上校。

“你收到我的便條了?”他說,“總也找不到你。”

亞曆山大·符朗斯基雖然以生活放蕩,尤其以酗酒出名,但完全是個宮廷圈裏的人。

他現在和弟弟談論對他來說相當不愉快的事情,知道許多人的眼睛可能正注視著他們,卻還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好像他是在和弟弟為一件什麼無關緊要的事兒開玩笑。

“我收到了,可是真的,我不明白,你操什麼心?”

“我擔心,是因為人家剛才對我說你不在,還說星期一人家在彼得戈夫見到了你。”亞曆山大說。

“有些事情隻能和當事人進行討論,而你那麼操心的那事兒,是……”

“對,但那是不在服役的時候,在不……”

“我求你別摻和進來,僅此而已。”

阿列克謝·符朗斯基陰沉的臉一下變得蒼白了,突出的下頜在顫抖,這在他是少有的情況。他是一個心地很善良的人,很少生氣,可一旦生氣到下巴都發抖的時候,亞曆山大·符朗斯基知道他就成了個危險的人。亞曆山大·符朗斯基開心地笑了。

“我隻不過是想轉交媽媽一封信。給個回音吧,賽前別不高興。祝你成功。”他補充說著,便笑眯眯地走開了。

可是在他之後,符朗斯基又被一聲友好的祝賀叫住了。

“連朋友都不想認了!你好,moncher76!”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在這些彼得堡的體麵人物中間,他也不比在莫斯科差,他滿臉紅光,絡腮胡子梳理得又光又亮,“我是昨天到的,很高興看到你獲勝。我們什麼時候再見麵?”

“明天請到食堂來。”符朗斯基握過他的手說,同時抓了抓大衣袖子表示道歉,接著便到賽馬場中間去了,參加障礙大賽的馬都已經牽到了那裏。

汗涔涔跑得累壞了的馬,由飼養員拉著回馬廄去,參加下一場障礙賽的馬一匹接一匹出來了,這些馬都很精神,大多數是英國種,戴著嘴套,肚帶勒得緊緊的,像是些古怪而龐大的鳥。被牽到右邊的弗魯—弗魯是一匹精瘦結實的駿馬,它像上了彈簧似的一點點舉起它那富有彈性的長長的蹄腕骨。離它不遠是長著兩隻招風耳的“角鬥士”,它身上的馬被正被卸下來。這匹牝馬高大、俊美和完全勻稱的身材,出色的臀部、蹄子上短得出奇的蹄腕骨,不由得吸引了符朗斯基的注意。他想走到自己的馬兒旁邊去,可又被一個熟人叫住了。

“瞧,卡列寧在那裏!”叫住他的熟人說,“他在找妻子,而她在亭子中央。你沒有看見她?”

“不,沒有看見。”符朗斯基回答說,他甚至沒有往人家指給的卡列寧夫人所在的亭子看,便向自己的馬跑過去。

符朗斯基沒有來得及檢查他本該交代一下的馬鞍,賽手們便被召集到亭子前去抽號和確定出發地點了。十七名軍官帶著認真、嚴肅的臉,很多人臉色發白,集合到亭子前邊抽了號。符朗斯基抽到了第七號。一聲叫喊響了:“上馬!”

感受到自己及其他賽手成了全場人注目的中心,符朗斯基心情緊張,不過遇上這種情況,他的動作總是越發從容、平靜,他不慌不忙地走到自己的馬兒旁邊。柯爾德穿上了喜慶的盛裝:扣上紐扣的黑常禮服,兩頰下端襯著漿得筆挺的領子,戴著圓形黑禮帽,穿一雙高筒皮靴。他和通常一樣平靜而自恃,親自牽著兩股紅韁繩站在馬的前麵。弗魯—弗魯像得了熱病似的在發顫。它斜過一隻充滿烈火似的眼睛,望著走過來的符朗斯基。符朗斯基把一個指頭塞到馬鞍帶下。馬的眼睛斜得更厲害了,它露出牙齒並豎起耳朵。英國佬撅了撅嘴唇,想在檢查他給套的馬鞍的人麵前表露一下微笑。

“請上馬吧,這樣可以減少您的激動。”

符朗斯基最後一次看了對手們一眼。他知道,起跑後就看不見他們了。有兩位已經往前進入規定的地點,格裏岑是符朗斯基的朋友和最危險的敵手之一,他的棗紅馬不讓上,他便在它旁邊打轉。穿著緊腿褲的小個子驃騎兵上馬奔馳而去了,他想模仿英國人的樣子,像一隻貓似的在馬鞍上彎著身子。庫佐夫列夫公爵臉色蒼白,他坐在自己那匹格拉波夫斯基養馬場的純種母馬上,由一個英國人按轡牽著。符朗斯基及他的全體同事都認得庫佐夫列夫,知道他有神經“衰弱”的特點及可怕的虛榮心。他們知道他什麼都害怕,怕騎戰馬;可是現在,正因為這比賽非常危險,人們可能會摔斷脖子,所以每一道障礙旁邊都備有一名醫生、一輛有紅十字標記的醫療車和一個女護士,他才決定跑。他們的目光碰在了一起,符朗斯基便向他使了個親切和鼓勵的眼色。隻有一個人他沒有瞧見,就是自己的主要對手,騎“角鬥士”的馬霍金。

“您別急,”柯爾德對符朗斯基說,“可記住一點:靠近障礙物時不要勒住也不要抽打馬,您就讓它自己選擇怎樣跳。”

“好,好。”符朗斯基拿起韁繩說。

“可能的話,跑在頭裏;即使跑在後邊,您也不要失望,直到最後一分鍾。”

馬還沒有起跑,符朗斯基便一個靈活有力的動作登上了帶鐵齒的馬鐙,他健壯的身體輕巧而牢牢地坐在了咯吱響的皮馬鞍上。用右腿踩穩馬鐙後,他一個習慣的手勢拉直了手指間的雙料韁繩,柯爾德便放手了。弗魯—弗魯仿佛不知道先邁哪一隻腳好,伸長脖子扯直了韁繩,像上了彈簧似的活動著,使坐在自己柔軟背上的騎手搖晃起來。柯爾德加快步子跟在他後邊。激動的馬一會兒這邊一會兒另一邊地扯著韁繩,竭力欺騙騎手,弄得符朗斯基又叫喊又揮手,想盡辦法也沒有使它安靜下來。

他們已經來到有堤壩的河邊,向規定的出發地點走去。賽手中,許多人在前頭,許多人在後邊,符朗斯基聽到後邊的泥濘路上有馬奔跑的聲音,接著,馬霍金騎在自己那匹白腿帶招風耳的“角鬥士”上超過了他。馬霍金微微一笑,露出長長的牙齒,而符朗斯基則生氣地瞅了他一眼。他本來就不喜歡他,現在又認為他是自己最危險的對手,而使他感到氣憤的,是他超過時還驚擾了他的馬。弗魯—弗魯跨直左腿疾奔起來,並跳了兩下,然後它為緊繃的韁繩生氣了,轉用了使騎手搖晃不定的快速顛簸碎步走。柯爾德也臉色陰沉起來,他幾乎像一匹溜蹄馬似的跑著跟在符朗斯基的後邊。

25

共有十七名軍官參加了這場賽馬。賽馬在亭台前麵一個周圍四俄裏的大橢圓形廣場上進行。這一圈設有九道障礙:一條河;亭台前邊一道兩俄尺高的欄架;一道幹渠;一道水渠;一個山坡;一座愛爾蘭式平台(最困難的障礙之一),它是一道插滿樹枝的堤壩,馬兒看不見堤壩那邊還有一條溝,這樣它等於得一下跳過兩道障礙,否則就被摔死;然後還有兩道水渠和一道幹渠——才是終點,它在亭台正對麵。不過,賽馬不是從圓圈而是從離圓圈一百俄丈外的地方開始,這段距離內設有第一道障礙——三俄尺寬騎手任意可以跳躍或涉水穿過去的有堤河流。

騎手們已經三次按順序站好,但每次總有誰的一匹馬衝出前列,於是隻好繞回來重新開始。專司起跑令的謝斯特林上校已經開始生氣了,當第四次口令一喊響:“出發!”——賽手們一齊出動了。

當他們按順序站好時,所有的眼睛、所有的望遠鏡都轉到了這群騎手身上。

“出發了,開跑了!”一陣期待的寂靜後,四麵八方呼喊起來。

為了看得更加清楚點兒,觀眾們有的成群結隊,有的單獨行動,跑來跑去。頭一分鍾,集合成一堆的騎手就拉開了距離,而且可以看到,他們三三兩兩,一個跟一個地到了河邊。觀眾好像覺得他們大家是在一起奔馳;但是在騎手們的心目中,幾秒鍾差異對他們來說具有重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