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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1 / 3)

1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柯茲內舍夫沒有像通常那樣到國外去,他於五月底到了鄉下弟弟的家,他想在精神勞動之後休息一陣子。據他的印象,鄉村生活是最好的。他現在到弟弟家享受這種生活來了。康士坦丁·列文很高興,何況這個夏天他不指望尼古拉哥哥會來。但是康士坦丁·列文雖然愛戴和尊敬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他和哥哥一起在鄉下還是感到不自在。看到哥哥那種對鄉村的態度,他感到不自在,甚至不愉快。對康士坦丁·列文來說,鄉村是個生活,也就是歡樂、痛苦和勞動的地方;而對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來說,鄉村生活一方麵是勞動之餘的休息,另一方麵,是他認識到它是一種有有效良方,能夠消除都市腐化生活的毒害。對康士坦丁·列文來說,鄉村生活好就好在那是個勞動的場所,而勞動無疑是有益的;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則認為鄉村特別好,是因為在那裏可以而且應當無所事事。此外,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對人民的態度也有些讓康士坦丁·列文討厭。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他喜愛並了解人民,常常和農民們談話,他善於溝通,不虛偽也不卑躬屈膝,從每次談話中得出有利於人民的一般結論,以此證實自己是了解人民的。康士坦丁·列文不喜歡用這種態度對待人民。對康士坦丁·列文來說,人民隻是共同勞動的參加者,而且盡管自己對農民懷有全部尊敬及某種親人般的愛,他本人認為,顯然是因為喝了鄉下奶媽的奶的緣故,雖然和他們共同勞動時,他也會讚賞這些人的能力、溫順和公正,但在共同勞動中需要另外的品質特征時,又常常為人民的粗心大意、懶散、酗酒和撒謊而生他們的氣。假如人家問康士坦丁·列文是否愛人民,他絕對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對人民就像對一般說的人民一樣,愛又不愛。顯然,作為一個善良的人,他對人們是愛多於不愛,何況那是人民呢。但要說什麼特別愛或不愛人民,他卻不能,因為他不但和人民生活在一起,不但自己的全部利益和人民聯係在一起,他還認為自己是人民的一部分,沒有看出自己和人民身上有什麼特別的品質和缺點,而且沒有把自己和人民對立起來。此外,他雖然作為主人和仲裁者,主要的是作為顧問(農民們信任他,從四十俄裏遠的地方跑來征求他的意見),長期和農民們生活在一起,對人民卻還是沒有明確的看法,對自己是否了解人民,正像對自己是否愛人民的問題一樣,似乎難以回答。說自己了解人民,對他來說這仿佛等於說他了解人們。他經常不斷地在觀察和認識各種各樣的人,其中包括他認為是好的和有意思的農民,而且在他們身上不斷發現新的特點,改變自己原先對他們的看法,得出新的結論。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則相反。他拿他不喜歡的生活和鄉村生活做筆記,所以會讚賞鄉村生活。同樣,他拿他所不喜歡的那個階級的人們同人民相比較,並且把人民看成是某種與一般人們相對立的東西,所以他也就喜歡人民。在他的頭腦裏有條不紊清清楚楚地形成了關於人民生活的一套印象,這種印象部分地來自於人民生活本身,而主要是從比較的現象中得出來的。他從來沒有改變自己對人民的看法,也沒有改變對人民的同情態度。

兄弟倆之間關於人民的意見發生分歧時,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總是勝過弟弟,恰恰在於他關於人民,關於人民性格、品質和趣味有確定的概念;而康士坦丁·列文則缺乏確定不變的概念,因此,他在這些爭論中總是處於自相矛盾的境地。

對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來說,弟弟是個可愛的好人,有一顆擺得正的心(誠如他用法語所表達的那樣),雖然他的頭腦相當敏捷,但容易屈從於一時的印象,因此充滿矛盾。他有時以作為哥哥的寬容向弟弟說明事物的意義,但無法從和他的爭論中得到滿足,因為擊敗他太容易了。

康士坦丁·列文把哥哥看成是個才智超群和有教養的人,認為他從最嚴格的意義上也是非常高尚的,具備從事公共事業的卓越才能。但在自己的心靈深處,他越長大和越親近地了解哥哥,腦子裏就越來越經常地覺得,自己完全缺乏而哥哥具備的這種從事公共事業的卓越才能——也許並非專長,相反倒是某種欠缺——不是欠缺善良、真誠、高尚的願望和趣味,而是欠缺生活的力量,欠缺那種所謂的良心,那種迫使人從無數的生活道路中選定一種道路並隻想這樣幹的意願。他越是了解自己的哥哥,便越發現無論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還是許多從事公共事業的活動家,都並非為良心驅使愛公共事業,而是憑理智認為從事這種事業好,並隻是由於這一點才幹起公共事業來。列文觀察到哥哥對公共事業及靈魂不滅問題的關心,絲毫不比對一盤象棋或一台新機器的巧妙構造更多些,這就更加強了他的這種成見。

除此之外,和哥哥在一起使康士坦丁·列文不自在,還因為在鄉下,尤其是夏天,列文往往忙於農務,為了重新安排該做的一切,他總覺得日子不夠長,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總在休息。即使現在,雖然他也在休息,就是說沒有寫自己的著作,但他是那麼習慣於智力活動,喜歡通過優美簡短的形式說出自己的一些想法,並喜歡有人聽。他最尋常而自然的聽眾,便是弟弟。因此,盡管兄弟倆的關係是友好親密的,康士坦丁·列文還是不好意思讓他一個人待著。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喜歡躺在草地上,就這麼邊曬太陽邊懶洋洋地閑聊。

“你不相信吧,”他對弟弟說,“對我來說,這種鄉下佬的懶散是多大的享受。腦子裏什麼也不想,空蕩蕩的像個球。”

但是,康士坦丁·列文對坐著聽他談話感到無聊,尤其是因為他知道,自己不看著點兒,肥料會被亂運到地裏,天知道會被堆放到什麼地方去;而且犁頭也不會被擰緊,等到一脫落下來,人家就會說這種犁實在不中用,還不如安德烈夫式木犁,等等。

“大熱天有你走動的時候呢。”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對他說。

“不,我隻到辦事處去一會兒。”列文說著,便往地裏跑。

2

六月初,保姆兼女管家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把一小罐剛醃上的蘑菇送到地下室去的時候,突然滑了一跤,跌倒了,扭傷了一隻手腕。鄉村醫生來了,是個大學剛畢業的愛嘮叨的青年。他檢查完後說,手腕沒有脫臼,於是給包了紗布。留下吃午飯時,看樣子他很高興和有名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柯茲內舍夫交談,說想把自己對事物的開明觀點及縣裏所有的流言飛語都講給他聽,同時抱怨地方自治機構情況一團糟。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仔細地聽著,進行詢問,為自己有了個新的聽眾感到興奮,邊交談邊說出一些精確有分量的話,青年醫生頻頻點頭。做弟弟的很清楚,他通常要在進行有趣而興奮的談話後才有這種精神活躍狀態。醫生走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想到河上去釣魚。他喜歡釣魚,而且好像還以能有這麼一項重要的活動引為自豪。

康士坦丁·列文來到休耕地和草場,叫一輛單馬雙輪輕便車順道把他帶到那裏。

那是一年中夏季收播交接的時節,當年的收獲已成定局,開始安排來年的播種並著手割草了。黑麥已經全部彎稈,還沒有長滿的灰綠色麥穗隨風泛起一陣陣輕輕的波浪,青青的燕麥,夾雜著一簇簇黃草,一起起伏湧動伸展在晚播地上。早播的蕎麥已發芽,覆蓋了地麵。休耕地被牲口踩得跟石頭般結實,已經翻耕了一半,隻剩下木犁沒有犁到的一條條小路;在霞光照耀下,運出的幹糞堆,混合著野草的蜜香,一起散發出來。而下麵窪地裏,等待收割的草地茂密得就像一片海洋,中間夾雜著一撮撮收割後留下的正變黑的酸模草莖稈。

幹農活的人民年年如此,這是他們短暫休息的時節,之後便開始了一年一度的集中全力收獲。今年將有一個極好的收成。白天晴朗炎熱,夜間短暫而多露水。

兄弟倆到草原去得穿過一片森林。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一會兒向弟弟指指一棵黑黝黝的老椴樹的陰麵,它長滿黃色的托葉快開花了,一會兒又指指閃爍著綠寶石般亮光的當年新樹的嫩芽;他總是對枝葉茂盛的森林之美讚歎不已。康士坦丁·列文不愛談論及聽人家說大自然的美。對他來說,言辭會消除他所見到的那種美。他隨聲附和哥哥,不由得開始想起別的什麼東西來。他們穿過森林時,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休耕地上一塊高處的景象吸引住了,那長滿高處的草已經轉黃,有的地方遭踐踏,有的地方被犁破,有的地方撒著糞土,有的地方還被翻耕過。一隊大車在地裏來來去去地轉。列文數了數大車的數量,感到滿意,因為該運出的一切都正在往外運。接著,麵對草原,他的思想便轉到割草問題上去了。對於割草,他總有某種興奮的感覺。到了草場邊上,列文讓馬停下來。

野草底部稠密的根枝上還留著早晨的露水,為了不弄濕雙腿,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要求單馬雙輪輕便車順草原走,把他拉到能釣到鱸魚的柳樹叢處。康士坦丁·列文盡管舍不得把青草軋壞,但還是把馬拉進草場。高高的青草被車輪和馬蹄軋過,濕漉漉的車轂和車輪的輻條都沾滿青草掉下的草籽。

哥哥坐在灌木叢下理他的釣魚用具,列文則把馬牽開、係好,然後走進遼闊的風吹不動的海洋般的灰綠色草場裏。絲綢般柔軟的青草已經結了籽,在低窪處幾乎有齊腰高。

康士坦丁·列文橫著穿過草場,到了路上,遇見一個眼睛浮腫、扛著個蜂箱的老人。

“怎麼?你已經抓到一窩蜂了,福米奇?”他問。

“抓什麼,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能保護好自己的就不錯了。瞧已經是第二次出窩了……虧得孩子們及時騎馬趕到。他們在您那裏犁地。他們卸了犁,就騎馬趕來了……”

“啊,福米奇,你看怎麼著——就割呢,還是再等等?”

“怎麼說呢!照我們看,得等到聖彼得節。可是您從來都割得早。這有什麼,上帝的恩賜,草長得好啊。牲口可以放心了。”

“那麼天氣呢,你以為怎麼樣?”

“這是老天爺的事兒。八成還會晴下去的。”

列文走到哥哥那裏。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什麼也沒有釣到,但他並不厭倦,心情非常好。列文發現他被與醫生交談所激發的餘興未盡,還想聊天。列文卻相反,想快點兒回家去,好安排明天的割草人以及決定總使他放心不下的割草問題。

“怎麼著,我們走吧。”他說。

“急什麼呢?來坐會兒。瞧你,都濕成這樣了!雖然沒有釣到魚,不過我很高興。任何的漁獵活動,好就好在你可以接觸大自然。這銀灰色的河水,真是好極了!”他說。“這些長滿青草的河岸,”他繼續說,“總會使我想起一個謎——你知道嗎?草兒對水說:我們來玩一會兒,我們來玩一會兒。”

“我不知道這個謎。”列文憂鬱地回答。

3

“可是你知道嗎,我在想你的事,”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照這位醫生對我說的,你們縣裏幹的事真是胡來;他是個聰明可愛的人。我對你說過,而且還要對你說:你不去出席會議,對地方上的事情總是抱疏遠態度,這不好。假如正派人都抱這種態度,顯而易見,一切都會很糟糕。我們交了錢,它們都被用做薪水了,但是沒有學校,也沒有醫生,沒有助產士,沒有藥房,什麼都沒有。”

“我可是嚐試過的,”列文不高興地輕聲回答,“我做不到!又有什麼辦法!”

“究竟什麼你辦不到?老實說,我不明白。我不認為是冷漠、無能;難道僅僅是因為懶惰?”

“不是這個,不是那個,也不是別的。我作過嚐試,發現自己毫無辦法。”列文說。

他不很注意聽哥哥說的話,朝河那邊的翻耕地張望時,看到有個黑黝黝的玩意兒,但沒法弄清楚那是一匹馬還是騎著馬的管家。

“為什麼你毫無辦法?你做過試驗,照你的那一套不行,你就灰心了。怎麼這麼沒有自信心呢?”

“自信心,”被哥哥的話刺痛了心的列文說,“我不明白。我上大學時人家對我說,別人都懂得微積分,而我不懂——我就覺得沮喪,沒有自信心。而現在得確信應當具備幹這些事情的才能,而且首先必須相信這些事情都很重要。”

“那又怎麼樣!難道這不重要?”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因為弟弟不重視他關心的事情,尤其是弟弟顯然幾乎沒有在聽他說話,使他傷心。

“我不認為重要,它吸引不了我,你要怎麼著?”列文回答,他已經弄清楚自己看到的是管家;看樣子,是管家放農民們離開了耕地。他們把木犁都翻倒了放著。“難道已經都翻耕完了?”他想。

“那你聽我說,”哥哥板著俊美聰明的臉,露出不快的神色說,“凡事都有個界限。做個古怪而真誠、不說謊的人,這很好——這我全知道;但是你知道,你說的話,不是毫無意思就是意思糟得很。你既然愛老百姓,怎麼能認為老百姓做的事不重要呢……”

“我從來沒有這麼說過。”康士坦丁·列文心想。

“……難道讓人民無依無靠地死去?粗野的村婦折磨著孩子,人民無知到麻木不仁,任憑各種各樣的文書擺布,而有辦法幫助這事兒的你卻不去幫助,因為在你眼裏,這事兒不重要。”

這樣,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把他置於兩難的境地:要不你就是個低能兒,看不到你能做的一切;要不你就是不想犧牲自己的安逸、虛榮,並裝做自己不知道怎麼辦。

康士坦丁·列文感到自己除了屈服,或承認自己對公共事業缺乏愛心,沒有別的辦法。這使他感到屈辱和傷心。

“兩者都有,”列文果斷地說,“我覺得不行……”

“怎麼?把錢好好分配一下,用來幫助醫療事業也不行嗎?”

“我覺得不行……這地方周圍四千平方俄裏,有融雪的積水,有暴風雪,有田裏的工作,我看不到給所有地方提供醫療幫助的可能性。何況,一般說我不相信醫療。”

“那,對不起,這不公道……我能給你舉出數千個例子……可那麼,學校呢?”

“要學校幹什麼?”

“你在說什麼?難道教育的作用也懷疑?它既然對你有好處,那麼對所有的人也一樣。”

康士坦丁·列文感到自己在道德上被逼到了絕境,因此發火了,不由自主地說出自己對公共事業冷淡的主要原因。

“所有這一切,也許是好事;可我為什麼要去關心自己從來不光顧的醫療站,為什麼要去關心我不會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那裏去的學校,就連農民們也不願把他們的孩子送進去?再說了,我還不信有必要把孩子送到那裏去!”他說。

這種出人意料的反駁,頓時使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吃了一驚;不過他立刻製訂出進攻的新計劃。

他沉默了一會兒,拉起釣竿又將釣鉤拋出去,然後微笑著對弟弟說:

“啊,對不起……第一,醫療站是需要的。我們剛剛為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請過一次鄉村醫生。”

“啊,不過我想,她那隻手仍將彎著。”

“這還不一定……然後,一個有文化的農民,對你會像一個工作人員那樣更必需和更重要。”

“不,隨你問什麼人,”康士坦丁·列文斷然回答,“一個工作人員如果有文化就糟得多。連讓修修路都不行;而要是架橋,架上了就被偷走。”

“其實,”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陰沉下臉來說,他不喜歡矛盾,特別是不停地從一件事情跳到另一件事情,毫無係統地提出新的論據,這麼一來,就讓人不知道回答什麼好,“其實問題不在這裏。對不起,你承認不承認教育是對人民的一種福利?”

“我承認。”列文無意中說,立刻想到自己說的不是心裏話。他感覺到,假如他承認這樣,他哥哥將會向他證實,他的是毫無意思的胡扯。他不知道哥哥會怎麼證明這一點,但知道毫無疑問,他哥哥肯定會從邏輯上向他證實,而且他期待著這種證實。

結果,哥哥的論據要比康士坦丁·列文期待的簡單得多。

“如果你承認這是有益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那麼,你作為一個誠實的人,就不能不喜歡和支持這種事業,因此也不能不願意為它出力。”

“但是,我還是不承認那是件好事。”康士坦丁·列文漲紅了臉說。

“怎麼,你剛才還說……”

“也就是我既不承認那是件好事,也不認為那是件可能辦到的事情。”

“這個,你不費力氣就沒法知道。”

“就算是那樣吧,”列文嘴上這麼說,但心裏完全沒那麼想,“就算是那樣,可我還是看不出我為什麼要去關心這種事情。”

“你這是什麼意思?”

“不,既然我們把話說到這裏,那你就從哲學的觀點給我解釋清楚。”列文說。

“我不明白,這與哲學有什麼關係。”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他的口氣使列文覺得好像他不承認弟弟有談論哲學的資格。這一點激怒了列文。

“我這麼跟你說吧!”他氣衝衝地說起來,“我想,我們一切行為的動力,畢竟是個人的幸福。現在,我作為一個貴族,在地方機構裏看不出任何促進我福利的東西。道路沒有改善,也沒法改善;很壞的道路,我的馬也能拉我走。我不需要醫生和衛生站,也不需要民事法官——我從來都不求他,而且也不會去求他。學校,我不但不需要,而且甚至像我對你說過的那樣,它簡直是有害無益的。對我來說,地方機構簡直隻是一種負擔罷了,為每俄畝地交付十八戈比錢,還得坐車進城與臭蟲一起過夜,而且還要去聽種種胡說八道和無聊的東西,而且個人利益是不會激發我去這麼做的。”

“你等等,”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帶著微笑打斷說,“個人利益不曾激發我們為農民的解放去工作,可是我們還不是照樣工作了。”

“不!”康士坦丁更加怒氣衝衝地打斷說,“解放農民是另一回事情,其中有個人利益。我們,所有的好人都想解脫壓在自己身上的包袱。但做個地方自治議員,去討論我並不住在那裏的城市需要多少掏汙水溝的工人及設置多少水管,做個陪審員去聽辯護人和檢察長的各種胡扯,以及審判長訊問那個傻瓜老頭阿列什卡:‘被告先生,您是否承認偷了火腿的事實?’——‘啊?’”

康士坦丁·列文已經失去控製,開始設想審判長和傻瓜阿列什卡的模樣;他仿佛覺得,這一切都說在了點子上。

但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聳了聳肩膀。

“啊,你究竟想說明什麼呢?”

“我隻是想說,那些觸及我的利益的權利……我將永遠盡全力去保衛;當憲兵來搜查我們學生的書信的時候,我曾盡全力保衛這些權利,保衛我享受教育和自由的權利。我理解服兵役的義務,它關係到我的孩子、兄弟及我本人的命運;我準備去討論那些與我有關的事情;但要去討論怎麼分配地方自治局的四萬盧布錢,或審判傻瓜阿列什卡——我不明白,也做不了。”

康士坦丁·列文像河堤決了口似的說著。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微微笑了笑。

“而明天你將受到審判,怎麼,難道在舊的刑事法庭上審判你,你會更愉快些?”

“我不會去受審判。我從來不殺人,因此用不著對我這樣。啊,還說什麼呢!”他繼續說,又跳到完全不相幹的事情上,“我們的地方自治機構及所有這一切——好像是聖靈降臨節93我們插上的樺樹枝,它看上去像歐洲土生土長的樺樹林,但我怎麼也沒法真心地給它澆水,並相信它真的能成長!”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隻是聳了聳肩膀,借這一動作對現在他們的爭論中冒出些樺樹來表示驚訝,盡管他立刻明白了弟弟想說的是什麼意思。

“對不起,這樣永遠是無法得出結論的。”他指出說。

但是,康士坦丁·列文想為他知道的對公共事業不熱心的缺點辯護,於是繼續說。

“我認為,”康士坦丁說,“任何一種活動——假如不建立在個人利益的基礎上——它是不可能鞏固的。這是個極普遍的哲學道理。”他口氣堅定地重複哲學的這個詞兒說,好像是在表明自己也和所有的人一樣有權談論哲學。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又一次地微笑了。“連他也有一套為自己的傾向服務的哲學。”他想。

“好了,你還是把哲學放在一邊,”他說,“任何時代,哲學的主要任務,恰恰在於找到個人利益和公共利益之間存在的必不可少的聯係。但這沒有關係,問題是我隻不過要糾正一下你的比喻。樺樹不是插上的,而是種的栽的,應當小心對待。一個民族,隻有感覺到自己的製度是重要的和有意義的,並對它們加以珍惜,這樣才有前途,才稱得上是曆史性的民族。”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接著把問題轉移到了康士坦丁·列文不懂的哲學曆史領域裏,指出他的觀點是完全不公正的。

“至於說到使你不喜歡的那些事情,請原諒我——那是我們俄羅斯的懶散和老爺習氣,而我相信,你這是一種暫時的糊塗,會過去的。”

康士坦丁沉默了。他感到自己從各個方麵已被擊敗,同時又感到哥哥沒有理解自己所說的話。他不知道的,隻是為什麼不被理解:是他不善於說清楚想說的東西,還是因為哥哥不願理解或他理解不了它。但他沒有深入這些思想裏去,沒有去反駁哥哥,便開始考慮起個人的完全是另一件事情來。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卷起最後一竿釣魚線,解下馬,接著他們就走了。

4

列文和哥哥談話時想起的那件事情是這樣的:去年有一次割草時對管家發火了,列文用他自己的方法——從一個農民手裏拿過鐮刀親自割起來,借以平息自己的怒火。

這個工作使他這麼開心,以至於後來又割了好幾次草;把家門前的整片草地全割了,而且今年一開春他就給自己製訂了一個計劃——連日和農民們一起去割草。哥哥來了以後,他一直在猶豫:還去不去割?整天地把哥哥一個人撇下,他過意不去,還擔心哥哥會拿這事兒笑話他。但是當他經過草地時回想起割草的印象,他幾乎已經決定去割了。和哥哥進行激動的談話後,他又回想起這件事。

“需要體力活動,不然我的性格一定會變壞。”他想,便決定不管這樣一來自己會在哥哥和人們麵前多麼尷尬,他還是要去割草。

傍晚,康士坦丁·列文到辦事處去安排工作,並派人到各村去招收割草工,去收割卡裏諾夫草場,那是最大最好的一片草場。

“請把我的鐮刀送到吉特那裏,讓他給打磨好,明天送回來;我可能自己也去割。”他竭力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說。

管家微微笑了笑說:“是囉。”

晚上喝茶時,他把這事兒告訴了哥哥。

“看樣子,天氣會好一陣子,”他說,“明天開始,我割草去。”

“你很喜歡這種活兒。”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我喜歡極了。我有時自己和農民們一起割草,明天想整天去割。”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抬起頭,好奇地看了一眼弟弟。

“也就是怎麼的?和農民完全一樣,整天?”

“對,幹活很有勁。”列文說。

“作為一種體育鍛煉,再好不過,隻怕你經受不住。”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一本正經地說。

“我試過了。開始時覺得累,後來就好了。我想我不至於落下……”

“原來是這樣!不過你說說,農民們怎麼看待這事兒?他們該笑話老爺是個怪物了吧。”

“不,我不這樣認為。那是件開心又累的活兒,大家根本沒工夫想什麼。”

“可是你怎麼吃飯,也將和他們一起?把拉斐特酒94和烤火雞給你送到那裏,可不好意思啊。”

“不,我隻在休息時回家一次就行了。”

第二天早晨,康士坦丁·列文起得比平常早,但被事務性的安排拖住了,他到草場時,人家已經在割第二行了。

還在一個高坡上時,他就看見麵前一片割過後帶陰影的草地,那裏放著一排排灰色的草束和一堆堆黑黝黝的半長衫,那是割草人在開割的地方脫下的。

他快到達目的地了,眼前出現了一個接一個連成一串的正在割草的農民,他們各自揮舞著鐮刀,有的穿著半長衫,有的隻穿一身內衣。他數了數,有四十二個人。

他們在高低不平的草場低窪處緩緩前進,那裏原本是個攔截水流形成的水池子。列文認出來幾個熟人。其中有穿著件很長的白襯衫的葉爾米爾老人,他正彎腰揮起鐮刀。有年輕可愛的瓦西卡,他當過列文的馬車夫,此刻他每一行都一口氣割完。這裏還有吉特,一個瘦小的農民,在割草方麵,他是列文的師傅。他不彎腰,走在前頭,好像手拿鐮刀在玩耍似的,可是一下去就割了寬寬的一行。

列文下了馬,把它拴在路邊上,走到和吉特並肩時,吉特從灌木叢裏取出第二把鐮刀遞了過來。

“打磨好了,老爺;割起來,草一碰上就會斷掉。”吉特說著,微笑著脫下帽子,把鐮刀交給他。

列文接過鐮刀,動手試了試。割完自己的一行後,汗涔涔的割草人一個接一個開心地來到道路上,笑眯眯地給老爺問好。他們大家都望著他,但在一臉皺紋、沒有胡子,穿一件短羊皮襖的高個子老頭來到道路上之前,誰也沒有對他說什麼。

“看著點兒,老爺,動手幹了就別落下!”他說,列文接著聽到割草人中間響起有節製的笑聲。

“努力爭取不落下吧。”他站在吉特後邊,等著動手割。

“看著點兒。”老頭子重複說。

吉特空出地方,列文跟在他後邊。這是矮小的路邊草,再加列文好久沒有割草了,他被大家瞅得不好意思起來,所以前幾分鍾,盡管胳膊很用力,卻割得不好,後邊有人說了:

“鐮刀裝得不好,把兒太高,瞧他彎成啥樣。”一個說。

“腳後跟站遠點兒。”另一個說。

“沒有關係,對,割一會兒就會好的,”老頭子繼續說,“瞧,行了……你割得太寬,減少點兒……不行,主人是為自己賣力!可是你瞧,割得多不整齊!要是咱哥們兒留得那麼高,就得挨罵了。”

前麵的草變得柔軟些了,列文跟在吉特後麵。他隻聽人家說而不理會,努力盡量割得好些。他們割了有一百步距離,吉特沒有停下,沒有顯出絲毫累的樣子,一個勁兒地往前;但列文已經感到害怕了,他堅持不住想要停下來,他真累了。

他感到自己的胳膊已經在盡最後一點兒力了,於是決心請求吉特停一會兒。正好這時候,吉特也停下來了,他彎下腰去抓起一把草擦了擦鐮刀,開始磨起鐮刀來。列文挺直了腰,喘了口氣,朝四周圍張望了一眼。一個農民還在他後邊,看樣子也累了,因為他還沒有割到列文那麼遠,就停下來,在那兒磨刀了。吉特磨好自己的和列文的鐮刀,接著他們又往前割了。

第二次也是那樣。吉特不停也不覺得累地一鐮一鐮往前割。列文跟在他後邊,努力不落下,可接著他又越來越困難了:到了他感到再沒有力氣堅持下去那一刻,正好吉特又停下來磨刀了。

他們就這樣割完了第一行。而這長長的一行,列文覺得特別困難;但是,當吉特的一行終於割到了頭,把鐮刀搭在一個肩膀上,慢悠悠地朝他割過後留下的腳印兒往回走,列文也順著自己割過留下的腳印往回走時——這時候,他雖然滿臉是汗,鼻子上掛著汗珠,整個背部都濕得像在水裏泡過似的——他還是覺得很舒服。特別使他高興的是,現在他知道自己能堅持下來了。

使他掃興的隻有一點,就是自己的一行割得不好。“我得少揮動胳膊,多動整個身子。”在把吉特割的一行和自己割的作了比較後,他這麼想:人家割得像一條線似的筆直,自己的一行則撒滿了草又參差不齊。

列文發覺吉特割第一行特別快,大概他是想試試老爺,而且這一行正好還很長。以後的幾行就輕鬆些了,不過列文還是得使出全部力氣,才不至於落在農民們後頭。

他什麼也不去想,什麼也不指望,一心隻為不落在農民們後邊,盡可能地割得好些。他隻聽得鐮刀在沙沙響,隻看見吉特在前麵漸漸遠去的挺直的身姿、自己刀下呈半圓形徐徐波浪般倒下的青草和草穗,還有自己前邊可以休息的一行終點。

活兒幹到中途,他不知為什麼正冒熱汗的肩膀上突然感到有一種清涼的愉快感覺。磨鐮刀時他仰望了一下天空。天上烏雲低垂,接著掉下大顆的雨點兒。一些農民跑去拿自己的半長衫穿上;另一些人則如列文一樣,隻感到爽快的涼意,開心地扭扭肩膀。

他們一行又一行地割著。有的行長,有的行短,有的行草長得好,有的行草長得不好。列文沒有時間概念,全然不知道這時候是早還是晚。他幹的活,現在開始產生一種帶給他巨大享受的變化。幹活中間,他有時忘了自己在做什麼,感到輕鬆,在這種時候,他割的行幾乎和吉特割的一樣平直、漂亮。但是,隻要一想自己是在做什麼並竭力做得好些時,便立刻感受到勞動的全部沉重,自己的一行草也就割得很糟。

又割完一行時,他又想開始割另一行,可是吉特停下來了,走到一個老頭子跟前輕輕對他說了句什麼話。他們倆看了看太陽。“他們在說什麼,他為什麼不開割另一行?”列文在想,因為他沒有猜到農民們已經沒有休息地割了四個多鍾頭,他們該吃早飯了。

“該吃早飯了,老爺。”老頭子說。

“難道說到時候了?好吧,吃早飯。”

列文把鐮刀交給了吉特,便到半長衫堆裏和拿麵包的農民們一起,穿過割完後稍稍被雨淋濕的長條空間,走到馬旁邊。這時他才明白,自己沒有看準天氣,雨淋濕了幹草。

“幹草要變壞了。”他說。

“沒有關係,老爺,雨天割,晴天收唄!”老頭子說。

列文解下馬,騎著回家喝咖啡去了。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才起來。列文喝完咖啡,在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穿好衣服進餐廳以前,又割草去了。

5

吃早飯後,列文所處的行列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了。他的一邊是一個好開玩笑的老頭子,老頭子主動要求跟列文一起割;另一邊是一個青年農民,他去年秋天結婚,這是頭一次出來割草。

老頭子挺直身子,邁著均勻的大步子走在前頭,動作準確平穩,看上去比走路時擺著雙臂還輕鬆,像玩耍似的把一行長得整齊又茂盛的青草割倒。就好像不是他,而是一把鋒利的鐮刀自己往長熟的青草裏切割。

列文後邊的是年輕的米什卡。他有一張討人喜歡的青年人的臉,頭上纏著一縷青草織成的辮帶,一個勁兒地割著;隻要人們一瞅他,他便微微笑笑。看樣子,他是寧肯死也不願承認自己累了。

列文處在這兩個人中間。在最熱的時候,他覺得割草並不是那麼困難的活計。滿身的汗水使他感到涼爽;而照在背部、頭部及一隻袖子卷到胳膊肘的手上的太陽,使他幹起活來顯得結實和頑強;現在,他越來越經常地處於那種無意識狀態。鐮刀仿佛自己在往前割草。這是一種幸福的時刻。割到盡頭,老頭子走到河邊,抓起一把稠密的濕淋淋的青草擦過鐮刀,把鐮刀在清涼的河水裏浸了浸,又用裝磨刀石的盒子舀起一鐵勺水請列文喝。這樣的時候就更開心了。

“來,我的克瓦司95!怎麼樣,好喝嗎?”他眯眯眼睛說。

倒也是真的,列文從來沒有喝過這種溫溫的漂浮著綠葉和帶點兒洋鐵罐鏽味兒的河水。喝水之後,他手持鐮刀,心曠神怡地緩慢散步。這時候可以擦把汗,敞開胸脯呼吸,觀望一直伸延開去的割草人隊伍以及四周圍森林裏和田野上的一切。

列文割的時間越長久,就越頻繁地處於忘我狀態中,仿佛不是在揮舞鐮刀,而是鐮刀本身充滿生命和思想,自己在向前行進,不用思索,便穩穩當當準確地自動在進行。這是最快活的時刻。

隻有遇到土墩或難割的酸模草,需要考慮怎麼割時,他才停止這種無意識的動作,感到勞動是費力的。老頭子幹這活兒容易。碰上高低不平的小草丘,他改變一下動作,時而用刀根時而用刀尖從草丘四周圍繞著狠狠來幾下就行。而且,他一邊這樣做,同時還不斷仔細看看,觀察自己麵前出現的情況;他一會兒摘些草果請列文和自己一塊兒吃,一會兒用鐮刀尖兒撥開草枝,看看是不是有鵪鶉窩,有時會從裏邊鐮刀下飛出一隻母鵪鶉,一會兒捉住一條爬到路上的蛇,用鐮刀將它像一把叉子似的舉著,讓列文看看後再扔了它。

然而對於列文和在他後邊的那位可愛的年輕小夥子而言,要像他那樣變換動作是困難的。他們倆重複著一個緊張的動作,熱烈地幹著活,他們沒有那種一邊改變動作、一邊觀察前方的技術。

列文沒有注意到時間是怎麼過去的。如果人家問他割了多長時間,他會說是半個鍾頭——而當時都快吃午飯了。老頭子割到頭往回走的時候,叫列文注意看,隻見一群男女孩子已經順著高高的草地及道路從四麵向割草處過來,他們的手上都提著裝有麵包的包裹以及上麵紮著布頭的克瓦司罐。

“瞧,孩子們來了!”他指指他們,同時舉起一隻手擋住陽光張望著。

他們又割了兩行,老頭子停下來了。

“啊,老爺,該吃午飯了。”他堅決地說。於是,割草的人們便穿過一行行青草來到河邊堆放著半長衫的地方,送午飯來的孩子們正坐在那裏等著他們。農民們集合起來了——遠的在大車旁邊,近的在楊樹林下撒著青草的地方。

列文坐到他們身邊,他不想離開。

在老爺麵前時種種應有的拘束,都早已經消失了。農民們準備吃午飯了。老一些的在洗臉,小夥子們在河裏洗澡,還有人在安排歇息的地方。他們解開麵包袋子,將裝克瓦司的罐子打開。那老頭子把麵包掰碎放進杯子裏,用勺把攪了攪,從洋鐵罐裏倒出一些水,再掰些麵包放進去,撒上些鹽,便麵向東方祈禱起來。

“來,老爺,嚐嚐我們的麵包渣湯。”他說著,同時麵對杯子屈膝坐下來。

麵包渣湯是那麼鮮美,以至列文打消了回家吃午飯的想法。他和老頭子邊吃邊聊,對老頭子的家務事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也把自己能使老頭子感興趣的所有事情和情況全都講給他聽。他感到老頭子比自己的兄弟還親近,並不由得為自己對這個人產生了感情,對他露出微笑。當老頭子再次站起來,做完禱告,在就近的灌木叢下拿一把草枕著躺下時,他也這樣做了。盡管在陽光下老有蒼蠅不停地糾纏,弄得汗津津的臉部和身上癢絲絲的,他還是馬上就睡著了,直到太陽移到灌木叢的另一邊,照在他身上時他才醒來。老頭子早已經不睡了,他正坐在那裏給年輕人磨鐮刀。

列文環顧了一下四周,都認不出這地方了:全都大大變了樣。草場一片巨大的空間已被割完,一行行散發著芳香的青草在傍晚的斜陽下,泛出一種特殊、清新的亮光。河邊割過草的灌木叢,那原來看不到的彎彎曲曲的鋼鐵般亮晶晶的河流,那站起來往前走的人們,那草場沒有割倒的牆壁般挺立的青草,還有在割成光禿禿的草地上盤旋的野鷹——這一切都已顯得煥然一新。醒過來的列文在考慮,已經割了多少,今天剩下的時間還能割多少。

四十二個人幹了這些活兒,是非常多的了。已經割倒的一大片草場,在農奴製時代得三十把鐮刀花兩天才能割完。剩下的隻是些一行行很短的邊角地。不過列文希望這一天盡可能多割些,可惜的是太陽這麼快就下山了。他一點兒也不覺得勞累;隻想幹得更快些,盡可能地多幹些。

“我們把瑪什卡上頭那塊地割了,你看怎麼樣?”他對老頭子說。

“上帝保佑,太陽不高了。給小夥子們來點兒伏特加酒吧。”

午後大家再次坐下來休息,抽煙的時候,老頭子對小夥子們宣布說:“割完瑪什卡上頭那塊草,有伏特加喝。”

“啊,行啊!走,吉特!胳膊使勁點兒!夜裏喝個痛快。走!”割草的人們這麼說著,隨即邊吃邊行動起來。

“好,小夥子們,再堅持一會兒!”吉特說著,幾乎一溜煙地跑到了前頭。

“走啊,走啊!”老頭子說,從後邊很輕鬆地追了上去,“我要讓你出洋相,當心點兒!”

年輕的和年老的你追我趕地割起來。但他們不管割得多麼著急都沒有糟蹋草,一行行都割得幹淨又整齊。拐角上剩下的一塊草地,五分鍾就割完了。後邊的才割到頭,前邊的已經拿起半長衫往肩上一搭,穿過一條道到瑪什卡上頭的地方去了。

他們帶著洋鐵罐叮當響地走進瑪什卡上頭那片低窪的樹林裏時,太陽已經落到樹背後了。窪地中間的草有齊腰高,那裏的草柔軟鮮嫩,草葉像牛蒡,樹林子裏處處開著五顏六色的蝴蝶花。

簡短地商量了一下——直著割還是橫著割——以後,普羅霍爾·葉爾米林在前頭走了:他是個有名的割草能手,大個子,黑皮膚。他走在一行的前頭,回過頭來,便動手割,接著大家都跟他看齊,順山坡往下到窪地,再順山坡往上割到森林路邊上。太陽落到森林背後了。已經有露水了,割草人隻有到高處才瞧得到太陽,而在霧氣氤氳的低窪地和另一邊,他們是在陰涼的有露水的陰影下割草。活兒幹得一片歡騰。

野草與鐮刀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散發出芳香,一行行高高地堆放著。從四麵八方順著短短一行行互相緊挨著的割草人,洋鐵罐的叮當聲伴著一會兒是鐮刀的撞擊聲,一會兒是鐮刀在磨石上的哢哢聲及歡樂的呼叫聲,大家都在你追我趕地催促著。

列文還是夾在可愛的年輕人和老頭子當間。老頭子穿著短羊皮襖,還是很開心,說說笑笑,動作極利索。樹林裏,長在成熟的青草中間的肥大的樺樹蘑菇不時被鐮刀割斷。老頭子則每次見到蘑菇都彎下腰去,把它撿起來放進懷裏。“給老太婆的又一件禮物。”他說。

盡管又濕又矮小的草很容易割,但是一上一下順著窪地的陡坡來回幹是件很吃力的活兒。不過這並沒有難倒老頭子。他一個勁兒揮舞鐮刀,穿著寬大樹皮鞋的雙腳一小步一小步穩穩當當慢慢地上了陡坡,雖然他整個身子和襯衫下吊著的短褲都在抖動了,但還是不放過途中的一棵小草及一朵蘑菇,還依舊和農民們及列文開玩笑逗樂。列文跟在他後邊常常想,他帶著鐮刀上這麼陡的、沒有鐮刀都很難爬的坡地,一定會跌倒;可是他上去了,並幹了自己該幹的活兒。他感到有某種外部的力量在推動著他。

6

大家割完瑪什卡上頭的草地,最後幾行的活兒都幹完了,便穿上半長衫,高高興興回家了。列文騎上馬,依依不舍地告別農民們,也往家走。他從山上回頭看了看,他們被從下邊升起的霧氣遮住,已經看不見了,隻聽到粗野而歡樂的談笑聲及鐮刀碰撞發出的響聲。

列文滿身是汗,前額上粘著散亂的頭發,胸前和背部都濕淋淋的,也曬得黑黝黝的。當他高高興興說著話走進自己哥哥的房間裏時,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早已吃完飯,喝過冰鎮檸檬水,正在自己房裏翻閱剛從郵局收到的報紙雜誌。

“我們可是把整片草場都割完了!啊,多好,好極了!而你過得怎麼樣?”列文完全忘了昨天不愉快的談話,說。

“瞧你,都像什麼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最初一分鍾不滿地看著弟弟說。“對了,你把門,把門關上!”他叫嚷道,“一定進來了十來隻蒼蠅。”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無法忍受自己房間裏的蒼蠅,所以夜間隻開窗戶,而房門總盡量關著。

“真的,一隻也沒有。如果進來了,我一定捉住它。你不會相信,割草是多大的享受!你一整天怎麼過的?”

“我很好。可是,你難道整天都割了?我想你一定餓得像隻狼了。庫茲瑪全都給你準備好了。”

“不,我甚至都不想吃。我在地裏頭吃了點兒。現在我可得去洗一洗。”

“啊,去吧,去吧,我現在就到你那裏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他看著弟弟直搖頭,“你去,快去吧。”他微笑著補充說,同時收拾好自己的書籍,準備走。他自己突然高興起來,不願和弟弟分開。“那麼,下雨的時候你在哪裏?”

“什麼雨?稍稍掉了幾顆雨點兒。我這就來。這麼說,你今天過得還好?那就好極了。”接著,列文就出去穿衣服了。

五分鍾後,兄弟倆一起來到餐廳裏。列文真的覺得不想吃,他坐下來吃隻是為了不使庫茲瑪感到委屈,可一旦開吃,他立刻又覺得這頓飯真是好吃極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臉帶微笑地瞅著他。

“噢,對了,有你一封信,”他說,“庫茲瑪,請到下邊去拿來。當心,把門關上。”

是一封奧勃朗斯基來的信,列文出聲地讀了它。奧勃朗斯基從彼得堡來信說:“我收到陀麗的一封來信,說她在葉爾古曉沃,那裏的一切都不太順利。勞駕你到那裏去一趟,你什麼事都很清楚,給出出主意,幫幫她。她見到你會高興的。她就隻有一個人,可憐。嶽母及一家人還在國外。”

“這可好極了!我一定到她們家去,”列文說,“不然,我們一起去吧。她是多好的一個女人啊。不對嗎?”

“離這裏不遠?”

“三十俄裏。也許有四十裏。不過道路好走。我們可以坐馬車去。”

“那太好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一個勁兒地微笑著說。

弟弟的樣子直接影響了他,使他感到高興。

“啊,你胃口真好!”他瞅著弟弟彎到菜盤上被曬成紅褐色的臉和脖子說。

“好極了!你不會相信,這是醫治一切不良習性很有效的辦法。我想用一個新的術語豐富醫學:Arbeitscur96。”

“啊,不過你好像用不著這個。”

“是啊,可是有各種神經性疾病的人用得著。”

“但是,這得試驗一下。我倒也曾經想到割草的地方去看看你的,但天氣這麼熱,讓人受不了,我到了樹林裏就沒有再往前走。在那裏坐了一會兒,我就穿過樹林到一個莊上,見到了你的奶媽,向她打聽了一下農民們對你的看法。據我了解,他們並不讚成這樣。她說:‘這不是老爺的事情。’一般說,我覺得在人民的概念裏,對他們所謂眾所周知的‘老爺的’活動是有固定概念的。因此,他們不允許老爺們超出他們概念中已經確定的框框。”

“也許吧,可要知道,這是一種我有生以來沒有經曆過的滿足。而且沒有任何壞處。不對嗎?”列文回答,“他們不喜歡,這沒有辦法。其實,我認為這沒有什麼。對吧?”

“總的說,”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繼續說,“我看你為自己的一天感到滿意。”

“很滿意,我們割完了整片草場。在那裏,我還和一個老頭子交了朋友!這事兒,你都沒法想象有多妙!”

“好,你為自己的一天這麼滿意。我也一樣。第一,解決了象棋的兩道題,有一道頗吸引人——用一個卒子開頭。我來下給你看。其次嘛,考慮了我們昨天的談話。”

“什麼?昨天的談話?”列文說,他飯後正怡然地眯著眼睛,大聲喘著氣,怎麼也回想不起昨天進行過怎樣的談話。

“我發現你有部分是對的。我們的分歧,在於你把個人利益看成了動力,而我則認為凡是有一定教養的人都應當關心公共事業。也許,你認為從物質利益出發更能激發人的活動,這也對。一般說,你的本性,誠如法國人所說,prime-sautière97了點兒;你要麼想熱烈地精力充沛地活動,要麼什麼也不幹。”

列文聽著哥哥說,但他絕對什麼都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他隻擔心哥哥提出的問題,會暴露出他根本沒有聽。

“是這樣,老弟。”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碰碰他的肩膀說。

“是啊,當然。不過那有什麼關係!我不堅持自己的意見。”列文帶著孩子認錯似的微笑說。“我們到底爭論什麼了?”他在想,“大概,我對,他也對,因此全都很好。隻是我還得到賬房去安排一下。”他於是微笑地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也微微笑了笑。

“想出去走走嗎?我們一起走吧,”他說,因為不願和顯得如此生氣勃勃、精神抖擻的弟弟分開,“我們走,如果你需要,就到辦事處去一趟。”

“啊,上帝!”列文大聲叫嚷起來,嚇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一跳。

“怎麼,你怎麼了?”

“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的手怎麼樣了?”列文敲敲自己的腦袋說,“我把她給忘了。”

“好多了。”

“不過,我還是得跑去看看她。不等你穿好衣服,我就回來了。”

接著,他便像嘩啷棒98一樣鞋後跟噔噔響地跑下了樓梯。

7

有一種義務,局外人雖然不理解,然而在官場裏卻盡人皆知,這是自然的和必須履行的,非如此不可的——那就是讓部裏注意到自己。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到彼得堡來履行這項義務,拿了家裏幾乎所有的錢,開開心心、快快活活地在賽馬場和別墅裏度過自己的光陰,而此時達麗婭為了盡可能減少開支,帶著孩子來到了鄉下。她來到的葉爾古曉沃是自己作為陪嫁帶來的田產,也就是春天被賣掉了森林的那個村子,距離列文家的波克羅夫斯基村大約五十俄裏。

葉爾古曉沃那幢巨大的老房子早已經拆除了,老公爵曾經把一處廂房單獨留出並作了擴建。早在二十年前,達麗婭還是個娃娃的時候,那地方雖然和所有的廂房一樣,處於側麵,向南的出口通往林蔭小道,不過還是可以住人的,而且舒舒服服。可是現在,這廂房已經又陳舊又破爛了。春天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到這裏來出售森林的時候,達麗婭就要他來看看這房子,並囑咐他作些必要的修繕。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和所有不忠的丈夫一樣,非常關心妻子的安穩舒適,親自查看了房子,還吩咐一切要按照他的意思辦,全部家具都必須鋪上豬皮,掛上窗簾,花園要清理,種上鮮花,並在池塘上架一座橋;但是他忘了許多其他必需的東西,缺了這些,後來可把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害得好苦。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雖然努力想做個體貼的父親和丈夫,但還是不能牢記自己是個有妻子和兒女的人。他一副單身漢的派頭,而且一心隻想象自己是個單身漢。返回莫斯科後,他得意地向妻子宣布,一切都準備妥當,房子將布置得像一座兒童樂園,他再三勸她搬到那裏去。對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來說,妻子到鄉下去,從一切方麵講都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兒:既可以讓孩子們開心,又可以減少開支,他自己還可以自由些。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則認為到鄉下去度夏對孩子們是必要的,對得了猩紅熱後還沒有恢複過來的女兒更是這樣,最後,這樣做還可以擺脫種種折磨她的屈辱,以及避開不斷使她苦惱的欠木柴商、魚販子及修鞋匠的瑣碎債務。除此之外,離家使她高興的還有一件事情,就是她想讓吉蒂來鄉下跟自己一起住。吉蒂將在仲夏從國外返回,遵照醫生囑咐進行水浴治療那時就結束了。吉蒂從礦泉浴場來信說,沒有什麼比在葉爾古曉沃和陀麗一起度夏更使她高興的事了,那裏充滿她們倆對童年時代的回憶。

對陀麗來說,鄉村生活開頭一段時間是很困難的。小時候她常常住在鄉下,印象中的鄉下該是個擺脫一切城市煩鬧的去處,那裏的生活雖然也並不如意(陀麗對此很容易就對付過去了),但畢竟是省錢而又舒服的:一切都有,一切都便宜,一切都可以得到,對孩子們也好。可是現在,她作為女主人來到鄉下後,發現這一切完全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樣。

她們來到後的第二天,就下起瓢潑大雨來,夜裏,走廊和兒童室都漏水,因此把小床都搬進了客廳。沒有廚娘給做飯;九頭奶牛,照女飼養員說,有的懷了小牛犢,有的是初生的幼仔,再有的老了,還有的是乳房大而出奶少的;就連給孩子們吃的黃油和牛奶都沒有。沒有雞蛋。沒法弄到母雞——拿來烤和燉的是一些顏色發紫淨是筋的公雞,雇不到擦地板的村婦——大家都收獲土豆去了。坐馬車出去兜兜圈也不行,因為馬不聽使喚,在轅木間暴跳如雷。沒有個地方洗澡——整條河岸都被牲口踩爛了,而且無遮無蓋直通大路;甚至要散步都沒有地方去,因為牲口常常穿過倒塌的籬笆闖進花園裏,而且有一頭可怕的公牛,它常常咆哮,看起來像要頂人一樣。就連放衣服的櫃子也沒一個。衣櫃的確有幾個,可是不是關不上門,就是有人從旁邊走過時便會自動敞開。沒有鐵鍋和瓦盆,洗衣房裏沒有蒸汽鍋,甚至連給姑娘們熨衣服的墊板都沒有。

開頭一段時間,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沒有得到片刻的安靜和休息,反而落到這種在她看來是災難性的可怕環境裏,所以很失望:她盡一切努力奔忙,感到自己毫無辦法,時刻控製著不使眼睛裏淌出淚水。管家原本是個驃騎兵司務長,後來因為外表漂亮、態度恭順而被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喜歡上了,把他從守門人的位置上提拔起來,可是他毫不關心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的困難。他隻恭恭敬敬地說:“這些人都很壞,毫無辦法。”於是就一點兒也不幫忙。

處境似乎一點兒指望也沒有了。但是和一切有眷屬的家庭一樣,奧勃朗斯基家有位不受人注意卻又最重要和最有用的人物——瑪特連娜·菲裏莫諾夫娜。她安慰太太,叫她放心,說一切都會解決的(這是她的話,馬特維這麼說是向她學的),而且自己不急也不慌地幹著活兒。

她立刻與管家的妻子搞好關係,來到後頭一天她就和管家夫婦在槐樹下喝茶,討論一切事務。槐樹下很快成了瑪特連娜·菲裏莫諾夫娜俱樂部,而且就在這裏,通過這個由管家妻子、村長和賬房組成的俱樂部,生活的困難開始稍稍得到緩解。一個星期後,真的一切都解決了。修好了屋頂,找來了廚娘——村長家的教母,買到了母雞,奶牛開始出奶了,花園的籬笆修好了,木匠做了個滾壓機,給櫃子裝上鉤子後就不會再自動開門了,熨衣服板也有了,它用一塊粗呢布包起來,搭在一把椅子靠背和一個五屜櫥上,因此姑娘們的房裏就有了熨衣服的氣味。

“啊,瞧!您不一個勁兒說沒有辦法嗎?”瑪特連娜·菲裏莫諾夫娜指著熨衣板說。

甚至還用幹草搭了個棚子,可以洗澡。莉莉最先到那裏去洗澡,這樣對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來說,雖然實現了部分願望,雖然還不安寧,但總算是一種舒適的鄉村生活了。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帶著六個孩子,要安寧是辦不到的。一個生病了,另一個也可能生病,第三個缺少點兒什麼,第四個脾氣暴躁,等等。難得,難得有暫時安寧的時刻。不過對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來說,這些操心和不安也就是唯一能享受的幸福了。要是不這樣,她就會一個人待在那裏淨想那個不愛她的丈夫。再說對一個做母親的,雖然擔心孩子生病,有的孩子真的病了,有的脾氣不好,這些使她十分苦惱——孩子們本身現在已經以微小的歡樂來補償她的痛苦了。這種歡樂是很微小的,像沙子裏含的黃金似的不惹人注意,以至在她心情不好時隻看到痛苦,隻看到沙子;不過也有美好的時刻,她看到淨是歡樂,淨是黃金。

現在到鄉下離群索居,她越來越經常地開始意識到這種歡樂。看著孩子們,她常常竭盡全力使自己相信是自己錯了,覺得她作為一個母親,過於溺愛自己的孩子;她對自己說,她的六個孩子雖然各不相同,但都很出色,而且他們都是難得的好孩子——她於是便為他們感到幸福和自豪。

8

她曾經寫信給丈夫,抱怨鄉村生活的種種困難。等到五月底生活都安置得差不多、勉強過得去的時候,收到了丈夫對此的答複。他來信請求她原諒,說自己考慮不周,並答應一有可能便來一趟。不過他的話總也沒有實現,所以直到六月份,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仍獨自住在鄉下。

彼得羅夫節前的齋戒期一個星期天,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帶領所有的孩子去做日禱,接受聖餐。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在與妹妹、母親及朋友進行衷心的哲理性談話時,她對宗教的自由派觀點使大家深感驚訝。她有自己堅定不移的古怪信仰,相信輪回轉世,不怎麼關心教會的條條框框。但是在家裏,她——不隻是單單為著做出榜樣,而是衷心地——嚴格履行教會的一切要求。孩子們差不多有一年不曾去領受聖餐了,她為此深感不安。於是,在瑪特連娜·菲裏莫諾夫娜的讚同和全力支持下,她決定現在夏天來辦這件事情。

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幾天前就預先考慮好了,幾個孩子都該穿什麼衣服。衣服都縫好、改好、洗幹淨了,邊邊和皺褶都放好了,紐扣釘上了,條帶也準備好了。英國教師給塔尼婭縫的一條裙子,花了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許多心血。那個英國教師改做時邊縫留的不是地方,袖子剪掉太多,把裙子全給毀了。塔尼婭穿上時兩個肩膀繃得那麼緊,看著都讓人難受。還是瑪特連娜·菲裏莫諾夫娜想了個辦法,給拚了一塊接角布,並做了條寬領子。問題解決了,但差一點兒和英國女人吵起來。不過到了早上,一切都安排好了,快九點鍾——這是他們請神甫等著做彌撒的時間——喜氣洋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孩子們,已經站在馬車前邊的台階上等候母親了。

看在瑪特連娜·菲裏莫諾夫娜的麵子上,馬車沒有用不聽使喚的黑馬,是用管家的栗色馬拉的;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因為自己的服裝耽擱了,她穿上白色薄紗裙子出來後,坐進馬車裏。

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懷著關切和激動的心情梳了頭,穿上衣服。以前她注意穿戴是為了漂亮,討人喜歡;後來,她越上了歲數就越不愛打扮,她知道自己變得不好看了。可是現在,她又滿意而激動地打扮起來了。她現在這麼注意打扮不是為了自己,不是好看,而是為了自己這些可愛的寶貝,作為他們的母親,不能破壞留給別人的印象。最後照了照鏡子,她終於滿意了。她好看。這好看不是過去她去參加舞會時所希望的那樣,而是更適合自己身份的那種美。

教堂裏除了一些農民、看守和打掃院子的人及他們的女眷,沒有別的什麼人。但是,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發現,或者說她好像發現她的孩子們以及她的表現引起了人們的讚賞。孩子們不隻是因為穿著漂亮的衣服而顯得美麗,他們良好的行動舉止,也讓人覺得可愛。是的,阿廖夏站的姿勢不很好:他老扭過頭來,想往背後看看自己的製服上衣,不過,他還是非常可愛。塔尼婭像個大姑娘似的站著,照看著弟弟妹妹。而小女兒莉莉的可愛,在於她在眾人麵前那副天真的樣子,而且,當她在領受聖餐時說了“Please, some more”99,叫人忍不住要笑出來。

回家時,孩子們感到完成了一件莊重的事情,因此都很安靜。

到家後也全都好好的,但是吃早點時格裏夏吹起口哨來,最糟糕的是他不聽英國教師的話,因此就沒有給他吃甜餡餅。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要是在場的話,在這種日子是不會處罰孩子的;可是當時她不在,事後又得維護英國教師的威信,隻好肯定英國教師的決定,格裏夏就沒有甜餡餅吃了。這就有點兒破壞氣氛了。

格裏夏哭了,說尼科連卡也吹口哨了,可是沒有罰他,還說自己哭不是因為餡餅——這他無所謂——而是因為對待自己不公平。這可是太傷心了,於是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決定找英國教師談談,勸她饒了格裏夏。當她穿過大廳時,看到了一個使她心裏充滿喜悅的場麵,她的眼睛裏湧出了淚水,便親自原諒了犯過錯的孩子。

犯了過錯的孩子坐在大廳拐角的窗台上,塔尼婭拿著盤子站在他邊上。她裝著要喂布娃娃的樣子,請求英國教師允許她把自己的一份拿到兒童室去吃,其實她是把餡餅拿給弟弟。他就邊吃邊哭,說自己受處罰不公平,同時抽泣著說:“你吃,我們一起吃吧……一起。”

開始時,塔尼婭憐憫格裏夏,然後是意識到自己做了件好事兒,也感動得流淚;不過她沒有表示反對,吃了自己的一份。

看到母親後,他們害怕了,但仔細看了看她的臉,他們明白了自己做得對,便開始笑起來,他們嘴裏滿滿地塞著餡餅,用手擦著微笑的嘴唇,弄得滿臉全是眼淚和果醬。

“哎喲!一件新的白裙子!塔尼婭!格裏夏!”竭力為保全塔尼婭裙子的母親說,不過她一雙掛著淚水的眼睛,在幸福而喜歡地微笑。

脫下新衣服,給女孩子們穿上帶翻領的女式襯衫,給男孩子們穿上舊的短上衣,便吩咐套好敞篷馬車——令管家心疼,因為又用了他的栗色馬——好出去采蘑菇和遊泳。兒童室裏響起了歡樂的呼叫聲,直到離開家到遊泳的地方去時也沒有停下來。

他們采了整整一籃蘑菇,連莉莉都采到了一朵樺樹蘑菇。以前往往是古莉小姐發現後指給她看,這次是她自己找到了一朵大樺樹蘑菇,於是大家異口同聲地歡呼起來:“莉莉找到了一朵大蘑菇!”

之後他們到了河邊,讓馬停在樺樹底下,便都到遊泳的地方去了。馬車夫捷連季把正渾身抖動著驅趕牛虻的馬拴在一棵樹上後,便在樹蔭下的野草地上躺下來,抽劣等的煙葉子,遊泳的地方傳來了孩子們沒完沒了開心的尖叫聲。

雖然說要照看所有的孩子,要他們不再調皮是件費心的事兒,很難記住而不至於讓所有的襪子、短褲、大小不同的鞋子弄亂了,還得把帶子、紐扣解開又結好,但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自己也一直是愛好遊泳的,並認為遊泳對孩子們有好處,所以她從來沒有那樣高興過。拉拉所有這些胖乎乎的小腿,給它們穿上襪子,抱住這些脫得光光的小身子把它們放到水裏,聽著一會兒高興一會兒害怕的尖叫。看著這些喘著氣睜開又驚又喜的眼睛的臉蛋,看著這些嬉水的小天使,對她來說,真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當一半孩子已經穿好衣服的時候,幾位提著羊角芹和牛奶壺的農婦走到遊泳的地方,不好意思地停了下來。瑪特連娜·菲裏莫諾夫娜叫住其中的一位,讓她把掉進水裏的一塊床單布和一件襯衫拿去烤幹,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則和農婦們交談起來。一開始,農婦們都用手捂住嘴笑,不明白她在問什麼,很快膽子大了,於是跟她閑聊起來;她們流露出的那種對孩子們的真誠喜愛,立刻贏得了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的好感。

“瞧你個小美人,像米一樣白,”一個村婦指著塔尼婭,邊欣賞邊搖搖頭,“隻是瘦……”

“對了,她生過病。”

“瞧她們也給你洗了。”另一個村婦指著抱在懷裏的孩子說。

“沒有呢,他才三個月。”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回答。

“是嗎!”

“而你有孩子嗎?”

“本來有四個,剩下兩個: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去年開齋期剛斷的奶。”

“女孩子多大?”

“兩歲。”

“你為什麼喂那麼長時間奶?”

“我們一般都這樣喂兩三個齋期……”

這樣的談話,是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最感興趣的了:怎麼生的?得過什麼病?丈夫在哪裏?是不是常在家?

與農婦們交談真有意思,自己和她們關心的完全一樣,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都不想離開她們了。最使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感到愉快的,是她清楚地看到這些女人都特別羨慕她有這麼多孩子,而且他們又那麼可愛。農婦們還逗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發笑,但是英國教師很生氣,因為她成了哄笑的對象。一個年輕的農婦凝神細看著最後穿衣服的英國教師,當她穿上第三條裙子時忍不住說:“瞧你,穿呀,穿呀,老穿個沒有完!”農婦說完,大家便哈哈大笑起來。

9

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裹著頭巾,被一群剛洗完澡的孩子圍著。快到家了,這時馬車夫說:

“有個老爺來了,好像是波克羅夫斯基來的。”

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向前一看,見到頭戴灰禮帽、身穿灰大衣的列文正迎麵走來,就高興了。她一向高興見到他,這又正是她最開心的時候,所以格外高興。沒有人比列文更能了解她的偉大。

見到了她,他感到自己正麵對一幅想象中那種家庭生活的畫麵。

“您真像隻帶領一群小雞的母雞,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

“啊,我真高興!”她說著,把一隻手伸給他。

“您高興見到我,可也不讓人知道您在這裏。我哥哥住在我家裏。還是斯吉瓦給我寫了張條子,我才知道您在這裏。”

“斯吉瓦?”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驚訝地問。

“是呀,他提到你們搬來了,我於是想我能否幫您點兒什麼忙。”列文說。說過後,他突然不好意思起來,就不再說下去,隻默默地繼續在敞篷馬車一邊走著,同時摘下一片椴樹嫩葉往嘴裏咬。他感到不好意思,是因為猜想像這種該由她丈夫幹的事兒要一個外人來幫忙,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會不高興的。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為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把家務事兒推給了外人,還真感到不高興了。不過她立刻知道列文明白這一點。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喜歡列文的,也正是這種悉心的理解和禮貌待人的態度。

“我明白,當然,”列文說,“這隻說明您願意見到我,我為此感到高興。自然,我在想,對您這樣在城裏生活慣了的主婦來說,在這裏會感到粗野,如果需要,我願竭誠為您效勞。”

“啊,不!”陀麗說,“頭幾天有些不方便,後來感謝我那位老保姆的幫忙,現在一切都安排得好極了。”她指指瑪特連娜·菲裏莫諾夫娜說,老保姆知道在說她,便高興而友好地微微笑了笑。她認得他,知道這是小姐的好未婚夫,並希望他們的事兒能成功。

“您請上車吧,我們在這裏擠一擠。”她對他說。

“不,我走著去。孩子們,誰下來和我一起賽跑?”

孩子們不大認得列文,不記得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孩子們往往因為大人裝腔作勢而感到難受,於是就表現出羞怯和討厭的奇怪模樣。而對他,他們並不這樣。裝腔作勢也許可以欺騙最聰明、有洞察力的人,但不管掩飾得多麼巧妙,都會被一個最遲鈍的孩子識破,而遭到他們的厭棄。列文不管有多少缺點,但一點兒也不裝腔作勢,所以孩子們對他顯示出就像他們在母親臉上看到的友好表情。兩個大的孩子應他的邀請立刻跳下馬車,隨即非常友好地和他一起跑起來,就像和保姆,和古莉小姐或母親一起奔跑沒有兩樣。莉莉也要求到他那裏去,母親於是把她交給了他;他就把她放在一個肩膀上,帶著她跑。

“您不用怕,不用怕!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他高興地對母親微笑著說,“我不會讓他們摔傷或掉下來的。”

接著,看著他那靈活、有力、小心關切和過分謹慎的動作,母親放心了。她既高興又讚許地望著他,露出了微笑。

在這裏,在鄉下,和孩子們及達麗婭在一起,列文不禁產生了天真愉快的心情,而這就是達麗婭喜歡的。他一邊和孩子們跑步,一邊用逗得古莉小姐發笑的洋涇浜英語教他們做體操,並向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講述自己在鄉下的事務。

午飯後,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和他單獨坐在陽台上,談起了吉蒂。

“您知道嗎,吉蒂要到這裏來和我們一起度夏?”

“是嗎?”他說著,滿臉通紅了,立刻又改換話題說,“那就給您送兩頭奶牛來?如果您一定要算錢,就每月付給我五盧布。”

“不,謝謝您了。我們已經安排好了。”

“那我就看看你們的奶牛,假如您允許的話,我來教您怎麼喂養它們。全部關鍵在飼料。”

接著,列文無非是為了拉開話題,向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講述起牛奶業務的理論來,他認為奶牛隻不過是把飼料變成牛奶的機器罷了,如此等等。

他說著這事兒,熱切地想聽到有關吉蒂的詳細情況,同時又害怕聽到。他怕的是,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平靜被打破。

“是啊,不過實際上這一切都得有人看管,可是有誰能做呢?”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不好意思地回答。

在瑪特連娜·菲裏莫諾夫娜的幫助下,她現在把家務安排得好好的,不想作任何改變;再說,她也不相信列文在農務方麵的知識。她似乎覺得,這一切都要簡單得多:正像瑪特連娜·菲裏莫諾夫娜說的那樣,隻要給彼得魯哈和別洛帕哈100多喂些飼料和飲水,叫廚師別把洗衣女工夥房裏的髒水拿去喂母牛,就行了。這是很清楚的事情。而有關麵粉和草製飼料的種種議論,都令人懷疑和迷惑。不過,最主要的是,她想談吉蒂。

10

“吉蒂給我寫信說,她隻願一個人安安靜靜,此外別無所求。”一陣沉默過後,陀麗說。

“啊,她身體好些了?”列文激動地問。

“感謝上帝,她完全康複了。我從來不相信她胸部有病。”

“啊,我很高興!”列文說,當他這樣說著,默默地看著她的時候,陀麗感到他臉上有一種無可奈何的可憐表情。

“您聽著,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露出善良而帶幾分嘲弄的微笑說,“您為什麼生吉蒂的氣?”

“我?我沒有生氣。”列文說。

“不,您在生氣。您在莫斯科時,為什麼既不到我們家也不到她們那裏去?”

“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他說著,臉紅到了頭發根,“我甚至覺得奇怪,像您這樣善良的人會沒有感覺到這一點。您怎麼會一點兒都不可憐我,當您知道……”

“我知道什麼?”

“您知道,我提出求婚,卻被拒絕了。”列文說著,他感到前一分鍾自己心中對吉蒂的全部溫情,立刻被自己承受的侮辱所激起的憤怒代替了。

“為什麼您認為我知道?”

“因為大家都知道。”

“我隻知道出了事兒,她痛苦得要命,並懇求我永遠不要再談這件事情。而如果她連我都不說,那麼對誰她都不會說了。可你們到底出了什麼事兒?告訴我。”

“我已經告訴您怎麼回事了。”

“什麼時候?”

“我最後一次上你們家去的時候。”

“可知道嗎,我告訴您,”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說,“我非常非常可憐她。您卻隻因為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也許,”列文說,“不過……”

她打斷了他的話:

“可是她,可憐的人兒,我非常非常為她難過。現在我全明白了。”

“啊,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請您原諒我,”他邊說邊站起來,“再見吧!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再見。”

“不!您等等,”她抓住他的一隻袖子說,“您等等,坐下。”

“好吧,好吧,我們不說這事兒了。”他說著坐下來,同時感到原來已經埋葬了的希望又在心中升起來。

“要不是我喜歡您,”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說,她的眼睛裏湧出淚水,“要不是我知道自己多麼了解您……”

一種原來已經死去的感情越來越複活了,並控製了列文的心靈。

“是啊,現在我全明白了,”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繼續說,“這事兒您沒法明白,你們男人,自由自在,可以選擇,從來都清楚自己喜歡誰。但處在閨中的姑娘,一個帶著這種女性的貞潔羞怯的姑娘,她從遠處看著你們男人,憑聽說接受一切——一個姑娘往往會覺得,自己不知道說什麼好。”

“是啊,要是心裏沒有明確的想法……”

“不,心裏是有想法,可是您想想啊:你們男人看上一個姑娘,就不斷到她家裏去,套近乎,仔細觀察,看看她是不是您中意的人,然後等到確信是自己中意的,你們才求婚……”

“啊,這不完全是這樣。”

“不管怎麼樣,你們求婚是在你們的愛情成熟的時候,要不,就是在兩位供選擇的對象中重心一邊倒了。但是對姑娘,人家是不問的。就算是她自己相中的,她也不能選擇而隻能回答:同意或不同意。”

“對,在我和符朗斯基之間進行選擇。”列文一想,他心中那個複活的死者又死了,而且一直痛苦地壓抑著他那顆心。

“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他說,“衣服或其他別的什麼商品是可以買的,但愛情不能。選定了,那就更好……不可能翻來覆去。”

“啊呀,自尊心,還是自尊心!”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好像蔑視地說,因為自尊心是女人才理解的感情中最低下的一種,“您向吉蒂求婚的時候,她正處於無法回答的心情。她有過動搖。動搖的是:您還是符朗斯基。他是她每天都見到的,而您,她有好長時間沒有看見了。比方說,要是她大幾歲——例如像我,處在她的位置上就不至於動搖了。他那個人我一直討厭,後來也是那樣。”

列文記得吉蒂的答複。她說:不,這不行……

“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他幹巴巴地說,“我珍重您對我的信任;但是我想您誤會了。不管我對或不對,那種您蔑視的自尊心,使我不可能對卡捷琳娜·阿列克山德羅夫娜有任何念頭——您知道嗎,完全不可能。”

“我隻再說一點:您要明白,她是我的親妹妹,我愛她就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我不是說她愛上了您,而隻是想說,在那個時刻她的拒絕並不證明什麼。”

“我不知道!”列文跳起來說,“要是您知道您使我多麼傷心就好了!這就好比您死了孩子,而人家對您說:瞧多好的孩子啊,他理應活著,可是他死了,死了,死了……”

“您多麼可笑,”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不顧列文生氣,帶著傷心的譏笑說,“對,我現在越來越明白了,”她若有所思地繼續說,“這麼說,吉蒂來時您不到我們這裏來了。”

“不,不來。當然我不會回避卡捷琳娜·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的,但我將盡可能避開,免得她因為有我在而感到不愉快。”

“您非常非常可笑,”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親切地注視著他的臉,重複說,“那好吧,等於我們根本沒有談論過這件事兒。塔尼婭,您做什麼來了?”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用法語對進來的女兒說。

“我的小鏟子在哪裏,媽媽?”

“我用法語說,你也一樣要講法語。”

女孩子想用法語說,可是她忘了法語“小鏟子”怎麼說;母親給她作了提示,然後她用法語說到哪兒去找小鏟子。這事兒使列文很不愉快。

現在,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的家庭和孩子們,他都覺得已經完全不像原來那麼可愛了。

“再說,她為什麼和孩子們講法語?”他想,“這多不自然和虛偽!連孩子們都感覺到這一點。教會法語,卻失掉了真誠。”他暗自這麼想,但他不知道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對這件事情已經反複考慮了多少次,認為必須這樣才能教會自己的孩子們。

“那您還要到哪裏去?再坐一會兒吧。”

列文留下來喝茶,但是他的愉快心情完全消失了,而且他覺得不自在。

喝完茶,他來到前廳吩咐備馬,回來時發現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很激動,一臉傷心的樣子,眼睛上掛著淚珠。列文出去的那個時候,發生了一件事,粉碎了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今天的幸福以及對孩子的自豪感。格裏夏和塔尼婭為爭一個小球打架了。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聽到兒童室裏有叫喊聲,就跑過去,看到了他們一副可怕的樣子。塔尼婭揪住格裏夏的頭發,格裏夏則滿臉怒不可遏的難看相,用拳頭亂打她。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見到這一切時,心裏像有什麼東西撕裂似的。黑暗仿佛正在向她的生活襲來,她清楚了,自己如此引以為驕傲的這些孩子不過是最普普通通的孩子罷了,而且甚至是些教育得不好的,具有粗野的禽獸脾性的凶惡的壞孩子。別的她什麼也不能去說和去想了,也沒法向列文訴說自己的不幸。

列文看到她不幸,便竭力安慰她,說這並不表明什麼不好,所有的孩子都打架;可列文在這麼說的同時,心裏則在想:“不,我將不會裝腔作勢和孩子們說法語;隻要不傷害他們,不讓他們變壞,他們就會是出色的。對,我的孩子將不會是這種樣子。”

他告別後就離開了,她也沒有挽留他。

11

七月中旬,離波克羅夫斯基十二俄裏姐姐那個村莊的村長,到列文家來報告農事和割草的情況。姐姐那個莊園的主要收入來自河邊的一塊草地。往年的草,每俄畝要收農民們二十盧布。莊園由列文管理後,他曾查看過草地,發現值更多錢,於是給定了每俄畝二十五盧布的價。農民們不肯出這麼多,而且正如列文所懷疑的那樣,他們還攔截別的收購者。於是,列文到那裏親自去了一趟,安排采取一部分雇工按分成的辦法割草。本村的農民們想方設法阻止這項革新,不過事情辦成了,而且頭一年草地的收益就幾乎增加了一倍。前年和去年繼續遭到農民們同樣的阻止,而收割還是按同樣的辦法。今年農民們用提成三分之一的辦法承包了全部草地,現在村長是來解釋,草已經全部割倒,他怕天下雨,所以請了一位管賬的,有他在場的情況下進行了分成,歸莊園主的已經壘成十一個草垛。在問到主要一片草地收了多少幹草時,村長的回答含糊其辭,他匆匆忙忙也沒征得同意就把幹草分了。列文又從其他農民的口氣聽出來,分幹草時做了手腳,於是決定親自去一趟,檢查這件事情。

吃午飯時來到村裏,把馬留在了一個老頭兒朋友家,那是他哥哥的奶媽的丈夫。列文家養蜂場的一個老人在那裏,想從他那裏弄清收割草地的詳細情況。愛說話、麵目慈祥的帕爾緬內奇老人高興地接待列文,讓他看了自己經營的整個範圍,講述了有關自己的蜜蜂及今年分蜂箱的全部詳細情況;但當問到割草時,他吞吞吐吐,躲躲閃閃。這就更使列文相信自己的推測。他來到割草的地方,查看了草垛。這些草垛每個不會有五十車,於是,為了揭穿農民,列文吩咐立刻要來運幹草的大車,拆開一垛把它運往幹草棚裏。結果一垛隻裝了三十二車。盡管村長要人相信幹草很鬆,說它們堆成垛後就壓實了,還對天發誓稱一切都是按上帝的意旨辦的,列文仍堅持自己的意見,說這次分配未經他的許可,因此不能按每垛五十大車接受。經過很長時間的爭論,終於以這十一垛以每垛五十車算歸農民們,而主人家的一份重新計算。這次談判及幹草垛的分配一直持續到晌午。到最後,幹草分配完了,列文便把剩下部分的監督工作托付給了管賬人,自己坐到一個用柳樹木樁做標記的草垛上,觀賞起忙忙碌碌的人們來。

在前麵沼澤地那邊的河流拐彎處——一隊穿得花花綠綠的村婦正開心地高聲談笑著,來來往往,把散落在鮮綠草地上的幹草迅速收集成彎彎曲曲的灰色草堆。手拿叉子的農民們跟在她們後麵,再把草堆壘成又高又大的蓬鬆幹草垛。收割後的草地左邊,一架接一架的大車轟隆隆響著載著一大叉一大叉裝上的幹草。草堆消失了,那些地方這時隻停著一車車芳香的幹草,幹草沉沉的,一直壓到馬尾上。

“正是割草的天氣啊!幹草壞不了!”一個老頭子在列文身邊坐下來說,“那樣子,不像是在拾幹草!倒好像鴨子在啄食給它們撒下的糧食!”他指指正在拾幹草的人們說,“午飯後都運走一多半了。”

“是最後一車了,還是怎麼的?”一個小夥子站在車身前邊,揮舞著粗麻韁繩的一端。他趕車經過老頭子身邊時,老頭子對他嚷嚷說。

“最後一車,老爺!”小夥子嚷嚷著,勒住馬微笑著回頭看了一眼在車子裏的那位滿麵紅光也正微微笑著的村婦,隨即往前去了。

“他是誰?你兒子?”列文問。

“我的小兒子。”老頭子親切地微笑著說。

“多好的小夥子!”

“馬馬虎虎吧。”

“成家了?”

“是啊,聖菲力普節結的婚,兩年多了。”

“怎麼,有孩子了?”

“什麼孩子!整整一年他啥也不懂,還害臊呢,”老頭子回答,“不過,瞧這幹草!真是好貨!”他想轉移話題。

列文更加仔細地留神看了看萬卡·帕爾緬諾夫和他的妻子。他們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裝幹草。萬卡·帕爾緬諾夫站在大車上,接過自己年輕漂亮的妻子開始一束束收起,然後靈活地用叉子遞上來的幹草,同時把滿滿一車幹草邊踩邊碼放平整。那年輕的村婦幹起活來顯得輕鬆、快活又靈巧。用叉子一下舉起壘成大堆的幹草不容易。她先用叉子一戳,然後以富有彈性的敏捷動作用整個身子的重量頂起叉子,再彎下結著紅腰帶的背部,伸直上身,白褂子下豐滿的胸脯再一挺,便雙手靈活地抓穩叉子,把一束束幹草扔到高高的大車上。萬卡顯然竭力想使她少費力氣,趕忙大大伸開雙臂,接過遞上的幹草,並把它安放在大車上。把最後剩下的幹草用耙子收攏裝上後,那村婦抖掉散落在自己脖子上的草屑,理好耷拉在她還沒有曬黑的白皙前額邊的紅頭巾,鑽到大車旁邊把繩子結好。萬卡教她該怎麼用結扣住橫木的繩子,聽她說了幾句什麼話,哈哈大笑起來。從兩人的臉部表情上,可以看出那種強烈、年輕和才覺醒不久的愛情。

12

裝載幹草的大車捆好了。萬卡跳下來,拉起韁繩,牽了喂得飽飽的好馬走了。那村婦把耙子扔到大車上後,邁著矯健的步子,揮舞著雙手,就加入集合成一圈正跳舞的娘兒們堆裏去了。萬卡上路後,加入了其他載運大車的行列。肩上扛著耙子的村婦們,一個個花枝招展,用清脆歡快的聲音說說笑笑地跟在車隊後邊。有位村婦拉開粗野的嗓子唱起歌來,她唱完後,四五十個參差不齊又健康有力的嗓子,又從頭合唱了一遍這首歌。

邊走邊唱的村婦們靠近列文了,他仿佛感到一陣帶著歡樂的雷鳴的烏雲降臨到了自己的頭上。烏雲逼近了,籠罩著他,接著,他躺著的草堆,以及其他草堆、大車、整個草場和遠處的田野——全都好像和著這夾雜叫喊、呼哨及打嗝的粗野歡樂歌聲的節拍,搖搖晃晃地行進。列文開始為這種健康的歡樂感到羨慕,想加入這種表現生活的歡樂中去。但是他什麼都不會,隻得躺著,邊看邊聽。當唱著歌的人們從視野和聽覺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時,一種因為孤獨,因為切身的空虛無聊以及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敵意而產生的苦惱的沉重感覺,向列文襲來。

就是這些農民,其中有幾個曾為幹草與他爭論得很厲害,有的受過他的責罵,有的曾想欺騙他,這時他們都高高興興地向他彎腰鞠躬,因此顯然沒有也不會對他有任何惡意,或者雖沒有絲毫後悔,但也不會記得自己曾試圖欺騙他。所有這一切,都淹沒到共同勞動的歡樂海洋中去了。上帝賜給了時間,上帝賜給了力量。時間和力量都獻給了勞動,報答也就在勞動本身中。可是,為誰勞動?勞動將得到什麼樣的結果?這都是些無所謂和微不足道的考慮。

列文常常讚賞這種生活,對過著這種生活的人往往有一種羨慕的感覺。現在,特別是親眼看到萬卡·帕爾緬諾夫對待自己年輕的妻子的那種情景後,列文頭一次想要改變自己過去那種沉重、空虛、不自然的生活,使它成為勞動、純潔和共同美好的生活。而這取決於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