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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1 / 3)

1

舍爾巴茨基公爵夫人覺得在隻剩五個星期的齋戒節前舉辦婚禮是不可能的,因為到時候有一半的陪嫁來不及添置;但是她不能不同意列文的意見,認為齋戒節後就太晚了,因為舍爾巴茨基公爵一位年邁的親姑媽已經病得很重,可能很快去世,那樣的話,喪事勢必耽誤婚禮。因此決定把陪嫁分成大小兩部分,公爵夫人同意在齋戒節前舉行婚禮。她決定將小部分陪嫁馬上準備好,然後送過去,可是她很生列文的氣,因為他怎麼也沒有給個認真的答複,到底同意還是不同意。再說已設想的這個辦法更方便,因為婚禮完了,年輕的新人馬上就住到鄉下去了,那裏大部分陪嫁的車輛就用不著了。

列文繼續處於那種神魂顛倒的狀態,他仿佛覺得自己和自己的幸福是整個生存的主要的和唯一的目的,現在他什麼也用不著考慮,也不用操什麼心,一切都有人替他操辦。他甚至沒有任何未來生活的計劃和打算;他聽任別人來做主,並相信一切都將非常圓滿。他的哥哥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和公爵夫人指指點點,要他去辦該辦的事情。他隻要完全同意人家的提議就行了。哥哥為他籌集錢,公爵夫人提議婚禮完了就離開莫斯科,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提議去國外。對所有這一切他都讚成。“你們要怎麼辦就怎麼辦,假如你們覺得高興。我很幸福,而且我的幸福不會因為你們做了什麼而發生變化。”他想。他感到非常奇怪的是,當自己把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關於到國外去的提議對吉蒂說了以後,她竟不同意,而且還對他們倆今後的生活,提出了自己明確的要求。她知道,列文在鄉下有他喜愛的事業。他發現她不但不理解,而且也不想理解這種事業。但是,這並不妨礙她認為這事業是很重要的。因此,她知道他們的家將在鄉村,所以她不願意到他們將來不會在那兒生活的國外去,而願意到將來安家的地方去。她的這種明確的意圖,使列文感到驚奇。但他覺得到哪兒去都無所謂,就立刻請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到鄉下去一趟,好像這是他的一項義務,憑他所熟知的一切及豐富的鑒賞力,把那裏的事情安排妥當。

“不過你聽著,”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安排好一切,從鄉下回來後,有一天說道,“你有做過懺悔的證書嗎?”

“沒有。怎麼了?”

“沒有這結不了婚的。”

“哎呀,哎呀,哎呀!”列文叫嚷起來,“要知道,我好像有九年沒有做齋戒祈禱了。我也沒有想到。”

“好啊,你!”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笑道,“還說我是虛無主義者!但是要知道,這可不行。你得做齋戒祈禱。”

“什麼時候?隻剩下四天了。”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連這事兒也給安排好了。列文開始做齋戒祈禱。對列文這樣一個自己不信教卻尊重別人宗教信仰的人來說,出席並參加任何教會的儀式,都是件很痛苦的事兒。現在當他處於對一切都富有感情的緩和心理狀態時,這種矯揉造作的做法不但使列文感到痛苦,而且簡直無法忍受。在自己這喜氣洋洋的時刻,他卻不得不撒謊,或者褻瀆神明。他感到無論如何,他也辦不到。他幾次三番地問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不做齋戒祈禱能不能弄到證書,斯捷潘·阿爾卡傑奇都說,這不可能。

“不過這對你算得了什麼——才兩天時間,而且,人家是個很可愛的聰明小老頭。他會在不知不覺中把你那顆病牙拔掉的。”

站著做第一次祈禱時,列文試圖回憶自己在十六到十七歲少年時代經受過的那種虔誠的宗教感情。但他立刻堅信,對他來說,這完全不可能。他試圖把這一切看成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無聊風俗習慣,好比訪友做客;可隨即又感覺到自己連這一點都辦不到。列文對宗教的態度,就像大多數同時代的人一樣,處於最不確定的狀態。相信吧,他不能;可同時他又不能肯定這一切都是荒謬的。因此,他既不能相信自己現在所做的事的重要性,又不能若無其事地看待這種無聊的表麵形式。在齋戒祈禱的整個過程中,他都經受著尷尬和害臊的煎熬,因為自己所做的,是他所不了解的,是他內心的聲音告訴他的一種虛偽和不好的事情。

在舉行宗教儀式時,他一會兒聽著祈禱,竭力賦予它們和自己的觀點不相違背的意義,一會兒感到自己無法理解並應當加以指責,竭力不去聽它們,而隻沉浸在自己的思想、觀察和回憶中。他站在教堂裏,頭腦裏卻總是天馬行空地浮想聯翩。

他做了日禱、晚禱和通宵夜禱,第二天起得比平時早,不喝茶,早上八點鍾就到教堂裏去做晨禱和懺悔。

除了一個要飯的士兵、兩個老太婆及教會職工,教堂裏沒有別的人。

一位年輕助祭,他的長脊背及其兩塊肩胛骨在薄薄的法衣下清楚地顯露出來,走過來迎接了他,並立即走到靠牆的一張小桌邊開始誦讀經文。誦讀時,特別是在不斷迅速重複“主憐憫”這幾個聽起來像是“寬恕了吧”的詞兒時,列文感到自己的思想被關住了,給打上了封條,而且眼下不能去碰它動它,不然的話就會出亂子,於是他就站在助祭後麵,繼續不去聽也不去領會,隻想著自己的事情。“她那隻手的表情豐富得出奇。”他回想起昨天他們坐在桌子旁的時候。在這種時候,他們照例想不出什麼話說,而她,把一隻手放在桌子上不斷地張開又合上,她自己看著這手的動作,都不由地笑了起來。他回想到自己怎樣去吻這隻手,又怎樣仔細地觀看粉紅色手掌上連到一起的紋路。“又是寬恕了吧。”列文想,同時一邊畫十字、鞠躬,一邊瞧著鞠躬的助祭背部有彈性地活動。“後來她握住我的一隻手並仔細看著掌紋:‘你有一隻很好的手。’她說。”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及助祭的一隻短手。“對,現在快結束了。”他想。“不,好像又開始了。”他一邊留神聽祈禱,一邊想。“不,要結束了;瞧他都已經鞠躬到地麵了。結束前總是這樣的。”

助祭用一隻套著絲絨袖口的手,不被人注意地接過一張三盧布紙幣說,他會把列文的名字記上的,然後便精神抖擻地、新靴子咯噔噔響地順著空蕩蕩的教堂的石板地麵走到了聖堂裏。過了一分鍾,他向外麵張望,招呼列文過去。至此關閉著的思想開始在列文的腦海裏活動起來,但他連忙把它驅散了。“會辦妥的。”他想,同時向布道的高台走去。他邁上台階,便向右拐,看到了一位老司祭;他一臉稀疏的花白大胡子,一雙疲倦而善良的眼睛,已經站在誦經台邊上翻著聖禮書。他向列文點了點頭,立刻用習慣了的聲音開始誦讀祈禱文。誦讀完了,他向地麵一鞠躬,便轉過臉來對著列文。

“基督無形地站在這裏,接受您的懺悔。”他說,同時指指帶耶穌受難像的十字架。“聖使徒教會對我們的教誨,您全都相信嗎?”司祭繼續說,眼睛從列文臉上轉開,雙手合攏在脖頸一側。

“我懷疑過,我現在也懷疑一切。”列文用自己聽來都覺得討厭的聲音說完,便閉上了嘴巴。

司祭等了幾分鍾,看看他是否還有什麼要說的,接著閉起眼睛,用字母“O”特別突出的符拉基米爾地方口音很快地說:

“懷疑是人類的固有弱點,但我們應當祈禱,求仁慈的主堅定我們的信仰。您有什麼特別的罪過嗎?”他沒有一點兒停歇地追問,好像是在盡量不浪費時間。

“我主要的罪過是懷疑。我懷疑一切,而且大部分時間都處於懷疑中。”

“懷疑是人類的固有弱點,”司祭把同一句話重複了一遍,“您究竟主要懷疑什麼?”

“我全都懷疑。我有時甚至懷疑上帝的存在。”列文不由自主地說,同時為自己說話的不禮貌感到可怕起來,然而,列文的話好像沒有給司祭留下印象。

“對上帝的存在會有什麼樣的懷疑呢?”他露出一絲笑意說。

列文沒有做聲。

“您看得見造物主的創造物,還能對造物主有什麼樣的懷疑呢?”司祭繼續用慣有的腔調急急地說。“是誰用星球裝飾了天空?是誰把大地打扮得一片美麗?怎麼沒有造物主呢?”他說著,同時用詢問的目光瞥了列文一眼。

列文知道與司祭進行哲學爭論會顯得不禮貌,因此他隻對問話直接回答了一句。

“我不知道。”他說。

“您不知道?那您怎麼會懷疑不是上帝創造了一切呢?”司祭帶著愉快的疑惑說。

“我什麼也不明白。”列文通紅了臉說,同時感到自己說了蠢話,在這種場合下說這樣的話沒法不愚蠢。

“禱告上帝吧,向他祈求。就連神甫也有懷疑,祈求上帝堅定自己的信仰。魔鬼擁有強大的力量,可是我們不應當向它屈服。禱告上帝吧,向他祈求。禱告上帝吧。”司祭急急忙忙地重複說。

然後他沉默了一會兒,好像是在沉思。“您,我聽說準備和本教區教民、上帝之子舍爾巴茨基公爵的女兒結婚?”他微笑著補充說,“一個極好的姑娘!”

“是的。”列文漲紅了臉,回答說。“懺悔時,他幹嗎問這個?”他想。

司祭好像對他的思想作回答似的說:

“您準備要結婚,上帝會賞賜給您後裔,不是這樣嗎?那麼,您能給自己的娃娃怎樣的教育,要是您不去掉魔鬼使您不信上帝的誘惑的話?”他溫和地指責說。“要是您愛自己的兒女,那您作為一位好父親,不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們榮華富貴;您將希望使他們得救,受到真理之光的精神教育。不是這樣的嗎?‘爸爸,是誰創造了世界上這些吸引我們的一切——土地,水,太陽,花朵,草?’當無辜的娃娃這樣問您時,您怎麼回答?您難道將告訴他們說:‘我不知道。’當我主上帝以自己的仁慈向您敞開這一切的時候,您不會不知道。或者您的孩子問您:‘死了以後的生活中等待我的是什麼?’要是您什麼也不知道,您對他說什麼呢?您將怎麼回答他?您把他美妙的世界交給魔鬼嗎?這不好!”他說著,向一邊側過腦袋,用一雙善良、溫和的眼睛注視著列文。

列文什麼也沒有回答——不是因為他不想和司祭爭論,而是因為誰也沒有向他提出過這樣的問題;而到將來孩子們向他提出這些問題的時候,還有充足的時間考慮該怎麼回答。

“您踏進人生的這一階段,”司祭繼續說,“您要選擇道路並堅定地走下去。禱告上帝吧,讓他發慈悲幫助您,寬恕您。”他結束道。“願我主上帝、耶穌基督以自己的仁慈寬恕這個兒子……”念完赦免的祈禱文,司祭向他祝福,讓他走了。

這一天回家後,列文有一種高興的感覺,因為尷尬的處境結束了,而且沒有要他說謊話就結束了。此外,他還留下一種模模糊糊的回憶,那個善良、可愛的小老頭子說的並不像自己一開始時感到的那樣完全愚蠢,他的話裏邊真有某種需要弄清楚的東西。

“當然不是現在,”列文想,“而是在以後什麼時候。”列文空前地感覺到,在自己的心靈裏存在著某種不明了和不純潔的東西,還有對待宗教,他的態度也像別人一樣,心中有那麼明顯的厭惡之情,而以前他也因為斯維亞什斯基的這種態度而責備過他。

這一晚上,列文和未婚妻是在陀麗家度過的。他特別開心,還向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解釋自己所處的那種興奮狀態,他真高興,就像一條訓練跳項圈的狗,它終於明白並完成了要自己做的動作,便邊吠邊搖尾巴,興奮地跳到桌子和窗台上。

2

舉行婚禮這天,按照風俗習慣(公爵夫人和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堅持要嚴格履行全部習俗),列文沒有看見自己的未婚妻,他在賓館裏與偶然聚集到這裏來的三位單身漢一起吃午飯。他們一個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一個是列文的大學同學卡塔瓦索夫,現任自然科學教授,列文在街上碰著就把他拉來了。以及男儐相、莫斯科民事法官、列文獵熊的夥伴契裏科夫。午飯吃得很愉快。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心情好極了,他很讚賞卡塔瓦索夫的獨創精神。卡塔瓦索夫呢,感到自己的獨創精神受到重視和理解,就以此大出風頭。契裏科夫則對任何的談話都給予愉快而溫和的支持。

“因為瞧吧,”卡塔瓦索夫以講台上養成的習慣拉長語調說,“我們的朋友康士坦丁·德米特裏奇曾經是一個多能幹的小夥子。我是說曾經,因為那個他已經不存在了。當年在離開大學時,既愛科學又有對人類的興趣;現在他呀,一半的才能用在欺騙自己上,另一半呢——是為這種欺騙辯護。”

“對結婚,我還沒有見到過比您更堅決的反對者。”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不,我不是反對。我讚成勞動分工。什麼事兒也不會幹的人應當生孩子,而其餘的人——促使他們有教養和幸福。瞧吧,這是我的理解。把兩種行業混淆起來的人多如牛毛,我不在其列。”

“等見到您墮入情網時,我將多麼幸福!”列文說,“請一定要叫我參加婚禮啊。”

“我已經墮入情網了。”

“對,愛上了墨鬥魚。你知道嗎,”列文轉過來對著哥哥說,“米哈依爾·謝苗內奇在寫一篇關於食品的著作。”

“好了,你別瞎攪和!關於什麼,這全一樣。問題是我確實喜歡墨鬥魚。”

“但是,它並不妨礙你去愛妻子呀。”

“它倒是不會妨礙,可是妻子會妨礙的。”

“為什麼啊?”

“那就等著瞧吧,您會看到的。瞧您喜歡田莊經營、狩獵——那您就等著瞧吧!”

“可是今天阿爾希普來過,他說在普魯特諾駝鹿多得要命,還有兩頭熊。”契裏科夫說。

“那個啊,沒有我,您就能拿下它們。”

“這倒是對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再說往後你可得告別獵熊了——妻子不會讓你去的!”

列文微微一笑,想說妻子不會讓自己去是多麼讓他感到愉快,他都寧肯永遠拒絕獵熊的誘惑了。

“不過,您不來參加打獵這兩頭熊,真有點兒可惜。記得上次在哈比洛夫打獵嗎?真是一次極好的狩獵。”契裏科夫說。

列文不想使他掃興,因此他什麼也沒有說。

“和單身生活告別的風俗可不是沒有道理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別管會多幸福,還是舍不得自由。”

“那您承認有那種感情了,像果戈理筆下想跳窗口逃走的那位新郎?”契裏科夫問。

“一定有囉,就是不肯承認罷了!”卡塔瓦索夫說著,放聲大笑起來。

“怎麼的,窗子開著……我們這就到特維爾去!一頭母熊,可以直奔熊窩。對了,乘五點鍾的一班車去!而在那裏,大家就隨便好了。”契裏科夫微笑著說。

“啊,說真的,”列文微微笑道,“我心裏怎麼沒有為失去自由而感到惋惜呢!”

“您心裏呀,現在亂成了一鍋粥,您什麼也發現不了,”卡塔瓦索夫說,“您等等,稍稍清楚點了,那就會發現了!”

“不,即使我除了自己的感情(他不願在他麵前說出——愛情)和幸福,也稍稍有點兒舍不得失去自由吧……可是我還是為失去這種自由感到高興。”

“不好!是個毫無指望的家夥!”卡塔瓦索夫說,“好吧,讓我們為他的健康幹杯,要不就隻希望他百分之一的幻想能實現。就算那樣,也將是地麵上從來沒有過的幸福了!”

午飯後,客人們很快都走了,以便來得及去換好參加婚禮的衣服。

一個人留下來回憶這些單身漢的談話時,列文再一次地自問:自己心裏到底有沒有他們所說的那種舍不得自由的感覺?想到這個問題,他微微笑了笑。“自由?要自由幹什麼?幸福恰恰就在於去愛,願她之所願,想她之所想,也就是不要一點兒自由——這就是幸福!”

“可是,我知道她的思想、她的願望、她的感情嗎?”突然一個聲音悄悄地對他嘟囔道。微笑從他的臉上消失了,接著,他陷入了沉思。而且,他還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產生了懷疑和恐懼,懷疑一切。

“如果她不愛我,怎麼辦?如果她和我結婚僅僅是為了嫁人,怎麼辦?如果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幹什麼,怎麼辦?”他問自己,“她也許會清醒過來,隻是為了嫁人,以後她可能會明白自己並不愛我,也不能愛我。”於是,他開始出現一些古怪而最糟糕的想法。他妒忌她一年前對符朗斯基的態度了,腦子裏浮現出她和符朗斯基在一起的那個晚上,那好像就發生在昨天一樣。他懷疑她沒有把全部情況告訴自己。

他迅速跳起來。“不,這樣不行!”他絕望地對自己說,“我要找她去問問,最後一次告訴她:我們是自由的,是不是到此為止的好?怎麼也要比永遠的不幸、恥辱、不忠要好!”懷著一顆絕望的心以及對自己對她對一切人的憤恨,他走出賓館到她家裏去了。

他在後排房間裏見到了她。她正坐在一個櫃子上吩咐一個年輕女仆,挑選散在椅背和地板上的一大堆不同顏色的裙子。

“啊!”她見到他,高興得渾身喜氣洋洋地叫起來,“你怎麼樣,您怎麼樣啊(到這最後一天以前,她對他一會兒以‘你’一會兒以‘您’相稱)?真沒有想到!而我正在清理做姑娘時的衣服,哪一件給誰……”

“啊!這很好!”他說著,臉色陰鬱地瞧著年輕女仆。

“你走吧,杜尼亞莎,到時候我叫你,”吉蒂說,“你怎麼了?”年輕女仆一出去,她就堅決地以“你”相稱。她注意到他臉色古怪,激動而陰鬱,這使她感到恐懼。

“吉蒂!我在受折磨。我沒法一個人受折磨。”他站在她麵前,懇求地注視著她的眼睛,聲音裏帶著絕望。看著她臉上的神色,他已經明白自己原來打算說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了,不過他還是需要她親自來消除他心中的不信任感。“我來是要告訴你,時間還來得及。一切都還可以不算數,事情還可以挽回。”他說。

“什麼?我一點兒也不明白。你怎麼了?”

“是我說了一千次和不能不考慮的事……我配不上你。你不會同意嫁給我的。你考慮考慮。你錯了。你好好想想。你不可能愛我的……假如……你還是說出來為好,”他說,沒有看著她,“我會不幸的。讓大家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去好了;總要比不幸好……現在總好些,暫時還有時間……”

“我不明白,”她驚恐地說,“也就是說,你要拒絕……不結婚了?”

“對,如果你不愛我。”

“你瘋了?”她傷心得漲紅了臉,叫嚷起來。

但是他的神情是那麼可憐,所以她忍住了傷心,從靠背椅上拿掉那些裙子,靠近他坐下來。

“你在想些什麼?全告訴我。”

“我在想,你不會愛我的。你為什麼愛我呀?”

“我的上帝!我為什麼?……”她說著,哭起來了。

“啊,我幹了什麼!”他嚷嚷著跪在了她麵前,吻起她的雙手來。

五分鍾後公爵夫人進房間時,她發現他們已經和好了。吉蒂不但使他相信自己愛他,甚至回答了他的問題,向他解釋了自己為什麼愛他。她告訴他,她愛他是因為自己理解他的一切,因為她知道該喜歡什麼,而他喜歡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這好像使他完全明白了。當公爵夫人向他們走來時,他們已經並肩坐在櫃子上,一邊清理衣服,一邊為吉蒂想把那件咖啡色的裙子送給杜尼亞莎爭執起來。列文向她求婚時她穿的就是那一件,因此列文堅持這件裙子誰也不給;他認為可以把淺藍色的那件給杜尼亞莎。

“你怎麼不懂?她是個黑頭發女孩子,因此淺藍色對她不合適……我全都考慮到了。”

知道了他為什麼來的原因後,公爵夫人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生氣了,她叫他回去換衣服,不要在這裏妨礙吉蒂做頭發,因為查理馬上就到。

“這幾天她已經什麼也沒有吃,人都變醜了,而你還拿自己的糊塗念頭打擾她,”她對他說,“走開吧,走開吧,親愛的。”

列文感到自己錯了,感到羞愧,但是他放心了,回到了旅館。他哥哥、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和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大家都已經盛裝等著正準備拿聖像給他祝福。不能再拖延了。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還得回家一趟,把那個擦過頭油和燙了鬈發的兒子接來,他應當拿著聖像和新娘在一起。然後,還得派一輛轎式馬車去接男儐相,讓另一輛轎式馬車送走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後再返回來……總之,要考慮的事情有很多。有一點是不容置疑的,就是不能再磨蹭了,因為已經六點半了。

用聖像祝福的事兒沒有什麼特別的名堂。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以一副可笑的莊嚴姿勢拿著聖像與妻子並排站好,吩咐列文向地麵鞠躬,他帶著和善的嘲笑祝福他,吻了他三次;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也照樣做了一遍。然後她便急著找馬車,卻在預定的馬車調動方麵被弄糊塗了。

“啊,瞧我們就這麼辦吧:你坐我們自己的轎式馬車去接他,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真是個大好人,就勞他到了那裏便讓馬車回來,然後再派其他用場。”

“沒問題,我很高興。”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我們和他一起隨後到。東西運走了嗎?”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說。

“運走了。”列文回答說,同時吩咐庫茲瑪把要穿的衣服拿來。

3

為舉行婚禮,教堂燈火輝煌,圍滿了人,大部分都是婦女。那些沒能進去的人就聚集在窗子旁邊,推推搡搡、吵吵嚷嚷地通過窗欄往裏望。

沿街已按照憲兵的指揮一溜停了二十多輛轎式馬車。身穿耀眼藍製服的一位警官,冒著嚴寒站在入口處。馬車絡繹不絕,一會兒是全身花花綠綠提著拖地長裙的太太,一會兒是一些脫下製服帽或黑禮帽的男人,他們陸續走進教堂。在教堂裏邊,兩盞枝形吊燈光亮奪目,所有蠟燭已經全部點燃了。牆壁紅色背景上的鍍金,金色的聖像浮雕,以及多支和單支銀質蠟燭台,地麵上的石板和鋪開的絨毯,神幡旁邊唱詩班席位上方聖壇的台階,陳舊發黑的書籍,司祭的長袍和法衣——一切都亮堂堂、清清楚楚地沐浴在燈光裏。暖融融的教堂右邊,在燕尾服和白領帶、製服和花緞、天鵝絨、絲綢、頭發、花朵、裸露的肩膀和手臂及戴長手套的人群裏,傳出慎重而活躍的談話,高高的圓屋頂內產生出奇怪的回響。每當聽到開門時發出吱扭的一聲,人群裏的說話聲便平息下來,大家都東張西望地等著看新郎和新娘進來。但是門已經開過十多次了,每次進來的,不是遲到後加入到右邊來賓圈裏的男女客人,便是些騙過警官或求情進來加入到左邊人群裏的看熱鬧者。無論是親友還是看熱鬧的人們,都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起初大家認為新郎和新娘馬上就到,沒有去注意這種遲到有什麼意義。然後人們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往門口張望,說會不會出了什麼問題。後來,這種遲到開始變得尷尬了,親友和來賓都竭力做出他們都隻顧自己談話而沒有去想新郎新娘的樣子。

大司祭不耐煩地咳嗽使窗戶上的玻璃都發生了震顫,他好像是在提醒眾人自己的時間很寶貴。唱詩班席位上,等煩了的歌手們發出一會兒試試嗓子一會兒擤擤鼻涕的聲音。司祭不斷地一會兒派執事,一會兒派助祭去看看新郎是否來了,自己穿著係繡花腰帶的紫長袍,他也頻頻到幾道邊門去等候新郎。有一位夫人看了看表,終於說了:“這可真奇怪了!”於是所有的來賓都不安起來,開始大聲地表示自己的驚訝和不滿。一位男儐相乘馬車去了解情況,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吉蒂這時候已經完全準備好了,穿著白裙子,披著長長的婚紗,頭戴香橙枝花冠,正和女主婚人及姐姐裏沃娃一起站在舍爾巴茨基家的大廳裏往窗外看,盼著已經白白等了半個多小時的男儐相帶來新郎已經去教堂的消息。

列文呢,也已經穿好了褲子,可是沒有穿背心和燕尾服,在自己的客房裏來回轉,同時不斷從門裏探出頭來看看走廊。可是走廊裏總也不見自己等待的人,他便絕望地擺擺手回到房裏,麵對著若無其事地抽著煙的斯捷潘·阿爾卡傑奇。

“什麼時候有人落到過這麼可怕的尷尬處境!”他說。

“是啊,真尷尬,”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肯定地說,同時露出溫和的微笑,“不過你放心,這就拿來。”

“不,怎麼搞的!”列文帶著克製的憤怒說。“還有這種傻裏傻氣的開胸背心!讓人受不了!”他看著自己胸前揉皺的襯衫說。“要是行李已經運到火車站去了,怎麼辦?”他絕望地嚷嚷道。

“那你就穿我的。”

“早就該這樣了。”

“招人笑話可不好……你等等!會辦成的。”

問題出在列文要穿衣服時,他的老仆人庫茲瑪把燕尾服、背心及需要的一切都拿來了。

“那麼襯衫呢!”列文叫嚷道。

“襯衫穿在您身上呀!”庫茲瑪帶著泰然的微笑說。

庫茲瑪沒有想到留下一件幹淨的襯衫,他接到命令說把一切收拾好後搬到舍爾巴茨基家,年輕的夫婦今晚就離開那裏,就一一照辦了,除了一套燕尾服,其餘衣服他全都收起來了。列文一早就穿上的襯衫揉皺了,外麵套上時髦的開胸背心可不行。派人到舍爾巴茨基家去遠得很,隻好派人去買。這時仆人回來了:所有的商店關門——因為是禮拜天。派人到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家要來一件襯衫;可是,它太寬又太短。最後終於派人到舍爾巴茨基家,把收拾好的東西再打開,取來了那件該死的襯衫。教堂裏大家等著新郎,而新郎則像一頭被關在籠子裏的野獸,在房間裏來回走著,同時不斷往走廊上看,並可怕而絕望地回憶起他曾經對吉蒂說的話,她現在會怎麼想呢。

做錯了事情的庫茲瑪,累得喘不過氣,終於拿著一件襯衫飛快地跑進房間裏。

“剛剛趕上,都已經搬上拉貨的大車了。”庫茲瑪說。

過了三分鍾,為了不增加痛苦,列文連表都沒有看一眼,便順著走廊飛奔而去。

“用不著這樣嘛,”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不慌不忙地緊跟著他,微微笑著說,“我對你講:會辦成的,會辦成的……”

4

“他們來了!”“瞧他!”“哪一個?”“是年輕些的那個嗎,怎麼的?”“而她呀,我的媽喲,不死不活的!”列文在大門口迎接了新娘,和她一起走進教堂時,人群裏議論紛紛。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把遲到的原因講給了妻子聽,來賓們則邊微笑邊低聲地互相嘀咕著。列文什麼都沒有看見,他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瞅著自己的新娘。

大家都說,她最近一些日子憔悴了許多,戴著花冠遠沒有平時好看,列文卻沒有發覺這一點。他看著她的白婚紗和戴白花的高高的頭發,她那從兩邊合攏的高高豎起的拚裝領子,從前邊袒露出長長的脖頸,以及纖細得驚人的腰身,在他眼裏這些比任何時候都更好看——不是因為這些花,這條婚紗,這件從巴黎訂購的裙子給她增添了什麼美,而是因為她那可愛的臉部表情,她的目光、她的嘴唇……依舊流露出一種純潔的美,雖然這身豪華的穿戴是專門準備的。

“我還以為……你想逃跑了?”她說,並對他莞爾一笑。

“發生的事情是那麼愚蠢,真不好意思說!”他通紅著臉說,接著他隻好轉過頭去,麵對著走上前來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

“好一個襯衫的故事啊!”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微笑著搖搖頭說。

“是啊,是啊。”列文隨口答應,沒聽清楚人家對他說的是什麼。

“好吧,柯斯佳,”斯捷潘·阿爾卡傑奇裝出一副驚恐的樣子說,“現在應該對一個重要的問題作出決定了。正是現在,隻有你才能定奪。人家問我:要點著過的蠟燭呢,還是沒有點著過的?相差十個盧布,”他嘴唇上露出微笑補充說,“我決定了,但怕你不同意。”

列文知道這個玩笑,但沒法笑出來。

“到底怎麼樣?沒有點著過的還是點著過的?就這個問題。”

“對,對!沒有點著過的。”

“好,我很高興。問題解決了!”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笑眯眯地說。“這種時候,人就變得傻乎乎。”當列文不知所措地瞧了他一眼向新娘走過去時,他對契裏科夫說。

“注意,吉蒂,你要先站到毯子上去。”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走近了說。“你們都好看!”她轉過來對著列文說。

“怎麼,不害怕嗎?”老姑母瑪麗婭·德米特裏耶夫娜說。

“你不冷嗎?你的臉色蒼白。等一下,把頭低下來點!”吉蒂的姐姐裏沃娃說著,把自己豐滿漂亮的雙手舉成一個圓形,微笑著把她頭上的花理了理。

陀麗走過來想說點什麼,可是說不出來,她哭了,又不自然地笑了。

吉蒂和列文一樣,用心不在焉的目光看著大家。不論人家對她說什麼,她都隻以幸福的微笑作回答,這種微笑現在對她來說是這麼自然。

這時,教堂的工作人員都穿上了法衣,一位司祭和助祭走到設在教堂門廊裏的誦經台上。司祭對列文說了句什麼話,列文沒有聽清楚。

“拉起姑娘的一隻手,並領著她向前走。”男儐相對列文說。

列文半天弄不明白,人家要求他做什麼。人家糾正了他好久,都已經要扔下他不管了——因為他不是伸錯了自己的手,就是拉錯了吉蒂的手,最後他總算明白了,應當不必變換位置用自己的右手去拉她的右手。當他終於像要求的那樣拉起新娘的一隻手時,司祭走了幾步來到他們前麵,並在誦經台旁邊停了下來。一大群親戚和朋友竊竊私語,伴著拖地長裙的沙沙聲,跟在他們後麵朝前移動。有人彎下腰去,把新娘的拖地長裙拉正。教堂裏一片肅穆,連一滴蠟燭油掉下來的聲音都聽得到。

法冠下露出一綹綹銀發直拖到兩邊耳後跟的小老頭司祭,正從背部帶金十字架的銀色沉重的法衣下伸出瘦小蒼老的雙手,在誦經台旁邊倒騰什麼東西。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邊,小聲嘟囔了些什麼,並向列文使了個眼色,又後退回去了。

司祭點燃了兩支雕花的蠟燭,斜著拿在左手上;這樣蠟燭油就慢慢往下掉,接著他轉過臉來對著新郎新娘。司祭就是聽取列文懺悔的那個人。他用倦怠和憂鬱的目光看看新郎和新娘,歎了口氣,從法衣裏伸出右手給新郎祝福,又同樣地但格外溫柔地把他那疊起的手指放在吉蒂低著的頭上。然後,他把蠟燭交給了他們,自己拿著個手提香爐,慢慢地從他們身邊走開了。

“難道這是真的?”列文想,轉過臉看了一眼新娘。他稍稍高點,所以看得見她的側麵及她嘴唇和睫毛勉強能讓人覺察出來的活動,他知道她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沒有轉過臉來,但高高的褶邊領子動起來了,觸到了她一隻粉紅色的小耳朵。他看到她屏住了呼吸,那隻戴著長手套拿著蠟燭的手在顫抖。

為襯衫遲到所引起的忙亂,和朋友、親戚們的談話,他們的不滿,自己的可笑情景——此刻全都消失了,他隻覺得又高興又害怕。

瀟灑高大的大司祭身穿銀色法衣,梳著一頭向四麵分開的鬈發,他神氣地走到前麵,並以一個慣常的手勢用兩個手指撩起肩帶,停在了司祭正對麵。

“賜——福——吧,主——啊!”莊嚴的聲音響起來,一個接一個慢慢發出的音節,空氣都像波濤般地震動。

“上帝賜福給我們,世世代代,永遠永遠。”小老頭司祭用溫和而歌唱般的語調作答,同時繼續在誦經台上倒騰什麼。唱詩班的合唱響徹整個教堂,它和諧寬闊,慢慢加強,然後刹那間停止又悄悄地消散了。

大家照例為上蒼賜給的和平與拯救,為東正教最高會議,為國王祈禱;為今天結為夫婦的上帝的奴仆康士坦丁和卡捷琳娜祈禱。

“祈求賜予他們美滿的愛、平安,幫助他們,我們向主禱告。”大司祭用好像是整個教堂在呼吸的聲音說。

列文聽著這些禱告,他感到驚奇。“他們怎麼猜到我需要的正是幫助呢?”他回憶起不久前自己的種種恐懼和懷疑。“我知道什麼?在這件可怕的事情上,”他想,“沒有幫助,我能做什麼?現在我需要的,正是幫助。”

助祭做完東正教祈禱時,司祭拿著一本書轉向新郎新娘:

“永恒的上帝,你將兩個分離的人結合在一起,”他用溫和如歌唱般的語調宣讀起來,“並使他們的愛情結合得牢不可破;你曾經賜福予伊薩克和列維加,並許諾賜福予他們的後裔,謹祈也賜福予你的奴仆康士坦丁、卡捷琳娜,指引他們萬事如意和幸福。你是寬宏仁慈的上帝,光榮屬於你,屬於聖父和聖子,屬於聖靈,世代永恒。”

“阿門!”空氣中又響徹無處不在的合唱隊的歌聲。

“‘讓兩個分離的人結合在一起,並使他們的愛情結合得牢不可破’,這些話多麼意味深長,多麼符合我在這一刻的心情!”列文想,“她是不是也有和我一樣的感覺?”

他轉過頭去,遇到了她的目光。

他從這目光裏看出,她也和他的理解一樣。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她幾乎一點兒也不明白禱告詞的含意,在舉行完婚儀式時她根本就沒有聽那些詞兒。她沒法去聽和理解那些詞兒:因為充滿她心靈的那種感覺是如此強烈,而且越來越強烈。這是一種完滿地完成,自己這一個半月來的心事及這六周來持續使她歡樂而又痛苦的事終於實現了。在她身穿咖啡色長裙在阿爾巴特樓房大廳裏默默地走到他麵前並將自己許給了他的那一天——那一天那一刻,她的心裏仿佛同以前的生活完全決裂了,她開始了一種完全不同的、嶄新的、自己一無所知的生活,盡管她依舊過著原來的生活。對她來說,這六周是最幸福也是最痛苦的時候。她的整個生活,全部心願和希望都集中在一個陌生人身上:而使他們結合在一起的是一種更加難以理解的感情。這種感覺一會兒使他們親近,一會兒使他們疏遠,而與此同時,她繼續過著原來的生活。過著原來的生活的同時,她對自己,對過去的一切產生了一種完全克服不了的淡漠:對一切事物,對習慣,對曾經並仍愛著她的人們,對為這種淡漠憂心忡忡的母親,對原來自己在世界上最喜歡的溫柔的父親。她時而為這種淡漠感到害怕,時而又為導致自己這麼淡漠的那種感覺而喜悅。除了和這個人一起生活之外,她既不能去想,也沒有任何願望;然而這種新的生活還沒有實現,她甚至都還沒法清楚地設想它。有的隻是等待——對一種新的和自己一無所知的東西的恐懼和欣喜。而現在,等待呀等待,還是那種一無所知,那種拋棄原來生活的惋惜等——全都要結束了,而新的生活將要開始。由於自己的一無所知,這種新的生活不能不是可怕的;但是,可怕也好,不可怕也罷——六個星期以來,它在她心靈裏已經紮下根來;現在隻不過是正式加以肯定罷了。

司祭轉身又回到誦經台,他好不容易拿起吉蒂的小戒指,要列文伸出一隻手,把戒指戴到他手指的第一個關節上。“上帝的奴仆康士坦丁和上帝的女奴仆卡捷琳娜結為夫妻。”接著,把一枚大戒指戴在吉蒂粉紅纖細、柔弱得可憐的手指上後,司祭說了同樣的話。

新婚夫婦幾次想猜度自己應該做什麼,結果每次都猜錯了,司祭就悄悄地糾正他們。該做的終於做完了,用他們的戒指畫過十字後,他又把一枚大戒指給吉蒂,小的一枚給列文,他們又搞混了,於是一枚戒指從一隻手到另一隻手地轉交了兩次,結果還是不符合要求。

陀麗、契裏科夫和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上前去把他們糾正過來。這引起了一陣混亂、低語和微笑,不過,在新婚夫婦臉上那種莊嚴而受感動的表情沒有改變;相反,他們顯得比原來更嚴肅和莊重,連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低聲地要他們各人戴上自己的戒指時的微笑,都情不自禁地僵滯在嘴唇上了。他仿佛感到,任何微笑都會使他們受到傷害。

“你最初創造男性和女性,”司祭在交換戒指後念道,“便使他們結合為夫妻,互相幫助,生兒育女。我的上帝,你曾親自遵照聖約把真理賜給你選擇的奴仆,即我們的祖輩——世世代代不止息地傳下來:你看到自己的奴仆康士坦丁和女奴仆卡捷琳娜以信仰,以共同的思想,以真理和愛情,確認他們結為夫妻……”

列文越來越覺得,他關於結婚的全部想法,他對自己要建立的生活的理想——都是天真幼稚的,而且這是某種自己至今不理解的,現在更加不理解的事情,雖然它正在他們麵前完成;自己胸膛的起伏越來越激烈了,淚水不可抑製地奪眶而出。

5

全莫斯科的親戚和朋友們都彙集在教堂裏了。在舉行結婚儀式時,燈火通明的教堂裏,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婦女、姑娘和係著白領帶身穿燕尾服或製服的男人圈裏,一種主要由男人發起的彬彬有禮的低聲談話不停地在進行著,同時女人們則完全傾心於觀察從來都如此吸引她們的宗教儀式的全部細節。

最接近新娘的那個小圈子,有她的兩個姐姐:陀麗和二姐裏沃娃,她是位文靜的美女,剛從國外回來。

“這個瑪麗,她怎麼穿著全身黑色似的紫衣服來參加婚禮?”柯爾鬆斯卡婭說。

“她那張麵孔的膚色,隻有這樣能補救……”德魯別茨卡婭回答,“我奇怪的是,他們為什麼在晚上舉行婚禮。這是一種商人作風……”

“漂亮些呀。我也是在晚上完婚的。”柯爾鬆斯卡婭回答,並歎了口氣,她回想起自己當時有多麼可愛,她的丈夫多麼可笑,可是現在,一切卻成了另一種樣子。

“據說誰做儐相超過十次,他就不想結婚了;我想第十次做儐相,好給自己保險,但位置已經被人占了。”西尼亞文伯爵對長相不錯的恰爾斯卡婭公爵小姐說,她看上了他。

恰爾斯卡婭對他隻報以微笑。她正看著吉蒂,同時在想什麼時候自己與西尼亞文伯爵一起站在吉蒂的位置上,以及到那時自己怎麼使他記起今天這個玩笑。

舍爾巴茨基對宮中老女官尼古拉耶夫娜說,他想把花冠戴在吉蒂的假發髻上,使她幸福。

“本來就不該戴假發髻的,”尼古拉耶夫娜說,她老早就決定如果哪位她看中的老單身漢要娶她,婚禮將是最簡單的,“我不喜歡這種慶祝方式。”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達麗婭·德米特裏耶夫娜在進行交談。他開玩笑地要她相信,婚後外出旅遊的風俗之所以流行是因為新婚夫婦總有些害羞。

“你弟弟可以自豪了。她可愛極了。我在想,您妒忌沒有?”

“我已經過了這個年紀了,達麗婭·德米特裏耶夫娜。”他回答說,臉上突然露出憂傷和嚴肅的表情。

斯捷潘·阿爾卡傑奇向姨妹講了一句關於離婚的俏皮話。

“應當把花冠戴好。”她沒有聽他的話,回答說。

“多可惜,她變瘦了不少,”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對裏沃娃說,“不過,他還是連她的一個指頭都不值。對不對?”

“不,我很喜歡他。不是因為他是我未來的beaufrère134,”裏沃娃回答,“而是,看他表現得多好!而在這種情況下要表現好是很難的——不讓人覺得可笑。而他卻不可笑,不緊張,看得出他很受感動。”

“看樣子,您是希望這樣吧?”

“差不多。她一直愛著他。”

“那我們瞧吧,看他們當中誰先站到地毯上。我勸告過吉蒂了。”

“全一樣,”裏沃娃說,“我們大家都是順從的妻子,這是我們的本性。”

“我呀,故意比瓦西裏先站上去。而您呢,陀麗?”

陀麗站在他們旁邊,聽到她們的話,但沒有答理。她太感動了。她的眼睛噙滿淚水,一張口就要哭出來了。她為吉蒂和列文高興。她回憶起自己結婚時的情景,她不禁瞥了容光煥發的斯捷潘·阿爾卡傑奇一眼,忘了當前的一切而隻記得自己純潔的初戀。她不僅回憶起自己個人的,還回憶起和自己親近的和認得的所有女人的初戀;她回憶起那個對她們來說唯一莊嚴的時刻,當時她們和吉蒂一樣,頭戴花冠,心懷著愛情、希望和恐懼站著,拋開過去而進入一個神秘的未來。她想起的所有那些新娘當中,包括自己喜愛的安娜,關於安娜將離婚的消息,她最近也聽到了。她也曾經是純潔無瑕的,頭戴香橙花冠,身披婚紗站在那裏。可現在有什麼?

“真是難以理解。”她不由得脫口而出。

注意觀看教堂結婚儀式的全部細節的,不隻有兩位姐姐及一些親戚、女友;那些來看熱鬧的女人也激動得屏氣凝神地注視著,生怕錯過新郎新娘的每個動作、每個表情,顧不上去答理那些冷漠的男人的話,那些男人盡提些逗樂或不相幹的意見。

“幹嗎那麼眼淚汪汪的?可不是被迫出嫁的吧?”

“嫁給這麼個好小夥子,幹嗎還被迫?是位公爵,不是嗎?”

“而這個穿白絨緞子的,是她姐姐?啊,你聽那助祭在大聲嚷嚷:‘要敬畏自己的丈夫!’”

“楚陀夫斯基教堂的?”

“主教公會的。”

“我問一個仆人了。他說,新郎馬上就帶新娘回自己的世襲領地去。聽說有錢得很呢。所以啊,才嫁給他。”

“不,相配的一對。”

“可你們剛才還爭呢,瑪麗婭·符拉西耶夫娜說裙子裏沒有裙撐。你瞧那個穿深褐色的,聽說是位公使夫人,她的裙子是怎麼一層層卷起的……”

“這麼可愛的新娘子呀,正像隻收拾好準備挨宰的羔羊!而您還別說,我們的姐妹可憐啊。”

擠進教堂裏看熱鬧的女人們議論紛紛。

6

結婚儀式第一部分結束時,一位神職人員將一塊粉紅的綢布鋪開在教堂中央的誦經台前,唱詩班唱起優雅而複雜的讚美詩,男高音和男低音互相呼應,接著司祭轉過來,向新郎新娘指著那塊紅綢布。盡管他們倆都聽了許多關於征兆的話,說誰先站到地毯上就將成為一家之主,但無論列文或吉蒂在邁出這幾步時誰都沒有記起這個。有人說是列文先站上去的,有人則說是兩人同時站上去的,關於這些說法和爭論,他們都沒有聽見。

在關於他們是否願意結為夫妻,他們是否曾將自己許諾給別人的例行問題及他們作過連自己聽起來都覺得奇怪的回答後,第二部分儀式開始了。吉蒂聽著祈禱詞,想明白它們的含意,可是辦不到。一種喜慶歡樂的感情,隨著儀式的完成而越來越充斥著她的心靈,使她無暇注意其他的一切。

他們在祈禱“賜予貞節和子女,使他們兒女滿堂”。接著又提到上帝用亞當的肋骨造出妻子,“讓男人離開父母,眷戀妻室,使二人成為骨肉一體”,並說,“那是一大秘密”。他們祈求上帝賜給他們多子多福,像伊薩克和列維加、約瑟夫、莫依謝和塞普福爾一樣,看到自己兒子們的兒子。“這一切都非常好,”吉蒂聽著這些詞兒想,“一切都應該是這個樣子。”於是,她以一種富有感染力的幸福的微笑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她清澈明亮的臉上容光煥發。

“都戴上!”當司祭給他們戴上花冠,舍爾巴茨基用一隻戴手套的手哆哆嗦嗦地把一個花冠高高舉在她頭頂上時,響起這樣的提議。

“您給戴上吧!”她微笑著低聲說。

列文扭頭看了她一眼,為她臉上容光煥發的喜悅感到驚奇;這種感情也感染了他。和她一樣,他也由衷地歡喜。

他們欣喜地聽大司祭念誦《聖徒行傳》,直到最後一首詩,他們高興地用淺淺的杯子喝溫熱的紅酒,當司祭扔掉法衣把他們的雙手拉在自己手裏,在男低音“光榮啊,上帝”的歌聲中繞誦經台一周時,他們變得高興極了。捧著花冠的舍爾巴茨基和契裏科夫不時踩著新娘的裙子,也不知為什麼笑眯眯地感到高興,他們一會兒落在後邊,一會兒在司祭停下來時撞到兩位新人身上。吉蒂身上燃起的歡樂火花仿佛也感染了教堂裏的所有人。列文感覺到,司祭和助祭也和他們一樣想微笑。

司祭從他們頭上取下花冠,誦讀了最後的祈禱文並向兩位新人表示祝賀。列文看了吉蒂一眼,他從來沒有看到她像現在這個樣子。她滿臉幸福容光煥發,更顯得嫵媚動人。列文想對她說句什麼話,可是他不知道儀式是否已經結束了。司祭使他消除了困惑。他那善良的嘴巴在微笑,並聲音低低地說:

“吻您的妻子吧,您也吻丈夫。”說著他拿走了他們手上的蠟燭。

列文小心翼翼地親吻吉蒂含著微笑的嘴唇,把一隻手遞給她,懷著一種新奇的親近感走出了教堂。他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這是真的。隻有當他們驚訝而羞怯的目光相遇在一起時,他才相信,因為此時他感覺到他們已經成為一體了。

當天夜裏,新人吃過晚飯就到鄉下去了。

7

符朗斯基和安娜一起到歐洲旅行,已經三個月了。他們遊覽了威尼斯、羅馬、那不勒斯,剛來到一個不大的意大利城市,想在那裏住些時候。

領班仆從是個美男子,他的大分頭塗著很稠的發膏,穿著燕尾服和領口開得大大的白軟洋紗襯衫,圓鼓鼓的肚皮上掛著一串帶小墜子飾物的表鏈,雙手插在口袋裏,輕蔑地皺著眉頭,此刻,他正嚴肅地回答一位攔住他的先生的問話。聽到大門口的另一側響起上台階的腳步聲,領班仆從轉過身看到是位上等房間的俄國伯爵,便恭恭敬敬把手從口袋裏伸出來,鞠了一躬後解釋說,信差來過,租用宮殿式住宅的事情已經辦成了。主管的人正準備簽協議。

“啊!我很高興,”符朗斯基說,“太太在家嗎?”

“她出去散步了,不過現在回來了。”仆從回答。

符朗斯基脫下自己的寬邊軟禮帽,用手絹擦了一把前額上的汗及長得蓋住半個耳朵、往後梳著遮住禿頂的頭發。接著,他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還站在那兒正注視著他的那位先生,想要走過去。

“這位先生是俄國人,他在打聽您。”領班仆從說。

到處都遇見熟人,這的確令人煩惱,但他又想找點什麼消遣,免得生活單調,符朗斯基懷著這種混雜的感覺再一次地扭頭看了一眼那位走開後又停在那裏的先生;接著,在同一時間裏兩人的眼睛都閃亮了。

“戈列尼舍夫!”

“符朗斯基!”

這正是戈列尼舍夫,符朗斯基在軍官學校時的同學。在學校裏,戈列尼舍夫屬於自由派,以文職身份離開學校,而且沒有在任何部隊服役過。畢業後,同學們就各奔東西了,他們後來隻碰見過一次。

那次見麵時,符朗斯基知道戈列尼舍夫選擇了自以為了不起的自由派活動,還想以此對符朗斯基的事業和身份表示蔑視。所以,符朗斯基給了他一次自己擅長的那種冷淡而自豪的反擊,意思是說:“我的生活方式您可以喜歡或不喜歡,不過這對我全無所謂。如果您想了解我的話,您應當尊重我。”然而,戈列尼舍夫還是對符朗斯基一副輕蔑冷淡的樣子。那次見麵,好像使他們進一步疏遠了。而今他們在互相認出對方後,兩人都眉開眼笑,高興得叫了起來。符朗斯基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對見到戈列尼舍夫這麼高興,顯然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寂寞。他忘記了最後一次見麵時雙方留下的不愉快印象,以一臉坦率的喜悅向老同學伸出一隻手。同樣的喜悅取代了戈列尼舍夫臉上原來的惶惑不安。

“我真高興見到你!”符朗斯基說,友好的微笑使他露出了堅固而潔白的牙齒。

“而我一聽——符朗斯基,是哪個?……非常非常高興!”

“我們進去吧。啊,你在做什麼呢?”

“我住在這裏已經兩年了。我在幹活。”

“啊!”符朗斯基關切地說,“我們進去吧。”

接著,他按照俄國人通常的習慣,不用俄語而用法語說起一些不敢讓仆人知道的事情來。

“你認得卡列寧夫人嗎?我們在一起旅行。我是來找她的。”他用法語說,同時留神注視著戈列尼舍夫的臉。

“啊!我還不知道(雖然他已經知道)。”戈列尼舍夫若無其事地回答。“你早就到這裏了?”他補充說。

“我嗎?第四天了。”符朗斯基回答,同時再一次留神打量著老同學的臉。

“對,他是個正派人,對待事情抱應有的態度,”符朗斯基暗暗告訴自己,他弄懂了戈列尼舍夫臉部表情和轉變話題的意義,“可以把他介紹給安娜認識,他會用正確的態度看待這件事。”

符朗斯基和安娜到國外來的三個月,無論遇到什麼人,他總給自己提出一個問題,這個人會怎樣看待他和安娜的關係,並發現男人中的大部分對待這事多半是通情達理的。但如果人家問他或問那些抱“應該有的態度”的人,這種理解是什麼意思時,無論是他還是他們都會很難回答。

其實照符朗斯基看,那些抱“應該有的”理解態度的人怎麼也不理解這事兒,他們都隻是保持一般的,就像有良好教養的人對待任何來自周圍種種複雜而無法解決的問題那樣——顯得彬彬有禮,回避暗示和不愉快的問題。他們做出一副完全理解的樣子,承認甚至鼓勵他,卻都認為要對所有這事兒作出解釋是不合適和多餘的。

符朗斯基立刻猜到戈列尼舍夫是這種人之一,因此加倍地樂於見到他。果然,當戈列尼舍夫被介紹與安娜相見時所持的態度,正如符朗斯基所指望的那樣。看樣子,他毫不費力地回避了一切能導致尷尬的問題。

他以前不認識安娜,因此為她的美貌,特別是為她在承受自己的處境方麵所持的那種坦誠感到吃驚。符朗斯基帶戈列尼舍夫進來時,她一下漲紅了臉,而在她坦率而美麗的臉上泛起了天真的紅暈,使他非常喜歡。不過特別使他喜歡的,是她立刻好像故意在外人麵前不至於產生誤會似的簡單稱符朗斯基為阿列克謝,而且還說她和他將搬到新租下的一幢當地稱作“帕拉佐”的宮殿式住宅裏去住。戈列尼舍夫喜歡她這種對自己處境的直率和誠實態度。看到安娜溫和善良、精力充沛的樣子,既認識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又認識符朗斯基的戈列尼舍夫,感到自己完全理解她。他覺得自己理解她怎麼也不理解的東西:這就是她隻能如此,使丈夫不幸,拋下他和兒子,失去美好的聲譽,自己則保持精力充沛和開心幸福。

“它在旅遊指南上有,”戈列尼舍夫指的是符朗斯基租下的那幢宮殿式住宅,“那裏有丁托列托135很出色的繪畫。是他的後期作品。”

“您知道嗎?天氣這麼好,我們到那裏去,再看一看。”符朗斯基轉過來對安娜說。

“好的,我現在就去戴帽子。天氣熱嗎?”她到了門口停下來說,並詢問地看著符朗斯基,臉上又泛起鮮豔的紅暈。

從她的眼神裏,符朗斯基看出她不知道他想和戈列尼舍夫保持一種什麼樣的關係,她擔心自己的表現不合他的心意。

他以溫柔、專注的目光瞧著她。

“不,不太熱。”他說。

於是她覺得自己全明白了,主要的是他對她滿意;她對他莞爾一笑,便快步出門去了。

兩個朋友互相瞅著,然後他們的臉上出現了慌亂的神情。戈列尼舍夫顯然是欣賞她的;關於她,他好像想說點什麼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而符朗斯基所希望而又擔心的,也是這樣。

“是這樣的,”符朗斯基為了進行某種談話開口說,“你是定居在這裏了?這麼說,你還是幹原來的那一行?”回想起人家對自己說起過戈列尼舍夫在寫東西,他繼續說。

“對,我在寫《兩個原理》第二卷,”提起這個問題,戈列尼舍夫興奮得漲紅了臉說,“確切地講,也就是我還沒有寫,但已經在準備和收集材料。第二部分的內容將要廣泛得多,幾乎包括所有的問題。在我們俄國,大家不想明白我們是拜占庭的繼承人。”他開始滔滔不絕地熱烈地解釋起來。

開始時符朗斯基還有點兒不好意思,因為作者向他提到《兩個原理》第一卷的某些著名內容,他還不知道。不過後來,當戈列尼舍夫開始敘述自己的思想時,符朗斯基就能跟上他了,自己雖然不了解《兩個原理》,他仍不無興趣地聽著,因為人家講得很好。但是戈列尼舍夫在講述自己研究的課題時那種憤憤的激情,使符朗斯基感到既驚訝又失望。他越往下講,眼睛就睜得越大,也就越急於反駁假想的論敵,臉部的表情也變得越來越激動和憤慨。回想起戈列尼舍夫原來是一個瘦瘦的、活躍的、心地善良和氣質高尚的孩子,在學校裏總是拿第一名,符朗斯基怎麼也無法理解這種激動的原因,而且也不讚成他這樣急躁。有一點尤其使他不喜歡,那就是戈列尼舍夫,一個身處教養良好圈子裏的人,居然落到了和那些讓人憤慨、生氣的平庸之輩一個水平。犯得著這樣嗎?符朗斯基不喜歡這樣,不過盡管如此,他還是感到戈列尼舍夫的不幸,覺得他可憐。這張表情豐富而相當漂亮的臉上的不幸,幾乎是神經錯亂的樣子,甚至連安娜走進來他都沒有察覺到,當時他仍在急切、熱烈地闡述自己的思想。

安娜戴著帽子,披著披肩進來了。當她用一隻漂亮的手動作迅速地擺弄著陽傘走到他身邊時,符朗斯基才有一種輕鬆的感覺,他終於離開戈列尼舍夫那全神貫注地盯住他的哀傷的目光,飽含新的愛意瞧著自己那嫵媚而又充滿活力和喜悅的女伴。戈列尼舍夫好不容易才清醒過來,起初還顯得傷心和憂鬱,不過對大家都很親切的安娜(她當時正是這樣)很快以自己坦誠、愉快的態度使他振奮起來。試著談了談各種各樣的話題後,她把話題引到他講得很好的繪畫上,並仔細聽著他說。他們徒步走到新租下的那棟房子,進去觀看了一番。

“我有一點很高興,”他們往回走時,安娜告訴戈列尼舍夫,“阿列克謝將有一個不錯的atelier136。你一定要使用這間屋子。”她用俄語對符朗斯基說,並對他以“你”相稱,因為她已經心裏有數,在他們離群索居時,戈列尼舍夫將是個親近的人,在他麵前用不著隱瞞。

“你難道畫畫?”戈列尼舍夫迅速轉過身來問符朗斯基。

“對,我早就學過,現在又開始畫了。”符朗斯基紅著臉說。

“他很有才華,”安娜快樂地微笑著說,“我當然不是評論家。不過,懂行的評論家也這麼說。”

8

在這獲得自由和迅速恢複元氣的初期,安娜感到自己擁有不可原諒的幸福,她的生活每天都充滿歡樂。對丈夫不幸的回憶並沒有損害她的幸福。這種回憶,一方麵想到它就覺得可怕,所以,她不願意去想;另一方麵,丈夫的不幸換來了太大的幸福,所以她不後悔。對自己生病後發生的一切的回憶:與丈夫和解,分離,符朗斯基受傷的消息,他的出現,準備離婚,拋下丈夫,告別兒子——所有這一切,她都覺得好像是一場怪誕的夢,自己一個人和符朗斯基來到國外後才從中醒來。回想給丈夫造成的傷害,在她身上激起一種類似厭惡的感覺,就好比一個淹到水裏的人脫開了那個死死抓住他的人。那個人淹死了,這當然不好,但那是唯一得救的辦法,因此還是不去回憶這些可怕的細節為好。

在剛同丈夫決裂的時候,她曾經對自己的行為有過一種自我安慰似的想法,如今回憶起種種過去的事情時,她又記起了這種感覺。“我使這個人不幸是無法避免的,”她想,“但我不想利用這種不幸;我也在受罪,而且還將受罪:我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我的名聲和兒子。我作了孽,因此我不想幸福,不想離婚,還將為恥辱和離別兒子而受罪。”但是,不管安娜多麼真誠地願意受罪,她並沒有受罪,也沒有一點兒恥辱。兩個人選擇了這麼明智的策略,身處國外,避開了俄國太太們,巧妙地避免說謊,以及過虛偽的日子。而且無論到哪裏,見到的人們都裝作好像完全理解他們相互關係的樣子,而且這種理解比他們自己理解的還要深刻似的。離別自己喜愛的兒子,最初她也不覺得痛苦。小女孩,她生的那個,是這麼可愛,安娜深深眷戀著她,因為身邊隻剩下這一個孩子了,安娜就格外寶貝她,更難得想到兒子了。

因為逐漸恢複的健康而增強的生命的需求是這麼強烈,生活環境又是這麼新鮮,這麼令人愉快,安娜覺得自己的幸福是不可饒恕的。她對符朗斯基了解越多,也就越發愛他。她為他本身及他對她的愛而愛她。完全屬於他,對她來說是一種幸福的喜悅。他的親近,讓她覺得愉快。她越來越多地了解到他性格的全部特點,她越發覺得他無比親切而可愛。他穿便裝更是風度翩翩,對她具有一種年輕戀人般迷人的魅力。他所說的、所想的和所做的一切事情,她都能發現有某種特別善良和崇高的地方。她對他的讚賞,常常使她感到害怕:她尋找了,卻在他身上怎麼也找不出任何不好的東西來。她不敢向他表明,在他麵前她意識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她怕他一旦知道了自己這種情緒,就不再愛她了。而現在,沒有比這更讓她不放心的了,雖然她這種擔心就目前來看是毫無理由的。她不能不為他對她的情誼而感激他,不能不表示出自己是多麼珍惜這份情誼。照她看,他顯然具有一定的從事政治活動的才能,理應在這方麵扮演一個顯著的角色——他為她犧牲了功名,卻從來都沒有顯示出絲毫的遺憾。他對她比以前更愛惜更敬重,而思想上一刻也沒有忘記永遠不讓她為自己的處境感到尷尬。他是一個多麼勇敢的人啊,在和她的關係中不僅從來沒有矛盾過,他還不違抗她的心意,總是一味地遷就她。因此,她不能不珍惜這份情誼,雖然他這種對她的關懷,他創造的圍繞她的這種關懷的氛圍,有時倒使她感到為難。

而同時,雖然自己這麼長久以來的願望終於實現了,但符朗斯基卻並不完全幸福。他很快感覺到,自己願望的實現是給自己所期望的那座幸福之山加了一粒沙子。這種實現向他表明了那個人們常常犯的永久性錯誤,就是自以為願望的實現便是幸福。他和她結合在一起及自己穿上便服後的開頭一段時間,他感覺到了自己以前不知道的所謂自由及愛情的全部美好,並很滿足。可是時間不長,很快他就感覺到,一種對欲望的追求,一種惆悵,從他心頭升起。他不由自主地開始抓住每個瞬息即逝的幻想,把它看成是欲望和目的。過去在彼得堡,自己的空餘時間都是花在社交生活上的,現在離開了那個環境,兩個人生活在國外完全空閑下來,一天十六小時總該幹點什麼。符朗斯基已不能再去考慮以前到國外的那種單身生活的樂趣,因為有這樣的一次嚐試,由於和幾位熟人吃晚飯回來遲了,結果就在安娜心中引起了出乎意料的憂傷。因為他們關係的不明確,也不可能與當地的俄羅斯社團交往。遊覽名勝,別說全都已經看過了,他這樣一個聰明的俄羅斯人,也不會像英國人那樣把這種事情看得那麼重要。

符朗斯基就像一頭餓獸尋找食物一樣,他一會兒抓住政治,一會兒抓住新書,一會兒抓住繪畫。

他年輕時就有繪畫的才能,現在又不知道錢往哪兒花,於是便開始收集版畫,集中精力畫起畫來,把自己過剩的精力全都傾注到繪畫上。

他具有鑒賞藝術及別具一格的摹仿藝術品的天賦,他自以為具備成為藝術家的條件,在選擇哪一類繪畫上費了一番工夫:宗教的、曆史的、風俗的還是現實的;然後他動手畫起來了。他懂得各類繪畫,不論畫哪一類都能產生靈感,但是他不知道其實他對繪畫一無所知,光憑自己心裏直接產生的靈感去繪畫,而不去關心自己畫的是否屬於哪個流派的風格。因為不知道這個,他不是從生活直接產生的靈感,而是間接地從已經被體現成藝術作品的生活中出發,所以他的靈感來得又快又容易,而且很容易使自己畫得很像他想模仿的流派。

他喜歡法國的優雅和有感染力的繪畫超過其他的一切流派,於是他就用這種流派開始給安娜畫穿著意大利服裝的肖像,他自己及所有看過這幅肖像的人都覺得畫得很成功。

9

這是一座古老而荒廢了的宮殿式住宅:高高的帶雕花的天花板,牆上有彩畫,鑲木地板,高大的窗戶上掛著笨重的黃色簾子,枝形架和壁爐上擺著花瓶,門上有木雕,有幾個掛著繪畫的陰暗大廳——他們搬來以後,這座宮殿式住宅的外表給符朗斯基心裏帶來一種愉快的錯覺。他覺得自己與其說是個俄國地主和離了職的宮廷狩獵官,不如說是位對藝術訓練有素的愛好者和保護者,而本人——是個為了心愛的女人拋開了社交、種種社會關係及功名的謙遜的藝術家。

符朗斯基選擇搬到這座宮殿式住宅來,他所扮演的角色完全成功,通過戈列尼舍夫結識了一些有趣的人物,所以開頭一段時間他是安心的。在一位意大利繪畫教授的指導下,他練習實物寫生,從事中世紀及意大利生活的研究;這種生活使符朗斯基著了迷,他甚至按照中世紀的生活方式戴帽子,肩上披一塊方格子毛毯,這對他還挺合適。

“我們生活在這裏,卻什麼也不知道。”有一次,符朗斯基對早上到他這裏來的戈列尼舍夫說。“你看過米哈依洛夫的畫嗎?”他說,同時把早上剛到的一張俄文報紙給他看,他指著其中的一篇文章,那裏寫了生活在本市的一位俄羅斯畫家,他完成了一幅早已有人說起並事先訂購的畫。文章抱怨政府和美術學院讓一位出色的畫家得不到幫助和任何鼓勵。

“看過,”戈列尼舍夫回答,“當然,他不無才華,但方向完全是錯誤的,還是伊萬諾夫、施特勞斯和勒奈137那種對基督和宗教畫的態度。”

“是一幅什麼畫?”安娜問。

“麵對彼拉多138的基督。基督成了個用新派完全現實主義畫成的猶太人。”

由於這涉及了戈列尼舍夫一個最喜歡的主題,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我不懂他們怎麼能犯這種粗陋的錯誤。在藝術大師們的作品中,基督已經完全定型了。因此,他們想要畫的不是上帝,而是個革命者或聖賢,那就去畫蘇格拉底、富蘭克林、夏洛特·柯爾黛139好了,隻是不要選擇畫基督。他們選擇的恰恰正是不能用作藝術表現對象的麵孔,此外還有……”

“這個米哈依洛夫真的那麼窮,是真的嗎?”符朗斯基問道,同時在想,自己作為俄羅斯一個保護學術和文藝的財主,不管他的畫是好是壞,都應該幫助這位藝術家。

“未必吧。他是個出色的肖像畫家。你們看到過他畫的瓦西裏奇科娃像嗎?不過他好像再也不願畫肖像了,因此,可能吧,他還真生活在貧困中。我是說……”

“能不能請他為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畫一幅肖像?”符朗斯基說。

“為什麼畫我?”安娜說。“有了你畫的,什麼樣的肖像我都不要了。畫安妮(她這樣叫自己的女兒)吧。瞧她。”她從窗子上正好看到漂亮的意大利乳母把孩子帶進公園裏,同時立刻扭過頭來看了符朗斯基一眼。符朗斯基為了自己的一幅畫,給這位乳母畫了一張頭部寫生,這成了安娜生活中唯一的一個隱秘的痛苦。符朗斯基畫了她以後,不時地欣賞她的美和中世紀的風韻,而安娜自己不敢承認她會吃這個乳母的醋,因此她對她和她幼小的兒子都特別親熱和寵愛。

符朗斯基也看了看窗外,又看了一眼安娜,他轉過頭來對戈列尼舍夫說:

“那麼你認識這個米哈依洛夫嗎?”

“我碰到過他。可他是個怪人,而且沒有一點教養。你們知道嗎,他是而今經常會遇到的那種野蠻的新人之一;知道嗎,他是d\u0027emblee140在無信仰、否定和唯物主義的觀念教育下成長起來的自由思想者之一。過去呀,”戈列尼舍夫說,也不去或者是不想去注意安娜和符朗斯基是不是想說什麼,“過去呀,自由思想者是宗教、法律和道德觀念教育出來的,他們還親自通過鬥爭和勞動來領會到自由的思想;可是現在,出現了一種新型的天生自由思想者,他們在成長起來的同時,對於道德和宗教法則,對於權威,連聽都不要聽;他們是在否定一切的概念影響下,也就是說,像野蠻人一樣成長起來的。他就是這樣。他好像是莫斯科一個總管的兒子,沒有受過任何教育。他進美術學院時給自己造成一種聲譽,說他這個人不愚蠢,希望受到教育。他開始閱讀認為是知識源泉的東西——雜誌。而且你們知道,在過去,一個想受教育的人,比方法國人吧,就會著手研究所有的古典作品:神學家的、悲劇家的、曆史學家的、哲學家的,還有,你們知道嗎,所有擺在自己麵前的全部精神勞動成果。可是他後來直接落到了否定主義的書堆裏,很快掌握了否定主義學問的全部要領,就是這樣。不僅如此,二十年前,他會在這種書堆裏發現與權威及幾個世紀來的傳統觀點相抵觸的地方,他會從這種相互抵觸的理論中發現一些別的什麼東西;但現在,他直接陷到這種觀念裏,對過去的傳統理論不屑一顧,並且直截了當地說:什麼也沒有,èvolution141,自然選擇,生存競爭——就是一切。我在自己的文章寫到……”

“您知道嗎?”安娜說,她早已小心翼翼地和符朗斯基交換過眼色,知道符朗斯基對這個藝術家的教育不感興趣,他隻想要幫助他,約他畫一幅肖像。“您知道嗎?”安娜果斷地打斷正沒完沒了地說著的戈列尼舍夫,“我們去看看他吧!”

戈列尼舍夫清醒過來了,高興地表示同意。但是因為藝術家住在一個偏遠街區,所以他們決定雇一輛馬車去。

一小時後,安娜和戈列尼舍夫一排,符朗斯基坐在馬車前麵,到了遠處街區一幢簡易房子附近。看院人的妻子過來了,他們從她那裏了解到,米哈依洛夫是允許旁人進他畫室的,不過他現在正在離這裏不遠的寓所裏,他們便拜托她遞交自己的名片,請求允許參觀他的畫。

10

向藝術家米哈依洛夫遞上符朗斯基伯爵和戈列尼舍夫的名片時,他和往常一樣在工作。早晨,他在畫室裏畫了一幅巨幅油畫。回到家裏,他很生妻子的氣,因為她不善於和來要房租的女房東打交道。

“都給你說過二十次了,叫你不要多囉唆。你本來就傻,而一用意大利語解釋,就變得三倍地傻。”爭吵了好一陣之後,他對她說。

“那你就不要拖欠,又不是我的過錯。假如我有錢……”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讓我安靜點兒!”米哈依洛夫聲音裏含著哽咽嚷嚷著,捂住耳朵到隔牆的一間工作室去了,並隨手關上了門。“糊塗的女人!”他自言自語,靠在一張桌子坐下來,打開畫夾,格外起勁地著手畫一張已經開始的畫。

他作畫,從來沒有像在生活不好的時候,特別是在和妻子爭吵後那麼熱切和順利的。“哎呀,要是能到什麼地方躲起來就好啦!”他一邊想一邊繼續畫畫。他在畫一個怒氣衝天的人。以前就已經畫好了的,但他不滿意。“不,那一張好點……它放在哪裏了?”他來到妻子那邊,皺著眉頭沒有看她,問大女兒,他給她們的那張紙哪裏去了。那張丟掉的紙找到了,但早弄髒了,沾了油漬。他還是拿起畫,把它放到桌子上,自己站到離遠點兒的地方,眯起眼睛開始觀看它。突然,他微微一笑,高興地揮舞著雙手。

“對,對!”他脫口而出,立刻拿起鉛筆,開始迅速畫起來。一滴油漬賦予了人物以新的風采。

他畫出了這種新的風采,突然回想起了自己買雪茄時那個商人的臉,翹著下巴,一副精力充沛的樣子,於是他便把這張臉,這個下巴,畫到這個人物身上。他高興得哈哈大笑起來。一個虛構的、僵死的形象突然活起來了,這樣子已經不用改動了。這個形象活了,而且輪廓清晰,它無疑是確定了的。這幅畫還可以做些修改,可以甚至也應該使兩條腿有另一種擺法,左臂的姿勢可以重畫,頭發向後攏。但在作這些修改時,他沒有改變形象,隻是去掉了一些掩蓋人物性格的東西。他好像把覆蓋在形象身上的那些妨礙清除了,每增加一筆隻是更好地表達出整個形象旺盛的精力,這種力量就像沾上一滴油漬突然使他感覺到的那樣。當把名片送給他的時候,他正小心翼翼地畫完這幅像。

“馬上來,馬上來!”

他走到妻子麵前。

“啊,好了,薩莎,別生氣了!”他露出羞澀而溫柔的微笑,對她說,“你沒有錯,錯的是我。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與妻子言歸於好之後,他穿了件帶天鵝絨領子的橄欖色大衣,戴上禮帽,到畫室去了。他已經忘了那成功的形象。現在使他高興和激動的是這麼重要的俄國人乘坐四輪馬車來參觀他的畫室。

關於自己那幅正在畫架上的畫,他心靈深處有一個判斷——這樣的畫從來沒有人畫過。他不認為自己的畫比拉斐爾所有的畫都要好,但是他知道,自己希望和已經在這幅畫裏表達出的,還從來沒有人表達過。這一點他是堅信不疑的,而且從一開始畫它的時候就知道了;但人家的意見,不管是什麼意見,對他來說,畢竟也很重要。任何一個意見,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就算評判者看到的隻是他在這幅畫上所顯示的很小的一部分,都會使他感激不盡。他總認為評論家的理解比他自己的理解要深刻得多,而且總在等待他們在他的畫裏發現某種他自己沒有發現的東西,他還常常從參觀者的意見中發現問題。

他疾步向自己畫室的門口走去,雖然激動,但安娜身上那種柔和的光輝卻使他感到吃驚;當時安娜正站在大門口陰涼處聽戈列尼舍夫熱烈地說著什麼,同時顯然盼著看看即將到來的藝術家。他自己也沒有注意到,他走過去的時候,自己是怎樣一下抓住這個印象,並把它吞了下去,就像賣雪茄商人的下巴;他把這個印象收藏在什麼地方,到用得著的時候再把它取出來。事先聽了戈列尼舍夫的介紹對藝術家已經有些失望的來訪者,見到他的容貌後更加失望了。中等個頭,結實而步姿輕佻的米哈依洛夫,戴著頂咖啡色禮帽,穿著橄欖色大衣和窄腿管的褲子,雖然那時早已流行寬腿管褲子了;特別是那張寬闊得不尋常的臉,加上羞怯而想保持尊嚴的表情,都給人一種不愉快的印象。

“誠懇歡迎。”他竭力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說,接著便掀起門簾,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把門打開。

11

進入畫室時,藝術家米哈依洛夫再次打量了一下來客,把符朗斯基的那張臉,特別是他的顴骨,記錄在頭腦裏。他的藝術家本能在不停地收集素材,他雖然因即將聽到人家評判自己作品而感到越來越激動,卻已經從一些不被人察覺的特點中迅速而準確地形成了對這三個人的初步印象。那一位(戈列尼舍夫)是當地的俄羅斯人。米哈依洛夫既不記得他姓什麼,也想不起自己在哪裏見到過他及和他說過什麼話。他隻記得這個人的臉,就像某個時候自己見到過的其他的臉一樣,這是那些積聚在他頭腦裏大批妄自尊大而表情貧乏的麵孔之一。厚厚的頭發和開朗的前額使這張臉很神氣,它隻有一種表情,那便是集中在狹窄鼻梁上的小小的孩子般的不安。照米哈依洛夫的想象,符朗斯基和卡列寧夫人應該是有名望又富有的俄羅斯人,他們一點兒也不懂藝術,卻和所有俄羅斯的有錢人一樣假裝成藝術的愛好者和鑒賞者。“他們顯然已經細細看過全部的老古董,現在又來瀏覽現代畫家、冒充內行的德國人和前拉斐爾派的英國傻瓜,再到我這裏來隻不過是為了看個齊全。”他在想。他很熟悉半瓶子醋的派頭(這種人越聰明就越糟糕),他們參觀現代藝術家的畫室隻抱著有權說藝術沒落了這樣的目的,而且對新派的作品看得越多就越發認為偉大的古代大師是如何無法模仿。而所有這一切,從他們的臉上,從他們互相說話時那種冷漠不經心的樣子,就一目了然了。他們參觀人體模型和半身像,自由自在地走著,等著他打開畫。不過即便如此,當他翻看自己的草圖,拉起窗簾,掀開罩布的那個時候,仍感到一種強烈的激動,雖然說所有有名望和富裕的俄羅斯人在他的概念裏都應該是些畜生和傻瓜,符朗斯基特別是安娜還是使他喜歡。

“喏,不想看一看嗎?”他說道,輕巧地一步退到旁邊並指著一幅畫。“這是彼拉多的訓誡。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他說,同時感到自己的嘴唇激動得開始顫抖了起來。他退開了點,站在他們的後邊。

在來客默默地看著畫的那幾秒鍾裏,米哈依洛夫也看著它,而且用一種淡漠的旁觀者的目光在看。在這幾秒鍾裏,他預料將作出最高最公正的判斷的,正是這些他一分鍾前還那麼蔑視的來訪者。他完全忘了,自己原來也就是在作這幅畫的三年裏,對它是怎麼想的,他用新的淡漠的旁觀者的目光看著這幅畫,自己原來以為無可置疑的優點,現在發現並沒有什麼特別好的地方。他看著首位上的彼拉多那張懊惱的臉和基督的平靜的臉,看著次要位置上一些侍從的模樣和注視著正發生的事件的約翰的臉。所有這些臉,經過多少探索,多少失敗和糾正,才以自己特有的性格在他心中成長起來,它們曾帶給他多少痛苦和歡樂;為了保持這些臉的和諧,他不知修改了多少次,為了達到完滿的色彩和基調,他費了多大的勁兒!現在,他仿佛覺得,在他們看來,這一定是重複了上千遍的平庸玩意兒。他珍惜的是作為畫麵集中點的基督的一張臉,它曾帶給他何等的欣喜,現在用他們的眼光看上去,仿佛已經喪失了全部的魅力。他看到自己畫的,隻是提香、拉斐爾、魯賓斯等筆下無數個基督及那些士兵和彼拉多的不錯的臨摹(甚至也不算好——現在他發現一大堆缺點)。所有這些都很平庸、蒼白和陳舊,甚至畫得不好——花哨而無力。如果他們當著藝術家的麵說些虛假的客氣話,而當他們單獨在一起時便覺得他可憐又可笑,那將是對的。

這種沉默(雖然它持續了不到一分鍾)使他感到太痛苦了。為了打破這種沉默並表示自己的平靜,他竭力控製自己,轉過身來對著戈列尼舍夫。

“我們好像見過麵。”他對他說,同時一會兒看看安娜,一會兒看看符朗斯基,以便不漏過他們臉部的任何一個表情。

“當然!我們在俄國見過麵,您記得嗎,在那位意大利小姐——新拉舍爾142的一次朗誦晚會上。”戈列尼舍夫流利地說起來,他毫無留戀地把目光從畫麵轉到藝術家身上。

不過,注意到米哈依洛夫等著聽自己畫作的意見,他便說:

“您的畫比我上次見到的大有進步。而且和那時候一樣,彼拉多的形象使我非常感動。可以把他理解成這樣:一個善良、出色、可愛的人,可骨子裏卻是位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的官僚;不過我感到……”

米哈依洛夫那張依然表情豐富的臉突然容光煥發了:一雙眼睛亮晶晶的。他想說什麼話,但因為激動說不出來,於是就假裝咳嗽。不管自己多麼看不起戈列尼舍夫理解藝術的能力,不管關於彼拉多作為一位官員的臉部表情的正確性評語是多麼微不足道,也不管他的評語多麼令人生氣地沒有接觸到要害,這使他多麼受屈辱,米哈依洛夫還是為這個意見感到欣喜。他設想的彼拉多形象和戈列尼舍夫說的一樣。這一設想是米哈依洛夫堅定地知道將是正確的無數設想之一,並不降低戈列尼舍夫的意見的意義。他因為這個意見喜歡上了戈列尼舍夫,心情也突然一下從憂鬱轉為欣喜。整幅畫在他麵前立刻顯得生氣勃勃、充滿著豐富多彩的無法形容的生命特征。米哈依洛夫又想說自己對彼拉多多麼了解,但嘴唇卻不聽使喚地顫抖,使他沒法把話清楚地說出來。符朗斯基和安娜也那麼低聲地在說著什麼,他們低聲說,一方麵是為了不使藝術家生氣,另一方麵是為了免得說錯讓人聽見,因為在展覽作品現場談論藝術通常是很容易說錯的。米哈依洛夫覺得自己的畫對他們也產生了印象,於是他來到他們跟前。

“基督的表情多驚人!”安娜說,在整幅畫中,要數這個表情最使她喜歡了,她還覺得這是畫的中心,而且這一讚揚肯定會使藝術家感到高興,“看得出,他覺得彼拉多可憐。”

這又是能從他的畫及基督這個形象中得出的無數正確的見解之一。她說,他覺得彼拉多可憐。基督的表情裏應當包含可憐,因為在他的身上同時有愛,有非塵世的平靜,有決心犧牲及意識到談話徒勞的表情。當然,彼拉多身上有官員的氣勢,基督身上有憐憫的表情,因為一個是血肉之軀的化身,另一個——是精神生命的化身。所有這一切及許多別的想法,在米哈依洛夫的腦海裏一閃而過。接著,他的臉又欣喜得容光煥發了。

“對,而且這個形象畫得多好,多大的空間。可以繞著走過去。”戈列尼舍夫說,他顯然是想以這個意見表示自己不喜歡形象的內容和思想。

“對,驚人的技巧!”符朗斯基說。“這些次要形象多麼突出!這是技術。”他轉過來對戈列尼舍夫說,並以此暗示他們之間有一次曾經談到過,認為自己沒有指望掌握這種技術。

“是的,是的,多麼驚人。”戈列尼舍夫和安娜附和著說。米哈依洛夫雖然處於興奮之中,關於技術的意見還是刺痛了他的心,因此便生氣地瞟了符朗斯基一眼,突然皺起了眉頭。他常常聽到技術這個詞兒而根本不理解它指的是什麼意思。據他所知,這個詞的含義是指機械地、完全不關內容地描繪的能力。他往往注意到,在現在的誇獎中也一樣,人們把技術和內在的優點對立起來,仿佛能把不好的描繪成好的似的。他知道,為了除去表麵的東西而不損害作品的價值,要把所有表麵的東西都去掉,需要花多大的注意力和多麼小心謹慎;至於描繪藝術,這裏不存在任何技巧。如果他看到的也向一個小孩子或他那位廚娘展示出來的話,他們也會把所有表麵的東西剝掉。一個最有經驗的高超的老畫家,如果頭腦裏沒有內容,光靠一種機械的技巧是什麼也畫不出來的。此外,米哈依洛夫覺得既然談論技巧,那他也就沒有什麼值得誇獎的了。在自己畫過和完成的一切作品中,他都看出因為在清除表麵東西時不仔細而造成了刺眼的缺點,而現在他如果不損壞整個作品就無法加以糾正了。於是,在幾乎所有的形象中,他看到了還沒有完全清除的損害作品的那些遮掩內涵的殘餘。

“有一點可以說的,如果您允許我提這個意見……”戈列尼舍夫說。

“啊,我很高興,您請。”米哈依洛夫勉強微笑著說。

“這就是,他在您這裏是個人化的神,而不是神化的人。不過我知道,您並不願這樣。”

“我畫不出我心靈中不存在的那個基督。”米哈依洛夫不愉快地說。

“對,但是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您允許我說出自己的看法……您的這幅畫很好,我的意見無損於它,再說這是我個人的意思。您有您的想法,您的動機不同。就拿伊萬諾夫來說,我認為,如果把基督放在一個曆史人物的地位,會對伊萬諾夫更好些,他應該去畫另外的曆史題材,新鮮的,沒有人觸及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