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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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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一起坐著的老頭子早已回家去了,人們全都散了。近一點兒的回家了,而遠一點兒的則集合起來吃晚飯,他們就在草地上過夜。沒有引起人們注意的列文,繼續躺在草堆上看著、聽著和想著。留在草地上過夜的人們,因為夏季夜晚短,幾乎通宵不睡覺。起初聽到一起晚餐時歡樂的談話聲和吃過晚飯後的哈哈大笑聲,然後又是歌聲和嬉鬧聲。

漫長勞動的一整天,除了歡樂,在他們身上再沒有留下任何別的東西。朝霞出來之前,一切都沉靜下來。隻聽到沼澤地裏夜間不停的蛙叫及晨霧升起時馬兒在草原上撲哧哧的噴鼻聲。列文醒來後從草堆上爬起來,抬頭看看四周的星星,知道夜已經過去了。

“那麼,我做什麼呢?我怎麼做到那樣?”他又對自己說,努力想把這短短一夜來反複考慮和反複感覺到的一切都整理出來。他反複考慮和反複感覺到的一切,分成三條獨立的思路,一條——拋棄自己原來的生活,拋棄自己那些無用的知識和教育。這種拋棄將是一種享受,對他來說,會感到輕鬆和快樂。另一種想法和觀念,涉及自己現在想過的那種生活。他清楚地感覺到了這種生活的樸實、純潔和完整性,並確信將會從中得到自己深感缺乏的那種滿足、安靜和尊嚴。然而,第三種想法則在一個問題上打轉了,那就是怎麼完成這種從舊到新的生活的過渡。對此,他可是一點兒也不清楚了。“討個老婆?去幹活?幹活是必需的嗎?撇下波克羅夫斯基村不管?買塊地?登記加入個團體?和農民的女子結婚?我怎麼做到這樣?”他反複問自己,卻得不出答案。“其實我一整夜沒有睡,也沒法給自己得出個明確的答案,”他對自己說,“我以後會想清楚的。有一點是對的,那就是這一夜決定了我的命運。我以前對家庭生活的全部幻想都是胡說八道,不是那麼回事兒,”他對自己說,“這一切,都美好得多,也簡單得多。”

“多美啊!”他張望著停留在頭頂上藍色天空中一片由浪花般的白雲組成而像珠母貝殼的奇怪形狀,暗自在想,“這個美妙的夜晚,一切都很美妙!這片貝殼狀的雲是什麼時候形成的?不久前我仰望天空時,那裏還什麼都沒有——隻有兩道白白的薄雲。是啊,我對生活的觀點也是這麼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

他走出草原,來到通往村子的大道上。微風徐徐吹來,天色變得灰暗了。黎明前通常的昏暗時刻到了,它充滿光明對黑暗的勝利。

列文因為覺得冷,縮緊了身子,眼看著地麵,加快了步伐。“這是什麼?有人走過。”他聽到鈴鐺聲,邊想邊抬起頭。在距離自己四十步遠的地方,一輛四匹馬拉的轎式馬車正順著他走的雜草茂密的大道迎麵過來。拉套的兩匹馬避開車轍緊貼著轅杆,但側身坐在趕車人位置上的那位馬車夫機靈地使轅杆對準車轍,因此馬車輪子平平穩穩地轉著往前跑。

列文隻注意到這一點,沒有去想裏邊坐的是誰,他漫不經心地瞧著轎式馬車。

轎式馬車裏邊,一位老太太在角落上打瞌睡,而靠窗口處坐著位年輕姑娘,她顯然是剛醒過來,兩隻手抓著白帽子的兩條絲帶。這位姑娘容光煥發而若有所思,充滿了使列文感到生疏的那種優雅和複雜的內心生活,她正越過他的頭頂眺望著朝霞。

就在這夢幻消失的那一瞬間,一雙真實的眼睛注視到他身上。她認出是他,臉上泛起驚喜的亮光。

他不會看錯。這樣的眼睛世界上隻有一雙。這樣的人世界上隻有一個,能為他把生命的全部光明和意義集中起來。這是她。這是吉蒂。他明白了,她是從火車站到葉爾古曉沃來。接著,這個不眠之夜使列文激動的一切,他已經下決心采取的決定,全都突然消失了。他懷著厭惡的心情,回憶起自己想娶農家女子為妻的幻想。隻有在那裏,在迅速離去並轉到大道另一邊的轎式馬車裏,才能解開近來折磨著他的生活的謎團。

她再也沒有往外邊眺望。車軲轆的聲音聽不見了,隻依稀聽到鈴鐺聲。狗叫聲表明轎式馬車已經過了村子——留下的是周圍一片空曠的田野,前麵的一個村莊,以及孤零零對一切都生疏的、獨自在荒涼的大道上徒步走去的他本人。

他抬頭仰望天空,指望在那裏找到自己喜歡的貝殼;對他來說,那是一夜來全部思想感情過程的化身。天上已經再也沒有貝殼形狀的雲朵。那邊,在深不可測的高處,已經發生了神秘的變化,連一點兒貝殼的印跡都不存在了,有的是布滿半邊天的越來越稀薄的羊毛地毯似的白雲。天空變得湛藍和明淨了,並帶著同樣的溫柔而又高深莫測,回答他那詢問的目光。

“不,”他對自己說,“不管這種淳樸和勞動的生活多麼美好,我都不會回到它這裏來了。我愛她。”

13

除了與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最親近的人,誰也不知道這個表麵上冷冰冰和理智的人,有一個與他性格的整個氣質相矛盾的弱點。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無法冷靜地聽說和看到一個孩子或女人流眼淚。看到眼淚他會手足無措,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他的辦公室主任和秘書都知道這一點,總預先告訴求見的女性,如果她們不想把事情弄糟,就千萬別哭。“不然,他會生氣的,並且不再聽您說了。”他們反複說。確實,在這種場合,被眼淚攪得心煩意亂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會表現得急躁、憤怒。“我不能,我毫無辦法。請您出去!”在這種場合,他往往就這麼嚷嚷。

從賽馬場回家途中,安娜對他說明了自己和符朗斯基的關係,緊接著便雙手捂住臉哭起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盡管心裏充滿對她的憎惡,但被她的眼淚弄得心慌意亂。他知道這一點,並知道此時此刻自己表現出這種感情不合適,他於是竭力控製住自己,表情僵硬,也不看她。這使安娜萬分驚訝。

到了家門口,他扶她下了馬車,同時竭力克製自己的感情,像通常習慣的那樣彬彬有禮地和她告別,說了幾句他根本無須說的話;他說,明天將把自己的決定告訴她。

妻子說的那些話,證實了他最壞的猜想,狠狠刺痛了他的心。因為她的眼淚而讓自己對她越發憐憫,更加深了這種痛苦。但是,當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一個人留在馬車裏後,使他高興和奇怪的是,他感覺到既擺脫了這種憐憫,又擺脫了最近一個時期來折磨著他的懷疑和妒忌的痛苦。

他經受的感覺,就像一個人終於拔除了一顆痛了好久的牙齒。在可怕的疼痛過後,這種感覺就像是某種比腦袋更大的東西從牙床上拔除了,他突然覺得那種長久傷害自己生活的東西再也不存在了,他又可以去生活、去思考,而不用再關心牙齒了。這種感覺,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感覺到了。疼痛是古怪而可怕的,不過現在它過去了;他感覺到又可以去生活,而不用再考慮妻子了。

“她沒有廉恥,沒有良心,沒有信仰,一個墮落的女人!這一點,我從來就明白,從來就知道,為了憐惜她,卻在欺騙自己。”他對自己說。於是,他仿佛真的從來就知道這一點;他回顧他們共同生活的詳細情況,以前似乎覺得並沒有什麼不好,但是現在,這些詳細情況清楚地表明,她從來就是個墮落的女人。“把自己的生活和她聯係在一起,這是一個錯誤;可是這不能怪我,因此我不應受到懲罰。錯不在我,”他對自己說,“過錯在她。不過,她的事情與我無關。對我來說,她已經不存在了……”

他已不再關心她和兒子將遭受的一切。他的感情變了,對兒子也像對她一樣。現在他關心的一點,是怎麼以最最好、最最體麵的,對自己最方便因此也是最公正的方式,把她的墮落使他蒙受的汙髒抖落掉,好讓自己繼續順著積極、真誠、有益的生活道路往前走。

“我不會因為一個下賤女人犯罪而不幸的,我隻是應當找到一種最佳辦法,以擺脫她將我陷入的沉重處境。我會找到這種辦法的,”他對自己說,臉色越來越陰沉,“我不是頭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且不說曆史上的例子吧,通過回憶,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腦海裏開始清晰地浮現出一切與《美麗的葉蓮娜》中的墨涅勞斯101相似的例子,當代上層社會中許多位妻子都對她們的丈夫不忠。“達裏亞洛夫、波爾塔夫斯基、卡裏巴諾夫公爵、帕斯庫京伯爵、德拉姆……對,還有德拉姆……這麼正直能幹的人……謝苗諾夫、恰金、西戈寧,”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在回憶,“這些人,就算遭到了譏笑,但我對他們從未有過這種想法,我一直同情他們,覺得他們不幸。”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對自己說,雖然事實並非這樣,他對這類不幸從來沒有表示過同情,倒是妻子背叛丈夫的事例出現得越多越經常,他就越看重自己,“任何人都可能遭到這種不幸。這種不幸也會落到我頭上。問題隻在於以什麼樣的方式擺脫這種處境。”於是,他開始反複考慮起和自己處境相同的那些人所采取的辦法來。

“達裏亞洛夫進行了決鬥……”

決鬥在青年時代曾經令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無比神往,但因為他是個體質虛弱的人,所以他有自知之明。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每想到手槍對準自己就恐懼,他生來不曾使用過任何武器。這種恐懼從年輕時就常常迫使他想到決鬥,想想自己的生命遇到危險時的情景。取得成功並站穩腳跟後,他早就把這種感覺忘了;但習慣發揮作用了,他還是為自己的怯懦而擔心,他又久久地從所有方麵考慮決鬥的問題,盡管事先就知道,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去決鬥的。

“我們的社會無疑還這麼野蠻(不像在英國),許多人——其中有些人的意見,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特別看重——從好的方麵去看決鬥;可是結果會怎麼樣呢?比方說,我去和別人決鬥,”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繼續想著,而且清楚地想象自己發出挑戰後的一夜,還有對準他的手槍,他便渾身發抖,於是他明白自己永遠不會這麼幹的,“就算我去和他決鬥,就算人家教會我,”他繼續想,“安排好了,我扣動扳機,”他自言自語,同時閉上眼睛,“結果我把他打死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對自己說,並搖搖頭,打消了這種愚蠢的想法。“為了明確自己對有罪的妻子及兒子的態度,打死一個人有什麼意思?我還不是仍舊得解決該拿她怎麼辦的問題。但是,更顯然和毫無疑問的是——我會被打死或打傷。我,一個無辜的人,成了犧牲品——被打死或打傷。更沒有意思了,但這還不夠;從我這方麵講,提出決鬥將是個不明智的舉動。難道說我事先不知道,我的朋友們永遠不會讓我去決鬥的——他們會讓一個俄羅斯需要的政治家的生命遭受危險嗎?結果呢?結果是我事先知道永遠不會有危險,隻想借此給自己增添幾分虛偽的光彩。這不真誠,這是虛偽,是自欺又欺人。決鬥毫無意思,誰也不會指望我這樣。我的目的,在於保證我的名譽,保持我不受阻礙地繼續從事自己的活動所需要的名譽。”以前在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心目中就有著重要意義的公務活動,現在讓他覺得意義特別重大了。

經考慮將決鬥的想法推翻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想到了離婚——這是他想起來的那些被欺騙的丈夫采取的另一種辦法。通過回憶反複掂量離婚的所有種種情況(在他很了解的上層社會中,類似的事情曾經發生過很多次),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找不出一種情況,離婚會達到他所期望的那種目的。所有這些情況中,丈夫不是讓出不忠的妻子便是把她賣了,而因為有罪無權結婚的那一方,則無法與新的配偶結成光明合法的關係。在自己當前的情況下,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發現要達到合法,也就是把有罪的妻子休棄的那種離婚,是不可能的。他看出來,自己所處生活的複雜條件不允許提供那些醜惡的證據,要求法律判定妻子有罪;他看出來,他們過的體麵,導致了他們即使有這種證據也不允許提供出來;並且,要是提供這些證據,他在社會輿論界的損失會比她大得多。

如果想要離婚,隻會導致一場出醜的官司,它勢必成為仇敵的把柄,他們會用這個來誹謗並降低他在社交界的崇高地位。主要的目的——以最少的麻煩保持地位——通過離婚也達不到。再說離婚,就算打算離婚吧,妻子顯然會斷絕與丈夫的關係,和自己的情人結合到一起。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現在盡管仿佛對妻子充滿蔑視的冷淡,而他心裏對她仍留著一種感情——不希望她毫無阻礙地與符朗斯基結合,使她的罪惡反倒對她有利。這一個思想就使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憤怒,隻要想到這一點,他就會打心裏痛得嗷嗷直叫,在馬車裏站起來改變位置,然後長久地陰沉著臉,用毛茸茸的厚毛巾毯把自己那雙容易受寒的瘦骨嶙峋的腿腳裹上。

“除了離婚,還可以像卡裏巴諾夫、帕斯庫京和這位善良的德拉姆那樣,和妻子分開過。”安靜下來後,他繼續在想;但覺得這種辦法也和離婚一樣,會造成屈辱,而主要的——它和離婚一樣,會把妻子推向符朗斯基的懷抱。“不,這不可能,不可能!”他又一邊裹著自己的毛巾毯,一邊大聲說,“我不能成為不幸的那個人,她和他都不應該幸福。”

情況不明時折磨他的那種妒忌感,在妻子坦白的那一刻,就像病牙被疼痛地拔掉一樣,已經過去了。可是它被另一種感情代替了:他希望她不但不能得償所願,還要為自己的罪過遭到報應。他並不承認有這種感情,但在心靈深處,他希望她為破壞了他的安寧和名譽而受折磨。於是,他再反複想了想。決鬥、離婚、分居等方法再次被否定以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堅信出路隻有一條——把她控製在自己身邊,對社交界隱瞞所發生的事情,並采取一切相應的手段中斷聯係,以及主要的——這一點他自己並不承認——要懲罰她。“我得向她宣布自己的決定。仔細考慮了她給家庭造成的嚴重情況後,與表麵上status quo102比較起來,所有其他辦法對雙方都將更糟,因此我同意維持這樣的關係,但以她必須嚴格遵守我的意旨為條件,也就是斷絕與情人的關係。”在下定決心完全采取這一辦法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又產生了一個重要的想法。“隻有采取這樣的決定才符合宗教,”他對自己說,“隻有采取這樣的決定,我才不會拋棄自己有罪的妻子,並使她有改正的可能,甚至——這將對我多麼沉重——我會貢獻自己的一部分精力使她改正,得到挽救。”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雖然也知道自己無法給妻子施加道德影響,這一整套要她改正的嚐試,除了自欺欺人不會有什麼結果;他雖然在經受這些沉重的時刻,同時從來不曾想到宗教中去尋找啟示——現在,當他想到自己的決定仿佛與宗教的要求相符,會得到宗教的認可時,他又感到滿意了,內心平靜下來。他是始終高舉宗教規範的,雖然現在人們普遍淡漠和忽視宗教。隻要想到在這麼重要的問題上,也沒有誰能夠指責他的行為不合教規,他感到高興。在考慮進一步的詳情細節時,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甚至沒有發現,為什麼他對妻子的態度幾乎沒法像以前一樣了。他無疑將永遠無法像原來那麼尊重她,但是,沒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原因使他打亂自己的生活,不會因為她是個墮落不忠的妻子而感到痛苦。“是的,時間會過去的,時間會安排一切的,原來的關係一定會恢複,”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對自己說,“也就是恢複到那樣的程度,到時候我將不會煩惱。她應當不幸,而我是無辜的,所以我不會不幸。”

14

快到彼得堡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不僅完全堅持自己的決定,而且腦子裏想好了他要給妻子寫的一封信。走進門房處,阿列克謝看了一下信件及部裏來的公文,吩咐等下給他送到書房裏。

“把馬卸下來,我誰也不接待。”守門人問他時,他特別強調“不接待”幾個字,似乎心情還不錯。

在書房裏,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轉了兩圈,在仆人事先點好的六支蠟燭的一張大寫字台旁邊停下來,手指頭弄得咯吱咯吱響了一陣,便坐下來清理文具。他的一個胳膊肘靠著桌子朝一邊側過腦袋,考慮了一會兒,就開始分秒不停地寫起信來。他的信對她沒有用稱呼,是用法文寫的,因為法文裏的“您”不具有在俄文裏那種疏遠的意思。

在我們最後一次談話中,我向您說過,這次談話的決定將會書麵通知您。經過仔細全麵的考慮,現在我為履行承諾寫這封信。我的決定是這樣的:不管您的行為如何,我認為自己無權斷絕上蒼把我們聯結在一起的關係。一個家庭不能因為夫妻中一方的任性、胡鬧或甚至犯罪而遭到破壞,我們的生活應該和以前一樣。為了我,為了您,為了我們的兒子,都必須這樣。我完全相信,對導致這封信的那件事情,您已經悔悟並仍在痛悔,而且您將和我齊心協力消除我們不和的原因,並忘了過去的事情。不然的話,您自己可以設想等待您和兒子的將是什麼。關於這一切更詳細的情況,希望在單獨見麵時再談。鑒於別墅避暑的季節已臨結束,我還是請您盡快搬回彼得堡,最好是在星期二之前。我為您的回來作好了一切準備,希望您也能按我的建議行事。

阿·卡列寧

另外,隨信帶去您花費所需要的錢。

他把信再看了一遍,感到滿意,特別是想起了提到帶錢去;沒有一句粗話,沒有指責,但也沒有寬容。主要的是——為她回來提供了一座黃金般的橋梁。把信疊好,用沉甸甸的象牙刀壓平了,和錢一起裝進信封裏以後,然後帶著一種滿足的心情,按了按鈴。

“交給信差,叫他明天送到別墅去給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他說著,便站起來了。

“是,大人。吩咐把茶送到書房裏來嗎?”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吩咐把茶送到書房裏來,同時玩著沉甸甸的紙刀,向靠背椅走去,那旁邊已經備好了燈及一本已經打開的關於古代碑銘的法文著作。靠背椅上方,懸掛著一幅名家繪畫的嵌著金邊的安娜的肖像。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瞥了它一眼。畫中那雙高深莫測的眼睛正帶著嘲笑和厭惡的神情望著他,就好像他和她最後交談的那個晚上那樣。這肖像畫工出色,秀發烏黑,無名指上戴滿戒指的手白皙漂亮,這模樣使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感到難以忍受的厭惡,它就好像在向他挑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看了一會兒肖像,渾身顫抖,嘴唇都在哆嗦,發出“啊嗬嗬”的聲音,便把臉轉開了。他急忙在靠背椅上坐下來,翻開書試圖閱讀,可怎麼也無法恢複原來那種對古代碑銘的濃厚興趣了。他眼睛看著書本,心裏卻想著別的事情。他想的不是妻子,而是國務活動近來的複雜化,它成了他當時主要關心的一樁公務。他覺得現在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更深入地洞察這種複雜變化,因此在他頭腦裏產生了一個——他可以毫不吹噓地說——十分有價值的思想,它能解決整個事件,提高自己在官場上的分量,擊敗敵人,由此可以給國家帶來更大的利益。仆人剛放下茶走出房間,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便站起來,走到寫字台旁邊。把裝著當天文件的公文包推到中間後,他稍稍露出得意的微笑,從筆架上取出一支鉛筆,便埋頭閱讀起有關當前這個複雜案件的報告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作為一個政府要員,有一個像他那種步步高升的人所固有的特點,那就是在追逐功名、謹慎克製、真誠自信的同時剛愎自用。他的特點是蔑視官樣文章,盡力減少公文往來,盡可能直接麵對活生生的事實並節約開支。恰好一個著名委員會——“六月二日委員會”提出了紮拉依斯基省土地灌溉一案。這個省剛好由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那個部管轄,它成了少有的無效開支和官樣文章的例子。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知道這是事實。紮拉依斯基省的土地灌溉事業,是從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前任開始的。而且確實,它已經花了很多錢,現在還在大量花費,卻完全沒有效益,這事兒顯然不會有任何結果。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上任後,立刻就明白了這件事情,並考慮著手進行處理。開始的時候,他感到自己還沒有站穩腳跟,知道這事兒勢必觸及太多的利益,覺得不方便;後來,他因為忙於其他事務,就這麼把這事兒給忘了。它也和所有的事兒一樣,無人過問了(很多人靠它混飯吃,特別是有一個很正派的音樂人家:幾個女兒都會弦樂。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認得這家人,是他們大女兒的男主婚人)。這件事情由敵對部提出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認為這樣的做法是不正當的,因為哪個部裏都有比這還嚴重的事兒,而出於眾所周知的官場體麵,並沒有人出來揭發。現在倒好,既然人家已經向他扔過一隻手套要挑戰,他也就勇敢地拾起這隻手套應戰,要求任命一個特別委員會來研究和檢查紮拉依斯基省土地灌溉委員會的工作,但是他絲毫沒有向那些先生示弱。他要求再任命一個關於安置外地人的專門委員會。安置外地人的事兒是六月二日委員會上偶然提出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便把外地人的悲慘情況看成一個刻不容緩的案子竭力加以支持。委員會上,這事兒成了幾個部之間互相爭吵的導火線。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敵對的那個部認為外地人的情況非常好,而提出的改革可能斷送事業的繁榮,至於有什麼欠缺之處,那隻是因為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那個部沒有履行法律所規定的措施。現在,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打算提出:第一,組成一個新的委員會,責成其實地調查外地人的狀況;第二,假如外地人的狀況確實像委員會已經掌握的資料那樣,那就再任命一個新的學者委員會,從以下幾個方麵對外地人悲慘狀況的原因進行研究:(l)政治的,(2)行政的,(3)經濟的,(4)人種學的,(5)物質的,及(6)宗教的;第三,要求敵對的部提供近十年來該部為防止外地人身處不良處境所采取的措施;還有第四,就是最後,要求該部說明,為什麼從提供給委員會的一八六三年十二月五日和一八六四年六月七日的一七〇一五號和一八三〇八號證件可以看出,它采取的行動與基本法和組織法第十八條和第三十六條附錄的精神直接相違背。當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把這些想法作為筆記寫下來時,臉上滿是興奮的紅暈。寫完一頁,他站起來,按了鈴,把一張要求為他提供所需材料的單子,轉交給了辦公室主任。他站起來在房間裏踱步時,又瞧了一眼肖像畫,沉下臉並蔑視地微微一笑。之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又讀了一會兒那部關於古代碑銘的著作,重新對它產生了興趣,到十一點鍾才去睡覺。當他躺在床上,回想起和妻子發生的事情時,已經覺得它並不那麼令人煩惱了。

15

符朗斯基對安娜說,她不能這樣過日子,勸她向丈夫公開一切。這時,安娜雖然固執、憤憤地對他作了反駁,但在心靈深處還是認為自己的處境確實是虛偽的、可恥的,因此滿心想改變它。和丈夫一起從賽馬場回來時,她一激動就把什麼都對他說了;盡管當時她很難受,但現在她為此而高興。丈夫撂下她走了以後,她對自己說她很高興,現在一切都明確了,這樣至少用不著撒謊和欺騙誰了。她仿佛覺得,現在自己的處境將永久確定下來,這是毫無疑問的。它,這種新的處境也許很糟,可將是明確的,不再會模糊不清和虛偽。她把這些話說出來以後,以為給自己和丈夫造成的那種痛苦,現在便將以一切都確定下來的結局作為報償。這天晚上,她和符朗斯基見了麵,雖然為了使一切更確定,她應當把自己和丈夫間發生的事情告訴他,但她沒有。

第二天早晨醒來時,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告訴丈夫的那些話。她覺得這些話是那麼可怕,以至於現在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說出這些古怪粗野的話來,也無法設想這麼一來自己怎麼辦。但是,話已經說了,並且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什麼也沒有說就走了。“我見到了符朗斯基,卻沒有告訴他。還在他剛離開的那會兒,我曾經想叫他回來並告訴他的,可是改變了主意。怎麼我一開始沒有告訴他,真是荒唐。我為什麼不告訴他呢?”回答這個問題的,是她臉上湧起火辣辣的羞臊的紅暈。她知道是什麼妨礙自己這麼做,她知道,自己感到害臊。她那仿佛昨天已經說清楚了的處境,現在她突然覺得不但沒有說清楚,而且毫無希望。她開始為以前沒有加以考慮的恥辱感到害怕起來。當時她隻考慮自己的丈夫將會怎麼樣,一些最可怕的思想向她襲來。她腦子裏覺得,管家馬上就會來把她趕出家門,自己的恥辱將傳遍全世界。她自問被逐出家門後到哪裏去,卻沒有找到答案。

在想到符朗斯基時,她覺得他不愛自己,他已經開始厭煩自己了,她不能把自己托付給他,因此她感到自己對他產生了敵意。她仿佛覺得自己對丈夫說了並在頭腦裏不斷重複的那些話,也對大家說了,而且大家都聽到了。她無法正視和自己一起生活的那些人。她不敢喊侍女,也更少下樓去見兒子和女家庭教師了。

早就在她門旁探聽動靜的侍女自己進她房裏來了,安娜疑惑地注視著她的眼睛,並驚慌得漲紅了臉。侍女為自己進門請求原諒,說她好像聽到了鈴聲。她送來了一條裙子和一張便條。便條是貝特西寫來的。貝特西提醒她,說今天早上麗莎·梅爾卡洛娃和什托爾茨男爵夫人將帶著自己的崇拜者卡魯日什斯基和斯特列莫夫老頭到她家裏玩槌球。“就算當做研究風習來看看也好。我等著您。”她在結尾寫道。

安娜看完便條,深深歎了口氣。

“沒事,沒什麼事,”她對安努什卡說,同時擺弄著梳發台上的小香水瓶和刷子,“你走吧,我這就穿好出來。沒什麼事。”

安努什卡出去了,但安娜沒有穿衣服,她依舊那樣耷拉著腦袋和雙手坐著,而且不時全身發顫,好像要做出個什麼姿勢,說點兒什麼,可是又無可奈何地靜靜待著。她不斷地重複說:“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但無論“上帝”和“我的”,對她來說都沒有任何含意。盡管她受的是宗教的教育,對宗教從不懷疑,但為自己的處境到宗教中尋求幫助的想法,對她來說,就像請求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幫助一樣格格不入。她早就知道,隻有放棄自己全部生活的意義的時候,她才可能向宗教尋求幫助。她不但感到沉重,而且開始經受到麵對新的自己從未經受過的恐懼。她感到自己的整個心靈分裂成了兩半,就像疲倦時眼睛裏看到的東西成了雙影。她有時不知道自己害怕什麼,想要什麼。她害怕的和想要的是過去那樣,還是將要發生的事她到底希望的是什麼,她也不知道。

“啊,我該怎麼辦!”她自言自語,突然感到腦袋兩邊疼,清醒過來時,她發現雙手正抓住兩鬢的頭發。她跳起來,開始在房間裏來回走著。

“咖啡準備好了,教師小姐和謝遼若在等著。”再次進來的安努什卡發現安娜還是原來的那種樣子後說。

“謝遼若?謝遼若怎麼了?”安娜突然活躍起來問,整個一早上她頭一次想到兒子的存在。

“他好像做錯事了。”安努什卡微微笑著說。

“怎麼做錯了?”

“您有些桃子放在房間拐角上,他好像偷吃了一個。”

提起兒子,安娜突然走出了自己所處的無可奈何的境地。她想到了這幾年來她這做母親的對兒子的生活的職責,這職責是天經地義的。她為兒子活著,近年來她親自照料他。她高興地感到,在當前的處境中有一個使自己能獨立於丈夫和符朗斯基的強大支柱。這支柱就是她的兒子。不管自己落到什麼地步,她都不會拋棄兒子。即使丈夫使她出醜,即使符朗斯基冷落她,繼續過他獨立的生活(她又惱怒而責怪地想到他),她也不能丟下兒子。她有生活的目的。她為此應該行動,行動,以保證兒子不會從她身邊被奪走。應當帶著兒子離開。這就是她現在應該做的。她需要安靜,擺脫這種痛苦的處境。想到和兒子直接有關係的事兒,想到現在就應該帶著兒子到什麼地方去,終於,她平靜下來了。

她迅速穿好衣服,到樓下,邁著果斷的步子,來到謝遼若和女家庭教師通常等著她喝咖啡的客廳裏。謝遼若穿著一身白衣服站在鏡子下麵的一張桌子旁邊,彎著背和腦袋,帶著她熟悉的像他父親那種聚精會神的表情,手正撥弄著的一束花。

女家庭教師顯得特別嚴肅。謝遼若照例尖叫起來:“啊,媽媽。”接著他猶豫不決地停在了那兒:是該把花扔下,馬上跑過去向母親問安呢,還是等做好一個花冠後再拿著它過去。

女家庭教師問過好後,開始煩瑣而明確地講述起謝遼若的行為來,但是安娜沒有聽,她在想自己是不是把她也帶走。“不,不帶,”她決定了,“我一個人帶著兒子走。”

“是的,這樣很不好,”安娜說著,抓住兒子的一個肩膀,用一種嚴厲而羞怯,使孩子擔心又高興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並吻了吻他,“把他留給我吧。”她對感到驚訝的女家庭教師說,同時不放開兒子的手,在準備好咖啡的桌子旁邊坐下來。

“媽媽!我……我……不……”他邊說邊竭力想根據她的表情,弄清因吃了桃子她會把自己怎麼樣。

“謝遼若,”女家庭教師一出去,她便說,“這不好,但你以後再也不會這樣做了,是嗎?你愛我嗎?”

她感到眼淚已經流出來了。“難道我能不愛他嗎?”她凝視著他驚恐而又高興的目光,暗自說,“難道說還會以讓他單獨留下和父親一起來懲罰我?難道不會可憐我?”眼淚已經流到她臉上,為了掩飾,她突然站起來,幾乎跑步來到露台上。

近幾天下了幾場雷雨,天氣變得涼快晴朗了。在穿過被雨淋濕的樹葉照射下來的明麗陽光下,室外還有幾分寒意。

來到新鮮空氣下,使得她發顫的寒意和內心恐懼,便以新的力量向她襲來。

“去吧,到瑪麗艾特那裏去!”她對跟自己出來的謝遼若說著,便開始在露台的草墊上踱起步來。“難道他們不會原諒我,會不明白這全是出於無奈?”她對自己說。

隨風搖曳的山楊樹樹梢和樹葉在雨後涼絲絲的太陽光下閃閃發亮。她停下來看了看,明白了他們是不會原諒的,一切東西及所有的人,現在都將和這天空,這綠色一樣毫無同情心。於是,她又感到自己內心裏開始分裂成兩半。“不該,不該去想,”她對自己說,“應當收拾一下了。上哪兒?什麼時候?帶誰和自己一起走?對,乘晚班火車到莫斯科去。帶上安努什卡和謝遼若,以及幾件必需的東西。事先應當寫信告訴他們兩個人。”她迅速進屋回到自己房裏,貼桌子坐下後就給丈夫寫信:

“在發生了那件事情後,我再也不能留在您家裏了。我帶兒子走了。我不懂法律,所以不知道兒子該和父母中的哪一方在一起;但是我帶他走了,因為沒有他,我沒法活。求您寬宏大度,把他留給我。”

至此她寫得又快又自然,但到了請求她不認為他具有的寬宏大度而得用一句動人的話來結束這封信時,她被難住了。

“要談自己的過錯和自己的悔悟,我辦不到,因為……”

因為在自己的思想中找不到聯係,她又停下了。“不,”她對自己說,“什麼也不必寫。”隨即把信撕了,重寫了一遍,省去了寬宏大度,就封上了。

另外,還得給符朗斯基寫一封信。“我向丈夫聲明了。”她寫道,便因為沒法往下寫坐了好久。這樣太粗俗,太不女性了。“而往下,我還能對他寫什麼?”她對自己說。羞恥感使她泛起滿臉紅暈,回想起他的平靜,一種對他的失望之情使得她把寫了一個句子的一張信紙撕得粉碎。“什麼也不需要寫。”她放好信箋夾後對自己說,便上樓告訴女家庭教師和大家,她今晚去莫斯科,接著便立刻動手收拾東西。

16

看院子的人、園丁和仆人們在別墅的房間裏來來往往,搬運東西。立櫃和五屜櫥都打開著,兩次派人到小鋪子裏去買繩子,地上攤滿了報紙。兩個大箱子、一隻布袋和幾條捆好的方格子毛毯,都已經搬到了前廳。一輛四輪轎式馬車和兩個馬車夫,已經在台階旁邊等候著。為收拾行裝忘了內心擔憂的安娜正站在自己房間的桌子前邊打點旅行包。安努什卡告訴她,有一輛馬車駛來了。她往窗口張望了一下,看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信差正在台階上按入口處的門鈴。

“你去看看怎麼回事。”她說,同時有一種準備對付一切的沉靜,她雙手放在膝蓋上,坐在靠背椅上。仆人遞過一個厚厚的公文包,封麵由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親手所寫。

“信差奉命要回執。”他說。

“好的。”她說。等那人一出門,她便雙手哆哆嗦嗦地打開公文包。裏邊掉出一遝用窄紙條捆繞的還沒有折印兒的鈔票。她打開一封信,從末尾讀起來。“我為您的回來作好了一切準備,希望您也能按我的建議行事。”他寫道。她很快從後往前地溜著看,全看完了,再從頭開始把信看了一遍。看完後,她感到渾身發冷,一種沒有意料到的可怕不幸降臨到她身上。

早晨她還後悔自己對丈夫說的話,隻想著這些話不說就好了,但願他的信能證明那些話等於沒有說過,給予她所希望的東西。但是現在,這封信使她感到事情要比所能想象的一切都可怕。

“對!對!”她脫口而出地說,“顯然,他從來都是對的,他是個基督徒,他寬宏大度!不過他是一個卑鄙下流的人!這一點,除了我誰也不明白,而且也不會明白,而我又講不清楚。人家說:他是個信教的、有道德的、真誠的、聰明的人,可是他們看不到我看到的東西。他們不知道,八年來他怎麼窒息我的生活,窒息我身上一切有生氣的東西,他一次都不曾想過我是個活女人,我需要愛情。他們不知道,他每一步都在侮辱我,還顯出一副得意的樣子。難道我沒有盡我所能去尋找生活的意義嗎?難道我在其實已經沒法愛丈夫的時候,不曾試圖去愛他、愛兒子嗎?但是後來我明白了,我明白我再也不能欺騙自己,我是個活人,我沒有錯,是上帝把我造成這樣一個人,我需要愛情和生活。可現在怎麼樣?如果他殺了我,殺了他,我全能承受,全能原諒,但是不,他……”

“我怎麼會沒有猜到他會這樣?他這樣倒符合他卑鄙的性格。他仍將是對的,而對已經被毀了的我,他將更壞更卑鄙地進行毀滅……”“您自己可以設想等待您和兒子的將是什麼”,她回憶起信中的話,“他要奪走兒子,這是一種威脅,看來,根據他們那種愚蠢的法律可以這樣。但是,我怎麼知道他為什麼要說這個?他不相信我愛自己的兒子,要不他是在蔑視(就像他從來都在嘲笑那樣),蔑視我的感情,可是他知道我拋不下也不會拋下兒子,沒有兒子我沒法活下去,甚至就算和所愛的人在一起。至於拋下兒子並離開他,那我就成了個最無恥卑鄙的女人——這他知道,而且知道要這樣做,我辦不到。”

“我們的生活應該和以前一樣,”她回憶起信中的另一句話,“這種生活要比以前更痛苦,近來它簡直可怕。現在怎麼辦好呢?他全知道,知道我不會因為自己要呼吸、要愛而後悔的;知道這樣除了撒謊和欺騙不會有任何別的;但他需要繼續折磨我。我知道他撒起謊來就像魚兒在水裏遊來遊去一樣得意。可是不,我不會讓他這麼得意的,我要撕破他想把我攪進去的那張虛偽的蜘蛛網;就讓要發生的事兒發生吧。怎麼都要比撒謊和欺騙強!”

“可是怎麼做?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什麼時候有過像我這樣不幸的女人……”

“不,我要撕破,我要撕破!”她嚷嚷著,同時跳起來並忍住眼淚。接著,她來到書架旁邊,要給他另外寫一封信。但是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她已經感覺到自己無力撕破什麼了,已經無力擺脫這種以前的局麵了,不管它是多麼虛偽和不真誠。

她在書架旁邊坐下來,但沒有寫,而是雙手放在桌子上,俯下腦袋,像個孩子似的哭了,抽泣得整個胸部都在一起一伏。她哭泣,是因為她要弄清、確定自己處境的幻想,永遠破滅了。她事先料到一切都會照原來的樣子,甚至比原來糟得多。她感覺到自己在社交界享有的地位,早上還覺得那麼微不足道,實際上對她來說是寶貴的,她無力把它改換成一個拋下丈夫和兒子,而與情人結合在一起的女人的可恥地位;不管她怎麼拚命爭取,也不會使她變得更堅強些。她永遠享受不到愛情的自由,可永遠將成為一個有罪的女人,一個受到時刻被揭露的威脅的女人,她竟為和一個不能與自己共同生活的獨立的外人保持可恥的關係而欺騙丈夫。她知道情況是這樣,並將繼續下去,這是那麼可怕,以至於不能設想將怎麼收場。於是,她哭了,忍不住像受罰的孩子一樣哭了。

聽到仆人的腳步聲,她迫使自己清醒過來,於是她假裝在寫信,以掩蓋自己的臉色。

“信差要回執。”仆人回稟說。

“回執?對了,”安娜說,“叫他等一會兒。我會按鈴的。”

“我能寫什麼呢?”她想,“我一個人決定得了什麼?我知道什麼?我需要什麼?我愛什麼?”她再一次感到自己的內心分裂成兩半。她又為這種感覺懼怕起來,就抓住她頭腦裏出現的能不去想自己行為的第一個借口。“我應當見到阿列克謝(她腦子裏這樣稱呼符朗斯基),隻有他一個人能告訴我,該怎麼辦。我去找貝特西,也許在那裏能遇上他。”她對自己說,完全忘了昨天她曾告訴他自己不去特維爾斯卡婭公爵夫人家了,當時他說,那他也不去了。她走到桌子旁邊,給丈夫寫道:“您的信我已收到。安。”然後按了一下鈴,隨手把回執交給了仆人。

“我們不走了。”她告訴進來的安努什卡。

“真的不走了?”

“不,明天以前別打開行李,轎式馬車也留下。我要到公爵夫人家去一趟。”

“拿哪件裙子來?”

17

特維爾斯卡婭公爵夫人邀請安娜去觀看的槌球遊戲,該由兩位夫人和她們的崇拜者組成。這兩位夫人是彼得堡一個新的上等圈子的代表人物,他們以模仿之模仿自稱為les sept merveilles dumonde103。這些夫人所屬的圈子雖然也屬於上流社會,但與安娜那個圈子相敵對。此外,麗莎·梅爾卡洛娃的崇拜者、彼得堡有影響的人物之一斯特列莫夫老頭,又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工作上的仇敵。考慮到這一切,安娜本不想去,特維爾斯卡婭公爵夫人正是擔心她會拒絕,所以特意用便條來暗示。現在是希望見到符朗斯基,安娜才願意去。

安娜來到特維爾斯卡婭公爵夫人家,比其他客人都早。

她進門時,符朗斯基的仆人正好也進來了,他的絡腮胡子梳得像位低級侍從官。他在門邊上停下來,脫下製帽,讓她先走。安娜認出是他,這才回想起符朗斯基昨天說了今天不來。顯然,他是為此送便條來了。

在前廳脫外套時,她聽到仆人連卷舌音P也發得像低級侍從官似的說:“伯爵給公爵夫人的。”並呈上便條。

她想問他老爺在哪裏。她想回家給他寫封信,要他到她這兒來一趟或自己上他那裏去。但是,這樣那樣或其他辦法都不行了:前邊已經傳出稟報她到達的鈴聲,特維爾斯卡婭公爵夫人的仆人已經在打開的門旁躬身站著,等待她到屋裏的房間去。

“公爵夫人在花園裏,這就派人去稟報。您到花園裏去嗎?”另一個房間的另一個仆人稟報說。

依舊是像在家裏一樣猶豫不決、模糊不清的情況;還更糟,什麼辦法也采取不了,沒法見到符朗斯基,反而得留在這裏,留在這生疏的自己心裏討厭的人們中間;不過,她穿著自己知道合身的衣服;她不是一個人,周圍是自己習慣的那種無聊的豪華氣氛,因此感到比在家裏要輕鬆些;她用不著去考慮該做什麼。一切都由自己在進行。見到身穿白色裙子、打扮得優雅動人的貝特西朝她走來時,安娜如通常一樣對她微微笑了笑。特維爾斯卡婭公爵夫人和屠什凱維奇及一位親戚家的小姐一起走著。小姐的父母住在外省,因為知道女兒能在有名望的公爵夫人家度夏,他們感到莫大的幸福。

大概是安娜身上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因為貝特西立刻注意到了這一點。

“我沒有睡好覺。”安娜回答說,同時留神注視著迎她們過來的仆人,她想他帶著符朗斯基的便條。

“您能來,我真高興,”貝特西說,“我累了,正想趁大家來到前喝杯茶。而您,”她對屠什凱維奇說,“不妨和瑪莎一起到那邊剪過草的地方試試槌球。喝茶時,我們可以說會兒知心話,we\u0027ll have a cosy chat104,不是嗎?”她微笑著對安娜說,同時握握她拿著傘的一隻手。

“再說,我在您這裏不能久待,我得去看看弗萊德老夫人。我答應她都已經一百年了。”安娜說,覺得與自己的本性格格不入地撒謊,在這個場合不但簡單而自然,甚至還得到一種滿足。

為什麼要說這種自己在一秒鍾前還沒有想到的話,她怎麼也無法解釋。她這樣說隻是因為考慮到符朗斯基不會來了,那她就得保證自己的自由並設法見到他。但是,為什麼恰恰說了對自己來說如同其他許多人一樣需要去看望的宮中老女官,她就解釋不清了,再說,正如她後來表明的那樣,在設想和符朗斯基見麵的種種最狡猾的辦法中,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不,我無論如何不放您走,”貝特西仔細凝視著安娜的臉說,“對了,要不是我喜歡您,我就要生氣了。您好像是怕我所交往的人會損害您的名譽似的。來,把茶給我們送到小客廳裏,”像通常麵對仆人時那樣,她總是眯著眼睛說。她從仆人那裏接過便條,看了一遍。“阿列克謝騙起我們來了,”她用法語說,“他來信說不能來了。”她用那麼自然、簡單的口氣補充說,好像從來都沒有想到,對安娜來說,符朗斯基要比槌球遊戲更有意義。

安娜明白貝特西全知道,但是聽她當著自己的麵說起符朗斯基時,她竟一時會相信好像她什麼也不知道。

“啊!”安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像不大關心這些事情地繼續微笑著說,“您周圍的人怎麼會損害人家的名譽呢?”對安娜來說,這種語言遊戲,這種隱瞞秘密,像對所有的女人一樣具有很大的迷人之處,倒不在於必須隱瞞,不在於隱瞞的目的,而在於隱瞞的過程本身吸引了她。“我不能比教皇更信天主教,”她說,“斯特列莫夫和麗莎·梅爾卡洛娃——那是社會精華的精華。還有,他們哪兒都受歡迎,而我,”她特別強調,“從來都是不苛求,我有耐心。我隻不過是沒有時間。”

“不,您可能是不願和斯特列莫夫見麵吧?隨他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在委員會裏打嘴仗去吧,那不關我們的事兒。但在社交場中,他是我知道的人中最討人喜歡的一個,還是個狂熱的槌球手。您就會見到的。而且,別看他這麼大年紀迷上麗莎的可笑處境;您該瞧瞧,他怎麼能夠擺脫這種可笑的處境!他很可愛。您不認識薩福·什托爾茨吧?這是個新派,完全的新派。”

貝特西說著這一切,而當時從她愉快而聰明的目光裏,安娜感覺到她有幾分理解自己的處境,正在為她想什麼辦法。她們是在一間小書房裏。

“不過得給阿列克謝寫封信,”貝特西隨即在桌子邊上坐下來,寫了幾行字,把它裝進一個信封裏,“我寫信要他來吃午飯。有位太太留在我們這裏吃午飯,缺少男伴。您看看,能說服他嗎?對不起,我走開一小會兒。請您把它封好叫人送走,”她到了門口說,“我得去關照一下。”

安娜毫不猶豫地拿著貝特西的信在桌子旁邊坐下來,沒有看,隻在下邊加了幾句:“我必須見到您。到弗萊德的花園裏來。到六點我在那裏。”她封好信,貝特西回來後便當麵把信交出送走了。

趁來到涼快的小客廳喝茶的機會,兩個女人還真像特維爾斯卡婭公爵夫人所許諾的那樣,直聊到客人們來。她們議論著自己等待的那些人。話題落在了麗莎·梅爾卡洛娃身上。

“她很可愛,我一直很喜歡她。”安娜說。

“您該喜歡她。她總念叨您。昨天賽馬後她到我這裏來了,沒有見到您,還真大失所望。她說,您是一部長篇小說真正的女主角,還說她要是個男人,一定會為了您幹出許多蠢事來的。斯特列莫夫對她說,她正在幹這種蠢事兒。”

“不過請您說說,我總也不明白,”安娜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那口氣清楚地表明自己提出的並不是一個無聊的問題,而對她來說,自己所問的要比實際重要,“請您說說,她與大家叫他米什卡的那位卡魯日什斯基公爵的關係怎麼樣?我很少見到他們。那是怎麼回事兒?”

貝特西微微一笑,仔細瞧著安娜。

“一種新方式,”她說,“他們大家都采取這種方式。他們什麼都不顧了。但是方式各不相同。”

“是啊,不過她對卡魯日什斯基的態度怎麼樣?”

貝特西出人意料地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是很少見的。

“您這就侵犯到密亞葛卡婭公爵夫人的領域了。這是個可怕的孩子氣的問題。”於是,貝特西顯然想忍住又忍不住,才這麼富有感染力地哈哈大笑起來,這是一種難得發笑的人的笑。“應當去問他們。”她笑出眼淚說。

“不,您在笑,”安娜也不由自主地笑起來說,“可我總也不明白。我不明白丈夫在這裏的作用。”

“丈夫?麗莎·梅爾卡洛娃的丈夫給她拿方格子毛毯,並隨時準備效勞。而至於後來事實上怎麼樣,誰也不想知道。您知道,在上流社會中,哪怕是好朋友之間也不會議論,甚至不會去想衣著打扮方麵的某些細節的。這事兒也這樣。”

“您去參加羅蘭達卡的慶祝嗎?”安娜問,為了換個話題。

“我不想。”貝特西回答,她的眼睛沒有看自己的朋友,小心翼翼地把芳香的茶倒進透明的小杯子裏。她舉起一杯遞給安娜,便取出一支細煙卷塞進銀煙嘴裏抽起來。

“您瞧,我的情況是幸福的,”她沒有笑容地開始說,同時把一杯茶端在手裏,“我理解您,也理解麗莎。麗莎——她是個孩子一樣天真的人,不懂得什麼好什麼壞。至少她很年輕的時候不懂。而現在她知道,這種不懂對她倒合適。現在她也許是故意裝作不懂,”貝特西麵帶微妙的笑容說,“不過畢竟她覺得這樣合適。您知道嗎,對同樣一件事情,可以看成悲劇性,並由此感到痛苦,也可以看得簡單,甚至變得愉快。也許,您傾向於把事情看得太悲劇性了。”

“我是多麼想知道別人,像知道我自己一樣,”安娜嚴肅地若有所思地說,“我比別人壞還是好?我想是壞。”

“可怕的孩子,可怕的孩子!”貝特西重複說,“啊,瞧,他們來了。”

18

傳來了腳步聲和男人的聲音,然後是女人的聲音和笑聲,在這之後,期待的客人們進來了:薩福·什托爾茨及一位健壯得容光煥發的年輕人,大家叫他瓦西卡。看得出,喜歡吃帶血的烤牛肉、蘑菇和喝布爾岡紅酒對他起了作用。瓦西卡對太太們鞠了一躬,瞧了瞧她們,但隻有一秒鍾。他跟著薩福走進客廳並跟著她在客廳裏轉了一圈,好像和她掛在一起似的,一雙炯炯發亮的眼睛直盯著她,就像想吃了她一樣。薩福·什托爾茨是一位黑眼睛的金發女人。她穿著很高的高跟鞋,邁著細小而矯健的步子,像男人似的緊緊握過太太們的手。

安娜還一次也沒有見到過這位新星,不禁為她的美貌、過於時髦的打扮及無所顧忌的風度感到吃驚。她的頭上,柔軟的金發(有真發也有假發)梳得高高的跟個炮台一樣,使得她的腦袋和豐滿勻稱又很裸露的前胸都一樣大小了。她的步子非常敏捷,每一步都會在裙子下顯出膝蓋和兩條大腿的輪廓來,這不由得使人產生疑問,在這身撐得像座山似的搖搖晃晃的打扮裏,從上麵那麼袒露,背後及往下又那麼裹著,怎麼分辨得出哪裏才是她真正苗條標致的肉體?

貝特西連忙把她介紹給安娜。

“你們可以自己想象,我們差點兒壓死兩個士兵。”她馬上開始講起來,同時一邊使眼色,一邊微笑著往後麵拉拉自己一動就往一邊歪的裙後襟。“我和瓦西卡乘坐馬車走著……啊,對了,你們不認識。”她隨即把年輕人介紹給大家,說了他姓什麼,然後響亮地大笑起來。因為她的疏忽,在一位沒見過的女人麵前直呼他的名字,這讓瓦西卡漲紅了臉。

瓦西卡給安娜又鞠了一躬,但沒有對她說什麼話。他轉過臉對薩福說:

“您打賭輸了。我們先到。您給我吧。”他微微笑著說。

薩福笑得更開心了。

“不在現在給。”她說。

“反正一樣,我以後要。”

“好,好。啊,對了!”她突然轉過身來對著女主人,“我好……我還忘了……我給您帶來了一位客人。瞧,就是他。”

薩福帶來而自己又忘了介紹的意外年輕客人。他雖然年輕卻很重要,兩位太太都站起來歡迎他。

這是薩福一位新的崇拜者。他現在和瓦西卡一樣,寸步不離地跟著她。

卡魯日什斯基公爵和麗莎·梅爾卡洛娃及斯特列莫夫,不久都到了。麗莎·梅爾卡洛娃是個瘦瘦的黑發女人,有一張懶洋洋的東方型臉蛋,以及一雙正如大家說的那樣美妙得讓人說不清的眼睛。一身黑色的打扮(安娜立刻注意到並看重這一點)和她的美貌完全一致。麗莎那種纖弱和懶洋洋的樣子,就如同薩福的矯健和挺秀一樣極其明顯。

依著安娜的趣味,麗莎要迷人得多。貝特西對安娜說,她是一副不知世故的孩子模樣,可是安娜見到後,覺得這不對。她確實不知世故,墮落,卻是個可愛而又溫順的女人。不錯,她的派頭與薩福相同;和薩福一樣,她後麵也跟著兩位像被拴住,而且一雙眼睛像要吃了她似的盯著她看的崇拜者,一個年輕人,一個老頭子;可是她身上有某種高出自己周圍的東西——她身上閃耀著那和鑲嵌在玻璃中的真正鑽石一樣的光輝。這種光輝來自她一雙美妙的真正讓人說不清的眼睛。這雙有黑眼圈的眼睛的困倦而又熾烈的目光,以絕對的真誠令人感到驚訝,每一個看過這雙眼睛的人都會感到自己了解她的一切,而且了解後沒法不愛上她。她看到安娜時,忽然滿臉泛起愉快的微笑。

“啊,見到您我多麼高興!”她來到她跟前時說,“昨天在賽馬場我正要到您那裏時,您已經離開了。昨天我是那麼想見您。那很可怕,不是嗎?”她說,同時用好像正要把安娜整個心靈打開的目光瞅著她。

“是啊,我怎麼也沒有料到是那麼激動人心。”安娜滿臉通紅說。

這時大家都站起來了,準備到花園裏去。

“我不去了,”麗莎說著,便微笑著在安娜旁邊坐下來,“您也不會去的吧?槌球有什麼好玩的!”

“不,我喜歡。”安娜說。

“看您,怎麼您對什麼都不感到乏味?瞧著您——就讓人愉快。您生氣蓬勃,我卻感到厭倦。”

“您怎麼厭倦?再說,您在彼得堡有一幫最愉快的朋友。”安娜說。

“也許,有比我們更無聊的人;但是我們,至少我,並不愉快,而是可怕,厭倦得可怕。”

薩福吸了一支煙,帶著兩位年輕人到花園裏去了。貝特西和斯特列莫夫仍留下來在喝茶。

“怎麼,厭倦?”貝特西說,“薩福說,他們昨天在您家裏過得很開心。”

“哎呀,真是沒有意思!”麗莎·梅爾卡洛娃說,“賽馬結束後,大家都到我家裏去了。一切都是那樣,一切都是那樣。全是老一套!整晚都躺在長沙發上。這有什麼開心的?您說說,您怎麼叫自己不厭倦呢?”她又轉過來對著安娜,“對您,隻要瞧一瞧,就清楚了——這女人啊,可能幸福或不幸,但不至於感到厭倦。教教我,您是怎麼做的?”

“我什麼也不做。”安娜回答說,她被這些糾纏不清的問題攪得臉都紅了。

“瞧,這才是最好的辦法。”斯特列莫夫摻和進來說。

斯特列莫夫是個五十來歲的人,頭發半白了,倒還精神,很不漂亮,但有一張富有個性和聰明的臉。麗莎·梅爾卡洛娃是他妻子的侄女,他全部空餘的時間都與她在一起度過。遇上了安娜·卡列寧夫人,他這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在公務上的仇敵,作為一個社交場中的聰明人,竭力對自己這位仇敵的妻子表現得特別熱情。

“‘什麼也不’,”他露出微妙的笑容,抓住機會說,“這是最好的辦法。我早就對您說過,”他轉向麗莎·梅爾卡洛娃,“為了不感到厭倦,就得不要去想厭倦。這就好比如果怕失眠,您就不應該害怕睡不著,是一樣的道理。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告訴您的,正是這個意思。”

“要是我這樣說了,我會很高興的,因為這不僅聰明,而且是對的。”安娜微微笑著說。

“不,您給說說,為什麼沒法睡著和沒法不厭倦?”

“要睡著,得幹活,而要開心,也得幹活。”

“要是我的工作誰也不需要,又為什麼要去幹活?而我又不會也不願故意假裝。”

“您真是改不了囉。”斯特列莫夫眼睛沒有看她說,接著又轉向安娜。

因為很少見到安娜,他除了一些平淡無聊的玩意兒,沒法對她說什麼。但是,在他說到她什麼時候回彼得堡,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怎麼喜歡她這些平淡無聊的玩意兒時,總是帶著這樣的表情,說明他滿心希望她感到愉快,向她表示自己的尊敬,以及甚至更想入非非。

屠什凱維奇進來了,他宣布大家都等著玩槌球。

“不,請您不要走。”麗莎·梅爾卡洛娃得知安娜要走時,懇求說。斯特列莫夫也一樣。

“區別太大了,”他說,“和這些朋友待過後到弗萊德老婆子那裏去。再說了,對她來說,您去了隻會給她一個發牢騷、說人家壞話的機會,而在這裏,您隻會激發起最美好的、和中傷別人相反的感情。”他對她說。

安娜猶豫不決地沉思了一分鍾。這個聰明人的討好話,麗莎·梅爾卡洛娃對她表達的那種天真的孩子般的好感,以及由於整個自己習慣的社交環境——這一切是那麼輕鬆,而等她去辦的事情是那麼困難,以至頓時猶豫起來,是不是留下,把解釋的沉重時刻往後拖一拖。但是,想到要是自己不作出任何決定,回到家裏等著會怎麼樣,想起自己雙手揪住頭發的樣子,讓她連回憶都覺得可怕,她便向大家告別,然後離開走了。

19

符朗斯基表麵上看雖然過著輕浮的社交生活,其實倒是個深惡雜亂無章的人。小小年紀在中等武備學校讀書時,他就因為陷入困境向人借錢而嚐到過遭受拒絕的屈辱,從此他再也沒有使自己落到那種地步過。

為了使自己的事情總有條有理,他據情況或多或少每年五次關起門來獨自待著,以便把自己的全部事務理得清清楚楚。他把這樣做稱為結賬,或faire la lessive105。

賽馬後第二天,符朗斯基很晚才醒來,沒有刮臉也沒有洗澡,穿上件製服,便把錢、賬單、信件攤在桌子上工作起來。知道他這種情況下好生氣的彼特裏茨基,醒來後見他正坐在桌子旁,沒有打擾他,悄悄穿上衣服出去了。

任何一個知曉自己私事繁雜瑣碎的人,都不由得認為隻有他自己才會遇上這種瑣碎繁雜的麻煩事,但怎麼也沒有想到其他人也像他一樣,受到各自條件的限製。符朗斯基也是這樣一個人。於是,他不無發自內心的自豪感和不無理由地在想,要是處於這麼大困難的條件下,換了另一個人早已狼狽不堪,會被迫幹出蠢事來了。然而符朗斯基感到,正是現在這種時候,他必須考慮並弄清楚自己的處境,使自己不至於手足無措。

符朗斯基把錢作為最容易著手處理的頭一件事兒。他用自己細小的筆跡,把所欠的賬都記在一張信紙上。總的一算,發現自己欠人家一萬七千盧布;還有幾百零頭,為清楚起見給去掉了。算了算錢和銀行存折,他發現還剩一千八百盧布,而收入,到年底就再也不會有了。對欠賬作了反複計算後,符朗斯基把它們分成三類,轉抄了一遍。屬於第一類欠款的,是馬上就得還或至少得準備好現金,以便人家要時即刻就給。這樣的欠款有將近四千:買馬的一千五百,以及為年輕的同事維涅夫斯基作保的兩千五百,他當著符朗斯基的麵把這筆錢輸給了一個賭棍。符朗斯基本來要付這些錢(當時他手頭有),但維涅夫斯基和亞什文堅持由他們付,而不要符朗斯基付,因為不是他輸了錢。這一切都很好,可是符朗斯基清楚,在這件肮髒的事情上,雖然他參與的隻是口頭上為維涅夫斯基擔保,但他必須有這兩千五百盧布,以便隨時把它們扔給那個騙子而不再和他發生任何口舌。就這樣,屬於第一類最重要的,應該有四千。第二類的八千,比較次要一點。這些錢主要用於賽馬時的馬廄、燕麥和幹草的提供者以及一個英國佬馬具匠,等等。這些欠款也得付兩千,才能相安無事。最後一類債款——是欠商店、旅館及服裝師的——那是用不著考慮的。這麼一來,按當前的開支至少得有六千,可他卻隻有一千八百。照大家的看法,對像符朗斯基這樣一個有十來萬盧布收入的人來說,這點兒欠賬似乎不會有什麼困難;可問題是他的錢遠遠不到十萬。他父親是個巨富,其中的一項年收入就有二十萬,可是它沒有在幾個兄弟之間分過。哥哥與沒有一點兒財產的十二月黨人的女兒瓦麗婭·契爾科娃公爵小姐結婚時欠了一大堆債,阿列克謝把父親莊園的全部收入都讓給了他,隻給自己留下了每年兩萬五千盧布。阿列克謝當時對哥哥說,自己還沒有結婚,大概永遠也不會結婚的,對他來說這些錢夠花的了。而哥哥呢,正指揮費用最昂貴的團隊之一,又剛剛結婚,他隻好收下這份饋贈。除那留下的兩萬五千以外,單獨有自己產業的母親每年還給阿列克謝兩萬,可是他把這些錢全部花光了。最近一段時間,母親因為他的戀愛關係在離開莫斯科時和他爭吵過一次,之後就不再寄錢給他了。這麼一來,原來已經養成習慣每年花四萬五千盧布的符朗斯基,今年隻有兩萬五千的收入,現在就陷入困境了。他不能向母親要錢來擺脫困境。昨天他收到母親的一封信,這使他特別生氣。信中暗示說,她準備幫助他在社交界和部隊上取得成功,而不是那種在整個良好的社會出醜的生活。母親想收買他的企圖,深深地刺痛了他,他對她更冷淡了。然而,他不能收回自己說過的慷慨話,盡管模模糊糊預見到自己與卡列寧夫人的關係有出現某種偶然的可能,現在自己也感覺到他說那種慷慨話是輕率的;對像他這樣一個沒有結婚的人來說,那十萬盧布的收入也許全都用得著。但是,收回是不行了。隻要一想到哥哥的妻子,想到這位可愛出色的瓦麗婭怎麼一有合適的場合,就提到她記得並珍惜他的慷慨,他就明白,要收回饋贈給人家的東西不可能。這就如同打女人、偷東西和說謊話一樣,不可能。符朗斯基毫不猶豫地下決心能做和該做的,隻有一個辦法:向高利貸者借錢。這不會有絲毫困難,一般說隻要節省自己的開支,賣掉自己的賽馬,就可以了。這樣決定後,他立刻給不止一次地來信要買他的馬的羅蘭達卡寫了張便條。然後派人把英國佬和高利貸者叫來,並把自己所有這些錢按賬單分配了。處理完這些事情,他給母親寫了一封冷淡、激烈的回信。然後,從皮夾子裏取出安娜的三張便條,重新讀了一遍後,把它們燒了。他回想起昨天和她的談話,陷入了沉思。

20

符朗斯基的生活本來特別幸福,是因為他有一套確定自己該做什麼和不該做什麼的規則。這套規則包羅的條件範圍很小,然而毋庸置疑,符朗斯基從來沒有超出過這個範圍,該做的總是毫不猶豫地去做。這些規則不容置疑地確定——賭棍的錢要付,而服裝師的則不必;撒謊對男人不行,而對女人可以;欺騙誰都不行,但可以欺騙丈夫;不能原諒侮辱,卻可以侮辱人,等等。所有這些規則也許都是不合理的、不好的,但它們是不容置疑的,因此符朗斯基執行時總是感到心安理得,並可以把頭抬得高高的。隻是最近一段時間來,因為自己和安娜的關係,符朗斯基開始感到自己的一套規則不完全決定得了所有的條件,而且看到將來會出現一些使自己找不到指導方針的困難和疑問。

對他來說,自己對安娜及對她丈夫的態度是簡單而清楚的。在他作為指導的一套規則中,對這種態度有清楚而明確的規定。

她是一個正派女人,把自己的愛情獻給了他,他也愛她,因此對他來說,她是個要比合法的妻子更值得尊敬的女人。不用說自己通過言語、暗示侮辱她,就連不向她表示出一個女人僅能指望的那份尊敬,他都寧肯先砍下自己的一隻胳膊。

對社會的態度也是清楚的。大家都可以知道、懷疑這事兒,可是沒有人會敢於說出來。否則的話,他一定會迫使饒舌的人住嘴,並敬重自己所愛的那個女人已不具有的名譽。

對丈夫的態度,比什麼都清楚。從安娜愛上符朗斯基的那一刻起,他就認為有權把她看成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丈夫成了隻是個多餘的和礙事的人。無疑,他處於可憐的境地,可有什麼辦法呢?丈夫擁有的權利就是雙手拿起武器滿足恢複名譽的要求,僅此而已,而對這一點,符朗斯基從一開始就準備好了。

但是近來,自己和安娜之間的關係出現了新的變化,符朗斯基為自己的不確定性感到害怕。昨天,她才向他宣告自己懷孕了。於是,他感到了她等著他回應的和這個消息要求他的某種東西,而這一點,在他那套生活規則中卻完全沒有確定。確實,這給了他當頭一棒,她宣告自己情況的頭一瞬間,他的心就提示他,要求她丟下丈夫。他這樣說了,可現在進行全麵仔細的考慮時,他清楚地發現最好避免這樣做,而在對自己這麼說的同時,又害怕——這樣是否不好?

“假如我告訴她丟下丈夫,那等於意味著和我結合。我有這個準備嗎?我現在沒有錢,怎麼帶她走?就算我能夠安排這事兒……可是我在服役,怎麼帶她走?如果我這麼說了,那得有所準備,就是說,有錢並退役。”

於是他沉思起來。要不要退役的問題,把他帶到另一個隱秘的、隻有他一個人知道的、幾乎是自己一輩子主要而且是內心的興趣上去了。

追求功名是他從童年和少年時代老早就抱有的幻想,這種他自己並不承認的幻想是那麼強烈,以至於這種激情和他的愛情發生了搏鬥。在社交場中和公務上,他的起步是成功的,然而兩年前他犯了個大錯誤。為了顯示一下自己的獨立性和得到提升,他拒絕了提供給自己的一個職位,指望這樣會提高自己的身價,結果是他太冒失了,人家從此不再過問他的事情。他沒有任何辦法,隻能表現出落落大方的樣子,仿佛他並不生任何人的氣,毫不認為自己受了誰的委屈,倒寧願人家讓他安靜,因為他高興這樣。實際上呢,從去年到莫斯科來的時候,他就已經不高興了。他感到一個人這種獨立的情況,什麼都能做又什麼也不願做,於是開始泄氣了。許多人也開始認為他除了做一個誠實和善良可愛的人以外,什麼也不會。他與卡列寧夫人的關係引起了巨大轟動,吸引了普遍注意,這給了他新的光彩,使那揪心的功名心一時平息下來,但一星期以前,這種追求功名的揪心欲望又以新的力量起來了。他青年時代的朋友,也是一個社會圈子的中等武備學校同學謝爾普霍夫斯科依,和他同一期畢業,兩人無論在班裏和做體操時,還是在調皮搗蛋和追求功名的幻想方麵都互相競爭。幾天前,他從中亞地區回來了。此人在那裏連升兩級後,還獲得將軍的獎章,這對這麼年輕的軍官來說是極其困難的。

他一來到彼得堡,人們就紛紛議論這是顆再次冉冉升起的一流明星。他是符朗斯基的同齡人和同窗,已經是位將軍了,並等待一項能影響國家事務進程的任命。符朗斯基雖然獨立不羈風頭勁健,還得到一位美妙絕倫的女人的愛情,卻不過是個獨立到愛幹什麼都可以的騎兵大尉。“當然,我並不妒忌也不能妒忌謝爾普霍夫斯科依,但他的提升向我表明值得等待時機,像我這樣一個人的提升,也許是很快的。三年前,他還是我現在這樣的地位。一退役,我就把自己的前程毀了。留在部隊裏,我毫無損失。她自己也說,她不想改變自己的處境。而我有她的愛情,就無須妒忌謝爾普霍夫斯科依了。”於是,他慢慢地捋捋自己的小胡子,從桌子邊上站起來,在房間裏走了一圈。兩隻眼睛特別明亮地在閃爍,他感到了自己在弄清情況後固有的那種堅定、平靜和高興的精神狀態。一切都像以前清完賬後一樣清楚和明了。他刮了臉,洗了個冷水澡,穿好衣服,就出去了。

21

“我是來接你的。你這次清賬搞了好長時間,”彼特裏茨基說,“怎麼,完了?”

“完了。”符朗斯基回答說。他的眼裏流露出笑意,小心翼翼地摸摸胡子根,好像清理完自己的事務後,任何一個冒失和急躁的動作都會使它遭受破壞似的。

“每次這樣以後總像剛洗完澡出來似的,”彼特裏茨基說,“我從格裏茨克(他們這樣稱呼團長)那裏來,等你呢。”

符朗斯基沒有回答。他瞥了一眼同事,在想別的事情。

“對了,這是他那裏的音樂嗎?”他說,同時留神聽起傳到這邊的熟悉的管樂低音、波爾卡舞曲和華爾茲舞曲的聲音來,“慶祝什麼?”

“謝爾普霍夫斯科依來了。”

“啊啊!”符朗斯基說,“我還不知道呢。”

他一雙眼睛帶著微笑,閃爍得更明亮了。

既然已經下決心以愛情為幸福,就得為它犧牲自己的功名了——至少自己承擔了這種角色——於是,符朗斯基就既無法去妒忌謝爾普霍夫斯科依,也不為他到團裏來不先來看自己而難過。謝爾普霍夫斯科依是朋友,他為他高興。

“啊,我很高興。”

團隊長傑明占用了地主家的一幢大房子。整整一幫人都在一麵寬敞的陽台上。在院子裏,首先映入符朗斯基眼簾的,是一隊身穿製服,站在伏特加酒桶旁邊的歌手和被軍官們圍著的團長那健壯開心的形象;邁上陽台的頭一級台階,他就大聲嚷嚷著演奏完奧芬巴赫卡德裏爾舞曲的樂隊,邊下命令邊向站在一旁的士兵們揮揮手。一群士兵、騎兵司務長及幾個士官和符朗斯基一起向陽台走去。回到桌子那邊的團隊長拿著隻酒杯又走到台階上,宣布舉杯:“為了我們以前的同事和勇敢的將軍謝爾普霍夫斯科依公爵的健康。烏拉!”

繼團隊長之後,謝爾普霍夫斯科依也手拿酒杯笑眯眯地出來了。

“你越來越年輕了,邦達連科。”他對站立在自己正對麵,服二期兵役的雄赳赳臉頰紅潤的騎兵司務長說。

符朗斯基三年沒有見到謝爾普霍夫斯科依了。他變得結實了,留起了絡腮胡子,可他還是那麼挺直端正,與其說瀟灑驚人,不如說臉部和身材都顯得溫柔而高雅。符朗斯基注意到他身上有一個變化,便是往往留在一些取得成功又受到普遍尊敬的人臉上那種平靜的容光煥發。符朗斯基熟悉這種容光煥發,因此立刻在謝爾普霍夫斯科依身上發現了它。

謝爾普霍夫斯科依從階梯上下來時,看見了符朗斯基。歡樂的微笑使得他更加神采飛揚。他把腦袋往上一仰,舉杯向符朗斯基致意,並以這個動作表示不得不先到騎兵司務長那邊去。那一位已經挺過身子,撅著嘴唇等待親吻了。

“瞧,那是他!”團隊長叫喊起來,“而亞什文對我說,你心情憂鬱。”

謝爾普霍夫斯科依吻了吻英俊的司務長濕潤鮮嫩的嘴唇,用手絹擦了擦嘴巴,便來到符朗斯基麵前。

“好啊,我真高興!”他說著,同時握握他的一隻手並把他拉到旁邊。

“您照顧他們一下!”團隊長向亞什文叫嚷著,同時指指符朗斯基,就到下邊的士兵們那裏去了。

“你昨天怎麼沒有去看賽馬?我以為在那裏會見到你的。”符朗斯基仔細打量著謝爾普霍夫斯科依,說。

“我去了,不過去得晚。對不起,”他補充說,並轉過去吩咐副官,“請代表我下令發給大家每個人,一點兒意思,有多少算多少。”

他隨即忙著從皮夾子裏取出三張一百盧布的鈔票,有點兒紅了臉。

“符朗斯基!來吃點兒什麼還是喝點兒?”亞什文問,“喂,拿點兒到這裏來給伯爵吃!而這個,把它喝了。”

在團隊長那裏,狂飲持續了好長時間。

喝了很多酒。大家把謝爾普霍夫斯科依連連抬起來,往上拋又接住。然後,又把團隊長抬起來往上拋。然後,團隊長親自和彼特裏茨基在歌隊麵前跳舞。後來,團隊長稍稍有點兒吃不消了,便在院裏的長板凳上坐下來,開始向亞什文證明俄羅斯對普魯士的優越性,特別是騎兵進攻方麵,這時,狂飲也停歇了一會兒。謝爾普霍夫斯科依進屋到衛生間洗手,發現符朗斯基也在那裏;符朗斯基在用水衝自己的腦袋。他脫了製服,把長滿毛發的紅潤脖子伸到水龍頭底下,用雙手正擦洗它和頭部。洗完後,符朗斯基坐到謝爾普霍夫斯科依旁邊。他們兩個就坐在這裏的長沙發上,開始進行一次對雙方都很有趣的談話。

“你的事兒,通過妻子我全知道了,”謝爾普霍夫斯科依說,“我為你常見到她感到高興。”

“她和瓦麗婭要好,這是我僅有的高興相見的兩位彼得堡女人。”符朗斯基微笑著回答。他微笑是因為自己事先猜到了要涉及的話題,這一點使他感到高興。

“僅有的兩位?”謝爾普霍夫斯科依微笑著反問。

“是啊,我也知道你,但不隻是通過你的妻子,”符朗斯基以嚴厲的麵部表情製止這一暗示說,“我為你的成功感到很高興,不過一點兒也不覺得吃驚。我期待的,還要多些。”

謝爾普霍夫斯科依微微笑了笑。他顯然為對自己有這種看法感到高興,並自以為無須掩飾這一點。

“我倒相反,坦率地說,以前還沒期待那麼多。不過我高興,很高興。我虛榮,這是我的弱點,我自己也承認。”

“假如沒有成功,也許你就不承認了。”符朗斯基說。

“我不認為這樣,”謝爾普霍夫斯科依又微微笑了笑,“我不是說沒有這就不值得活了,但會覺得乏味的。當然,我也許是錯的,不過我覺得我對自己所選擇的那個活動領域有幾分才能。再說要是由我掌握權力,不管是什麼樣的權力,要比我所知道的許多人掌握它來得好,”謝爾普霍夫斯科依帶著意識到自己成功的得意勁兒說,“因此,越接近這一點,我就越滿意。”

“這對你也許是這樣,但不是對所有的人。我也曾經這樣認為,結果卻發現,不值得隻為這一點活著。”符朗斯基說。

“正是這樣!正是這樣!”謝爾普霍夫斯科依大笑說,“我就是從聽說你,聽說你拒絕後開始……當然,我支持你。但凡事都有個方式。而我認為,行為本身是好的,可是你做得不像應該的那樣。”

“做過的事情已經做了,而且你知道,我對自己做過的事情從不反悔。再說,我覺得很好。”

“很好——是暫時的。可是你並不滿足於這樣。我對你哥哥不這樣說,那是個可愛的孩子,就像我們的這位主人。瞧他!”他聽到“烏拉”的歡呼聲補充說,“他是高興,而這樣不會使你感到滿足的。”

“我不說感到滿足。”

“不隻這一點。像你這樣的人,是很被需要的。”

“誰需要?”

“誰需要?社會啊。俄羅斯需要一批人,需要一個黨,不然的話,大家都漸漸將變成一群牲口。”

“這是為什麼?指貝爾捷涅夫的黨反對俄國共產黨人?”

“不,”謝爾普霍夫斯科依擔心人家懷疑自己這麼愚蠢,便蹙起眉頭說,“Tout caest une blague106。這個從來就有,將來還會有。沒有什麼共產黨人。但是那些搞陰謀的人從來都得空想出一個什麼有害而危險的黨。這是老把戲。不,需要一個像你我這樣獨立的實權人物組成的黨。”

“可是為什麼呢?”符朗斯基提了幾個有權力的人,“可是為什麼他們不是獨立的人?”

“隻因為他們沒有或者生來就不曾具有獨立的財產,沒有門第,不像我們那樣一生下來就靠近太陽。他們是可以用金錢或恩惠收買的。而為了維持自己的地位,他們得想出一種方針。於是他們就推行什麼連自己都不相信的思想和方針,製造出種種罪惡;而這整個方針隻不過是謀取公職和多少多少薪金的一種手段。Cela n\u0027est pas plus fin que ca107,隻要你瞧瞧他們的內幕。也許,我比他們差,比他們蠢,盡管我看不出自己為什麼不如他們。但我和你都有一種顯然是重要的優越性,那就是我們難以被收買。而現在,這樣的人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

符朗斯基仔細聽著,吸引他的主要不是謝爾普霍夫斯科依說的內容本身,而是他對事情的那種態度。此人已經在考慮與當權者作鬥爭,而且當自己在公務上隻關心騎兵隊的時候,他在這個權力的世界中已經有了自己的好惡。符朗斯基也明白了,謝爾普霍夫斯科依以自己不容置疑的周密思考和理解事物的才能,以其在自己生活那個階層中難得遇見的聰明和口才,能成為一個強有力的人物。因此,不管他感到多不好意思,卻還是妒忌了。

“為此我畢竟還缺少一樣主要的東西,”他回答說,“缺少得到權力的願望。曾經有過,但是過去了。”

“原諒我,這不是真的。”謝爾普霍夫斯科依微笑著說。

“不,是真的,是真的!……現在。”為了表示誠意,符朗斯基補充說。

“對了,確實是現在,這是另一回事了;可是這個現在不會是永遠的。”

“可能。”符朗斯基回答。

“你說可能,”謝爾普霍夫斯科依仿佛猜到了他的想法,繼續說,“而我對你說是顯然。我正因為這個想見你的。你的行為像你該做的。這一點我理解,可是你不該長久這樣下去。我隻請你給我carte blanche108。我不保護你……但我又為什麼不保護你呢?你保護過我多少次呀!我希望我們的友誼比這更高。對,”他說著,溫柔得像個女人似的對他微微笑了笑,“給我carte blanche,你離開團隊吧,我就不讓人察覺地使你得到提升。”

“可是你要明白,我什麼也不需要,”符朗斯基說,“但願一切都同原來一樣。”

謝爾普霍夫斯科依欠身起來,站在他對麵。

“你說要一切都同原來一樣。我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但是你聽著:我們是同齡人;也許,你認識的女人比我多。”謝爾普霍夫斯科依的微笑和手勢說明符朗斯基不用害怕,他觸及痛處是溫柔而小心的,“可是我結了婚,請你相信,了解一位你愛的妻子後(正像誰寫過的那樣),你將會更好地了解一切女人,就算你曾經認識上千個。”

“我們這就過來!”符朗斯基對一個往房間裏瞧並叫他們到團隊長那裏去的軍官嚷道。

這時候,符朗斯基倒是想聽完並弄清楚他將對他說些什麼。

“這也就是對你的意見。女人——是一個人事業上主要的絆腳石。愛一個女人又要做好某件事情是困難的。愛一個女人又絕不受影響,這隻有一個辦法——就是結婚。怎麼,怎麼對你說呢,我想,”喜歡打比方的謝爾普霍夫斯科依說,“等一等,等一等!對了,就好比扛fardeau109同時又要用雙手做什麼事,這隻有把fardeau捆在背上才辦得到——而這就是結婚。這是我在結婚後才體會到的。我的一雙手突然空出來了。如果不結婚而扛著fardeau——兩隻手忙乎著呢,什麼也幹不了。你看看馬尚諾夫、克魯波夫,他們都因為女人斷送了自己的前途。”

“那是什麼樣的女人!”符朗斯基說,同時回憶起與剛才提到的兩個人發生關係的一名法國女郎和一個女演員。

“女人在社交場中的地位越穩固,情況就更糟。這就好比不僅用兩隻手扛fardeau,而是得把她從別人那裏奪過來。”

“你從來沒有愛過。”符朗斯基輕輕地說,他眼睛看著前麵,心裏卻想著安娜。

“也許吧。但是你要記住我對你說過的話。再有:女人都要比男人更實際。我們出於愛情幹著某種重大的事業,而她們總是terre-à-terre110。”

“這就來,這就來!”他對進來的仆人說。然而,那仆人並不是他以為的那樣再次來催促他們的。仆人給符朗斯基送來一張便條。

“有個人從特維爾斯卡婭公爵夫人那裏給您帶來的。”

符朗斯基打開便條,便滿臉通紅了。

“我有點兒頭疼,我回家去了。”他對謝爾普霍夫斯科依說。

“好吧,那就再見。你給我carte blanche嗎?”

“以後再說吧,到了彼得堡我去找你。”

22

已經快六點鍾了,為了及時趕到,同時又不乘自己那輛大家熟悉的馬車去,符朗斯基便坐進亞什文的出租轎式馬車裏,並吩咐要盡量快些。這是一輛舊式的四座位出租轎式馬車,很寬敞。他坐在一個角落裏,把兩條腿擱在前排的位置上,沉思起來。

模糊地意識到自己的事務已經理清楚,模糊地回憶起把他看成需要的人的謝爾普霍夫斯科依的友誼和奉承,以及主要是等待約會——一切都融合成一個對生活充滿歡樂的總印象。這種感覺是那樣強烈,以至於他不由得微笑起來。他伸開雙腿,把一條腿放在另一條腿的膝蓋上,並用一隻手抓住它,撫摸著昨天摔倒時傷著的富有彈性的小腿,向後仰過身子,深深呼吸了幾次。

“好,很好!”他自言自語道。他以前常常經受到對自己軀體的歡樂意識,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愛自己和自己的軀體。他為一條有力的腿上這種輕微的疼痛感到愉快,對呼吸時自己胸部筋肉的運動感到愉快。那種最晴朗又涼絲絲的八月天,使安娜產生毫無希望的感覺,而他則仿佛覺得令人振奮,有生氣,就連用涼水淋過後的臉和脖子也感到清新爽快。在這種新鮮空氣裏,他覺得自己小胡子上發出的潤發油氣味特別好聞。從轎式馬車窗子裏看到的一切,這涼爽清潔的空氣中的一切,在這日落時蒼白的亮光下,也如他本人一樣清新、快樂和精力充沛:在剛落下太陽的閃閃亮光中的屋頂、建築物角落和圍牆的鮮明輪廓,偶爾碰上的步行者及輕便馬車的形象,樹木和野草一動不動,一行行整齊的種著土豆的畦溝的田野,以及由房屋、樹木、灌木叢和土豆畦內投下的斜影。這一切恰似一幅剛完成和塗上油彩的優秀風景畫一樣絢麗。

“趕快,趕快!”他向馬車夫說著,從窗子探出身來並從口袋裏掏出一張三盧布的鈔票,把它塞給回過頭來的馬車夫。馬車夫的一隻手在車燈旁摸來摸去,隻聽得鞭子啪的一聲,轎式馬車便順著平坦的大道疾馳起來。

“除了這幸福,我什麼,什麼都不需要,”他心想,同時注視兩扇窗子中間那個鈴鐺骨紐,暗自想象著他最近一次見到的安娜的模樣,“而且,我越來越愛她了。瞧,這是弗萊德住的公家別墅花園。這裏,她會在什麼地方?什麼地方?怎麼回事兒?為什麼她約我在這裏見麵,還在貝特西的信裏附來?”到這時他才想了一下;但已經沒有時間去想了。還沒有到達林蔭道,他就讓馬車夫停下,打開車門,馬車還沒有停穩,就跳下來走到通向房子的林蔭道上。林蔭道上沒有一個人,但扭過頭往右邊一看,他瞧見她了。她的臉被麵紗遮著,但他那歡樂的目光一下就抓住了她獨有的背部動作、傾斜的肩膀及頭部的姿勢,立刻好像有一股電流貫通他的全身。他以一種新的力量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從兩條富有彈性的腿部的動作,到呼吸時肺部的活動,都有一種使自己嘴唇癢嗬嗬、甜絲絲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