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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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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到他麵前,緊緊握住他的一隻手。

“我叫你來,你沒有生氣?我必須見到你。”她說;接著,他從麵紗下看到她兩片嘴唇認真又嚴厲的線條,心緒立刻改變了。

“我,生氣!但是你怎麼來的,要上哪兒?”

“全無所謂,”她邊說邊把自己的一隻手放到他的手上,“我們走,我要和你談一談。”

他知道為什麼事兒了,這次約會不會是高興的了。在她麵前,他沒有了主意;還不知道她擔心的原因,他已經感到這種擔心不由自主地也傳給了他。

“怎麼了呀,怎麼了?”他用胳膊夾緊她的一隻手問道,力圖從她臉上看出她的心事。

她默默地走了幾步,鼓起精神突然停了下來。

“昨天我沒有告訴你,”她急速而沉重地呼吸著開始說了,“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回家時,我向他坦白了一切……說了我不能做他的妻子,因為……全都說了。”

他聽她說著,不由得側過整個身子,仿佛想借此緩和她處境的沉重性。但她一說完了這個,他突然挺直身子,而且臉上露出驕傲而嚴厲的表情。

“是的,是的,這樣更好,更好一千倍!我明白,這有多麼痛苦。”他說。

但是她沒有聽他說話,她是根據他的臉部表情在猜測他的想法。她沒法知道,符朗斯基臉部表情表達的是他產生的頭一個想法——現在免不了要決鬥了。她的頭腦裏從來沒有過決鬥的想法,因此她對這種瞬息間嚴厲的表情作了另外的解釋。

收到丈夫的那封信以後,她已經從心靈深處知道一切都將是老樣子,她將沒法無視自己的處境,撇下兒子與情人結合。在特維爾斯卡婭公爵夫人那裏度過的早上,使她更堅信這一點。不過對她來說,這次約會畢竟是異常重要的。她原希望這次約會能改變他們的處境,使自己得到挽救。要是他聽到這消息時態度堅決、熱烈,沒有一分鍾的動搖,對她說:“拋下一切,和我一起逃走!”她一定會丟下兒子,和他一起出走。然而這個消息沒有在他身上引起自己所期待的那種情況,他隻是好像受了什麼侮辱的樣子。

“我一點兒也不感到沉重。這是自然地發生的,”她憤憤地說,“你瞧……”她從手套裏取出丈夫的一封信。

“我理解,理解,”他打斷她,接過信,卻沒有看它,而是竭力寬慰她,“我希望一點,我懇求一點——打破這種局麵,把自己的生命獻給你的幸福!”

“你為什麼對我講這個?”她說,“難道我會懷疑這一點嗎?要是我懷疑的話……”

“這是誰來了?”符朗斯基指著迎麵走來的兩位太太突然說,“也許,人家知道我們。”於是連忙拉住她跟著自己向另一條側麵的小徑走去。

“哎呀,我無所謂!”她說。她的嘴唇在哆嗦。他還覺得她的一雙眼睛正從麵紗裏帶著古怪憤怒的神情在瞧他。“我是說,問題不在這裏。我不能懷疑這事兒;可這是他給我寫的什麼,你看看吧。”她又停下來。

符朗斯基再次像一開始聽到她和丈夫決裂的消息時那樣讀著信,不由得陷入自己對受侮辱的丈夫態度引起的自然的印象中。現在他雙手拿著他的信,不由自主地設想大概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將在自己家裏收到要求決鬥的挑戰,那時他臉上會浮現同現在一樣冷漠和驕傲的表情,向空中放一槍,然後站在那裏等著被侮辱的丈夫的射擊。他腦子裏同時又閃過一個念頭,覺得自己剛對謝爾普霍夫斯科依說過,他今天早上也在想——還是不使自己受束縛的為好——他也知道,不能把這個想法告訴她。

看完信,他向她抬起雙眼,目光中流露出一種猶豫的神情。她立刻明白,他本人在這之前已經考慮過此事了。她知道不管他說什麼,都不會把現在的全部想法說出來的。她還明白,自己最後的希望落空了。這不是她所期待的結果。

“你看,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她聲音顫抖地說,“他……”

“原諒我,但我為此感到高興,”符朗斯基打斷說,“看在上帝的分兒上,讓我把話說完,”他補充說,同時用目光懇求她給他點兒時間把話解釋清楚,“我高興的是,這事兒不能,無論如何也不能像他所提出的那樣繼續下去了。”

“為什麼不能呢?”安娜忍住眼淚說,顯然不認為他要說的話會有任何意義。她感覺到自己的全部命運已經決定了。

符朗斯基是想說,在依他看來是不可避免的決鬥以後,這事兒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可是他卻說了另外的話。

“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我勸你現在就別管他了。我希望,”他感到不安並臉紅了,“你讓我來安排和考慮我們的生活。明天……”他開始說。

她沒有讓他說完。

“那兒子呢?”她叫嚷起來,“你看看他寫的——得丟下兒子,可是我不能也不想這樣做。”

“可是,看在上帝分兒上,怎麼更好些?丟下兒子,還是繼續這種屈辱的處境?”

“對誰屈辱的處境?”

“對大家,而更主要是對你。”

“你說是屈辱的……你別這樣說。這種話對我沒有意思。”她聲音顫抖地說。她現在不願他說假話。對她來說,剩下的隻有他的愛情這一點了,而她願意愛他。“你要明白,對我來說,從自己愛上你的那一天起,一切全都變了。對我來說,唯一的一件事情——就是你的愛情。我有它,就感到自己是那麼高尚,那麼堅強,以至於什麼對我來說都不會是屈辱的。我為自己的處境感到驕傲,因為……我為那……感到驕傲,驕傲……”她沒有說完自己為什麼驕傲。害羞和失望的眼淚噎住了她的嗓子。她停下來,哭了。

他也感到自己的喉嚨被什麼堵著,鼻子發酸,他有生以來頭一次打算哭出來。他說不出是什麼東西這麼打動了自己;他覺得她可憐,又感到無法幫助她,同時還知道她的不幸是他造成的,是他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難道離婚不可能?”他無力地說。她沒有回答,隻搖搖頭。“難道不能帶著兒子離開他嗎?”

“是啊。可這一切取決於他。現在我該到他那裏去了。”她幹巴巴地說。她認為一切都將是老樣子的預料,得到了證實。

“星期二我到彼得堡去,一切都會解決的。”

安娜曾吩咐自己打發走的轎式馬車到弗萊德家花園的籬笆附近來接她,這時已經到了。和他告別後,安娜就離開回家了。

23

星期一,“六月二日委員會”舉行例會。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走進會議廳,和通常一樣與委員們和主席打過招呼,便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來,把一隻手放在已準備好的一堆文件上。這些文件中,有他需要的證明材料及他準備發表的一項聲明的提綱。其實,他無須證明材料。他全都記得,並認為不必通過記憶反複去重溫自己要說的內容。他知道,到時候看見仇敵竭力想裝得若無其事的臉部表情時,自己就會脫口而出滔滔不絕,會比他現在準備的更出色。他覺得自己演說的內容是那樣重要,每字每句都有意義。此外,他在聽例行的報告時,總是一副最無辜和不傷人的樣子。瞧他那雙白皙而筋絡鼓起的手,長長的指頭那麼溫柔地撫摸著放在自己麵前的白紙文件的兩旁,那種疲倦的腦袋朝一邊歪斜的表情,誰也不會想到現在從他嘴裏就要說出的話,將引起可怕的哄堂大亂,弄得委員們大叫大嚷,互相打斷,迫使主席隻好要求大家遵守秩序。報告結束時,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以輕輕的平靜的聲音提出關於外地人的安置問題,宣稱他有幾點設想要說。注意力轉到了他身上。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清了清嗓子,也沒有去看對手,但是像他發言時通常所做的那樣,注視著坐在自己麵前的那個人——一個在委員會裏從不發表意見的溫和小老頭,開始闡述自己的想法。當問題涉及根本的相關法律時,仇敵們起來進行反駁。同樣是委員會成員和同樣被觸怒的斯特列莫夫作了辯護——總之,會議開得像暴風雨,一片亂哄哄;但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勝利了,他的建議被接納了;任命成立三個新的委員會,而且第二天,相當規模的彼得堡社交界談的都是這次會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成功,甚至比他預料的還大。

第二天,星期二早晨,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醒來後滿意地回想起昨天的勝利,當辦公室主任為了討好他,把聽到的委員會裏發生的事件告訴他時,他想顯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還是忍不住微微笑了。

因為在和辦公室主任一起辦事,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完全忘了今天是星期二,是他計劃好要接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回來的日子,因此當仆人稟報她回來時,他吃了一驚,不無懊惱地呆住了。

安娜回到彼得堡正好是清早,據她的電報,派了一輛轎式馬車去接,因此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應該知道她回來。可是她回來時,他沒有去接。仆人告訴她,說他還沒有出來,正和辦公室主任忙著。她吩咐人去告訴丈夫一聲,說她回來了,便走進自己房裏整理東西,等著他到她這裏來。但是過了一小時,他也沒有來。她便借口有事到餐廳去,故意大聲說話,指望他會到這裏來,可是他沒有出來,盡管她聽到他已經把辦公室主任送出了房門。她知道他照例快要上班去了,而自己則想在這之前見到他,以便把他們之間的關係確定下來。

她穿過大廳,果斷地向他那邊走過去。當她走進他的書房時,他正一身文官製服,一個胳膊肘靠著坐在小桌子邊上,兩眼憂鬱地注視著前麵,顯然是準備好要出去了。是她比他先看到對方,因此她知道他在考慮她的事兒。

見到她後,他想站起來,卻沒有這樣做,然後他的臉刷地就紅了,這是安娜以前從未見過的。他很快站起來迎接她,目光不是落在她的眼睛上,而是落在她稍高一點兒的前額和發型上。他走到麵前,拉起她的一隻手並請她坐下。

“我為您的回來感到高興。”他在她身邊坐下來說,而且看樣子想說什麼話,幾次想開口卻都打住了。她對這次見麵雖然是準備好了,要奚落他,但現在卻又不知道對他說些什麼,而且可憐起他來了。因此,保持了相當長時間的沉默。“謝遼若身體好嗎?”他說了,沒有等到回答,又補充了一句,“我今天不在家吃午飯,而且現在就得走。”

“我想到莫斯科去。”她說。

“不,您回來了,這樣做很好,很好。”他說完,又沉默了。

看他沒先說,她便先開口了。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她一邊說,一邊留神看著他,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他那注視著她發型的目光,“我是個有罪的女人,我是個壞女人,但我還是原來的我,還像那次對您說的一樣,我來是告訴您,我沒法作任何改變。”

“我沒有問您這件事情,”他突然說,同時堅決地用憎恨的目光直視她的雙眼,“我料想也是這樣。”他憤怒地說,但又竭力控製住了自己。“不過,和我當時對您說的和寫信告訴過您的一樣,”他用尖利的聲音說起來,“我現在重複一遍,我無須知道這件事情,也不過問這件事情。不是所有的妻子都像您一樣善良,急於把這麼愉快的消息告訴丈夫。”他在“愉快的”這個詞兒上特別加強了語氣。“我不過問這件事情,隻要別人不知道,我的名譽暫時不受玷汙就行;因此,我隻警告您,我們的關係應當像原來那樣,不過若您搞得名譽掃地,我也會采取措施保全自己的。”

“但是我們的關係不可能像原來那樣了。”安娜帶著羞怯的聲調說,同時驚恐地注視著他。

當看到這種平靜的姿勢,聽到這種刺耳的孩童般訕笑的聲音時,她對他的厭惡代替了原來的憐憫,因此她開始感到害怕,但是不管怎樣得明確自己的處境。

“我不能做您的妻子了,既然我……”她開始說。

他惡狠狠而又冷酷地哈哈笑了起來。

“看來是您選擇的那種生活影響了您的思想。我既很尊重您,又很蔑視您……我尊重您的過去,輕視您現在……您對我的話的理解離我的本意太遠了。”

安娜歎了口氣,並低下了頭。

“不過我不理解,像您這樣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他繼續憤憤地說,“在直接向丈夫宣告自己的不忠,卻並不感到這有任何不體麵,相反,您好像認為妻子對丈夫的不忠倒體麵了。”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您要我怎麼樣?”

“我要的是,別讓我在這裏見到那個人,並要您的行為不至於使社交界和仆人們指指點點說閑話……讓您不要再見他。這並不過分吧。而這樣一來,您可以在不盡忠實的妻子的義務同時享受一個忠實的妻子的權利。這就是我要對您說的一切。現在我該走了。我不在家吃午飯。”

他站起來,向門那邊走去。安娜也站起來了。他默默地側過身子,讓她先走。

24

對列文來說,在草垛上的一夜沒有白白度過,他對自己經營的那個田莊也失去了任何興趣。雖然收成非常好,但像今年這樣遇到那麼多挫折,他和農民們之間的關係那麼敵對,是從來沒有,至少他覺得是從來沒有過的,而且這種挫折和敵對的原因,他現在完全明白了。親自幹活所感受到的快慰及過後與農民們的接近,這些願望在那個晚上他已不再是幻想,成了他經過仔細考慮要實現的計劃——所有這一切是那麼大地改變了他對自己經營的田莊的看法,以至於他再也不能從中找到原來的興趣。而且他也無法忽視自己與工人們那種不愉快的關係,而他曾經把自己和工人們的關係看成是一切的基礎。一群都像帕瓦一樣的改良母牛,全部施了肥用犁翻耕過的土地,九塊用柳條籬笆隔開的耕地,深耕後施了基肥的九十俄畝地,條播機,等等——所有這一切,假如隻要由他自己或由他和夥伴以及同情他的人們完成,就好極了。但是,他現在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在寫一本關於農業的書,書中認為經營的主要因素是工作人員,這給了他很大幫助)——自己經營田莊不過是他與工人們之間一種殘酷頑強的鬥爭。在這場鬥爭中,他這一方麵,是力圖要把一切搞得最好,而另外一方麵呀——是一切順其自然。結果他在這種鬥爭中發現,自己盡了最大的努力,另一方卻提不起任何勁來,甚至連想都不想,結果是田莊的任何一方都不滿,還白白地使壞了好好的工具、好好的牲口和土地。更糟糕的是不隻是完全白白地消耗了花在這事兒上的精力,現在他還感到,他耗費精力要弄清經營這件事毫無意義。實際上,鬥爭的意義在哪裏?他對每一分錢都精打細算(因為否則的話,一放鬆,自己就沒有錢給工作人員付工資了),而他們隻想安安穩穩、快快活活地幹活,就像他們已經習慣的那樣。從他的利益出發,是要每個工作人員盡量多幹活,而且不要忘記盡量別損壞條播機、馬拉的脫粒機和耙子,並時時想著自己在幹的活計;工人們呢,想的卻是幹活能盡量開心些,多休息,主要的是能不用動腦子,無憂無慮地幹活。今年夏天,列文每走一步都看到這一點。他派人去割做幹草的三葉草,選擇的是幾塊長滿野草和艾蒿而不適合留種的孬地,他們卻把幾塊留種用的最好的地給割了,還辯解說是管家吩咐這麼幹的,並安慰他說那草做幹草一定很好;可是他知道,其實是因為這幾塊地的草好割。他派了一台翻草機去翻幹草,可是剛翻開頭幾行就給弄壞了,因為農民坐在馭座上,抖動的機翼使他頭悶,沒駕駛好。仆人還對他說:“您請別擔心,女人們會把草翻抖好的。”犁也不適用,因為農民根本就沒有想到要把翹起的犁頭放低,所以使勁搖轉犁頭,這樣既折磨牲口又毀壞了土地。他們把馬都放到小麥地裏,因為沒有一個工作人員願意當夜間看守。盡管下過命令要工作人員輪流守夜,而萬卡還是幹了一整天活後就睡著了,他對自己的過失表示後悔,說:“隨您咋辦吧。”三頭最好的小牛,因為沒有飲水就放到三葉草地裏,結果吃得太飽,脹死了。他們還怎麼也不願相信小牛是被三葉草脹死的,還拿鄰村三天內死了一百二十頭牲口來安慰他。發生所有這一切,倒也都不是因為誰對列文或他的田莊經營有意使壞;相反,他知道他們都喜歡他,認為他是個沒架子的老爺(這是最大的誇獎);但他們這麼做隻是為了想開開心心、無憂無慮地幹活,而他的利益,他們不但不關心、不理解,而且還死死認定必然與他們的正當利益衝突。對自己的田莊經營,列文早就感到不滿意了。他看到船漏水了,但沒有找到也沒有去尋找漏水的地方,也許是故意在欺騙自己吧。但是,現在他再也不能欺騙自己了。他經營的田莊,他不僅變得毫無興趣,也厭煩了,他無法再幹下去了。

而且他想見而沒法見的吉蒂·舍爾巴茨卡婭,就在離他三十俄裏的地方。他到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奧勃朗斯卡婭家去的時候,她倒是叫他再去向她妹妹求婚,聽她的意思,這次她妹妹一定會答應。列文本人見到了吉蒂·舍爾巴茨卡婭後心裏明白,自己仍愛著她,不過他知道,她在奧勃朗斯基家,自己就不能到那裏去。他向她求婚及被她拒絕這事兒,成了他和她之間一道無法跨越的障礙。“我不會因為她沒法成為她所愛的那個人的妻子,就要求她做我的妻子。”他對自己說。想到這一點,他對她開始變得冷漠,懷有敵意。“我無法同她平心靜氣地說話,無法沒有怨恨地看著她,她也隻會更恨我,也該是這樣。再說了,在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告訴我這番話以後,我現在還怎麼到她們家裏去?難道裝做一副不知道她告訴過我的樣子?還要我寬宏大度地去原諒、寬恕她。讓我在她麵前扮演一個寬恕她,並把自己的愛情獻給她的角色!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幹嗎把這事兒告訴我?要是我在無意中見到她,那樣一切就自然而然,而現在這事兒不行了,不行了!”

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給他送來了一張便條,向他為吉蒂借一副馬鞍。“聽說您有一副鞍子,”她寫道,“勞駕您親自給帶來。”

這可讓他無法忍受了。一個聰明、文雅的女人怎麼能這樣貶低妹妹!他寫了十次便條,可是全撕了,然後不作任何回答把馬鞍送去了。要是寫了自己去——不行,因為他不能去;寫自己因為有事情或者要外出不能去呢——這更糟。他不回信卻把馬鞍送過去,又覺得丟臉,第二天他把令他感到厭煩的全部田莊事務轉托給了管家,獨自到一個遙遠縣裏的朋友斯維亞什斯基家去了,在那附近有一片極好的大鷸出沒的沼澤地帶;那朋友不久前曾來過信,請他到那裏住一陣子,他早就許下這樣的誓言了,隻是一直未能履行。蘇羅夫斯基縣的大鷸出沒的沼澤地,早就吸引列文了,可是因為莊園裏事物纏身,就一拖再拖,一直沒有去成。現在他正好樂得去一趟,既可以離開鄰居舍爾巴茨基家,更主要的是可以借打獵擺脫莊園事務;打獵恰恰是他一切痛苦煩惱最好的安慰。

25

到蘇羅夫斯基縣沒有鐵路,也不通驛道,因此列文是乘坐自己的一輛遠程四輪馬車去的。

半路上,他在一個富裕的農民家停下來吃東西。一位留寬寬的棕色大胡子、兩鬢花白、禿頂而又很有精神的老頭子打開大門,然後靠門柱子站著讓三匹馬進去。院子裏寬敞、幹淨、收拾一新,存放著燒焦的木犁,老頭子帶馬車夫去歇腳,然後請列文進入正房。一個穿得幹幹淨淨的年輕婦女,光腳穿著套鞋,正在擦新帳幔下的地板。她被跟著列文進來的狗嚇住了,驚叫了一聲,但知道那狗不會碰她後,又馬上為自己的驚恐笑起來。她伸出卷起袖口的手給列文指著通向正房的門,又彎下身子,遮起了她漂亮的臉蛋,繼續擦洗地板。

“要茶爐子嗎?”她問。

“好,麻煩你了。”

這是一間寬大的正房,裝著荷蘭式的爐子和一道屏風。神像下麵擺著一張雕花桌子、一條長凳和兩把椅子。入口處有個裝器皿的小櫃。護窗板都關著,蒼蠅少,而且很幹淨,以至列文擔心起一路跑來在水窪子裏翻滾過的拉斯卡會弄髒地板,便要它到門旮旯裏去待著。打量過一番正房,列文來到後院。穿著套鞋,模樣可愛的年輕女人搖晃著肩上挑的兩隻空水桶,跑在他前邊到井上去挑水。

“給我利索點兒!”老頭子高興地朝她嚷嚷著,向列文走來,“怎麼,老爺,可是到斯維亞什斯基家去?他們也常到咱們家來。”他一隻胳膊靠在台階的欄杆上,饒舌地說起來。

老頭子在向他講述自己和斯維亞什斯基相識的當間,大門又咯吱咯吱響了,是工人們帶著犁和耙進院子來了。套著犁和耙的馬,喂得又飽又結實。工人們顯然是這一家的:兩個年輕的穿著印花布襯衫,戴著便帽;另外兩個是雇工,穿著粗麻布襯衫——一個老頭子,一個小青年。老頭子走下台階,到馬旁卸套去了。

“這是犁什麼地去了?”列文問。

“翻犁土豆地。我們也有一小塊地。你呀,費多特,可別用那匹騸馬,把它牽到木墩子一邊去,咱們套另外的一匹。”

“什麼呀,爹,我叫拿開溝機來,拿來了沒有?”身材高大、壯實的小青年問,他顯然是老頭子的兒子。

“在……在門廊上,”老頭子回答說,同時把卸下的韁繩繞成圈扔在地上,“趁他們吃飯的工夫,你能收拾好的。”

模樣可愛的年輕女人挑著滿滿兩桶水走進了門廊。不知從哪裏又出來幾個娘兒們——年輕漂亮的、中年的和年老難看的,有的帶著孩子,有的沒有。

茶炊的洞口吱吱吱響了,幹活的工人安頓好馬和家眷吃飯去了。列文從馬車裏取出自己的食品,請老頭子和自己一起喝茶。

“您幹嗎,我們今天已經喝過了,”老頭子說,他顯然樂於接受這一建議,“就陪您再喝一杯吧。”

在喝茶過程中,列文弄清楚了老頭子家業的全部來曆。十年前,這老頭子從一個女地主那裏租了一百二十俄畝地,去年他買下了它們並從相鄰的一個地主那裏租了三百俄畝。他把最差的一小部分地轉租出去了,而四十俄畝則是自己一家人和雇的兩個工人進行耕作。老頭子抱怨情況不好。但是列文明白,他抱怨隻是出於客套,其實他的經營一片繁榮。如果不好,他就不會每畝花一百零五盧布買進這些土地,不會給三個兒子及一個侄子娶了親,不會在遭受火災以後兩次蓋起新房子,而且越蓋越好。老頭子雖然抱怨,但看得出他為自己的家業,為自己的兒子、侄子和子侄媳婦們,為馬匹和奶牛感到驕傲,尤其是為維持著這整個的家業感到驕傲。從與老頭子的交談中,列文知道他過去和現在都采用一係列新措施。他種了許多土豆,而且列文來的時候看到他的土豆已經開過花,都開始結籽了,當時列文種的土豆才開花。他從一個地主那裏借來鏵犁翻耕土豆旁邊的空地,播下了小麥。老頭子篩黑麥時,把篩下的麥屑用來喂馬,這個小小的細節使列文感到特別吃驚。列文曾經多少次看到這極好的飼料被白白丟掉,想把它們收拾起來,但這事兒總也辦不到。這個農民做到了,確實令他佩服,令他讚賞。

“女人們做些什麼?她們把一個個貨包搬到路邊,讓大車來運走。”

“而我們那裏的地主,和工人們的關係都不好。”列文邊說邊給他遞過一杯茶。

“謝謝!”老頭子接過杯子回答說,但他指指自己咬過剩下的一小塊糖,謝絕在茶裏放糖。“怎麼可以靠工人們辦事呢?”他說,“隻會一團糟。就拿斯維亞什斯基來說。我們知道那是怎樣的土地——好極了,可是收成並不那麼好。全都是因為照料不周!”

“可是,你不是也雇工人在經營嗎?”

“這是咱們莊稼人的事情。一切都自己動手。不好好幹的——走,咱自己幹得了。”

“爹,費諾根要焦油。”穿套鞋的女人進來說。

“就是這樣,老爺!”老頭子說著站起來,連連畫十字感謝列文後出去了。

列文來到黑黝黝的小屋叫喚自己的馬車夫時,他看到全家的男人都圍一張桌子坐著。女人們站著聽候吩咐。年輕健壯的兒子嘴裏含著一口粥,正在說什麼可笑的事情,逗得大家都哈哈大笑,穿套鞋的女人特別開心,她正把菜湯倒進盤子裏。

很可能,穿套鞋女人那可愛的臉蛋大大加深了列文對這個農民家庭的美好印象,而這種印象是如此強烈,以至於他怎麼也擺脫不了它。從老頭子那裏到斯維亞什斯基家一路來,他盡力不去想但還是在回想這個農民之家,印象中好像有一種特別吸引他注意的東西。

26

斯維亞什斯基是他那個縣的首席貴族。他比列文大五歲,而且早已結婚,家裏住著他一位年輕的姨妹,是個很討列文喜歡的姑娘。列文還知道,斯維亞什斯基和他妻子很想把這位姑娘嫁給他。他毫無疑問知道這一點,就像一切未婚青年一樣,他對此也很敏感,盡管任何人都不打算把它說出來。他還同樣知道,盡管自己想結婚,盡管這位從一切方麵看都相當迷人的姑娘會成為一位極好的妻子,他和她結婚的可能性卻如同登天一樣不可能,就算他沒有愛上吉蒂·舍爾巴茨卡婭。這種想法,破壞了他到斯維亞什斯基家做客本指望得到的那種滿足。

收到斯維亞什斯基邀請他去打獵的信以後,列文馬上想到了這一點,盡管如此,他還是認為斯維亞什斯基對自己的這種意思,不過是自己毫無根據的推測,因此也就去了。此外,在心靈深處,他是想再次以這位姑娘考驗一下自己。斯維亞什斯基的家庭生活是非常愉快的,斯維亞什斯基本人是列文知道的一位最優秀的地方自治活動家,列文對他從來都非常感興趣。

對列文來說,斯維亞什斯基從來都是那麼令人吃驚的一位人物。他的言論雖然有時缺乏獨立性,但總是一貫的,很有邏輯性,而他的生活則具有非常明確和堅定的目標,獨立地進行著,與自己的言論完全不相幹,而且幾乎相反。斯維亞什斯基是個極端的自由派人物。他蔑視貴族,認為大多數貴族都是因為膽小而不敢說出來的隱蔽的農奴製擁護者。他認為俄羅斯是個類似土耳其那樣沒落的國家,認為俄國政府是如此糟糕透頂,以至於自己從來都不去認真批評政府的行為,與此同時,他又為它服務,是個模範的貴族領袖,而且出門時從來都要戴有帽徽和帶小紅邊的製帽。他認為一個人隻有到國外才能過像樣的生活,因此一有可能就到國外去住,與此同時又在俄羅斯進行一種很複雜和完備的經營,而且懷著異常的興趣追蹤一切,並知道在俄國發生的各種事情。他認為俄羅斯農民還處在從猿到人發展的過渡階段,同時在地方議會選舉時又比誰都樂於和農民們握手,並聽取他們的意見。他既不相信神也不相信鬼,從來不迷信,但又非常關心改善宗教界的生活和維持他們的收入問題,還特別起勁地四處奔走,為村上保留一座教堂。

在婦女問題上,他主張女性自由,特別認為她們有勞動權利,是個激進派,但又希望大家都像他和妻子那樣過著相親相愛、沒有孩子的家庭生活。他安排妻子的所有生活,使得她除了想怎麼更好更快活地消磨時間外,什麼都不幹,也什麼都不能幹。

要不是列文有善於從好的方麵看待一個人的特點,斯維亞什斯基的性格對他來說是不會有任何困難和問題的;他會對自己說:一個傻瓜或廢物,也就全清楚了。但是他不能說他傻瓜,因為斯維亞什斯基無疑不僅很聰明,還是個很有教養的人,非常平易近人。沒有什麼他不知道,但他隻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才顯示出自己有知識。列文更難以說他是廢物,因為斯維亞什斯基無疑是個誠實、善良、聰明的人,他開心、積極,經常從事受到周圍人高度評價的事業,而且確實沒做過什麼壞事,也不會做什麼壞事。

列文努力要弄明白,但從來都不明白,他覺得他和他的生活是個活生生的謎。

他們倆是好朋友,所以列文才允許自己追根究底地去試探斯維亞什斯基對生活的觀點,然而這從來都是白費心思。每當列文試圖進一步深入斯維亞什斯基的內心世界的密室時,他發現斯維亞什斯基就稍稍有點兒不好意思起來;他的目光裏總會露出一絲依稀可見的驚恐,好像是他害怕被列文看破似的,於是他就會和善、委婉地拒絕。

現在,在田莊經營失望之後,列文特別高興到斯維亞什斯基那裏去住一陣子。且不說這對幸福的夫婦以及他們那個構築得安閑舒適的窩使他開心,現在列文對生活極為不滿,想找到使斯維亞什斯基在生活中這麼清晰、確定和愉快的秘訣。此外,他知道在斯維亞什斯基家將會見到一些相鄰的地主,自己現在特別有興趣談談、聽聽田莊經營方麵那些關於收獲、工人的工錢等等的話題。列文知道這些通常都被認為是低級的話題,現在對他來說都成了重要的了。“在農奴製條件下或在英國,它們也許不重要。在那兩種情況下,規章製度本身是確定了的;可是在我們這裏,現在所有的一切都顛倒過來了,又剛剛開始在安排,怎樣確立規章製度,正是俄國的一個重要問題。”列文在想。

打獵的成績比列文預期的要差。沼澤地幹涸了。也完全不見大鷸。他轉了一整天,隻打到三隻,不過和通常打獵回來一樣,他有了極好的胃口、極好的心情,同時由於激烈的體力活動而精神興奮。還在打獵時,他好像什麼也不想,可還是再次回想起老農及其一家來,那印象仿佛不僅吸引他去注意,而且還牽引他去解決了某種和他相聯係的問題。

傍晚喝茶的時候,有兩位地主為了委托代管產業的事兒跑來,這樣就展開了一場列文所期望的最有趣的談話。

列文坐在茶幾邊,旁邊就是女主人,他不得不同她及她妹妹談話,那姑娘正好在自己對麵。女主人是一位圓臉蛋、白皮膚、個子不高的女人,帶著兩個酒窩和滿臉笑容。列文力圖通過她找到她丈夫提出的那個重要之謎的答案;但他無法進行思考,因為感到特別不自在。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對麵坐著那位姨妹,她穿著一件呈梯形露出潔白胸部的裙子。他看來這可能是特地為了他而穿的。胸部雖然很白皙,或者特別是因為她很白,這個四個角的開口使列文沒法自由地進行思考。他暗自設想,也許是錯誤地想象著,以為這個開口是打他的主意,於是認為自己無權看它並竭力不去看它;不過他感到,人家做了開口這一點已經是他的錯了。列文仿佛覺得自己欺騙了什麼人,他應該解釋清楚,可是這種事情又無論如何不能解釋,因此他不斷地紅臉,總是惴惴不安,很是尷尬。他的尷尬還感染了可愛的姨妹。不過,女主人看樣子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她故意把她拉進談話中去。

“您說,”女主人繼續已經開始的話題說,“俄羅斯的一切都沒法使我丈夫感興趣。恰恰相反,在國外他是開心,可是從來都不如在這裏。在這裏,他感到在自己的家中。他的事情那麼多,他又具有關心一切事情的才能。啊,您沒有到我們的學校裏去過吧?”

“我看到了……是那幢爬滿常青藤的小房子?”

“對,那是娜斯佳的事業。”她指指自己的妹妹說。

“您自己教書?”列文問,竭力看著開口的旁邊處,可是不管他往哪個方向看,總是看到那個開口。

“是啊,我自己教過,現在還在教,不過我們有一位非常好的女教師。我們還帶領做體操。”

“不,謝謝,我不要茶了,”列文說,同時感到自己這樣不禮貌,但沒法繼續這樣談下去了,便漲紅了臉欠身起來,“我聽到他們談得很有趣。”他補充說著,便走到桌子另一頭主人和兩個地主坐著的地方。斯維亞什斯基側身靠桌子坐著,用支在桌麵上的一隻手轉過茶杯,另一隻手把大胡子抓成一把提到鼻子上再放下,好像是在聞自己胡子的氣味。他的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直視著留灰白小胡子、神情激動的地主,顯然覺得他說話有意思,好玩。那地主抱怨農民。列文清楚,斯維亞什斯基知道怎麼說就能立刻將他那番話駁倒,但按照自己的地位,他不能作出這樣的回答,於是不無得意地聽著地主的喜劇性談話。

留灰白小胡子的地主顯然是個頑固維護農奴製的人,一個鄉間本地戶和熱情的農業經營者。無論從服裝上——他那身過時的、穿破了的、有些別扭的常禮服,還是從那雙聰明而陰鬱的眼睛裏,還是從一口流利的俄語,從顯然由於長期經驗形成的命令式語調,從大大的、漂亮的、曬黑的無名指上戴著枚老式訂婚戒指的雙手動作上,列文都看出了這種特征。

27

“要不是舍不得拋棄長期經營的事業……花了很多心血……我早就把它丟掉,賣掉,像尼古拉·伊萬諾維奇那樣一走了事……去聽法國歌劇。”地主微笑說,聰明蒼老的臉上露出容光煥發的愉快。

“瞧您究竟沒有拋棄啊,”尼古拉·伊萬諾維奇·斯維亞什斯基說,“可見有好處嘛。”

“有一個好處,就是我住在這裏,房子不是買的,不是租的,是自己的,總在希望農民會變得文明一點兒。可是說起來您也許不會相信,他們就知道酗酒、放蕩!他們隻會一次又一次地分家,全都重新分了,一匹馬、一頭奶牛都不剩。人都快餓死了,可叫他們來當雇工,他們就存心和你搗亂,還弄到調解法官那裏去。”

“那您也可以向調解法官告狀啊。”斯維亞什斯基說。

“我去告?這我才不幹呢!人們會議論紛紛,我寧可不告!比如有一家工廠,他們拿了預付工資,跑了。調解法官有什麼辦法?隻能放他們。一切都靠民事法庭和村長維持著。這家夥會用老方法狠揍他們。要不這麼幹——你隻好拋棄一切往世界各地跑吧!”

地主顯然是在嘲弄斯維亞什斯基,而斯維亞什斯基非但不生氣,看樣子倒還以此為樂。

“我們經營自己的田莊並不用這種辦法,”他微笑著說,“我、列文和他們。”

他指著另外一個地主。

“對了,米哈依爾·彼得羅維奇那邊的事情怎麼樣,您問他自己,難道那是合理的經營?”地主很明顯因為用了“合理的”這個詞兒感到得意揚揚。

“我的經營方式很簡單,”米哈依爾·彼得羅維奇說,“感謝上帝。我們田莊經營的方式,就是為了準備好繳納秋季的賦稅。農民們跑來了喊:老爺啊,幫把忙吧!好吧,大家都是鄰居,可憐啊。就替他們繳了三分之一的稅,隻是說了:記住,孩子們,我幫了你們,到時候你們也得幫忙啊——播種燕麥啦,割草啦,收莊稼啦,還說好了一頭牲口多少錢。他們當中也有沒有良心的,這是真的。”

列文早就知道那些宗法製的方法。他和斯維亞什斯基交換了個眼色,便打斷了米哈依爾·彼得羅維奇的話,再次轉向留著白胡子的地主。

“那您怎麼打算?”他問道,“現在您該怎樣經營田莊?”

“還是像米哈依爾·彼得羅維奇那樣經營:或者按土地收成對分,或者出租給農民,這樣做可以,但會損害國家的總財富。我用農奴勞動能帶來九倍的收獲,用對分製隻能收獲三倍。解放農奴毀了俄羅斯!”

斯維亞什斯基眼睛笑眯眯地看著列文,甚至暗暗給他做了個略帶譏諷的動作;但是列文並不覺得地主的話可笑——他要比斯維亞什斯基更理解地主說的話。地主後來說的事情證明農奴解放毀了俄羅斯。列文甚至覺得地主說得很對,在他看來,那是新的和無可辯駁的事實。地主顯然是在說自己個人的想法,這種情況是少見的,而他說出的想法不是要借此占據無聊的頭腦,那是因為他久居鄉間,過著閉塞的生活,經過全麵考慮得出的結論。

“請注意,問題在於任何進步都隻能靠權力去完成,”他說,顯然是想表明自己不是缺乏教養的人,“您看看彼得、卡捷琳娜、亞曆山大111的改革。您看看歐洲曆史。農業方麵的進步更是這樣。就說土豆吧,在我們這裏它也是靠強製種植起來的。木犁也不是從來就使用的,也許是在封建時代,可大概也是強製的。現如今,我們這些在農奴製時代的地主用各種辦法改進了田莊經營:有烘幹機,有清糧機,有運肥機,有了一切工具——我們全是靠自己的權力引進的,農民們開始的時候反對,後來仿效我們了。現在呢,廢除了農奴製以後,我們的權力被剝奪了,我們那種提到了高水平的田莊經營就得退到最野蠻、原始的狀況。我理解是這樣。”

“那為什麼?如果它合理,您可以用雇工來經營。”斯維亞什斯基說。

“沒有權力呀。請問,我靠誰去經營?”

“瞧它——工人勞動力,這是經營的主要因素。”列文想。

“靠工人。”

“工人不願好好幹活,不願使用好的工具。我們的工人隻知道一件事情——喝酒,喝得像豬一樣醉醺醺的,並毀壞您給他的一切。他們把馬使傷,損壞完好的馬具,拿車輪胎換酒喝,往脫粒機裏塞轉向鎖把它弄斷。他們看到一切不明白的東西都厭惡。因此,整個經營水平就下降了。土地荒廢了,長出了艾蒿或分給了農民們,在曾經產生百萬的地方,你卻隻生產出幾十萬;公共的財富減少了。如果這樣做呢,當然得計算……”

他接著便開始把自己可以避免這種缺陷的解放計劃發揮了一通。

列文對此不感興趣,但當他結束的時候,列文回到他的第一個論點上。他轉向斯維亞什斯基,並努力吸引對方注意自己發表的認真意見。

“說到田莊經營水平下降,就我們與工人的關係來說,不能有效益地進行合理的經營,這是完全正確的。”他說。

“我不覺得,”斯維亞什斯基已經是嚴肅地在反駁了,“我隻是看到我們不善於經營田莊,而且相反,我們在農奴製時經營的那種田莊水平不是太高,而是太低。我們沒有機器,沒有幹活的好牲口,缺乏真正的管理,我們連算賬都不會。您問當家人——他連什麼對自己有利沒有利都不知道。”

“意大利的會計學,”地主嘲笑說,“那裏隨您怎麼計算,會把一切全毀了,讓您啥利益也得不到。”

“為什麼會全毀了呢?是毀了您的破脫粒機,您的俄國式畜力簡易傳動裝置,而我的蒸汽裝置人家就毀壞不了。俄羅斯小馬,怎麼叫來著?得拖住它尾巴的那種馬,是會毀壞的,而您如果繁殖貝雪重軛馬,或者就是比秋格馬,就毀不了囉。這就是全部。我們應當把田莊經營的水平提得更高。”

“可是拿什麼去提高嘛,尼古拉·伊萬諾維奇!您倒好,而我有兒子要上大學,小的在讀中學——貝雪重軛馬,我買不起啊。”

“可以找銀行貸款啊。”

“讓我把最後一點兒東西都變賣掉?不,謝謝了!”

“認為田莊經營的水平有再提高一點兒的必要和可能性,我不同意,”列文說,“我是搞這個的,我也有資金,可是我什麼也做不成。銀行對誰有好處,我不知道。至少在田莊經營中,我不管把錢花在什麼上,全都虧本:牲口——虧本,機器——虧本。”

“瞧,是這樣的。”留灰白小胡子的地主滿意得甚至笑起來支持說。

“還不隻我一個人,”列文接著說,“我和所有進行合理經營的田莊主都有交往,除了極個別的例外,經營全都虧損。好吧,您就說說,您的田莊經營怎麼樣——有效益?”列文說著,立刻在斯維亞什斯基的目光中注意到那種瞬息間驚恐的表情;當他想進一步深入斯維亞什斯基智慧的接待室門口時,注意到了這種表情。

此外,在列文方麵,對這個問題並不完全認真。喝茶時女主人剛對他說過,今年夏天他們從莫斯科請來了一位會計師,他收五百盧布報酬對他們的田莊進行了估算,結果發現將有三千盧布的虧損。他不記得確切的數目,但那德國人好像一個戈比一個戈比地算得很仔細。

提到斯維亞什斯基田莊經營的效益時,地主微微笑了笑,他顯然知道這位領袖和鄰居能有什麼效益。

“可能沒有效益,”斯維亞什斯基回答說,“這隻能證明我是個不好的主人,要不,是我把資本浪費在增加地租上了。”

“啊,地租!”列文驚恐地叫嚷起來,“也許在歐洲有地租,那裏的土地因為對它投入勞動而變好了,而在我們這裏,所有的土地都因為投入勞動而變壞,也就是使得它越種越貧瘠——因此,沒有地租。”

“怎麼沒有地租?這是規律。”

“那我們是違反規律的:對我們來說,地租什麼也說明不了,倒是相反,會壞事。不!您說說地租的學說是怎樣的……”

“要煉乳嗎?瑪莎,給我們拿些煉乳或馬林果醬來,”他轉過去對妻子說,“今年的馬林果熟得特別晚。”

接著,斯維亞什斯基便懷著最愉快的心情站起來走開了,大概是以為談話到此已經結束,而列文則覺得當時談話才開始。

失去了談話的對手,列文隻好繼續與地主交談起來。他竭力向那個地主證明,一切困難的發生都是因為我們不想了解我們的工人的特點和習性;然而那地主又如同所有離群索居和獨立地進行思考的人一樣難以理解別人的思想,還特別固執己見。他堅持認為,俄羅斯農民是豬玀,而且喜歡豬玀行為,要使他們擺脫豬玀狀態,就得有權力,我們卻沒有權力,一定要有棍棒,可是我們卻變得自由了,用了上千年的棍棒突然被什麼律師和監禁代替了,監牢裏給沒有用的發著臭氣的農民喝可口的湯,還專給幾立方米空間。

“您怎麼會認為,”列文力圖回到問題上來說,“對勞動力能不能找不到這樣一種關係,以便提高勞動效率呢?”

“對俄羅斯人民來說,永遠不會有這樣的事情!沒有權力。”地主回答說。

“怎麼能找到新的條件呢?”斯維亞什斯基吃了煉乳,抽了支煙,又回到兩位爭論的人跟前說。“一切對勞動力可能的關係都已經確定和研究過了,”他說,“野蠻時代的殘餘——實行連環保的原始公社自然地崩潰了,農奴製廢除了,剩下的隻有自由勞動,而且它的形式已經確定和準備好了,因此隻能采用它。雇農,短工,農場主——無非是這些形式。”

“可是,歐洲已經對這些形式不滿了。”

“是不滿意並正在尋找新的形式,大概能找到。”

“我說的也正是這個,”列文說,“我們為什麼不能從自己方麵去尋找呢?”

“因為反正全都一樣,就好比想要重新設法修築鐵路。那都是現成的,已經發明了的。”

“假如它們對我們不合適,假如它們是愚蠢的呢?”列文說。

接著,他在斯維亞什斯基的眼睛裏又注意到驚恐的表情。

“不過這事兒啊:我們可真是目空一切了。我們找到了歐洲正在尋找的東西!這種話我都聽夠了,可是對不起,您是否知道歐洲關於安置工人所做的一切?”

“不,不太知道。”

“現在歐洲一些有頭腦的優秀人物正在研究這個問題。舒爾茨·傑裏奇學派……然後是自由主義的拉薩爾學派關於勞工問題的大批著作……密爾豪森式112的方案——這已經是事實,您大概知道。”

“我有點兒概念,但很模糊。”

“不,您隻是這麼說說,這一切您大概知道得不比我差。我當然不是個社會學教授,但我對此感興趣,而且,對了,假如您感興趣,您就研究研究吧。”

“可是,那會有什麼結果呢?”

“對不起……”

兩位地主欠身起來,斯維亞什斯基再一次製止了列文想要窺視他內心世界的秘密的討厭習慣,送別自己的客人去了。

28

這天晚上,和女人們在一起使列文感到難以忍受的無聊。現在他感受到,對田莊經營的那種不滿,並不是他的特殊情況,而是發生在俄羅斯的一種共同的情況,應當讓勞動者建立起這樣的關係,使不管在哪裏幹活的工人們都能像在途中遇到的那位農民那樣。這並不是幻想,而是一個必須解決的任務,這個思想使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激動。而且他覺得,這是個可以解決的任務,應當試試做到這一點。

向女人們道晚安時,他答應明天再住一天,這樣可以一起騎馬去觀賞公家森林裏一個有趣的塌陷處。睡覺前列文來到主人書房裏,拿了幾本斯維亞什斯基建議他讀的關於工人問題的書。斯維亞什斯基的書房很大,裏邊放著幾個書架、兩張桌子——中間一張是厚實沉重的寫字台,另一張是圓桌,桌子中央放著一盞燈,周圍星星一樣擺滿各種文字的報刊。寫字台旁邊放著個立櫃,那一個個帶金字標記的抽屜裏存放著各種各樣的案卷文件。

斯維亞什斯基拿出幾本書,便在一把搖椅上坐下來。

“您這是在看什麼?”他對正停留在圓桌邊仔細翻看雜誌的列文說。

“啊,對了,那裏有篇很有趣的文章,”斯維亞什斯基指著列文手裏拿的一本雜誌說,“原來,”他愉快活躍地說,“瓜分波蘭的主要罪人不是腓特烈。原來……”

接著,他以自己特有的明確性扼要講述了那些新的、很重要和有趣的發現。盡管這時列文想得最多的是田莊經營,可是在聽主人說話時,他還是不斷問自己:“他心裏到底想的什麼?而且為什麼,為什麼他對瓜分波蘭感興趣?”斯維亞什斯基講完時,列文不由得問:“那又怎麼?”可是沒有聽到任何回答。有趣的隻是那聲“原來”。但是,斯維亞什斯基對於為什麼自己對此感興趣沒有作解釋,並認為沒有必要作解釋。

“不過使我感興趣的,倒是那位怒氣衝衝的地主,”列文歎了口氣說,“他聰明,並講了許多實際的情況。”

“啊,算了吧!和大家一樣,他是個打心底裏頑固不化的農奴製擁護者!”斯維亞什斯基說。

“您是那些人的領袖……”

“是的,不過我在把他們引導到另一個方麵。”斯維亞什斯基笑著說。

“知道嗎,我最關心的是,”列文說,“他說得對,我們的事情,也就是合理的田莊經營不行,隻能像那位文靜的地主似的重利盤剝,要不就采用最簡單的方式。這是誰的過錯?”

“當然,是我們自己。不過,說它不行可不對。在瓦西裏奇科夫那裏就行。”

“一家工廠……”

“不過我還是不明白,您有什麼奇怪的。人民無論在物質上和道德上都處於這麼低的發展水平,他當然要對自己感到生疏的一切都表示反對了。合理的田莊經營在歐洲行得通,是因為那裏的人民受過教育;因此,我們應當教育人民——這就是一切。”

“可是,到底怎麼教育人民?”

“為了教育人民,需要三樣東西:學校、學校和學校。”

“可是您自己說了,人民處於低水平的物質發展上。學校能幫什麼忙?”

“知道嗎,您使我想起一個勸告病人的笑話:‘您不妨試一試瀉藥。’‘用了,更糟。’‘試試水蛭療法。’‘試過了,更糟。’‘那就隻好禱告上帝了。’‘試過了,更糟。’你我也是這樣。我說政治經濟學,您說——更糟。我說社會主義——更糟,說教育——更糟。”

“學校能有什麼幫助?”

“為人民提供其他需求。”

“這正是我一直不理解的事情,”列文憤憤地反駁說,“學校能用什麼辦法幫助人民改善自己的物質狀況?您在說教育,教育會給人民提供新的需求。這就更糟,因為他們沒有滿足這些需求的能力。而我總也弄不明白,加減法及教義問答的知識能拿什麼幫助人民改善自己的物質狀況。兩天前的一個傍晚,我遇見一個懷抱嬰兒的農婦,我問她到哪裏去。她說:‘到一個老婆子那裏去過了,孩子被哭鬼纏住了,讓她給治病。’我問她,老婆子怎麼治孩子哭。她說就讓孩子坐在雞窩上,嘴裏不斷地念叨什麼。”

“瞧吧,您自己說了!要她不帶孩子去用坐雞窩的辦法治哭叫,為此需要……”斯維亞什斯基高興地微笑道。

“啊,不!”列文失望地說,“對我來說,這種治療不過是等於用學校醫治人民。人民貧窮,沒有受過教育——這一點我們都知道,和那位因為孩子哭叫而知道孩子有鬧哭病的農婦一樣。但是,為什麼學校能幫助擺脫這種貧困和缺乏教育的災難,這就不清楚了,就像為什麼坐雞窩能治孩子的鬧哭病不清楚一樣。應當幫助人民消除貧困的原因。”

“好了,至少在這一點上,您和您那麼不喜歡的斯賓塞113走到一起去了。他也說,教育可能帶來更多的福利和生活舒適的結果,正如他說的,是經常清洗而不是會看書和計算的結果……”

“瞧吧,居然和斯賓塞走到一起了;這使我很高興,或者相反,很不高興;不過,這一點我早就明白。學校幫不了忙,能幫忙的是那樣一種經濟製度,它將使人民富裕點兒,有更多的空餘時間——那時學校也就有了。”

“但是,在全歐洲現在學校都是義務的。”

“可您自己怎麼樣?在這一點上同意斯賓塞嗎?”列文問。

但是,斯維亞什斯基的眼睛裏閃現出驚恐的表情,他微微笑著說:“不,那個治鬧哭的笑話好極了!真是您親耳聽到的?”

列文看到他這樣,覺得找不到這個人的生活與自己思想的聯係。顯然,自己的議論會導致什麼,他都完全無所謂;他需要的,隻是議論的過程。於是,當議論的過程把他引進死胡同時,他就不高興了。他不喜歡和回避的正是這一點,總把話題引到什麼愉快開心的事情上去。

從途中遇到那位農民開始這一天來的全部印象,仿佛成了眼下所有印象和思想的主要基礎,那些印象使列文大為激動。這位可愛的斯維亞什斯基,他有自己的思想隻是為了在社會上應付場麵,他的生活顯然還有其他一些對列文來說是秘密的原則。與此同時,他和大批公眾在一起的時候,就用那些與自己格格不入的思想領導著社會輿論;那個憤憤的地主,他那些從生活中苦苦思索出來的意見完全正確,但他把火發到整個階級,而且是發到俄國一個最優秀的階級上,這就不對了;列文不滿於自己的活動,模模糊糊地希望能夠改變這一切,所有這一切都融合到一起,使他覺得苦惱,期待著能盡快解決所有這些問題。

睡在主人單獨安排的房間裏,躺在自己的手和腳一動就會彈起來的彈簧床墊上,列文久久不能入睡。在和斯維亞什斯基的談話中,他說得雖然也很聰明,但是沒有一次使自己感興趣;不過地主的論據需要討論。列文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全部他說的話,而且想象中對自己給他的回答作了修正。

“對,我本該對他說:您說我們的田莊經營不行是因為農民憎恨一切改良,推行它得靠權力;不過,要是說沒有這些改良田莊經營就會完全不行,您就對了;但是改良在進行,不過進行的隻是些和途中那老頭子家一樣,人人的勞動符合他們自己的習慣。您和我們都對田莊經營不滿,錯誤不是在我們,就是在工人。我們早已經在按照自己,按照歐洲的方式在努力了,卻不問問自己勞動力的特點。我們不妨試試承認勞動力並不理想,而是帶有自己本能的俄羅斯農民,然後來建立與它相應的田莊經營。您設想吧——我得告訴他——您的田莊就會經營得和那老頭子一樣,您會找到辦法使工人關心勞動成果,找到那種使工人們接受的適度的改良——而您將在不消耗基礎的情況下,得到相當於以前兩倍、三倍的收益。對半分開,您把一半給勞動力;您自己的那一份會更多,而且勞動力所得的也更多。而為了做到這一點應當降低田莊經營的水平,使工人們關心田莊經營的成績。怎麼做到這一點——是個複雜的問題,但毫無疑問,這是可能的。”

這個想法使列文處於極度激動中,他有半夜沒有睡著,仔細考慮把這種想法付諸實施的種種細節。他本不打算明天走的,但是現在決定了,一清早就回家去。再說,這位穿著開口裙子的姨妹,使他產生了一種類似做了壞事後的害羞和後悔的感覺。主要的,是他得毫不拖延地離開:應當在冬麥下播以前來得及向農民們提議采用新方案,這樣,播種就可以在新的基礎上進行了。他決定了,要把原來田莊的全部經營徹底變個樣。

29

列文的計劃實行時,遇到了許多困難;但他盡了所有的力量,而且結果雖然不像期望的那樣,然而已經取得的成效沒有欺騙他,使他相信這事兒幹得值得。主要的困難之一,是田莊經營已經在進行了,不能把一切都停下來從頭開始,而應當在運轉過程中調整這架機器。

剛回到家的那個晚上,當他把自己的計劃通知管家時,管家帶著明顯滿意的樣子同意他話中的一部分,那就是認為迄今為止所幹的一切都是胡來,是無用的。管家說,這事兒他早就說過,可當時沒有被采納。至於列文提議的——作為股東和工人們一起參加全部經營這一點——管家隻表示了大為失望,他沒有一定的意見,倒是立刻說起明天必須把剩下的黑麥捆好運走,得派人去鋤第二遍地,因此列文感到現在還不是討論自己計劃的合適時機。

和農民們談起這件事情,當提議他們按新的條件出租土地時,他遇到同樣一個主要的困難,他們都忙於眼下的活兒,沒有工夫全麵考慮建議各項措施的利和弊。

放牲口的天真漢子伊萬似乎完全理解列文的建議——讓他全家經營飼養場——而且十分讚成這種措施。可是當列文要他相信將來的效益時,伊萬的臉上流露出擔心和遺憾,以至他沒有全部聽完,連忙推托說自己有緊急的事情:不是用叉子把幹草從單馬棚裏倒出來,就是要去灌水或清掃糞便。

另一個困難在於農民怎麼也不相信,地主的目的,除了想盡量辦法掠奪他們之外還能有什麼別的。他們堅信,他的真正目的(不管自己怎麼對他們講),永遠在於他沒有告訴他們的打算上。而且,他們自己在發表意見時說了許多話,但從來不會把自己的真正目的說出來。此外(列文感到那個氣衝衝的地主是對的),農民們在簽訂任何合同的時候,頭一個和不可改變的條件,就是使自己不至於被迫接受田莊經營的任何新辦法和采用新工具。他們同意用鏵犁耕地更好,快速犁幹起活來更順當,但是他們找出上千個理由,說明他們既沒法使用這個也沒法使用那個,盡管他們也確信這樣做得降低田莊經營的水平,他則舍不得放棄效益如此明顯的改良。不過盡管有這一切困難,他還是堅持自己的要求,在秋天來臨時就辦這事兒,至少他認為是這樣。

開始的時候,列文想把自己原來的整個田莊按照新的合作條件出租給農民、工人們和管家,但是很快他確信這不可能,於是決定把田莊經營分成幾部分。飼養場、果園、菜園子、割草地和分成幾片的莊稼地,應當分別處理。列文認為放牲口的天真漢子伊萬比大家都好些,明白這事兒,他成立了主要由自己一家人組成的合作組,承包了飼養場。休耕了八年的熟荒地,在聰明的木匠費德爾·列祖諾夫的幫助下,由六戶農民按新的合作條件要走了。農民舒拉耶夫按照同樣的條件,租下了所有的菜園子。餘下的還是老樣子,但這三部分是新組合的起點,它們使列文費了相當大的精力。

不錯,飼養場裏的事情迄今為止進行得不比以前好。伊萬竭力反對把奶牛放到暖和的棚裏及製作黃油,他堅信奶牛在冷處消耗飼料少,酸奶油更有利可圖,而且要求和過去一樣的工資,他對自己得到的錢不是工資而是按定額所得的紅利這一點,絲毫不感興趣。

不錯,費德爾·列祖諾夫一組沒有按原來商定的那樣,在播種前把地用犁翻耕兩次,他們以時間短為自己辯護。不錯,這組農民雖然說好了按新的合作條件來經營,卻宣稱這地不是共有的,是按對半分成得到的。而且無論是這個組的農民們還是列祖諾夫本人都不止一次地對列文說:“就按照土地收租吧,您省心些,我們也自在些。”此外,對和他們說好了要在這塊地裏蓋牲口院及幹草棚的事兒,農民們卻找各種各樣的借口一個勁兒往後拖,一直拖到冬天。

不錯,舒拉耶夫想把自己租下的菜園子分成幾塊轉租給農民。他顯然是完全誤解了,而且是故意誤解土地租給他時商定的那些條件。

不錯,在和農民們交談及向他們解釋這種措施的一切好處時,列文常常感到農民們隻在聽他嗓子的聲音,他們心裏非常有數,不管他說什麼,他們都不會受騙。他特別感覺到這一點,是在他和最聰明的農民之一列祖諾夫說話的時候。他注意到列祖諾夫眼睛裏的那種遊戲,既清楚地表明對列文的譏笑,又表明堅信要是有人受騙,那絕不會是他列祖諾夫。

盡管這樣,列文想事情還是在進行,而且在嚴格進行計算和堅持自己意見的同時,他一定會向大家證明這種做法將來的好處,到時候事情就會自然而然地進行。

這些事情,連同田莊經營的其他事務,以及在書房裏寫自己的那本書,它們完全占去了列文的整個夏天,以至於幾乎沒有出去打獵。八月底,他從送回馬鞍的那個人嘴裏得知,奧勃朗斯基一家人要到莫斯科去了。他感到未能給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寫回信是自己失禮,對此他一想起來就不能不害羞得臉紅。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再也不到他們家去了。他對斯維亞什斯基也是這樣,不辭而別。他們那裏,他也不會再去了。現在,這一切對他來說全無所謂了。在田莊經營方麵推行新辦法的事兒是那麼占據了他的身心,這在他的一生中還沒有過。他反複閱讀斯維亞什斯基給的那些書,記下了自己缺少的東西,還反複讀了有關這個問題的政治經濟學和社會主義著作,可正如他所期待的那樣,沒有找到有關自己正在進行的事業的內容。在政治經濟學方麵,例如他懷著巨大的熱情首先閱讀密勒的著作,時刻希望找到解決自己所研究的問題的辦法,他找到了從歐洲田莊經營狀況中得出的規律,但是卻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這些在俄國用不上的規律會具有普遍意義。在社會主義著作中看到的也是同樣的情況:不是他還是個大學生時就曾經迷戀過的一些美好而不切實際的幻想,便是對在歐洲實施的那種情況作一些修修補補,它們都與俄國的農業毫無共同之處。政治經濟學認為,曾經和正在使歐洲的財富得到發展的那些規律是普遍的和不容置疑的。社會主義的學說認為,按照這些規律發展將導致毀滅。無論這種或那種,兩者都沒有給列文自己及所有俄羅斯農民和土地擁有者提供答案,就連一點兒暗示也沒有,該拿自己這千百萬雙手和千百萬俄畝土地怎麼辦,怎麼組織生產才能促進共同的福利?

既然自己已經著手研究這件事情了,他就老老實實反複閱讀有關這個問題的一切,而且準備秋天到國外去一趟,對此再進行實地研究,以避免他在研究各種問題上經常發生的情況。事情常常是這樣,他剛開始理解對方的思想並開始闡述自己的思想時,人家突然對他說:“那麼霍夫曼和瓊斯、仲布阿和密契裏呢,他們怎麼講?您沒有讀過他們的著作。讀一讀吧:他們對這個問題作過研究。”

他現在清楚地看到,霍夫曼和密契裏沒有什麼能告訴他的。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東西。他看到,俄羅斯擁有很好的土地,很好的工人,而且在某些情況下,例如在途中那個農民那裏,工人和土地的效益很高。然而在大多數情況下,按照歐洲方式投入資本時產量並不高,這隻是因為工人們想幹活,想以自己固有的方式好好幹活;這種矛盾現象不是偶然的,它是經常的,它在人民的心靈中有自己的基礎。他想,俄羅斯人民肩負著開墾渺無人煙的大片土地的使命,直至把所有的土地開墾完,他們有必須堅持采取的有效方法,這種方法並不完全像通常人們所認為的那樣壞。有關這一點,他還希望能通過自己的著作在理論上加以闡釋,通過自己的田莊經營在實踐中加以證明。

30

九月底,在出租給勞動組合的土地上蓋牲口棚所需的木料運來了,由牛奶生產出的黃油賣掉了,分了利潤。田莊經營的事情在實踐中進行得很出色,或者說,至少在列文看來是這樣。為了完成自己的著作,在理論上說清楚這一切——按照列文的理想,它不僅應該在政治經濟學中引發一場革命,而且要徹底打破舊的科學,並為一門新的科學,即人民和土地的關係的科學打下基礎——他隻有出國進行實地研究,看看那裏這方麵的情況,並找到有說服力的論據,表明那裏所做的一切,並不都是需要的。列文隻等著把小麥賣出去,得到錢就出國。但是天下起雨來了,剩在地裏的糧食和土豆收不上來,而且全部工作,甚至連小麥都賣不出去。道路上一片泥濘,難以通行,兩個磨坊被洪水衝壞了,而且天氣越來越壞。

九月三十日一清早,太陽出來了。列文一邊指望天氣好轉,一邊著手為出國作切實的準備。他吩咐裝運小麥,派管家到商人那裏去拿錢,自己則到田莊各處轉轉,作臨走前最後的一些安排。

做完這一切以後,渾身都淋濕了,雨水順著皮外套往下流,落在脖子上,灌進皮靴裏,不過列文還是懷著最興奮和激動的心情,傍晚前回到了家。到了傍晚,本就糟糕的天氣變得更壞了,粗大的雪粒子狠狠地打在馬兒身上,它全身濕透了,不斷地抖摟耳朵和頭部,不得不側著身子走。但戴著長耳風帽的列文感覺良好,他高興地環視自己的四周,一會兒瞧瞧順著車轍快速流淌的混濁小溪,一會兒看看懸掛在每根光禿禿的樹枝上的水滴,一會兒瞅瞅橋板上沒有融化的霰珠子白點,一會兒張望著光禿禿的榆枝周圍還有液汁的厚厚一圈落葉。周圍的大自然雖然一片陰沉,但他感到特別激動。在遠處一個林子裏與農民的談話表明,他們對新的關係已經開始習慣了。列文去烤衣服的那個看驛棧的老人顯然支持他的計劃,還自動提出要加入購買牲口的合夥組織。

“隻要頑強地向自己的目標前進,我就能達到目的,”列文在想,“努力工作是有意義的。這不是我個人的事兒,而是一個公共福利的問題。全部的田莊經營,主要的——是全體人民的處境,將完全發生變化。共同的富裕、滿足,將取代貧困;利益的互相聯係和協商一致,將取代仇視。一句話,是一場不流血的革命,卻是最偉大的革命;開始的時候它隻在我們一個縣的小範圍內,然後是一個省,到俄羅斯,到全世界。因為一種公正的思想,是不會沒有成效的。對,這是個值得花力氣去幹的目標。至於我,柯斯佳·列文,那個打著黑領帶去參加舞會而遭舍爾巴茨卡婭拒絕的人,連自己也覺得可憐和無用——這說明不了什麼。我相信,富蘭克林114在回憶自己的一切時,也會感到自己曾經一樣無用,也一樣不相信自己。這並不意味著什麼。而且,他也有一位顯然可以把自己的計劃全部托付給她的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

列文這麼想著想著,到家時天已經黑了。

到商人那裏去的管家回來了,帶回來一部分小麥款。與看驛棧老人的條件已經說妥,而管家沿途還了解到,留在地裏的糧食到處都是,因此自己沒有收上來的一百六十垛與別人家的比較起來,算不了什麼。

吃完晚飯,列文和通常一樣拿著一本書坐在靠背椅上,邊讀邊繼續考慮自己與寫書有關的出國旅行的事情。自己進行的事業的全部意義,今天特別清楚地呈現在他眼前,而且表達他思想實質的幾個完整階段自然地在他的腦海裏形成了。“這應當寫下來,”他想,“它應當成為我原來以為不需要的簡短序言。”他站起來,要走到書桌那邊去,而趴在他腳邊的拉斯卡也伸了伸腰站起來了,它還張望著他,好像是在問,上哪兒。可是沒有時間寫了,因為農民的代表們要單據來了,列文便到前廳去接待。

開完單據,吩咐完明天要幹的活計,以及接待完全體有事兒找他的農民後,列文走進書房坐下來工作。拉斯卡躺在桌子底下;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拿著一隻長筒襪,坐在她自己的位置上。

列文寫了不多一會兒,突然非常生動地回想起吉蒂,回想起她的拒絕以及和她最後一次見麵的情景。他於是站起來,開始在房間裏來回走著。

“沒有什麼好煩悶的,”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對他說,“您幹嗎坐在家裏?可以到溫泉去住一陣子,再說您都準備好了。”

“我後天就走,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得把事情辦完。”

“啊,您這算什麼事兒,就這樣,您給農民的好處已經不少了!人家都在說:因為這,你們家老爺一定會得到皇上的恩典。也怪了:您為農民操哪門子心?”

“我不是為他們操心,我這樣做是為自己。”

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知道列文田莊經營的全部細節。列文常常十分細心地把自己的想法講給她聽,還常常和她爭論,不同意她的一些解釋。可現在,她把他告訴她的事兒完全理解成了另一種意思。

“大家都知道這事兒,應當首先考慮的是自己的靈魂,”她歎了口氣說,“瞧那個帕爾芬·傑尼塞奇,雖然沒有文化,可死得呀,但願上帝保佑每個人都和他一樣,”她說的是不久前去世的那個看院子的人,“大家都給他授聖餐禮,舉行塗油儀式。”

“我說的不是那件事情,”他說,“我是說我在為自己的利益工作。如果農民們好好幹活,對我好處更大。”

“可是不管您怎麼做,他要是個懶鬼,那就幹什麼都又慢又不仔細。有良心的會工作,而沒有良心的呀——您啥辦法也沒有用。”

“對啊,因為您自己在說,伊萬對牲口看管得更好了。”

“我說一件事兒,”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回答說,她顯然不是偶然,而是經過深思熟慮才提出的,“那就是您該成親!”

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提出的正是他自己剛才考慮的事情,這使他感到傷心和屈辱。列文板起麵孔,也不回答她,又坐下來做自己的工作,暗自一個勁兒地反複認為自己在考慮這項工作的意義。隻是偶爾地,他在寂靜中聽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正在編織的聲音,同時回憶著那件自己不願意回憶的事兒,於是又皺起了眉頭。

十點鍾,聽到有鈴鐺響,還有馬車在泥濘道路上搖搖晃晃發出的沉悶聲音。

“啊,瞧,有客人來了,您就不會煩悶了。”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說著站起來,同時往門的方向走。但是,列文走到了她的前頭。現在他的工作幹不下去了,因而不管來的客人是誰,他都感到高興。

31

跑到樓梯中間,列文聽到前廳裏有他熟悉的咳嗽聲,但因為自己的腳步聲,他聽得不太清楚,並希望自己聽錯了;然後他便看到一個高挑、皮包骨頭似的熟悉身形,看來已經不會錯了,但他還是希望自己搞錯,希望這位正在脫皮大衣和咳嗽的高個子客人不是哥哥尼古拉。

列文愛自己的哥哥,但和他在一起從來都是一種痛苦。現在,當列文在自己想起的事兒以及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提醒的影響下,正處於猶疑、混亂的心情中,和哥哥相見使他感到心情沉重。他希望會見的是位高高興興健康的客人,這樣可以排解他惶惑不安的心情。可是相反,他要會見的是哥哥,他對他了如指掌,會喚起自己全部的內心思想,迫使自己說出一切,而他不願意這樣。

列文為這種卑鄙的感情生自己的氣,跑到了前廳。可是他走近了一見到哥哥,這種個人失望的感情立刻就消失了,代之產生的是憐憫之情。尼古拉哥哥盡管以前就又瘦又病得可怕,現在更瘦,病得更重了。這是一副皮包著骨頭的人形架子。

他站在前廳裏,瘦長的脖子一扭一扭地,從那上麵解下圍巾,並古怪而可憐地微笑著。看到他溫順謙和的微笑,列文感到自己的喉嚨在抽搐,被哽住了。

“瞧,我到你這裏來了,”尼古拉聲音嘶啞地說,同時目不轉睛地看著弟弟的麵孔,“我早就想來,但身體不好。現在,我大大恢複了。”他邊說邊用消瘦的大手摸摸自己的胡子。

“是啊,是啊!”列文回答。他把嘴唇接觸到哥哥幹瘦的軀體上親吻,近距離地看到他那雙古怪發亮的大眼睛時,更感到可怕起來。

在幾個星期前,列文曾經寫信給哥哥說,家裏他們剩下沒有分過的那一小部分財產賣掉後,哥哥現在可以得到自己的一份,將近兩千盧布。

尼古拉說,他這次是來拿這些錢的,而主要的是要在自己的老窩裏住一陣子,接觸一下故土,以便能像古代勇士那樣為眼下的活動積聚力量。別看他背駝得厲害,別看他瘦得與自己不相稱,他的動作還是和平常一樣迅速而莽撞。列文帶他來到書房裏。

哥哥特別仔細地換了衣服,這是以前沒有過的,他梳理了自己直挺挺稀疏的頭發,便微笑著上樓去了。

他正處於列文常常記起童年時代那種最親熱和愉快的心情中。他甚至毫無怨氣地提到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看到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時,他和她開玩笑,問起幾個老仆人的情況。帕爾芬·傑尼塞奇去世的消息對他產生了不愉快的作用。他的臉上流露出驚恐的神色,不過,他立刻恢複過來了。

“因為他已經老了,”他說,並改變了話題,“是啊,我在你這兒住上一兩個月,然後到莫斯科去。你知道嗎,密亞克科夫答應給我找份工作,我要去辦公室上班。現在我把自己的生活安排成完全另外一種樣子,”他繼續說,“你知道嗎,我把那女人打發走了。”

“是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怎麼,為了什麼?”

“啊,她是個下流的女人!給我添了一大堆麻煩。”但是他沒有說那是些什麼樣的麻煩。他不能說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被趕走是因為她茶泡得太淡,並且總像對待病人一樣服侍他。“再說了,總的來說,現在我想完全地改變生活。我當然和大家一樣幹了蠢事,不過財產——是小事兒,我不吝惜它。隻要身體健康就好,而我的健康,感謝上帝,恢複了。”

列文邊聽邊仔細考慮,卻想不出說什麼好。尼古拉看樣子也感覺到了這一點;他開始詢問起弟弟的事務來。列文還真高興講自己的情況,因為這樣可以不說假話。他向哥哥敘述了自己的計劃和行動。

哥哥聽著,但看得出他對這些不感興趣。

這兩個人是這麼互相親近,以至於最微小的動作、聲調,對他們倆來說都要比能用言語說出的內容更豐富。

現在,他們倆都是一個想法——尼古拉的病和死亡的臨近,它壓倒了其他的一切。但是誰也沒有勇氣說出口,因此他們不管說什麼都沒有表達他們真正關心的事兒——全是假話。黃昏已過,到該睡覺的時間了;對此,列文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不管和什麼樣的人在一起或進行正式拜訪,他都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不自然和虛偽過。意識到這種不自然以及為此而後悔,使他更不自然。他想對著自己臨死的親愛的哥哥痛哭一場,可是卻不得不去聽哥哥將如何生活的談話,還得附和他的言論。

因為屋裏潮濕,而且隻有一個房間供暖,所以列文就安排哥哥睡在自己的臥室裏,中間隔一道屏風。

哥哥躺下了,而且——不管睡沒睡,作為一個病人,他老是翻身、咳嗽,而當咳不出來時就唉聲歎氣,埋怨。有時候呼吸困難了,他就說:“啊,我的上帝!”有時候被潮氣憋得慌,他便傷心地說:“啊,魔鬼!”列文聽著他,久久睡不著。列文的腦子裏真是千頭萬緒,但所有的思想都圍繞著一個概念:死亡。

死亡,作為一切事物不可避免的結局,第一次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浮現在他眼前。而它就在這裏,在這位可愛的哥哥身上;他在半睡不醒中歎著氣,習慣了不加區別地一會兒呼喚上帝一會兒呼喚魔鬼。死亡離自己完全不像以前想象的那麼遙遠,它在他自己身上也存在——他感覺到了這一點。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三十年後,難道不完全一樣嗎?而這種不可避免的死亡是什麼,他不僅不知道,不僅從來沒有去想過,而且不會也不敢去想這事兒。

“我在工作,我想完成點兒什麼,可是我卻忘了一切都要結束的,忘了——死亡。”

他在黑暗中坐起來,冷得發顫,抱住自己的雙膝,緊張得屏住呼吸,不停地冥思苦想。但是他越是集中思想,就越清楚地感覺到,事實無疑是這樣,他確實忘了,疏忽了生活中一個小小的情況——一死百了,什麼也不值得著手去做,而且什麼也幫不了忙。是啊,這很可怕,但事實如此。

“不過,要知道我還活著。現在怎麼辦呢,怎麼辦?”他絕望地說。他點著了蠟燭,小心翼翼地站起來,走到鏡子麵前,看起自己的臉和頭發來。對,兩鬢有白發了。他張開嘴巴,後邊幾顆牙齒開始壞了。他擺擺自己肌肉發達的雙臂。是啊,很有力。然而正在用殘缺不全的肺呼吸著的尼古拉,也曾經有過一個健康的身體。於是他突然回想起來,他們小時候怎麼一起躺下睡覺,怎麼等著費多爾·鮑格達內奇出去,然後就可以互相扔枕頭並哈哈大笑,抑製不住地哈哈大笑,當時,他們笑得忘乎所以,那種極大的沸騰的人生幸福之感就連對費多爾·鮑格傑內奇的害怕也製止不了。“啊,現在這塌陷的胸部……還有不知所措以及對將來一無所知的我……”

“咳!咳!啊,魔鬼!你在幹什麼,你幹嗎不睡覺?”哥哥的聲音在對他嚷嚷。

“就這樣,我也不知道,是失眠。”

“我可睡得好,現在我都不盜汗了。你來看,摸摸襯衣。沒有汗吧?”

列文摸了摸,回到屏風隔壁,熄滅了蠟燭,但還是好久沒有睡著。關於怎麼生活的問題自己才稍稍弄明白了點兒,又出現了一個沒有解決的新問題——死亡。

“是啊,他要死了,是啊,他在春天之前就會死的,怎麼幫助他?我能對他說什麼呢?關於這事兒,我知道什麼?我甚至忘了這件事情。”

32

列文早就注意到,一些人因為過分的謙讓和順從而常常令人感到不自在,往往很快就會變得因為過分要求和挑剔使人無法忍受。他感到哥哥也會是這樣。而且果然,尼古拉哥哥的溫順沒有保持多久。第二天早晨,他就變得怒氣衝衝,淨找弟弟的麻煩,往他最疼痛的地方捅。

列文感到自己有錯,又不能改變。他覺得要是他們倆不躲躲閃閃,而是說通常所謂的心裏話,也就是說說他們真正心裏想的和感覺的,那就隻會互相看著對方的眼睛。康士坦丁就隻會說:“你要死了,你要死了,你要死了!”而尼古拉則隻會回答:“我知道自己要死了;可是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如果隻說心裏話,他們就沒有什麼說的了。可是,這樣生活不行,所以康士坦丁才試圖去做他努力了一輩子都沒學會的事情,而許多人都很善於做的那種事情,不那樣就沒法生活:他試圖說些違心的話,但常常感到這十分虛偽,認為他哥哥看出了這一點並為此在生氣。

第三天,尼古拉要弟弟再給他講講自己的計劃,接著便不但指責他,還故意把他和共產主義攪和在一起。

“你不過是拿了別人的思想,然而你加以歪曲,想把它運用到沒法運用的地方。”

“我對你說,這是兩回事兒,毫無共同之處。他們否定財產、資本、遺產繼承的正當性,可我在不否認這種主要的刺激因素的同時(列文對自己感到厭惡的是他使用這些詞語,可是從潛心於自己的著作那時起,他便不由得越來越經常使用非俄羅斯詞語),隻想對勞動進行調節。”

“這就對了,你拿了別人的思想,閹割了構成它力量的一切,並要人相信這是什麼新玩意兒。”尼古拉邊說邊生氣地扯扯自己的領帶。

“可是我的思想沒有任何共同的……”

“在那裏,”尼古拉·列文一雙眼睛惡意地閃爍著說,同時露出諷刺的微笑,“那裏至少有一種,這麼說吧,幾何學的美妙之處——清晰,不容置疑。也許,那是一種空想。如果允許的話,從過去的一切可以做成tabula rasa115:沒有財產,沒有家庭,那樣勞動也就上軌道了。而你這裏,啥也沒有……”

“你幹嗎混淆?我從來都不是共產主義者。”

“可是我曾經而且現在也認為,這還太早,然而它是合理的和有前途的,就像基督在最初的一些年代裏那樣。”

“我隻是認為應當從自然科學的觀點看待勞動力,也就是研究它,承認它的特點,還有……”

“可這完全是徒勞的。根據發展的程度,這種力量自己會找到它活動的特定方式。曾經到處是奴隸,然後有了metayers116;而我們這裏有對分製勞動,有租賃,有雇工勞動——你要尋找什麼?”

聽到這些話時,列文突然發火了,因為他在心靈深處害怕這是實際情況——實際情況是他想在共產主義和特定的方式之間保持平衡,而這未必辦得到。

“我在尋找的,是一種對自己、對工人都有利的勞動方法。我想建立……”他激烈地回答。

“什麼你也不想建立;你不過是像自己一輩子生活的那樣,隻是想別出心裁,表示你不是簡簡單單的,而是有思想地對農民進行剝削。”

“好,你這樣認為——就算了!”列文回答說,同時感到自己左臉頰的肌肉無法控製地在跳動。

“你過去沒有,而且現在也沒有信念,你不過是為了自己的自尊心得到滿足而已。”

“這好極了,你就別管我了!”

“我也不來管!而且早就該這樣了,見你的鬼去吧!我真後悔跑了來!”

後來,不管列文怎麼努力勸哥哥安心,尼古拉還是什麼也不想聽,說分手了要好得多,康士坦丁·列文也知道,那是因為生活已經變得使他無法忍受罷了。

康士坦丁再次來到他這裏,並有點兒不自然地說,如果有什麼冒犯的話,就請他原諒。這時候,尼古拉已經完全準備要離開了。

“啊,寬宏大度!”尼古拉說,微微笑了笑,“如果你想覺得正確的話,我倒可以給你這種滿足。你是對的,但我還是要走!”

在臨離開之前,尼古拉和他吻了吻,並突然古怪而嚴肅地瞧了弟弟一眼,說:“不管怎麼樣,有什麼對不起的地方,請你原諒吧,柯斯佳!”接著,他的聲音顫抖了一下。

這是他們之間說的唯一真誠的話。列文知道這話的意思是:“你看到了,也知道,我身體不好,也許我們再也見不著了。”列文明白這意思,眼淚就從眼睛裏冒出來了。他又吻了一下哥哥,但再也說不出什麼,也沒有再對他說什麼話。

哥哥走了以後第三天,列文就到國外去了,在火車站上見到了吉蒂的一位堂兄舍爾巴茨基。列文沉鬱的臉色,使他吃了一驚。

“你怎麼了?”舍爾巴茨基問他。

“倒也沒有什麼,就這樣,世界上開心的事情少。”

“怎麼少?別到什麼米盧斯去了,和我一塊兒去巴黎吧。去瞧瞧,有多開心!”

“不,我已經完蛋了。我該死了。”

“瞧這玩意兒!”舍爾巴茨基笑著說,“我才準備開始呢。”

列文說的,是他最近一段時間真正的心裏話。在一切方麵,他看到的隻有死亡,或接近死亡。但是自己著手搞起來的事業,更多地占據了他的心。在死亡還沒有到來之前,總得想辦法活下去吧。對他來說,黑暗掩蓋了一切;然而正是因為這種黑暗,他感覺到,在這黑暗中唯一的指引是他的事業,因此他正竭盡全力,牢牢抓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