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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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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動而太神經質的弗魯—弗魯喪失了最初的時機,有幾匹馬一出發就跑到了它前頭,但是還沒有到河邊,符朗斯基便盡全力控製拉緊韁繩,很容易地超過了三匹馬,前頭隻剩下馬霍金的栗色“角鬥士”了,它正在符朗斯基前麵均勻輕快地晃著臀部,還有跑在最前麵的,是馱著不死不活的庫佐夫列夫的駿馬狄安納。

在起初幾分鍾,符朗斯基既控製不住自己,也控製不了馬。他在到達頭道障礙的一條河時,一直指揮不了馬的行動。

“角鬥士”和狄安納一起並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到達的,它們刷刷地躍身到河上空,飛到了另一邊;弗魯—弗魯不知不覺中飛也似的跟在它們後麵,正當符朗斯基感覺到自己騰起到空中時,突然發現幾乎就在自己馬蹄之下,庫佐夫列夫和狄安納在河的那一邊掙紮(跳起來後庫佐夫列夫放鬆了韁繩,馬兒就帶著他翻了個跟頭)。這些細節,符朗斯基是後來才弄清楚的,當時他隻看到弗魯—弗魯落腳的地方,可能會碰著狄安納的一條腿或頭部。然而,弗魯—弗魯像一隻從高空跳下的貓,跳躍時腳和背都使了勁,越過了那匹馬,繼續往前飛奔。

“哦,寶貝!”符朗斯基想。

過了河以後,符朗斯基完全控製了自己的馬,便開始抓緊它,同時想跨越馬霍金背後的大欄板,並在緊接著大約兩百俄丈的障礙區域試圖超過他。

大欄板正好豎立在皇家涼亭的前邊,當他們靠近那魔鬼(大欄板障礙的叫法)時,國王和滿朝官員及圍觀百姓——大家都看著他們——他及在他前邊一馬之差的馬霍金。符朗斯基感覺到這些從四麵八方注視著他的眼睛,但除了自己的馬的耳朵和脖子,他什麼也沒有看見。那馬正向迎麵而來的地麵飛跑,且始終在它麵前的,是保持著同樣距離飛快而有節奏地奔馳著的“角鬥士”的背部和白毛腿。“角鬥士”一縱身,什麼也沒有碰著,短尾巴一翹,就從符朗斯基的眼中消失了。

“好!”有個人叫了一聲。

就在同一瞬間,大欄板的木頭在符朗斯基眼前,就在眼底下閃了一下。他的馬毫無預感就騰空而起了;那些木頭不見了,隻聽見砰的一聲,背後磕著了什麼。他的馬被跑在前頭的“角鬥士”激怒了,在欄板前腿舉起得太早,後蹄在欄板上磕了一下。但它的步子沒有變化,一團汙泥落在了符朗斯基的臉上,他知道自己又處在了與“角鬥士”原來的距離上。他看到了前麵它的背部、短尾巴以及又是那幾條相隔不遠、快速行動的白毛腿。

這時應該超過馬霍金;正當符朗斯基這麼想的一瞬間,弗魯—弗魯也明白了他的想法,沒有得到任何鞭策,竟大大加大速度,它從最有利的地形,繩子攔著的那一邊開始靠近馬霍金。馬霍金不讓,符朗斯基剛想也可以從外邊繞過去,弗魯—弗魯正好換了一條腿用這種辦法開始超越。弗魯—弗魯因為出汗而變黑的肩部,與“角鬥士”的背部並齊了。有幾步它們是在並行飛跑。然而,當它們跑到一道障礙前麵時,符朗斯基為了不繞大圈而開始勒緊韁繩,在斜坡上急速超過了馬霍金。他匆匆一瞥,瞧見了一張濺滿汙泥的臉。他甚至覺得他好像在微笑。符朗斯基超過了馬霍金,但他感到他就在自己後邊,不停地聽到自己背後“角鬥士”鼻孔均勻的跳動及急促有力的呼吸。

接著的兩道障礙是一條溝和一道欄板,很容易通過,可是符朗斯基開始聽到“角鬥士”的呼吸和馬蹄聲更接近了。他給了馬一鞭子,高興地感到它輕鬆地加快了步伐,“角鬥士”的蹄子聲又跟之前一樣遠了。

符朗斯基跑在了領先的位置上,這正是他希望的,也是柯爾德勸告過的,因此現在他相信自己能取勝。他的激動、喜悅及對弗魯—弗魯的溫柔,進一步增加了。他想回過頭來看一眼,卻沒有這樣做,盡量使自己保持平靜,也不給馬加鞭,好讓它如“角鬥士”(他感到是這樣的)那樣留點兒餘力。還剩下一道最困難的障礙;如果他在別人之前跨過去,那他就是冠軍了。他跑到了愛爾蘭式平台邊上。還在老遠的地方,他和弗魯—弗魯就看到了這個平台,而且他們,他和馬,一起產生了瞬間的猶豫。他從馬的兩隻耳朵上注意到它猶豫了,就舉起鞭子,可立刻感到猶豫是沒有根據的:馬兒知道該怎麼辦。它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加快了速度,穩穩當當一縱身離開了地麵,憑慣性的力量遠遠地跳到了溝那邊;接著,弗魯—弗魯毫不費力地以同樣的節奏、用同樣的步伐繼續奔跑。

“好,符朗斯基!”一群人向他歡呼起來——他知道這是自己團裏的朋友,他們站在這道障礙旁邊;他一下就聽出了亞什文的聲音,但沒有瞅見他。

“啊,我的寶貝!”他在想弗魯—弗魯,同時注意聽背後的動靜。“跳過去了!”他聽到後邊“角鬥士”的蹄聲,心裏想。還剩一道兩俄尺寬的水溝了。符朗斯基連看都不看它一眼,而想遠遠地跑在前麵,便開始一圈圈縮緊韁繩,使馬的頭部有節奏地一起一落地奔跑。他覺得馬已經使出最後的力量了;不但它的脖子和肩部都濕了,甚至連鬃毛和頭部及兩隻尖尖的耳朵都淌出汗水,而且它已經氣喘籲籲。但是他知道,它還有足夠的力氣跑完剩下的兩百俄丈。符朗斯基感到自己越來越接近地麵,馬奔跑得特別柔軟,因此他知道自己的馬大大加快了速度。它好像毫不注意地躍過了溝渠。它像一隻鳥似的飛了過去;但在這時,符朗斯基可怕地感到,自己沒有來得及跟上馬的節奏,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竟做了個糟糕的動作,坐在了馬鞍上。突然間,他的情況改變了,接著,他知道發生了可怕的事情。他還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兒,一匹栗色牝馬的白毛腿從自己身邊一閃,馬霍金飛快地過去了。符朗斯基一隻腳接觸到了地麵,接著他的馬就倒在了這隻腳上。他剛來得及把這隻腳拔出來,它已經困難地喘著氣朝一邊躺下了;它還做出要站起來的樣子,卻隻白白費力地伸伸自己冒出細汗珠的脖子,像一隻被射中的鳥,在他一條腿旁邊掙紮。是符朗斯基那個笨拙的動作折傷了他的背部,可是要到很久以後他才明白這一點。此時此刻,他隻看到馬霍金遠遠地往前去了,而自己則一個人搖晃著站立在泥濘的、靜止不動的地麵上,麵前躺著的弗魯—弗魯困難地呼吸著,向他轉頭,用自己一雙美麗的眼睛瞧著他。符朗斯基還是不明白所發生的事情,他拉住馬的韁繩。它再一次地像魚兒一樣扭動著身子,摩擦著馬鞍的兩翼,支起兩條後腿,卻還是無力抬起臀部,晃了晃又立刻朝一邊倒下了。符朗斯基激動得臉都扭曲了,臉色蒼白,下頜顫抖,用腳後跟踢了踢它的腹部,再次拉緊韁繩。然而,它沒有動,而把鼻子埋在地裏,用那雙好像在訴說似的眼睛望著主人。

“啊啊啊!”符朗斯基抱住腦袋低聲歎息,“啊啊啊!我怎麼搞的!”他號叫起來,“賽馬輸了!是自己的過錯,可恥的,不能原諒!還有這不幸的可愛的馬,被我毀了!啊啊啊!我是怎麼搞的!”

旁觀的人,一位醫生和一名助手,他那個團的軍官們,都向他跑過來了。他覺得自己完好無損,但是心裏難過極了。馬背折傷了,決定開槍打死它。符朗斯基不能回答問題,和誰都說不出話來。他扭過身,也不拾起從頭上掉下的製帽,徑直離開了賽馬場,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裏。他感到不幸。有生以來他頭一次經受到最痛苦的不幸,無法糾正的不幸,而且是由於他自己的過錯。

亞什文拿著製帽追上了他,直陪他回到住所,半小時後,符朗斯基才清醒過來。但是,關於這次賽馬的回憶,久久地留在了他的心坎上,成了他一生中一次最沉重和最痛苦的回憶。

26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與妻子的關係,表麵上還和以前一樣。唯一的差別,就是他比以前更忙了。和前些年一樣,春天一到他就到國外去休養,以恢複因為冬季繁忙的工作而變得一年不如一年的身體,並照例七月份回來,立刻又以更飽滿的精力投入自己的日常工作。同樣,照例他妻子到別墅去住,而他則留在彼得堡。

自那次特維爾斯卡婭公爵夫人家的晚會之後的談話以來,他再也沒有和安娜談起過自己的懷疑和妒忌。而以他現在對妻子的關係來說,他那種慣於模仿別人的口氣是最合適不過了。他對妻子稍稍變得冷淡了些。他好像為她回避那一次的夜間談話,對她稍稍產生了點兒不滿。在他對她的態度中有一點兒不快,但僅此而已。“你不想對我解釋,”他好像想象著對她說,“對你更不好。現在是你得求我,可我卻不會聽你解釋了。對你更不好,”他想象著說,就像是一個人,明知是白費力,還試圖撲滅一場火災,最後又為自己白費的力而生氣,好像在說,“那就隨你!讓你為此燃燒盡!”

他,這個在公務上聰明又精細的人,卻不懂這樣對待妻子的全部狂妄。他不懂得這一點,因為他感到自己眼下的處境太可怕了,索性把自己心靈裏的那個藏有他對家庭感情的匣子,關上、緊閉、密封上了。他是一個細心的父親,但是從去年冬末以來,便對兒子開始特別冷淡起來,對兒子抱一種對妻子那樣譏笑的態度。“啊!年輕人!”他這樣招呼兒子。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這樣想並這樣說,他從來沒有像今年這樣有那麼多的公務;然而他不曾意識到的是,今年一些事情都是他自己想出來的,這是他借以關閉藏有自己對妻子和兒子的感情和想法的那個匣子的辦法之一,而那些感情和想法,在那裏藏得越久也就越可怕。如果誰有權問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他對妻子的行為有什麼想法,那善良溫和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是什麼都不會回答的,他隻會對問起這事兒的人非常生氣。也是因為這種緣故,人們向他問起妻子的健康時,他臉上就會露出高傲和嚴厲的表情。有關自己妻子的感情和行為,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什麼也不願想,而且他確實對此什麼也沒有想。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常住別墅在彼得戈夫,通常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也在那裏度夏,和安娜是鄰居,經常來往。今年,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拒絕到彼得戈夫去住,一次也沒有去看過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還向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暗示安娜與貝特西及符朗斯基的接近不妥。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嚴厲地製止了她,說他認為自己的妻子是不容懷疑的,並從此開始回避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他不願看見,也沒有看見,社會上已經有許多人對他的妻子側目相看了。他不想也不去理解,為什麼自己的妻子特別要到皇村去,那裏住著貝特西,離符朗斯基那個團的營房不遠。他不允許自己考慮這件事情,因此就沒有去考慮;與此同時,盡管從來不讓自己考慮,此事也沒有任何證據,甚至沒有疑問,但在自己的心靈深處,他無疑清楚自己是個被欺騙的丈夫,並因此感到深深的不幸。

在自己和妻子八年的幸福生活中,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無數次看到別人不忠的妻子和被欺騙的丈夫,每次他都對自己說:“怎麼到這種地步?怎麼不解決這樣不像話的情況?”但是,現在當事情落到了自己的頭上時,他不但不考慮解決這種情況,甚至都完全不想去想,他之所以不想,是因為它太可怕,太不體麵了。

從國外回來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到別墅去過兩次。一次吃了飯,另一次是陪客人參加晚會,但一次也沒有像往年那樣在那裏過夜。

賽馬那天,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來說是很忙的一天;但一清早還在安排日程時,他就決定吃過早飯立刻到別墅去看望妻子,從那裏再到賽馬場,全部大臣都將去那裏看賽馬,因此他也該去。他到妻子那裏去是為了裝裝樣子,無非是因為他決定每周到她那邊去一次。此外,這一天是十五號,他得按既定的規矩把生活費用交給妻子。

在周密考慮到妻子那裏去的一切的時候,他以通常控製自己思想的能力,不允許自己對她想得太多太遠。

這天早晨,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很忙。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昨天給他寄來一本小冊子,那是彼得堡的一位到過中國的著名旅行家寫的,隨書附上一封信,她請他能接見一下旅行家本人,因為從各個方麵考慮,這都是個相當有意思和用得著的人。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晚上沒有來得及讀完小冊子,是今天早上才讀完的。接著,求見的人們來了,開始了聽報告,接見,任免,分配獎金、退休金和薪俸,書信往來——就是他所說的那些日常事務,這占去了他很多時間,然後是私事,接待大夫和管家。管家占用的時間不多。他隻轉交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所需要的錢,簡短地稟報了經濟狀況,說今年的情況不太好,因為今年經常外出,開支比過去大,以至於出現了虧空。但是大夫,一位與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交情深厚的彼得堡名醫,占用了好長時間。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沒有想到他今天來,因此對他的到來感到吃驚,更何況大夫很仔細地向他問起他的健康狀況,聽了他的胸部,敲敲又摸了摸他的肝區。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不知道,他的朋友莉吉婭·伊萬諾夫娜發現他今年的健康狀況不好,於是請大夫來給他作一次檢查。“請為了我這樣做。”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這樣對他說。

“為了俄羅斯,我一定照辦,伯爵夫人。”大夫回答。

“一個難能可貴的人!”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說。

大夫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健康很不滿意。他發現肝髒腫大,缺乏營養,水療沒有起任何作用。他勸盡量多做體力活動,盡量減少精神緊張,主要的是不要有任何憂慮。可是這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來說,這等於叫他不呼吸一樣不可能。醫生給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留下了不愉快的想法,認為自己有病而且還無法醫治。

大夫從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那裏出來,在台階上遇著他很熟的斯留京,他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秘書。他們是大學同學,雖然見麵不多,卻互相尊重,還是好朋友,正因為這層關係,大夫對誰都沒有像對斯留京那樣坦白說出自己對病人的意見。

“我很高興您來看他,”斯留京說,“他不對勁兒,我感到……到底怎麼樣?”

“是這樣,”大夫說著,伸手繞過斯留京的頭頂向自己的馬車夫揮揮手,讓馬車夫過來,“是這樣,”大夫邊說邊用自己白皙的手把明礬鞣革手套的一個指頭抓在手裏拉直,“您不拉緊弦線而要扯斷它——很難;但拉到最最緊的時候,您用一個指頭輕輕地往上一碰——它就會斷掉。而他,以自己對工作的忠誠和勤奮——已經被拉緊到了極限,可是還有其他的壓力,而且是沉重的。”大夫意味深長地揚起眉毛下了結論,“您去看賽馬了嗎?”大夫一邊補充,一邊坐進轎式馬車裏,“是的,是的,當然,花費許多時間。”大夫回答說,他聽斯留京講了點兒什麼卻沒有聽清楚。

占用了這麼多時間的大夫走了後,著名的旅行家來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利用剛讀完的小冊子及自己這方麵的知識,展現自己對這個領域的深刻了解和廣博開明的觀點,使旅行家驚歎不已。

同時,還有正在彼得堡的一位省府長官來訪,需要與他談談。他走後,他得和秘書一起把日常公務處理完,還須為一樁要緊事去見一位要員。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直到快五點鍾時才趕回來,和秘書一起吃了飯,就請他和自己一起到別墅,然後去看賽馬。

自己也不清楚是怎麼回事,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現在和自己的妻子見麵時,總找個第三者在場的機會。

27

安娜站在樓上鏡子麵前,安努什卡幫助她把裙子最後一條絲帶扣好,這時,聽到門口有車輪子壓著碎石子聲響。

“要是貝特西,還早著呢,”她心想,往窗外一瞧,看到一輛轎式馬車,車中伸出一頂黑禮帽和自己無比熟悉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兩隻耳朵,“真會找時候,難道來過夜?”她想,而由此可能出現的一切,對她來說是多麼恐怖和可怕,於是毫不遲疑地裝出一副高高興興的樣子,下樓去迎接他。於是,她感到自己身上產生了他所熟悉的虛偽和欺騙性,便立刻任憑這種虛偽和欺騙性的驅使,開始說出些連自己也不明白會說出的話來。

“啊,太好了!”她說,把一隻手伸給丈夫,又微笑著向斯留京問好,就像對自家人那樣,“我希望你在這裏過夜。”這是欺騙的伎倆提示她該說的頭一句話,“不過現在,我們一塊兒走吧。隻可惜,我答應了貝特西。她這就過來陪我去。”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一聽到貝特西的名字,就皺起了眉頭。

“噢,我不會拆散你們這兩位老搭檔了,”他用通常戲謔的口氣說,“我和米哈依爾·瓦西裏耶維奇一起走。醫生囑咐我要多活動。我步行去,就會覺得像泡溫泉一樣。”

“不用急,”安娜說,“要茶嗎?”她按了鈴。

“端茶來,並告訴謝遼若,說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來了。啊,您的健康怎麼了?米哈依爾·瓦西裏耶維奇,您沒有到我這裏來過;您瞧瞧,我這裏在露台上多好。”她一會兒對這個一會兒對另一個地說。

她說得很簡單而自然,不過說得太多和太快。她自己感覺到了這一點,更何況她發現在米哈依爾·瓦西裏耶維奇瞧著她的目光裏,有一種在觀察她的意思。

米哈依爾·瓦西裏耶維奇立刻到露台上去了。

她坐到丈夫身邊。

“你的氣色不太好。”她說。

“是啊,”他說,“今天大夫來看我,占用了一個鍾頭時間。我想是我的朋友中有誰要他來的:我的健康這麼寶貴了……”

“不,他說了什麼?”

她詢問了他的身體和工作情況,勸他休息一陣子,並到她這裏來住。

她說著這一切的時候,非常熱情、迅速,眼睛裏閃爍著特別的亮光;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現在對她這種口氣已經毫不在意了。他隻聽到她的話,隻聽取了話的字麵意義。他回答時也簡簡單單,雖然仍像開玩笑。這整個談話裏,沒有任何特別的東西,但安娜後來每回想起這次整個簡短的場麵,總是羞愧得無地自容。

謝遼若由女家庭教師領著出來了。假如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留意觀察的話,他一定會發現謝遼若看著父親然後又看母親時那種靦腆、惘然的目光。然而他什麼也不想看,因此也沒有看見。

“啊,年輕人!他長大了。真的,成了個完全的男子漢。你好,年輕人。”

接著,他把一隻手伸給惶恐的謝遼若。

本來就畏懼父親的謝遼若,現在,當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開始叫他年輕人,當符朗斯基是朋友還是仇敵這個謎進入他的腦子裏後,對父親就疏遠了。他好像是懇求保護似的回頭看看母親。隻有和母親一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他才感到放心。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和女家庭教師談著話,一麵把手放在謝遼若的肩膀上,但安娜看出謝遼若是那麼痛苦,那麼不自在,一副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

安娜在兒子出來時的一瞬間漲紅了臉,她發現謝遼若不自在,就連忙站起來過去把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手從兒子的肩膀上挪開。她吻了吻兒子,帶他到露台上,自己馬上又返回來。

“可是時間到了,”她看了一眼表說,“這個貝特西怎麼還沒有來!……”

“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著站起來,叉著雙手並弄得它們咯吱響,“我順便把錢給你帶來了,因為夜鶯不能靠寓言充饑呀,”他說,“我想,你需要……”

“不,不需要……是的,需要,”她眼睛不去看他地說,臉紅到了頭發根上,“對了,你,我想看完賽馬還到這裏來吧。”

“噢,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回答,“瞧彼得戈夫的美人兒特維爾斯卡婭公爵夫人來了,”他從窗外看到過來的一輛座位非常高的雅致的英國帶篷馬車,補充說,“多華麗!多漂亮!那,我們也走吧。”

特維爾斯卡婭公爵夫人沒有下馬車,隻有她那位穿著複套鞋、戴著短披肩和黑兜帽的仆人,在大門口的一邊跳下車來。

“我去了,再見!”安娜說著,吻過兒子,來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跟前,並向他伸出手,“你特地跑來,真好。”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吻了吻她的手。

“那麼,再見。你過來喝茶吧,好極了!”她說著就出去了,一副容光煥發、開開心心的樣子。但是,一等到不再見到他,她便感覺到手上被他的嘴唇接觸過的那個地方,並厭惡地渾身顫抖了一下。

28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出現在賽馬場的時候,安娜已經和貝特西並排坐在整個上流社會聚集的那個涼亭裏了。她還在老遠就看見了丈夫。兩個人,丈夫和情人,成了她生活的兩個中心,而且不用看到事實,她都感到他們離得很近。她老遠就感到丈夫在靠近,並注視著他在人流中走動。她看到他怎麼一會兒自恃地向討好他的人回禮,一會兒和善而漫不經心地與地位相當的人問候,一會兒竭力等待世界強者們的顧盼,同時脫下壓到耳邊的大圓禮帽向涼亭走過去。她知道所有這一套應酬禮貌,而這一切都令她討厭。“渴求功名,渴求升官——這就是他心靈中的一切,”她想,“而高尚的想法,對文化的愛,宗教,這一切——都隻不過是獵取功名利祿的手段。”

據他朝女眷聚集的涼亭看的目光(他直望著她,可是他在絲綢、緞帶、羽飾、陽傘和繁花的海洋中沒有認出她),她知道他在找她;但是,她故意不去注意他。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貝特西公爵夫人對他叫喊起來,“您一定是沒有看見您夫人吧;瞧,她在這裏!”

他冷冷地微微笑了笑。

“這裏多麼光輝燦爛,讓人眼花繚亂。”他邊說邊走進亭子裏。他以一個見到剛見過麵的妻子的丈夫應有的那樣微微笑了笑,還向公爵夫人及其他熟人問好,對每個人作著應有的回禮,也就是和太太們開玩笑,和男人們互相致意。下麵在亭子旁邊站著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尊敬的、以聰明和教養出名的侍從武官。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便和他交談起來。

當時正是兩場比賽的間隙,所以他們的談話沒有受到什麼阻礙。侍從武官指責賽馬。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表示反對,為賽馬辯護。安娜一字不漏地聽著他講完,均勻的聲調,每一個詞兒都使她覺得虛偽,感到刺耳。

四俄裏障礙賽開始時,她身子往前傾,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走在馬旁邊並坐上去的符朗斯基,同時聽著丈夫討厭的不停的聲音。她非常為符朗斯基擔心,更為丈夫這尖細的聲音和熟悉的語調感到痛苦。

“我是個壞女人,我是個墮落的女人。”她在想,“但我不喜歡撒謊,我不能容忍撒謊,而他(丈夫)的生存資本……就是撒謊。他全知道,全看到了,他有什麼感情,如果能這麼平靜地聊天?他把我殺了,他把符朗斯基殺了,我倒會尊敬他。可是,不,他需要的隻是謊言和體麵。”她對自己說,而沒有去想自己要求丈夫的究竟是什麼,自己希望看到他是什麼樣子。她也不明白,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這種使她為此生氣的表麵上的喋喋不休的談話,不過是他內心擔憂和不安的一種表現。就好比一個受傷的孩子,蹦跳著通過自己的肌肉活動以減少疼痛的感覺,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也是這樣,他需要用其他精神活動來忽略與妻子相關的思想。當她在場,或者符朗斯基在場,哪怕聽到符朗斯基的名字,他就不能不產生這樣的想法。正像孩子蹦跳是自然的一樣,說得好聽、聰明,對他來說也是自然的反應。

他說:“賽馬時賽馬、騎手會遭遇危險,這是比賽無法避免的事情。如果說英國在軍事曆史上可以炫耀最光輝的騎士業績,那隻是因為它長期以來發展了動物和人的這種力量。依我看,運動具有重要的意義,而我們一直是這樣,仍隻看到最表麵的東西。”

“不是表麵的,”特維爾斯卡婭公爵夫人說,“據說有位軍官折斷了兩根肋骨。”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微微笑了笑,隻動了動嘴唇,卻沒有多說什麼。

“就算是這樣,公爵夫人,這也不是表麵的,”他說,“而是內在的。然而問題不在這裏,”他又轉向剛才和他交談的將軍嚴肅地說起來,“您別忘了參賽的是些選擇了這項活動的軍人,任何天賦都具有和其獎賞相反的一麵。賽馬本就是軍人的天職。拳擊或西班牙鬥牛這種不像話的運動是野蠻的標誌,而體育運動則是文明的標誌。”

“不,下次我再也不來了;這使我太緊張了,”貝特西公爵夫人說,“不對嗎,安娜?”

“的確是緊張,可是又舍不得離開,”另一位太太說,“如果我是個羅馬女人,就會對雜技表演一次也不放過。”

安娜什麼也沒有說,她一直不鬆手地舉著望遠鏡注視著一個地方。

這時候,有位高大的將軍正穿過涼亭走過去。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中斷了談話,連忙自尊地站起來,向走過的軍人深深地鞠躬。

“您不參加比賽?”軍人對他開玩笑。

“我的比賽更困難。”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恭恭敬敬地回答。

回答雖然什麼意義都沒有,軍人還是做出一副從一個聰明人那裏聽到一句聰明話的樣子,好像完全明白la pointe de lasauce77。

“有兩個方麵,”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繼續說,“表演者和觀眾;就觀眾而言,喜歡這種表演是水平低的最好標誌,我同意,但是……”

“公爵夫人,打賭!”下邊傳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對貝特西談話的聲音,“您賭誰會贏?”

“我和安娜賭庫佐夫列夫公爵。”貝特西回答。

“我賭符朗斯基。一副手套。”

“行!”

“多漂亮,不是嗎?”

旁邊人家在說話時,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保持著沉默,可是立刻又開始了。

“我同意,不過需要勇氣的遊戲……”他繼續說。

這時候,賽手們起跑了,所有的談話一下停止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也不說話了,而且大家都站起來,把目光轉到河流那邊。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對賽馬不感興趣,因此沒有去看騎手,而是用疲倦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打量觀眾。他的注意力停在了安娜身上。

她的臉色蒼白而嚴峻。除了一個人,她顯然什麼都沒有瞧見。她的一隻手痙攣地緊握著扇子,還屏住了呼吸。他看了看她,又連忙轉過頭,看著別人。

“瞧這位太太和其他人也非常激動,這很自然。”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對自己說。他想不去看她,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她身上。他又細看起這張臉來,盡量不去注意如此清楚地流露在那上麵的表情,但是他終於違反本意,可怕地在這張臉上看到了他不願看到的東西。

庫佐夫列夫在河邊頭一個摔下馬來使大家都激動,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清楚地看到安娜那張蒼白而得意的臉,因為她注視的那個人沒有摔倒。當馬霍金和符朗斯基都跨過了障礙,緊接著的一位軍官在那兒一頭摔下來,失去了直覺,整個觀眾席上出現一陣恐怖的喧嘩時,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發現安娜甚至都沒有察覺到這事,她好不容易才明白周圍的人在說些什麼。不過,他還是越加固執地注視著她。全神貫注地在奔跑的符朗斯基身上的安娜,感覺到了自己丈夫一雙冷冷的眼睛,正從一邊凝視著她。

她把頭轉過來一會兒,詢問地瞥了他一眼,稍稍皺了皺眉頭後,又把頭扭過去了。

“啊,我無所謂。”她仿佛這樣在對他說,過後就再也沒有瞧過他一眼。

這場賽馬真倒黴,十七個人有一大半摔倒並受了傷。臨結束時,大家都感到擔心,而且因為沙皇表示了不滿,這種擔心就更加重了。

29

大家都高聲叫喊著表示不滿,大家都在重複著誰說出的一句話:“隻差鬥獅的雜技了!”大家都有一種恐怖的感覺,因此當符朗斯基摔下來時,安娜響亮地叫了一聲“哎呀”,這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但在這之後,安娜臉上出現的變化可真是不體麵了。她完全手足無措了。她開始像一隻被捉住的鳥兒似的撲騰起來:一會兒想站起來到什麼地方去,一會兒轉向貝特西。

“我們走,我們走吧。”她說。

可是,貝特西沒有聽見她的話。她正彎下身子和走到她麵前的將軍說話。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向安娜走過來,並關切地向她伸出一隻手。

“我們走吧,要是您想走的話。”他用法語說;可安娜正留神聽將軍說話,因此沒有注意到丈夫。

“據說也折斷了一條腿,”將軍說,“這真是不像話。”

安娜沒有理睬丈夫,拿起望遠鏡對準看著符朗斯基那個地方;可是離得太遠了,那邊又聚集了許多人,什麼也看不清楚。她取下望遠鏡想走;但這時一位將軍騎馬跑過來,向沙皇稟報了些什麼。安娜向前撲過身去聽。

“斯吉瓦!斯吉瓦!”她在喊自己的哥哥。

但是哥哥沒有聽見。她又想往外邊走。

“我再一次向您伸出自己的手,如果您想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同時接觸到了她的手。

她厭惡地避開了他,連他的臉都不看一下,說:“不,不,別管我,我要待一會兒。”

這時,她看到一位軍官從符朗斯基摔倒的地方穿過賽圈向亭子跑過來了。貝特西向他揮揮手絹。

軍官帶來的消息說,騎手沒有傷著,但是馬的背脊折斷了。

一聽是這樣,安娜迅速坐下來,並用扇子遮住臉。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發現她哭了,她不但忍不住流淚,而且還痛哭起來,胸脯一起一伏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用身子把她擋起來,使她有時間安靜下來。

“我第三次向您伸出手。”過了些時候,他轉過來對她說。貝特西公爵夫人過來幫忙了。

“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是我帶安娜來的,我還答應過送她回去。”貝特西摻和進來說。

“原諒我,公爵夫人,”他說,同時討好地微微一笑,卻死死盯住她的眼睛,“可是我看安娜身體有點兒不舒服,我希望她和我一起走。”

安娜驚恐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圍,便順從地站立起來,並伸出手來挽住丈夫的胳膊。

“我會派人到他那邊去的,弄清情況後就告訴您。”貝特西悄悄對她說。

在亭台出口處,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跟通常一樣與碰見的人說話,安娜也得和通常一樣答禮和說話;但她一副惘然若失的樣子,做夢似的挽著丈夫的胳膊走著。

“摔傷了沒有?是真的嗎?今天會不會來?我今天能見到他嗎?”她在想。

她默默地坐進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轎式馬車裏,默默地離開了停著許多馬車的地方。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雖然看到了這一切,他還是不允許自己去考慮妻子當前的處境。他看到的,隻是一些表麵的狀況。他看到她的表現有失體麵,認為自己有責任將此告訴她。但對他來說,光指出這一點而不多說幾句是困難的。他張開嘴,想要對她說她的表現有失體麵,可是不由自主地說出口的完全是另外的話。

“不管怎麼,我們大家都多麼偏愛這種殘酷的景象,”他說,“我注意到……”

“什麼?我不明白。”她輕蔑地說。

他感到受了屈辱,便立刻說起自己要說的話來。

“我應當告訴您。”他說。

“這是說,要攤牌了。”她在想,於是害怕起來。

“我應當告訴您,您今天的表現有失體麵了。”他用法語對她說。

“我的表現怎麼不體麵了?”她大聲說,迅速向他轉過頭來,目光直對著他的眼睛,但已經完全沒有了原來那種掩飾著什麼的快樂,而是帶著果斷的神情,想借此竭力把自己所經受的恐懼掩飾起來。

“您別忘了。”他指指馬車夫背後開著的窗子對她說。

他欠起身來,把玻璃窗關上。

“您發現我哪一點不體麵了?”她重複說。

“一個騎手摔倒時,您沒能掩飾的那種巨大的驚慌。”

他預料她會反駁;可是她沒有做聲,眼睛直視著前方。

“我已經請求過您,在社交場合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不至於讓那些惡毒的舌頭說您的壞話。當時我指的是內心的態度,現在我說的不是這個。現在我說的是外表的態度。您的表現不體麵,我希望不再出現這樣的情況。”

他說的話,她連一半也沒有聽清,她對他有點兒畏懼,並在想符朗斯基沒有摔傷是不是真的。聽說騎手完好無損而馬折斷了背,是指他嗎?他說完時,她隻是勉強裝出訕訕的一笑,什麼也沒有回答,因為沒有聽清他說的話。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還鼓起勇氣說,但是當他清楚地明白自己說的話時,她經受的恐懼傳給了他。他看到這種微笑,便產生一種奇怪的迷惑不解。

“她在笑我猜疑。對,現在她要說出那一次對我說過的話:我的猜疑毫無根據,太可笑了。”

現在,所有的事情就要攤牌了,他最最希望的就是她像以前一樣,訕笑地回答說他的猜疑是可笑的和毫無根據的。他知道的那事兒是那麼可怕,以至現在他準備什麼都相信。然而她驚恐和陰沉的臉部表情,甚至連欺騙都不能指望了。

“也許是我錯了,”他說,“要是這樣,求您原諒我。”

“不,您沒有錯,”她絕望地瞥了他冷漠的臉一眼,緩慢地說,“您沒有錯。我是嚇壞了,我沒法克製自己。我聽著您說話,而心裏想著他。我愛他,我是他的情婦,我不能再忍受了,我害怕,我恨您……隨您拿我怎麼辦吧。”

接著,她側過身子靠在轎式馬車的一個旮旯裏,雙手捂住臉,大聲哭起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一動不動,眼睛呆滯地直視前方。但他的麵部突然露出死屍般威嚴的僵硬姿態,直到別墅,這種表情始終沒有改變。到了家門口,他向她轉過頭來時,仍是這樣的表情。

“好吧!不過我要求您起碼能保持表麵上的體麵,”他的聲音在顫抖,“直到我采取能保全我聲譽的措施並通知您的時候。”

他先下馬車,再扶她下來。在仆人麵前,他默默地握了握她的手,便坐進轎式馬車,回彼得堡去了。

緊接著他走了以後,貝特西公爵夫人的仆人來了,給安娜交來一張便條:“我派人到阿列克謝那裏去打聽過他的健康情況了,他給我回信說,他健康完好,可是很失望。”

“這麼說,他要來!”她想,“我做得太對了,把一切都對他說了。”

她看了看表。還有三個鍾頭。她回想起最後一次約會的詳細情景,血液在沸騰了。

“我的上帝,多幸福啊!這是可怕的,不過我喜歡瞧他的臉,喜歡這種神奇的亮光……我的丈夫啊,哼!……可是,感謝上帝,和他全都結束了。”

30

和所有人們聚集的地方一樣,舍爾巴茨基一家人去的那個德國小溫泉區,照樣能夠看到某種社會的結晶體。在那裏,每個成員都有一定的位置,並且永不改變。就像在低溫條件下一滴水會確定不變地凝結成一種形狀的雪花,每位新到溫泉的人,同樣立刻會在自己的固有位置安頓下來。

F?rst Shcherbatsky sammt Gemah lin und Tochter78,根據他們所住的房間,根據他們的名望和結交的朋友,立刻像晶體化似的安頓在他們固定的位置上了。這一年,礦泉上有一位真正的德國公主,因此社會的晶體化運動得更為激烈。公爵夫人一定要把自己的女兒介紹給公主,而且第二天就舉辦晉見儀式。吉蒂穿著一件巴黎定做的很普通的,也就是非常雅致的夏季裙子,優雅地低低屈身行了個禮。公主說:“我希望這張美麗的小臉蛋一定會很快恢複粉紅色的。”於是對舍爾巴茨基一家來說立刻就牢固地建立起一定的無法離開的生活道路。舍爾巴茨基一家還結識了一個英國貴婦人家庭、一位德國伯爵夫人及其在最近一次戰爭中負傷的兒子,還有一位瑞典學者和康奈特兄妹。不過,舍爾巴茨基家那個主要的交際圈子,是由一位莫斯科夫人瑪麗婭·葉甫蓋尼耶夫娜·爾季舍娃及其女兒和一位莫斯科上校組成的。那個女兒讓吉蒂討厭,因為她患的是和她一樣的相思病;那位上校,吉蒂還在童年時代就認識,並知道他總穿著製服、戴著肩章,長一雙小眯眼,袒露的脖子上掛著花領帶,特別可笑,還因為沒完沒了地糾纏而讓人討厭。這一切都牢牢地形成以後,吉蒂便感到煩悶,再說公爵到卡爾斯巴德79去了,隻留下她和母親兩個人。她對認得的人已經不感興趣,覺得他們已經不會再有什麼新東西。現在溫泉上她最大的興趣就是觀察和猜測那些自己還不認識的人。就自己的性格特點來說,吉蒂總希望在人們身上,特別是在自己不認識的人身上發現最最美好的東西。現在也是這樣,在猜測誰和誰、他們的關係怎麼樣以及他們是些什麼樣的人時,吉蒂為自己設想了一些最驚人和美好的性格,並通過自己的觀察得到證實。

這些人當中特別引起她注意的,是個俄羅斯姑娘,她與一位叫她施塔爾太太的俄羅斯病婦同行。施塔爾太太是上流社會的一員,但她病得很重,都不能走路了,隻有天氣特別好的日子才坐輪椅出現在溫泉浴場上。不過,照公爵夫人的說法,施塔爾太太與俄羅斯人中誰也不相識,這與其說是病,不如說因為她傲慢。俄羅斯姑娘照料施塔爾太太,此外吉蒂還注意到她和礦泉上那麼多重病號都相處得很好,並以大方得體的方式照料他們。據吉蒂觀察,這個俄羅斯姑娘既不是施塔爾太太的親人,也不是雇用的女護理。施塔爾太太叫她瓦蓮卡,其他一些人則稱呼她“瓦蓮卡小姐”。仔細觀察這個姑娘對待施塔爾太太以及其他她並不熟悉的人的態度,吉蒂對她萌生了極大的興趣,還像通常那樣對這位瓦蓮卡小姐產生了無法解釋的好感,而且目光一遇到一起便感到自己喜歡她。

這位瓦蓮卡小姐不能說已經過了青春年華,但卻像個沒有青春的人:說她十九歲或三十歲都可以。如果細細看她的容貌,雖然一臉病容,但與其說難看,倒不如說美。要不是身體太幹瘦,頭與中等個頭相比太大,她還是長得端正勻稱的;不過,對男人她是不會有吸引力的。她恰似一朵美麗的花兒,雖然花瓣還完好未凋,卻已經不鮮豔,沒有芳香了。此外,她不吸引男人們,還因為缺乏那種吉蒂身上特別豐沛的東西——被壓抑的生命之火和對自己魅力的意識。

她總有事兒忙著,這是沒有疑問的,而且好像對任何不相幹的事情都不會發生興趣。這種與自己相反的情況,尤其吸引吉蒂。吉蒂感到在她身上和她的生活方式中,恰恰有著她現在正在痛苦尋找的某種榜樣,那就是超脫那種令吉蒂厭惡的世俗的男女關係,超脫日常的生活情趣和生活尊嚴。她覺得現在這種世俗關係等於把姑娘當成等待買主的可恥展品。吉蒂對這位不認識的朋友觀察得越久,就越堅信這位姑娘正是她想象中那種完人,就越想和她結識。

兩位姑娘一天要見到好幾次,每次見到時吉蒂的一雙眼睛都好像在說:“您是誰?您是做什麼的?其實,您就是像我想象中的完人,對嗎?但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她的眼睛補充說,“您別以為我要勉強您和我認識,我隻不過是讚賞您,喜歡您。”“我也喜歡您,您非常非常可愛。而且,要是有時間,我會更喜歡您的。”不知其名的姑娘的目光在回答。而且確實,吉蒂發現她總是忙著:不是把俄羅斯人家的孩子們從溫泉上領回去,就是給女病人送方格子毛毯來並給她裹上,要不就想盡辦法使生氣的病人平息怒火,以及為誰選購喝咖啡時吃的餅幹。

舍爾巴茨基一家來到後不久,一天早晨,溫泉浴場上又出現了一對,給人以不友好的印象。那就是:一個高大而有點兒駝背的男人,他有一雙粗大的手,穿著不合身的舊大衣,有一雙天真可怕的烏黑眼睛;身邊是一個麻臉而模樣和善的女人,她衣衫破舊,穿得不很得體。吉蒂得知他們是俄國人,便開始在自己的腦海裏描繪出一部關於他們的美好動人的羅曼史來。但是公爵夫人從Kurliste80上知道他們是尼古拉·列文和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後,便向吉蒂解釋這個列文是多壞的人,於是有關這兩人的全部幻想就消失了。這與其說是母親對她說了,還不如說因為他是康士坦丁的哥哥,這兩個人突然使吉蒂覺得十分難受。現在這個頭部不停地一扭一扭抽搐的列文,在她身上激起了無法克製的厭惡感。

她仿佛覺得他的一雙可怕的大眼睛在固執地在追蹤她,眼睛裏流露出一種仇恨和譏笑的感情,因此她就竭力回避見到他。

31

這是個陰雨天,雨下了整整一上午,病人們都帶著雨傘聚集在回廊裏。

吉蒂和母親及莫斯科上校一起走著,那位高高興興穿著從法蘭克福買來的現成歐洲式常禮服。他們順回廊的一邊走,竭力避開走在另一邊的列文。瓦蓮卡穿著自己的黑裙子,戴一頂邊沿往下翻的黑帽子,陪一位法國瞎女人從回廊的這一頭到那一頭地走著,每次見到吉蒂,她們都互相投送友好的目光。

“媽媽,我可以和她說話嗎?”她說著,同時目光追逐著自己不相識的朋友,並發現她正朝一處泉水走去,她們會在那裏碰在一起。

“啊,如果你那麼想,我就事先了解清楚她的情況,然後我親自找她,”母親回答,“你在她身上發現了什麼特別的?她該是個陪伴人的。如果你想,我就和施塔爾太太認識一下。我認得她的belle soeur81。”公爵夫人驕傲地抬起頭,補充說。

吉蒂知道,公爵夫人因為施塔爾太太好像回避同她結識在生氣。吉蒂沒有堅持。

“這人多好,多可愛!”她瞧著瓦蓮卡說,當時那一位正把一隻杯子遞給法國女人,“您看,一切都是那麼樸實,可愛。”

“你的engouements82太可笑了,”公爵夫人說,“不,我們往回走的好。”她發現列文帶著太太及一位德國醫生迎麵走過來,便補充說;他正在和德國醫生很大聲音生氣地說著什麼。

她們拐過彎要回頭走時,突然聽到已經不是大聲說話,而是在嚷嚷了。停下來的列文在叫嚷,而醫生也在發火。他們身邊圍起了人群。公爵夫人和吉蒂趕快離遠點兒,上校則湊到人群裏,以便弄清楚是怎麼回事情。

幾分鍾過後,上校追上了她們。

“那裏怎麼了?”公爵夫人問。

“可恥又丟人!”上校回答,“怕的就是——在國外碰上這種俄國人。這位俄羅斯先生和一位醫生發生了爭吵,粗魯地辱罵人家,說人家不該這樣對他治療,還揮舞手杖。簡直是丟人!”

“啊,多不愉快!”公爵夫人說,“那,結果怎麼樣?”

“感謝這裏的一位……一位戴蘑菇帽的姑娘進行了勸解。她好像是位俄羅斯姑娘。”上校說。

“瓦蓮卡小姐?”吉蒂高興地問。

“對,對。她比大家都先出來,她拉起這位先生的一隻手,把他領開了。”

“瞧,媽媽,”吉蒂對母親說,“您還為我讚賞她感到吃驚呢。”

從第二天起,吉蒂在觀察自己不相識的朋友時發現,瓦蓮卡小姐對待列文及其女人的態度,已經同其他一些她protégés83的人一樣了。她走到他們跟前,和他們交談,給那位任何一種外語都不懂的女人當翻譯。

吉蒂便開始更強烈地懇求母親允許自己與瓦蓮卡認識。不管有種莫名優越感的公爵夫人覺得主動前去結識施塔爾太太是多麼令人不痛快,她還是弄到了瓦蓮卡的材料,得知了她的一些詳細情況,最後斷定跟這種人認識雖然好處不大,也絕沒有任何壞處。於是她親自到瓦蓮卡麵前,主動和她結識。

選擇好了女兒去了溫泉口而瓦蓮卡正停在麵包鋪對麵的機會,公爵夫人來到了她麵前。

“能認識一下您嗎?”她臉帶端莊的微笑說,“我女兒喜歡上了您,”她說,“您也許不知道我。我是……”

“我們大家相互都有這樣的感情,公爵夫人。”瓦蓮卡連忙回答。

“昨天您為我們一位可憐的同胞做了件多大的好事!”公爵夫人說。

瓦蓮卡臉紅了。

“我不記得,我好像沒有做什麼。”她說。

“還怎麼,您使這個列文避免了不愉快。”

“對,sa compagne84叫我,我就想辦法使他安靜下來:他病得很重,對醫生不滿。而我有照看這些病人的習慣。”

“對,我聽說了,您和您的姑媽施塔爾太太住在芒通。我知道她的一位belie soeur。”

“不,她不是我姑媽。我叫她媽咪,但我和她不是親屬;我是她撫養的。”瓦蓮卡再一次紅了臉說。

這話說得那麼樸實,她臉上真誠坦率的表情是那麼可愛,以至公爵夫人明白了她的吉蒂為什麼喜歡上了這位瓦蓮卡。

“那麼,這個列文怎麼了?”公爵夫人說。

“他要走了。”瓦蓮卡回答。

這時候,吉蒂從溫泉口過來了,她為母親認識了她不相識的朋友感到高興。

“啊,瞧,吉蒂,你那麼熱切地想認識的小姐……”

“叫瓦蓮卡,”瓦蓮卡微笑著提醒說,“大家都這麼稱呼我。”

吉蒂高興得滿臉通紅。她久久默默地握著自己這位新朋友的一隻手,瓦蓮卡沒有緊握她的手,隻把手放在她手上。雖然沒有緊握她的手,但瓦蓮卡小姐的臉上泛起平靜、高興的卻又略帶幾分哀傷的微笑,露出自己大而潔白的牙齒。

“我也早就希望這樣。”她說。

“可是您那麼忙……”

“啊,相反,我沒有什麼忙的。”瓦蓮卡回答,可就在這一分鍾,她得撇下自己的新朋友,因為有兩位俄羅斯小姑娘跑來找她,她們是一個病人的女兒。

“瓦蓮卡,媽媽在叫!”她們嚷道。

瓦蓮卡隨即就跟她們走了。

32

公爵夫人了解到有關瓦蓮卡的經曆,她和施塔爾太太的關係,以及施塔爾太太本人的詳細情況,具體是這樣的:

有些人說施塔爾太太一直是個病態而狂熱的女人,她把丈夫害苦了,而另一些人則說是丈夫的缺德行為把她折磨苦了。她生頭一個孩子時就已經和丈夫離了婚,那孩子當時就死了。親人們知道她重感情,怕這消息會致她於死命,便把在彼得堡同一幢房子同一個晚上出生的一位宮廷廚師的女兒收留過來頂替。這就是瓦蓮卡。施塔爾太太後來知道瓦蓮卡不是自己的女兒,但繼續撫養她,再說瓦蓮卡很快就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施塔爾太太一直臥床不起,在南歐已經住了十多年了。有些人說施塔爾太太是因為慈善而篤信宗教而獲得社會地位的,另一些人則說她的心地善良、品行高潔,或者就為了別人謀福利。沒有人知道她信的是哪種宗教——天主教、新教,還是東正教;但有一點是無疑的——她和所有教會和教派的最高人物,都保持著友好的交往。

瓦蓮卡經常和她一起生活在國外,而且所有知道施塔爾太太的人,都知道並喜歡瓦蓮卡小姐;大家都這樣稱呼她。

了解到所有這些詳細情況之後,公爵夫人不覺得自己女兒和瓦蓮卡的接近有什麼可擔心的,再說瓦蓮卡的行為舉止和教養都是最好的:一口流利的法語和英語,而主要的是她轉達了施塔爾太太的意思,說她因為有病不能有幸和公爵夫人相識,為此感到遺憾。

和瓦蓮卡相識後,吉蒂越來越為自己的朋友吸引,而且每天都能從她身上發現新的優點。

公爵夫人聽說瓦蓮卡歌唱得好,便請她晚上到他們這裏來唱歌。

“吉蒂彈鋼琴,我們有架琴,琴雖然不太好,但您一定會使我們大飽耳福的。”公爵夫人說,臉上露出現在使吉蒂特別不高興的強裝的微笑,因為她發覺瓦蓮卡不想唱。不過,瓦蓮卡晚上還是來了,還自己帶了歌本來。公爵夫人把瑪麗婭·葉甫蓋尼耶夫娜和女兒及上校都邀請來了。

瓦蓮卡對有不相識的人在場全不在意,立刻走到鋼琴旁邊。她不會自己伴奏,但照著樂譜唱得很出色。鋼琴彈得不錯的吉蒂就為她伴奏。

“您有出眾的才能。”瓦蓮卡非常好地唱第一首歌後,公爵夫人對她說。

瑪麗婭·葉甫蓋尼耶夫娜和女兒都感謝她,誇獎她。

“你們看,”上校望著窗外說,“多少聽眾集合起來在聽您的唱歌。”確實,窗外集合了很大一群人。

“我很高興,這使你們開心。”瓦蓮卡樸實地回答。

吉蒂得意地看著自己的朋友,她對她的技巧、嗓子和麵部表情都很讚賞,而更讚賞的還是她的態度——瓦蓮卡顯然不覺得自己唱得有什麼了不起,對大家的誇獎也完全不在意;她好像隻是在問:還要再唱嗎,還是已經夠了?

“要是換成我,”吉蒂在想自己,“我會引以為自豪的!看到窗外這群人,我會多麼高興!而她完全無所謂。而她唯一的動機就是不拒絕媽咪的要求,讓她感到愉快。她身上到底怎麼回事兒?是什麼東西給了她這種淡泊一切的力量,使她保持獨立的平靜?我是多麼想知道並向她學習做到這樣。”吉蒂凝神注視著這張平靜的臉,心想。公爵夫人請瓦蓮卡再唱,於是瓦蓮卡就站在鋼琴邊上,又一次用她那消瘦、淺褐色的手打著拍子,還是那麼平穩、準確和美妙地唱了一首。

歌本上接下去的是一首意大利歌曲。吉蒂彈了序曲,抬頭看了一眼瓦蓮卡。

“不唱這首。”瓦蓮卡漲紅了臉說。

吉蒂一雙眼睛的目光,驚恐而詢問地停在了瓦蓮卡的臉上。

“那唱另一首。”她連忙說,同時翻起幾頁,並立刻明白那首歌一定與什麼有聯係。

“不,”瓦蓮卡回答,她伸過一隻手按住歌本,微微笑笑,“不,就唱這首吧。”接著便平靜地與原先一樣優美地唱了那首歌。

她唱完後,大家又對她一陣感謝,便喝茶去了。吉蒂和瓦蓮卡來到房子旁邊的小花園裏。

“那首歌和您的某種回憶有聯係,對嗎?”吉蒂問,“您不用講,”她趕緊補充說,“隻要說一聲:對嗎?”

“不,為什麼?我告訴您,”瓦蓮卡樸實地說,沒有等回答就接著講,“對,這是一種回憶,一度讓我無比難受。我愛上了一個人,我給他唱過這首歌。”

吉蒂睜著一雙大眼睛,默不做聲,但是大為感動地望著瓦蓮卡。

“我愛他,他也愛我;但是他母親不讚成,他就娶了另一個人。他現在住得離我們不遠,我有時還見到他。您不會想到我也有這羅曼史吧?”她說著,而且在她漂亮的臉上泛起一陣火花,吉蒂感到這火花當時曾照亮過她的全身。

“怎麼不會想到呢?我要是個男人,自打認識您以後,就什麼人也不會再愛了。我隻是不理解,他怎麼會討好母親而把您忘了呢,讓您遭受這樣的不幸?他沒有良心。”

“啊,不,他是個很好的人,我也沒有不幸;相反,我很幸福。那麼,我們今晚就不再唱了?”她說著,同時向房子走去。

“您真好,您真好!”吉蒂叫喊著,要她停下來,吻了吻她,“我要是哪怕稍稍有點兒像您就好了!”

“您幹嗎要像某個人呢?您這樣就好啊。”瓦蓮卡露出溫順而疲倦的微笑說。

“不,我一點兒也不好。那您告訴我……您再待一會兒,我們再坐坐?”吉蒂說著,拉她又坐到旁邊的一條凳子上。

“您說說,想到人家不珍惜您的愛情,他不想……您難道不感到屈辱?”

“可他不是不珍惜;我相信他是愛我的,但他是個孝順的兒子……”

“是的,可如果他不聽從母親的意旨,而是出於他自己的心願?……”吉蒂說,同時感到暴露了自己的隱私,她那張燃起羞怯紅暈的臉已經不打自招了。

“那他可就不對了,我也不會憐惜他了。”瓦蓮卡回答說,她顯然明白了她們說的,已經不是自己而是吉蒂了。

“然而屈辱呢?”吉蒂說,“屈辱是忘不了的,忘不了的。”她說著,同時回想著最後一次舞會上音樂停止時自己對符朗斯基的目光。

“有什麼屈辱?要知道,您並沒有做得不對呀?”

“比不對還糟——丟臉。”

瓦蓮卡搖了搖頭,把手放在吉蒂手上。

“有什麼好丟臉的?”她說,“因為您不曾對冷淡了您的那個人說,您愛他吧?”

“當然,沒有;我從來沒有談過一個詞兒,可是他知道的。不,不,神情舉止,看得出來呀。我活到一百歲也忘不了。”

“那有什麼?我不明白。問題是您現在還愛不愛他。”瓦蓮卡什麼都直截了當地說。

“我恨他,也不能原諒自己。”

“那有什麼關係?”

“羞恥,屈辱。”

“啊,要是大家都像您這樣感情脆弱就不得了了,”瓦蓮卡說,“沒有一個姑娘不經受過這種事情的。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那什麼是重要的?”吉蒂問,帶著好奇和驚訝注視著她的臉。

“啊,重要的事兒多著呢。”瓦蓮卡微笑著說。

“那是什麼呀?”

“啊,重要的事情多著呢。”瓦蓮卡回答,她不知道說什麼好。但是這時候從窗子裏傳出公爵夫人的聲音:“吉蒂,天冷了!要不拿上披肩,要不回屋裏來。”

“對了,該走了!”瓦蓮卡說著,便站起來,“我還得到佩爾特太太那兒去一趟;她對我說過的。”

吉蒂握著她的一隻手,以熱烈好奇和懇求的目光詢問:“是什麼,最緊要的是什麼?它使人這麼平靜?您知道,告訴我吧!”但是瓦蓮卡甚至不明白,她的目光詢問的是什麼。她隻記得自己今天還得到佩爾特太太那裏去一趟,並且得在十二點之前趕回家,給媽咪準備好茶。她走進屋裏,收起歌本,和大家告別後要走了。

“讓我送您。”上校說。

“對,現在夜裏一個人怎麼走,”公爵夫人讚同說,“我讓帕拉荷來也好。”

吉蒂發覺,瓦蓮卡聽說她需要送的時候忍不住快笑出來了。

“不,我總是一個人走的,從來沒有出過什麼事兒。”她拿起帽子說。接著,她再一次地吻了吻吉蒂,最後也沒有說什麼是緊要的,便精神飽滿地邁步走了出去,同時關於什麼是緊要的,是什麼使她有這麼令人羨慕的平靜和尊嚴,所有這些疑問也隨著她的身影而消失了。

33

吉蒂還認識了施塔爾太太,這種認識,加上她與瓦蓮卡的友誼,不但對她產生了重大的影響,而且使痛苦中的她得到安慰。她得到這種安慰,在於因為這種認識,她打開了一個與過去自己的經曆完全不同的新天地,一個高尚、美好的田地,從它的高度可以平靜地對待自己的過往。這個天地為吉蒂展現的,除自己迄今為止一直完全投入的本能生活,還有另外的精神生活。這種生活是通過宗教展示出來的,但是,那種宗教和她從小知道的,在祈禱時和能遇上熟人的寡婦院的通宵彌撒時,以及在跟牧師一起背誦斯拉夫經文所表現的,完全不同。這是一種高尚的、神秘的,與一係列美好思想感情相聯係的宗教。這種宗教不僅能夠讓人信仰,而且可以愛它。

這一切,吉蒂不是從她們的言談中得知的。施塔爾太太和吉蒂交談,就像和一個自己喜歡的可愛孩子說話,好像是在回憶自己的青年時代,她隻有一次提到,說在所有人類的痛苦中能給人帶來安慰的隻有愛和信仰,並說就基督對我們的憐憫而言,任何悲哀都是重要的,然後立刻把話題轉開了。但是,在她的每個動作、每句話裏,在被吉蒂稱為她那天使般的目光中,特別是在通過瓦蓮卡了解到她一生的全部經曆之後,吉蒂領悟到了她迄今不知道的那種“緊要的”東西。

但是,不管施塔爾太太的性格多麼高尚,她的全部經曆多麼動人,她的談話多麼崇高而溫柔,吉蒂還是不由得注意到她有些特點使自己感到不安。她發現問起她的親人時,施塔爾太太總是輕蔑地微微一笑,那是和基督的善良相違背的。她還注意到自己在她那裏碰上天主教神甫時,施塔爾太太總是使自己的臉處於燈罩的陰影裏,並露出特別的微笑。這兩點看法雖然微不足道,卻使她困惑,並對施塔爾太太產生懷疑。然而孤身的瓦蓮卡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欲望,沒有悔恨,對往事也隻有一點兒惆悵,這樣的瓦蓮卡,倒是吉蒂幻想中那種最完美的人。在瓦蓮卡身上,她悟出隻要忘了自己,愛別的人,你就會變得平靜、幸福和美好。吉蒂正希望成為這樣。現在清楚地明白了什麼是最緊要的以後,吉蒂就已經不滿足於讚賞這一切,而立刻全心全意地投身到剛為她展示的這種新生活中去了。據瓦蓮卡所講的施塔爾太太以及她提到的一些人的所作所為,吉蒂已經製訂了一個未來生活的計劃。她要和瓦蓮卡多次講到的施塔爾太太的侄女阿麗奈一樣,不管生活在哪裏,都要尋找不幸的人,盡可能地幫助他們,給他們發福音書,為病人、罪犯和快去世的人讀福音書。特別吸引吉蒂的,是像阿麗奈所做的那樣給罪犯讀福音書的想法。不過,所有這一切還隻是一種內心的幻想,無論對母親和瓦蓮卡,吉蒂都沒有說過。

其實,雖然等待著可以大範圍地執行自己計劃的時機,但就在這溫泉浴場,集中了那麼多病人和不幸者,吉蒂要實施模仿瓦蓮卡的新計劃是很容易的。

開始的時候,公爵夫人隻注意到吉蒂受了施塔爾太太,特別是瓦蓮卡的那種engouement85的強烈影響。她發現吉蒂不但模仿瓦蓮卡的活動,而且也不自覺地在模仿她走路、說話和眨眼睛的樣子。然而後來,公爵夫人注意到,在女兒身上除了這種迷戀之外,正發生某種重要的精神轉折。

公爵夫人看到吉蒂每天晚上都在讀施塔爾太太送給她的那本法文版福音書,這是以前她沒有過的;她還回避社交界的熟人,而和由瓦蓮卡照料的一些病人,特別是和一個有病的寫生畫家彼得羅夫的清貧之家交往。吉蒂顯然是為自己能對這個家庭盡一份護士小姐的責任感到自豪。這一切都是好事兒,公爵夫人一點兒也不反對,再說彼得羅夫的妻子是個完全正派的女人,公主注意到吉蒂的活動後也誇獎她,稱她是個安慰人的天使。隻要不太過分,這一切都很好。可是公爵夫人發現自己的女兒走了極端,於是便說她了。

“Il ne faut jamais rien outrer.”86她對她說。

但是,女兒根本不理她;她隻在心裏想,在基督教的事情上是不能談什麼過分的。人家打你一耳光,就把臉的另一邊轉給他打,人家剝走了你的外衣,就把襯衣也給他,遵照這樣的教義,還有什麼過分的呢?可是,這種過分公爵夫人不喜歡,她更不喜歡的是感到吉蒂不願對她敞開心扉。確實,吉蒂對母親隱瞞了她的觀點和感情。她之所以隱瞞,並不是說她不尊敬和不愛自己的母親了,而僅僅是因為她是自己的母親。她會對任何人敞開這些觀點和感情,而不願告訴自己的母親。

“安娜·帕甫洛夫娜怎麼好久沒有到我們這裏來了,”公爵夫人有一次提起彼得羅夫太太,“我叫她了。可是她好像有什麼不滿。”

“不,媽咪,我沒有發現。”吉蒂漲紅了臉說。

“你好久沒有到他們那裏去了?”

“我們明天準備去爬山。”吉蒂說。

“這有什麼,你們去吧。”公爵夫人注視著女兒不安的臉回答說,同時竭力猜測她這麼不安的原因。

當天瓦蓮卡來吃午飯並通知說,安娜·帕甫洛夫娜改變了主意,不去爬山了。公爵夫人隨即注意到吉蒂又臉紅了。

“吉蒂,你和彼得羅夫家沒有出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吧?”隻剩下母女倆的時候,公爵夫人說,“她為什麼不讓孩子到我們這裏來,自己也不來走動了?”

吉蒂回答說,他們之間什麼事兒也沒有發生,而且她絕對不明白,為什麼安娜·帕甫洛夫娜似乎對她不滿。吉蒂的回答完全是真話。她不知道安娜·帕甫洛夫娜改變態度的原因,但是她猜出來了。她猜到的那種事情,是沒法對母親說的,就連她自己也沒法說。這是那樣的一種事情,即便知道了也不能對自己說——若有差錯,是那麼可怕又令人害臊。

她反複回憶自己與這家人的關係。她回想她們見麵時,安娜·帕甫洛夫娜圓圓的和善的臉上曾露出淳樸的喜悅;回想起她們秘密商量,使病人丟開醫生禁止他做的工作,並帶他出去散步;她記起了那個小男孩對她多麼依戀,叫她“我的吉蒂”,要是她不在身邊就不肯睡覺。這一切都是那麼美好,然後,她回想起穿著咖啡色常禮服的彼得羅夫瘦削的形象及他長長的脖子;他的稀疏的鬈發,開始時那雙使吉蒂感到疑惑的可怕的淺藍色眼睛,以及當她在場時他那種強裝活躍和有精神的痛苦努力。她回想起開頭的時候,自己怎麼努力克服對他像對一切肺結核病人一樣的那種厭惡,以及自己怎麼想方設法勸慰他。她回想起他看著她時那種羞怯、感動的目光,她在當時所經受的同情和不安,以及後來意識到自己做好事的奇特感覺。這一切是那麼美好!不過,這都是在開始的時候。現在,也就是幾天前,一切都突然變糟了。安娜·帕甫洛夫娜遇到吉蒂時,總是勉強裝出一副親熱的樣子,然後便對她和自己的丈夫看個沒完。

難道是她接近時他那種感動的喜悅,成了安娜·帕甫洛夫娜變得冷淡的原因?

“對,”她在回想,“安娜·帕甫洛夫娜身上有某種不自然和完全與她的善良不相符的東西,兩天前她曾經煩惱地說:‘瞧虛弱到這種樣子,他還淨等您,沒有您他不想喝咖啡。’”

“對,也許,連我把披肩給他時也使她不愉快了。那麼簡單的一件事情,但他接過去時是那麼不自然,感謝了那麼長時間,弄得我都不好意思起來。此外,還有他給我畫的那張肖像,那麼出色。而主要的——是這種不安和溫柔的目光!對,對,是這樣!”她可怕地暗自重複說,“不,這不可能,不該是這樣!他是那麼可憐!”她緊接著對自己說。

這種懷疑,使她的新生活受到了傷害。

34

舍爾巴茨基公爵到卡爾斯巴德後又到巴登和基青根87的俄國朋友那裏,為的是吸點兒他所說的俄羅斯精神;在一期礦泉療養快結束的時候,他已經回到家裏人身邊了。

對於外國的生活,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看法完全相反。公爵夫人雖說在俄國社會中有牢固的地位,但還是認為國外一切都好,並在國外竭力顯得自己像一位歐洲太太,而實際不是,因為她是位俄國貴婦人——因此她裝得感到有點兒不好意思的樣子。公爵則相反,覺得國外一切都討厭,對歐洲的生活受不了,總保持自己的俄羅斯習慣,並在國外故意顯示自己不像個歐洲人,實際上他就是歐洲人。

公爵返回時人變瘦了,麵頰的皮膚都耷拉下來了,但精神狀態無比愉快。他見到吉蒂已經完全康複,心情就更愉快。有關吉蒂和施塔爾太太及瓦蓮卡交朋友的消息,還有公爵夫人說的發覺吉蒂身上發生了某種變化,卻使公爵不安起來,激起他對一切的通常的妒忌感,他擔心女兒繞過他迷上了什麼,害怕她脫離他的影響而落入某個他無法知曉的領域。但是,這種種不愉快的消息,全都沉入他身上的善良樂觀的海洋裏了,這是他本來就有的天性,遊過卡爾斯巴德溫泉後更大大增強了。

到達後的第二天,公爵身穿長大衣,漿過的領子撐著稍稍鼓起的臉頰,臉上帶著俄羅斯人的皺紋,懷著最愉快的心情,和女兒一起到浴場去了。

那是一個美好的早晨。帶小花園的整潔、愉快的房子,臉色和雙手紅彤彤的、喝了啤酒後愉快地在幹活的一個德國女招待,以及燦爛的太陽,一切都讓人心裏高興。不過,他們越是走近泉水,遇見的病人就越多,於是他們的樣子在井井有條的德國良好的生活條件中更顯得淒涼哀傷。吉蒂對這種反差已經不感到吃驚了。燦爛的太陽,綠蔭處跳動的亮光,音樂聲,對她來說已經成了所有這些熟悉的人的自然的背景,她注意觀察著這些人發生的好轉或惡化的變化;然而在公爵看來,六月早晨的閃閃亮光和樂隊演奏出的流暢歡快的華爾茲舞曲聲,以及特別是健康的女招待的模樣,和這些從歐洲各地聚集到這裏的憂鬱行動著的死屍結合在一起,似乎顯得有點兒不體麵和畸形。

心愛的女兒和他手挽手地走著時,雖然有一種自豪和青春複返的感覺,現在他卻因為自己穩健的步伐以及粗大結實的四肢感到不自在甚至是羞臊。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在眾人麵前沒有穿衣服的人。

“給我介紹一下你的新朋友吧,”他對女兒說,同時用胳膊夾夾女兒的一隻手,“我連你的這個討厭的索登88也喜歡上了,因為它使你恢複得這麼好。隻是你們這裏有一種哀傷的氣氛。這個人是誰?”

吉蒂把他們碰上的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的名字說給他聽。在花園入口處,他們遇上了瞎眼的佩爾特太太及其女翻譯。公爵感到高興,因為這位年老的法國女人聽到吉蒂的聲音時露出了親切喜愛的表情。她立刻以法國人特有的過分親熱和他交談起來,誇他有這麼好的一個女兒,當麵把吉蒂捧上了天,稱她是珍寶、明珠和安慰的天使。

“啊,那她是第二號天使了,”公爵微笑著說,“因為她說瓦蓮卡小姐是頭號天使。”

“噢!瓦蓮卡小姐——這可真是個天使,allez89。”佩爾特太太趕忙說。回廊上,他們遇見了瓦蓮卡小姐本人。她連忙迎上來,拿著個精致的紅色小手提包。

“瞧,爸爸也來了!”吉蒂對她說。

瓦蓮卡像她做任何一件事情一樣,單純而自然地做了個介乎鞠躬和蹲下之間的動作,便馬上和所有人一樣與公爵無拘無束自然地聊起來。

“當然,我了解您,很了解,”公爵帶著微笑對她說,因此吉蒂知道,爸爸喜歡她的這位朋友,“您這麼忙著上哪兒?”

“媽咪在這裏,”她說著,便轉向吉蒂,“她整個晚上沒有睡著,因此醫生建議她出來走走。我把她手頭做的活兒拿給她。”

“這麼說,這就是頭號天使。”瓦蓮卡走了以後,公爵說。

吉蒂發覺他本來要取笑瓦蓮卡來著,可是他沒有這樣做,因為他喜歡瓦蓮卡。

“那麼,我們就可以見到你所有的朋友了,”他補充說,“還有施塔爾太太,如果她還能認得我的話。”

“你難道認得她,爸爸?”吉蒂擔心地問,同時發現一提到施塔爾太太的名字,公爵的眼睛就燃燒起訕笑的火花。

“認得她丈夫,和她也有點兒熟識,不過還在她參加虔誠教派90以前。”

“什麼叫虔誠教派,爸爸?”吉蒂問,她為在施塔爾太太那裏自己重視的那種東西居然有一個名稱感到吃驚。

“我自己也不很清楚。隻知道她為一切都感謝上帝,為任何不幸,連為她丈夫死了都感謝上帝。因此,就可笑了,因為他們相處得不好。”

“這是誰!多可憐的一張臉!”他看到一個身材不高的病人時問道;那病人穿著咖啡色大衣,沒有肌肉的雙腿套在皺得不像樣的白褲子裏,正坐在一條長凳上。

這位先生把自己的草帽舉到了稀疏的鬈發上,露出他那被草帽扣得發紅的高高前額。

“這是彼得羅夫,寫生畫家,”吉蒂紅了臉說,“那是他妻子。”她指著安娜·帕甫洛夫娜補充說,那個小孩子在他們走過時,好像故意去追趕似的順著小路跑開了。

“可憐的人,他的臉多可愛!”公爵說,“你為什麼不過去?他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對你說?”

“那,我們過去。”吉蒂果斷地拐過彎說。

“今天您的身體怎麼樣?”她問彼得羅夫。

彼得羅夫支著拐杖欠起身來,羞怯地望著公爵。

“這是我女兒,”公爵說,“讓我來介紹一下吧。”

畫家鞠了一躬並微微一笑,露出一嘴潔白發亮的牙齒。

“昨天我們都等您了,公爵小姐。”他對吉蒂說。

他說這話時身子搖晃了一下,接著又重複了一下這個動作,竭力想借此表示自己這樣是故意的。

“我想去的,但是瓦蓮卡說安娜·帕甫洛夫娜讓人來告訴說你們不去了。”

“怎麼不去?”彼得羅夫漲紅了臉,立刻咳嗽起來,一麵說,一麵用目光尋找妻子,“安奈塔,安奈塔!”他大聲叫著,瘦削蒼白的脖子上鼓出繩子般粗大的青筋。

安娜·帕甫洛夫娜過來了。

“你怎麼叫人去對公爵小姐說,我們不去了呢?”他氣憤地對她說,嗓子都啞了。

“您好,公爵小姐!”安娜·帕甫洛夫娜說,“很高興認識您。”她轉向公爵,“我們等您好久了,公爵。”

“你怎麼叫人去對公爵小姐說,我們不去了?”畫家更加氣憤地低聲說著,更使他氣憤的是嗓子不聽使喚,無法清楚他要表達的意思。

“啊,我的上帝!我想是我們不去了。”妻子煩惱地回答。

“怎麼,當時……”他在咳嗽,便擺了擺手。

公爵提了提禮帽,帶著女兒走開了。

“啊,啊,唉!”他沉重地歎了口氣,“啊,不幸的人!”

“對了,爸爸,”吉蒂說,“不過該知道,他們有三個孩子,卻沒有一個仆人,幾乎也沒有財產。他從藝術學院領到點兒錢。”她活躍地講起來,竭力想平息因為安娜·帕甫洛夫娜對她態度的奇怪轉變帶給她的心情波動。

“啊,這就是施塔爾太太。”吉蒂指著一輛輪椅說,裏邊有灰色和淺藍色的枕頭墊著,一把陽傘下放著東西。

這是施塔爾太太。一個陰鬱而健康的德國員工在後邊推著她。旁邊站著一位淺色頭發的瑞典伯爵,吉蒂知道他的名字。幾位病人走到輪椅旁邊時便放慢了腳步,像麵對什麼不尋常的東西似的看看這位太太。

公爵向她走過去。吉蒂立刻注意到他眼睛裏冒出使她尷尬的訕笑。他走到施塔爾太太身邊,用一口法語和她交談起來,現在已經很少有人能說得那麼優雅出色了。

“不知道您是否還記得我,但是我該使自己記起您,以便向您對小女的垂愛表示感謝。”他對她說著,脫下帽子,沒有再戴上。

“亞曆山大·舍爾巴茨基公爵,”施塔爾太太說,同時向他抬起自己天使般的眼睛,吉蒂從這雙眼睛裏看出了不滿,“很高興。我是那麼喜歡上了您的女兒。”

“您的健康還是不好?”

“是啊,我已經習慣了。”施塔爾太太說著,隨即介紹公爵和瑞典伯爵認識。

“而您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公爵對她說,“我已經有十年或十一年沒有見到您了。”

“是啊,上帝賜給苦難,也賜給忍受苦難的力量。人們總是想不通這種生活有什麼意義呢……那邊!”她不高興地對瓦蓮卡說,因為她腿上的方格子毛毯裹得不如她的意。

“為了行善吧,大概是。”公爵一雙眼睛帶著微笑地說。

“這由不得我們判斷,”施塔爾太太注意到公爵臉上的微妙表情說,“這麼說,您會把那本書寄給我的了,親愛的伯爵?非常感謝您。”她轉過去對一個年輕的瑞典人說。

“啊!”公爵發現莫斯科的一位上校站在附近,就叫了起來。然後,他對施塔爾太太鞠了一躬,便帶女兒走開,湊到莫斯科上校他們那堆人裏去了。

“這是我們的貴族,公爵!”莫斯科上校帶著有意訕笑的神情說,他因為施塔爾太太沒有和自己結交,所以對她不滿。

“她還是老樣子。”公爵說。

“而您,還在她患病之前就認識她了,公爵,也就是說在她躺倒以前?”

“是的。我是看著她躺倒的。”公爵說。

“聽說,她站不起來有十年了。”

“站不起來是因為腿短。她的體形很醜……”

“爸爸,不可能!”吉蒂嚷道。

“饒舌的人都這麼說的,我的寶貝。而你那位瓦蓮卡這樣是不得已,”他補充說,“啊,這些有病的貴婦人!”

“啊,不,爸爸!”吉蒂憤憤地反駁,“瓦蓮卡崇拜她。再說,她做了那麼多好事兒!你可以隨便去問任何一個人!大家都知道她和阿麗奈·施塔爾。”

“也許吧,”他用胳膊夾夾她的一隻手說,“不過,要是做了好事,問誰,誰都不知道,這樣更好些。”

吉蒂不做聲了,倒不是因為她沒有話可說,而是因為她連對父親都不願說出自己秘密。然而怪了,盡管她那麼不準備順從父親的看法,不讓他進入自己的神聖領地,她還是感覺到整整一個月來留在自己心裏的那個施塔爾太太的神聖形象,無可挽回地消失了。就像一個由人們丟棄的裙子組成的身形,當你要抓住這件裙子時,它卻消失了。留下的是一個短腿女人,她因為體形難看而終年躺在床上,還折磨那個可憐的唯命是從、不會反抗的瓦蓮卡,就為了沒有如她的意給她蓋上方格子毛毯。無論怎麼努力設想,都已經不能讓施塔爾太太恢複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了。

35

公爵還把自己快樂的心情感染給了全家人,感染給了朋友,甚至舍爾巴茨基家下榻的德國旅館的老板。

和吉蒂一起從溫泉浴場回來後,公爵邀請上校、瑪麗婭·葉甫蓋尼耶夫娜、瓦蓮卡到自己這裏來喝咖啡,吩咐下人把桌子和靠背椅搬到小花園的一棵栗子樹旁邊,在那裏擺早餐。老板和仆人都受到他那種開開心心樣子的影響,變得活躍起來。

他們知道他慷慨大方,半小時過後,住在樓上患病的漢堡大夫,從窗子裏羨慕地看著聚集在栗子樹旁邊的這群快樂、健康的俄羅斯人。在一圈圈搖搖晃晃的樹葉陰影下鋪著白布,擺著咖啡壺、麵包、黃油、奶酪和涼盤野味的桌子邊上,佩戴淡紫色絲帶頭飾的公爵夫人正坐著分發杯子和抹上黃油的麵包片。另一端坐著公爵,他大口地吃著,同時愉快地高聲交談著。他把自己采購來的東西在一旁放好,有雕花木匣、各種形象的小玩具及在各個溫泉上買來的各式小裁紙刀,然後把它們贈送給大家,包括女招待莉思亨和老板。他還和老板用糟得可笑的德語開玩笑說,把吉蒂的病治好的不是溫泉,而是老板出色的食品,特別是黑李子湯。公爵夫人揶揄丈夫的俄羅斯習慣,但自來到溫泉療養地後,她還從來沒有那麼活躍和開心過。上校和通常一樣,對公爵的笑話露出微笑;當談到自己作了仔細研究的歐洲問題,他站在公爵夫人一邊。心地善良的瑪麗婭·葉甫蓋尼耶夫娜則對公爵說的一切可笑之處,都捧腹大笑。還有瓦蓮卡,吉蒂從來沒有見到過她這樣,她被公爵的笑話逗得那麼開心地笑了出來。

這一切都使吉蒂開心,但她不能不感到憂慮。父親對她的朋友和對她向往的生活所表示出的詼諧看法,無意中讓她對生活提出了問題,而對此,她無法解答。此外,還有她今天如此明顯和不愉快地表現出來的對彼得羅夫家的態度的變化。大家都很高興,吉蒂卻高興不起來,這又增加了她的痛苦。她經受到的感覺,就像小時候受罰被關在自己的房間裏,卻聽到姐姐們在外麵快樂地談笑一樣。

“哎,你買這麼一大堆東西幹嗎?”公爵夫人說,同時微笑著把一杯咖啡遞給丈夫。

“你出去走走,走到小鋪前方時候,他們就會向你兜售起來:艾爾拉烏赫特,艾克斯采連次,杜爾赫拉烏赫特91。他們一叫杜爾赫拉烏赫特,我就忍不住了,於是十個塔列爾92就沒有了。”

“這都是因為無聊。”公爵夫人說。

“當然,因為無聊。這種無聊,親愛的,的確不知道往哪兒排解。”

“怎麼會感到無聊呢,公爵?現在德國有那麼多有趣的東西。”瑪麗婭·葉甫蓋尼耶夫娜說。

“是啊,一切有趣的東西我全知道:黑李子湯我知道,豌豆湯我知道。我全知道。”

“不,公爵,不管您怎麼想,他們的製度很有意思。”上校說。

“那有什麼有意思的?他們像臭銅錢一樣得意;他們戰勝了所有的人。可是我有什麼滿意的?我們誰也沒有戰勝,而隻能自己脫鞋子,還得親手把它們放到門外去。早晨大早就得起來,立刻穿好衣服,到餐室去喝劣等茶。在家裏是那樣嗎!你不慌不忙地醒來,有什麼不高興了,嘮叨幾句,稍稍冷靜下來後,全麵想想,悠悠閑閑的。”

“可時間——是金錢,您別忘了這一點。”上校說。

“什麼時間!有的時候,你為半盧布銀幣花整整一個月,而有的時候,你花多少錢也得不到半個鍾頭。對嗎,吉蒂?你怎麼不高興了?”

“我沒什麼。”

“您要上哪兒?再坐會兒。”他對瓦蓮卡說。

“我該回去了。”瓦蓮卡欠身起來說,又一次嘻嘻笑了。

她收斂了笑容後和大家告別,便進屋去拿帽子。吉蒂跟著她。她現在甚至覺得瓦蓮卡成了另一個人。她沒有變得不好,可是成了另一個人,不像原來想象中的那樣了。

“啊,我好久沒有這麼笑過了!”瓦蓮卡邊說邊收拾陽傘和小口袋,“您爸爸他多好!”

吉蒂沒有做聲。

“什麼時候再見麵?”瓦蓮卡問。

“媽媽想去看看彼得羅夫家。您不到那裏去嗎?”吉蒂試探地問瓦蓮卡。

“我要去的,”瓦蓮卡回答,“他們打算離開了,我答應過幫他們收拾東西的。”

“那我也去。”

“不,您去做什麼?”

“為什麼不?為什麼不?為什麼不?”吉蒂睜大眼睛說著,抓住瓦蓮卡的陽傘不放她走,“不,您等等,為什麼不呢?”

“是這樣;您爸爸來了,再說您去了他們會不好意思的。”

“不,您告訴我,為什麼您不願意我常去彼得羅夫家?難道您不願意嗎?為什麼?”

“我沒有這麼說。”瓦蓮卡平靜地回答。

“不,請您告訴我!”

“全部告訴您?”瓦蓮卡問。

“全部,全部!”吉蒂趕緊說。

“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隻是米哈依爾·阿列克謝耶維奇(畫家的名字)原先想早點兒離開,而現在不想了。”瓦蓮卡微笑著說。

“說吧!說吧!”吉蒂臉色陰鬱地瞧著瓦蓮卡,並催促著。

“還有,不知為什麼,安娜·帕甫洛夫娜說,他不想走是因為您在這裏。當然,這是不恰當的,可是因為這,因為您,發生了爭吵。您是知道的,這些病人是多麼容易生氣。”

臉色越來越陰沉的吉蒂沉默著,瓦蓮卡一個人在說著,她竭力安慰她,眼看她就要爆發了,不知道會是——眼淚還是語言。

“因此,您不去為好……而且您明白,您不要生氣……”

“是我活該,是我活該!”吉蒂急速地說,同時奪過瓦蓮卡手中的一把傘,躲著朋友的目光。

瓦蓮卡瞅著朋友孩子氣的憤怒想笑,可是她怕她感到屈辱。

“怎麼活該?我不明白。”她說。

“活該,是因為這一切都是假裝的,因為這一切是故意想出來的,而不是出自內心。一個陌生人關我什麼事兒?而結果呢,倒是我成了爭吵的原因,而且誰也沒有請我去做那事情。因此,全部都是假裝的!假裝的!假裝的!……”

“可是為什麼要假裝呢?”瓦蓮卡聲音低低地說。

“啊,多麼愚蠢,卑鄙!我毫無必要……全是假裝的!”她邊說邊把雨傘打開又收起來。

“可是為了什麼嘛?”

“為了在人們,在自己,在上帝麵前顯得好點兒,欺騙大家。不,現在我已經不會去幹這種事兒了!做個傻瓜,但至少不是撒謊,不是騙子!”

“那麼誰是騙子?”瓦蓮卡抱怨說,“您是說,好像……”

但是吉蒂正在氣頭上,她不讓她把話說完。

“我說的不是您,完全不是您。您是個完美無缺的人。對,對,我知道您一切都完美無缺;可有什麼辦法,我是個傻瓜。如果我不是傻瓜,就不會有這種事兒了。那就讓我是這樣好了,但我不會假裝。安娜·帕甫洛夫娜關我什麼事兒!隨他們愛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我也隨我好了。我不會變成另一種樣子……而且全不是那麼回事兒,不是那麼回事兒!……”

“究竟什麼不是那麼回事兒?”瓦蓮卡困惑不解地問。

“全不是那麼回事兒。我隻能遵從內心生活,而您是按照原則生活的。我單純地喜歡上了您,而您,對了,隻是後來,為了挽救我,教會我。”

“您這話不公平。”瓦蓮卡說。

“可關於別人,我什麼也沒有說,我是在說自己。”

“吉蒂!”傳來母親的聲音,“過來,把珊瑚項鏈給爸爸瞧瞧。”

吉蒂沒有與朋友和解,就帶著一副傲慢的樣子從桌子上拿起裝在小盒子裏的珊瑚項鏈,到母親那裏去了。

“你怎麼了?為什麼這樣滿臉通紅?”母親和父親同時對她說。

“沒有什麼,”她回答,“我這就來。”便往回跑。

“她還在這裏!”她想,“我對她說什麼呢,我的上帝!我做了什麼,說了什麼!我為什麼要氣她?我怎麼辦?我對她說什麼呢?”吉蒂想,她在門口停住了。

瓦蓮卡戴著帽子,兩手拿著陽傘,坐在桌子邊上檢查被吉蒂弄斷的彈簧。她抬起了頭。

“瓦蓮卡,原諒我,原諒我!”她低聲說著向她走過去,“我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我……”

“我,真的,沒有想使您傷心。”瓦蓮卡微笑著說。

她們和解了。但自從父親來了以後,對吉蒂來說,她生活的整個世界變了樣。她沒有拋棄她所學到的一切,不過她明白了,她以為自己能成為自己所希望的那樣,這不過是在欺騙自己罷了。她仿佛突然清醒過來了,感覺到要不虛偽,不浮誇,保持在她想登上的精神境界是多麼困難。此外,她感覺到自己所處的這個充滿了苦難、疾病和垂死者的世界是多麼沉重。為了愛這個世界而作的那些努力,已經使她感到痛苦,因此她希望盡快回到新鮮空氣中,回到俄羅斯的葉爾古曉沃去,她從來信中知道,自己的姐姐已經帶著孩子們搬到那裏去住了。

但是,她對瓦蓮卡的愛沒有減弱。告別時,吉蒂請她到俄國她們家裏去。

“您嫁人的時候我來。”瓦蓮卡說。

“我永遠不嫁人。”

“那我就永遠不來。”

“啊,那我就為這個嫁人。注意要記住您的諾言!”吉蒂說。

大夫的預言證實了。治好了病的吉蒂回到了俄羅斯家裏。她不像原來那樣無憂無慮和開心,但是平靜了。她在莫斯科的那件傷心事兒,成了一種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