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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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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這是擺在藝術麵前最偉大的題材呢?”

“如果去找一找,會找到其他的題材。然而問題在於,藝術是容不得爭吵和議論的。而在看伊萬諾夫的畫時,信教的和不信教的人都會提同一個問題:這究竟是不是上帝?這樣就不能給人一個統一的印象。”

“為什麼?我感到對那些有教養的人來說,”米哈依洛夫說,“也就不會有這樣的爭議了。”

戈列尼舍夫不同意這個意見,始終堅持認為藝術需要統一的印象的思想,用以批駁米哈依洛夫。

米哈依洛夫很激動,但是說不出一句話來為自己的思想辯護。

12

安娜和符朗斯基早已在互相使眼色,為這位朋友的賣弄感到遺憾了;符朗斯基終於不去等主人,徑自轉到另一幅畫前。

“啊,真美,多美啊!一件奇跡!真美!”他們異口同聲地說。

“什麼東西,他們那麼喜歡?”米哈依洛夫想。他把那幅三年前作的畫給忘了。他忘了作那幅畫時幾個月沒日沒夜的痛苦和欣喜,就像平時作好一幅畫後就把它忘了一樣。他甚至不樂意去看它,陳列出來隻是為了等哪位想買它的英國人。

“這是老早前的一幅習作。”他說。

“真好!”戈列尼舍夫說,顯然也被這幅畫的美感動了。

兩個男孩用釣竿在柳蔭下釣魚。大點兒的一個拋出魚鉤正小心地把浮子從一堆灌木處往回拉,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另一個年紀小點兒的,正用雙手支著有一頭亂糟糟淺色頭發的腦袋趴在草地上,兩隻淺藍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瞅著水麵。他在想什麼?

對這幅畫的讚賞又引起了米哈依洛夫的激動,可是他不喜歡這種對已經過去的事兒的無聊感情,所以盡管聽到這些讚美使他高興,他卻還是想把來訪者的注意力吸引到另一幅畫上。

然而,符朗斯基卻接著問他這幅畫賣不賣。為來訪者所感動的米哈依洛夫,這時聽到他們談到錢,頗有些不愉快。

“它擺著就是為了賣的。”他悶悶不樂地皺起眉頭回答。

來訪者們走了以後,米哈依洛夫坐在彼拉多和基督的畫像前麵,腦子裏反複在琢磨這些來訪者說過的話,以及他們沒有說出的暗示。而且自己也感到奇怪:這些人在這裏時說的話居然對他那麼有分量,就連他自己也慢慢地產生了用他們的觀點考慮問題的感覺;而這種感覺現在又突然失去了意義。他開始完全以一個純藝術家的角度看自己的畫,隨即又處於這樣的心情當中,即堅信自己的畫是完美的,因此,也是有價值的;對他來說,所需要的是排除一切幹擾,集中精力作畫。隻有這樣,他才能積極工作。

基督的一隻腳按照遠近法縮小,還是不對。他拿起調色板,動手畫起來。他一邊修改這隻腳,同時瞅瞅處於背景位置的約翰的形象,來訪者沒有注意到這個形象,但他知道那是最完美的。修改完腳,他想著再修飾一下這個形象,但他太激動了。自己冷漠時、心太軟時及一切都看得太清楚時,他都同樣沒法工作。隻有從冷漠到興奮的過渡階段,他才能工作。他想把畫蓋上,卻一隻手拿著罩布站在那兒,帶著怡然的微笑久久看著約翰的形象。最終,他憂傷地邊蓋上罩布邊離開,一副疲倦而幸福的樣子,走回到自己屋裏。

符朗斯基、安娜和戈列尼舍夫回來時,都特別興奮和快樂。他們談論著米哈依洛夫和他的畫。他們說的才華這個詞兒是指一種天生的、幾乎是生理上的能力,它與智慧和感情無關,而且他們想把從藝術家那裏感受到的,特別是在他們談話中常常遇到的一切都稱作才華,因為他們需要這個詞兒,用以表達他們毫無概念卻想談論的那種東西。他們說,不能否認他有才華,可是這種才華由於缺乏教養——俄羅斯藝術家的共同不幸——而不能得到發展。但那幅兩個男孩子的畫卻留在他們的記憶中,並使他們幾次三番地談到它。

“多美啊!他怎麼畫出來的,還那麼質樸!他還不理解這有多好。對,不應當放過,把它買來。”符朗斯基說。

13

米哈依洛夫把自己的一小幅畫賣給了符朗斯基,並同意給安娜畫肖像。約定的那天,他來了,馬上就開始工作。

第五次來訪後,他完成的肖像畫使大家歎為觀止,尤其是符朗斯基,因為它不但像,而且畫出了特殊的美,奇怪的是,米哈依洛夫是怎麼找到她這種特殊的美的呢。“應當了解她並像我一樣愛她,才能找到她這種最可愛的內心的表情。”符朗斯基想,雖然他也是從這張肖像畫上才真正領略她最可愛的靈魂的表現的。然而,這種表情是那麼真實,以至他和其他一些人都感到好像早就知道一樣。

“我費了多少時間努力,卻毫無結果,”他對著自己畫的肖像說,“可是他,看了看就畫出來了。這是技術。”

“會成的,”戈列尼舍夫安慰他說。在他的概念裏,符朗斯基有才華,而主要是還具備使人覺得藝術崇高的教養。戈列尼舍夫肯定符朗斯基有才華,還出於他的一些文章和思想需要得到符朗斯基的同情和讚賞,他認為稱讚和支持應該是相互的。

在別人家的房間裏,特別是在符朗斯基的宮殿式住宅裏,和在自己的畫室裏相比,米哈依洛夫完全成了另一個人。他好像是害怕和自己看不起的那些人接近,對他們保持敬而遠之的態度。他稱符朗斯基伯爵大人,而且盡管安娜和符朗斯基邀請了,他卻從來不肯留下吃飯,且隻有作畫時間才來。安娜對他比對其他人親熱,並感謝他為自己畫肖像。符朗斯基對他也很敬重,顯然是因為想聽聽這位藝術家對自己的繪畫作品的意見。戈列尼舍夫不放過任何機會向米哈依洛夫灌輸自己真正的藝術觀。但是,米哈依洛夫對大家都同樣冷淡。從他的目光裏,安娜感覺到他喜歡她;不過他回避和她交談。對有關符朗斯基繪畫的談話,他固執地保持沉默,而且固執到人家把符朗斯基的畫給他看時也如此,他還顯然討厭戈列尼舍夫的話,卻沒有對他進行反駁。

總之,他們對米哈依洛夫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後,都很不喜歡他那種拘謹和令人不愉快的、好像是敵對的態度。因此,作畫的時間一結束,一幅出色的肖像交貨後,他也不再來了,這時候他們都感到高興。

戈列尼舍夫頭一個說出他們三人共同的想法——米哈依洛夫其實是在妒忌符朗斯基。

“就算不妒忌吧,因為他有才華;但是他傷心,因為一個宮廷裏的老爺,還是個伯爵(要知道,他們都憎惡這一切),不怎麼費力就做著像他這樣一輩子獻身的事業,就算不比他好吧。主要的,是他缺乏教養。”

符朗斯基為米哈依洛夫辯護,但在心靈深處,他從心底裏相信,一個屬於下層社會的人該是會妒忌他的。

由他和米哈依洛夫根據安娜本人所作的兩幅肖像畫,照理會向符朗斯基表明他們兩個人的區別;可是,他卻看不出這種區別。他畫安娜的肖像這件事在米哈依洛夫畫過之後便停止了,他覺得現在這已經是多餘的了。他有一幅中世紀題材的畫,倒還在繼續。不僅他本人、戈列尼舍夫,特別是安娜還發現,它畫得很好,因為比起米哈依洛夫的畫來,它要和那些著名的繪畫相似得多。

其實,米哈依洛夫雖然也很喜歡為安娜畫肖像,但期限結束時他比他們還高興,因為從此他不必再聽戈列尼舍夫關於藝術的嘮叨並可以忘掉符朗斯基的繪畫了。他知道不能禁止符朗斯基玩弄繪畫;他知道他及所有的半瓶子醋都完全有權隨自己的意去作畫,但他看了很不愉快。不能禁止一個人為自己製作一個大蠟像並吻它,但是如果這個人帶著蠟像來了,並坐在情人麵前開始像對待情人那樣與自己做的蠟像親熱起來,那他的情人一定會非常不愉快。米哈依洛夫看符朗斯基的繪畫時就是這樣的感覺;他感到可笑又失望,可憐又生氣。

符朗斯基對繪畫及中世紀的迷戀,沒有繼續多久。很快他就對此失去了興趣,甚至連一幅畫也沒有完成。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如果他繼續下去,一些起初不太明顯的缺點就會驚人地暴露出來。他的情況,和戈列尼舍夫一樣;戈列尼舍夫覺得自己沒有話可說,便常常拿思想不成熟、還在構思、需要收集材料來欺騙自己。不過,這一點使戈列尼舍夫備受折磨,符朗斯基可不會欺騙和折磨自己。他以自己特有的果斷性格,什麼都不說,也不辯解,便不再搞繪畫了。

但是,不再畫畫,符朗斯基覺得生活太乏味了。安娜也為他的失望感到吃驚不已。符朗斯基覺得就連這幢宮殿式住宅也突然顯得這麼陳舊和肮髒,窗簾上的斑點、地板上的裂縫、牆冠上剝落的泥灰是這麼令人不愉快,老是那個戈列尼舍夫、意大利教授和德國旅行家,又多麼叫人討厭,因此,非改變一下生活不可。他們決定到俄國鄉下去。在彼得堡,符朗斯基有意和哥哥分家,安娜則要見見兒子。他們計劃在符朗斯基的世襲大莊園裏度過夏天。

14

列文結婚已經三個月了。他是幸福的,但完全不像預期的那樣。幾乎每一步都發覺原來理想的破滅了,而新的出乎意料的事情又令人陶醉地發生了。列文是幸福的,但是家庭生活並不完全像自己所想象的那樣。他感覺自己的每一步都像一個喜歡在湖裏平穩幸福地乘船前行的人剛坐進船裏時的那種感覺。他發現平穩地坐著還不夠——還得一刻不停地考慮往哪裏劃,腳下有水,手邊有槳,雙手還會疼痛起來——他發現一切隻是看上去很容易,做起來雖然愉快但很難。

做單身漢的時候,看著別人的夫妻生活,看著那些瑣碎的關心、爭吵、爭風吃醋,他都往往報之輕蔑地一笑。按照他的信念,自己將來結了婚,不但不會有類似的情況,甚至就連一切表麵的形式,他都覺得應該與別人完全不同。可是,突如其來的家庭生活,不但不那麼特別,還恰恰相反,完全由那些他以前那麼蔑視的最微不足道的瑣碎事情構成,而且,這些瑣碎的事情還違反了他的最初意誌,具有異常的和不容爭辯的重要性。列文還看到,安排好所有這些瑣碎的事情完全不像他當初想象的那麼容易。雖然列文認為自己對家庭生活有著最明確的觀念,他也和所有的男人一樣,不由自主地把家庭生活設想成僅僅是一種愛情的享受,它不應該發生什麼障礙,而自己也不應該被瑣事分心。照他的概念,他該繼續做自己的工作,並在愛情的幸福中得到休息。他應該享受愛,僅此而已。然而他也和所有的男人一樣,忘了她也應當工作。於是他就奇怪了,那麼富有詩意、美妙絕倫的吉蒂怎麼會在不僅僅是家庭生活的頭幾周,而是在頭幾天就去考慮、記住並操心桌布、家具、供來客用的床墊、托盤、廚師、夥食等這些事情。當他還是個未婚夫時,就為她那麼明確地拒絕到國外去而決定到鄉下來感到吃驚,仿佛她當時就已經知道需要什麼,愛情之外,還能充分考慮到那些不相幹的事情。這曾經使他頗為不快,而現在,她的這些瑣碎的操心和關懷還真有幾次讓他感到煩惱。不過他看到,她有這種需要,於是,他在愛著她的同時,雖然並不理解為什麼,雖然還譏笑這些關懷,卻不能不對它們表示讚賞。他笑她怎麼擺布莫斯科運來的一套家具,怎麼重新收拾他們倆的房間,怎麼掛窗簾,怎麼分配將來供客人們、供陀麗住的地方,怎麼給自己新的侍女安排住處,怎麼吩咐廚師老頭準備夥食,叫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別再管儲藏室時,她怎麼和她爭執。他看到,廚師老頭在邊欣賞邊聽她那些不切實際的吩咐時總是微微笑著;看到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聽說少夫人對儲藏室裏的一些新安排時便若有所思地慈祥地搖搖頭;看到吉蒂哭笑不得地來對他說,侍女瑪莎習慣於把她看做小姐並因此誰都不聽她的話。這時她是那麼可愛。他覺得這很可愛,但奇怪的是他又在想,要不是這樣就更好了。

他不懂得她所經曆的那種感覺的變化,原來在娘家自己有時想吃泡圓白菜或什麼糖果,但哪樣都辦不到,而現在她想怎樣就怎樣,買來一大堆糖果,願意花多少錢就花多少錢,並親自決定做哪種餡餅。

她現在高興地在幻想陀麗帶著孩子們來,特別是她將可以為孩子們準備任何一種他們喜歡吃的餡餅,而陀麗將欣賞她的一切安排。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家務事兒竟是這麼吸引她。她本能地感到春天快到了,知道將會出現陰雨天,於是就盡力構築自己的窩,還急於學著怎麼幹。

吉蒂為瑣碎事務的操心和列文最初崇高的幸福觀格格不入,這也是他失望的一個原因。不過,他雖然不懂這種可愛的操心的意義,卻沒法不愛她,因此它又是新的誘惑之一。

另一個失望和誘惑是爭吵。列文從來都不能想象,自己和妻子之間除了溫柔、敬重、愛之外還能有什麼別的關係,可是頭幾天他們就發生了爭吵,她居然說他不愛她而隻愛自己,還攤開手哭了起來。

他們第一次爭吵是因為列文到一個新的小村莊裏去而晚回了半小時,因為回家時想抄近道卻迷了路。在路上他隻想著她和她的愛情及自己的幸福,而且離家越近心中對她的柔情也更熾烈。他跑進屋時的感情,正和自己到舍爾巴茨基家去求婚時一樣,甚至比那一天還要強烈。可是,迎接他的是陰鬱的、他在她身上從來沒有見到過的表情。他想吻她,她卻把他推開了。

“你怎麼了?”

“你倒開心……”她想顯得平靜而話中帶刺地說。

可是她一開口,毫無意義的妒忌和責備,她極為不安地坐在窗口度過這半小時所受的煎熬,從她身上一股腦兒地發泄了出來。這時,他才第一次清楚地明白自己婚禮結束和她從教堂裏出來時不理解的東西。他明白了她不隻是自己最親近的人,他甚至已不能清楚分辨兩人間的界限。這一層,他是從瞬間出現的雙重心理中懂得的。一開始他很生氣,但在同時又感到自己不能生她的氣,因為她和他是一個人,她就是他。他開頭一分鍾的感覺,就好比一個人突然被從後邊狠狠打了一下,便生氣並抱著報複的願望轉過身來想尋找肇事者,結果弄清楚原來是自己無意中敲著了自己,因此不能生誰的氣,而隻能忍受和等待疼痛平息。

後來他再沒有這麼強烈的產生過這種感覺,可此刻他心裏久久不能平靜。出於本能他要為自己辯解,向她證明是她錯了;然而向她證明是她的錯,會使她更生氣,並使造成痛苦的那個裂縫更加擴大。照習慣他應該推卸責任,把過錯轉到她身上;另一種更加強烈的感覺,則導致他想盡快地、越快越好,使已發生的裂縫不再擴大,盡快把它填平。忍受這樣不公正的責難是痛苦的,但為自己辯解,使她痛苦卻更糟。就像一個疼痛得昏迷不醒的人,他想使疼痛的地方從自己身上消失,可是清醒過來後感到疼痛的地方——是他自己。最後隻有盡量設法熬過疼痛,他還真努力這麼做了。

他們和好了,她意識到自己錯了後,雖然嘴上不說,但對他變得更溫柔了,於是他們享受到一種新的加倍幸福的愛情。然而這阻止不了這種衝突的再次發生,甚至這些衝突往往出於最意料不到和微不足道的原因。這種衝突的發生,往往是由於他們還不知道誰更重要,以及他們倆還需要彼此適應。一個人心情好的時候,另一個人心情卻不好,和睦還不至於遭到破壞,而如果兩個人都心情不好的時候,爭吵和衝突就會發生,其原因往往是連他們自己過後怎麼也記不起來的一些微不足道的或莫名其妙的小事情。確實,他們倆心情都好的時候,生活就變得更加美好歡樂。但結婚初期對他們來說畢竟是一段不好過的日子。

在婚後最初的一段時間裏,他們都明顯地感覺到特別緊張,好像各自都把令他們聯結在一起的那個環往自己一邊拉。總之,那個蜜月,也就是完婚後的頭一個月,不但不甜蜜,而且在他們倆的回憶中都成了自己生活中最艱難和最委屈最痛苦的時期。不過,在今後的生活中,他們倆都竭力把這個不成熟時期一切醜陋、令人難為情的情況統統從自己的記憶中抹去,因為當時他們確實難以心平氣和。

直到婚後第三個月,他們到莫斯科去住了一個月回來後,生活才開始變得比較平穩。

15

剛從莫斯科回來,他們便又為能兩個人單獨在一起而高興。他坐在自己書房裏的辦公桌上開始寫作。她現在又穿上結婚頭幾天穿的那條深紫色的裙子,那是一條列文十分喜愛而又特別有紀念意義的裙子。她就坐在那張一直在列文祖父和父親書房裏的古老皮沙發上縫製broderie-anglaise143。他邊思考邊寫作,時時刻刻感覺到她就在自己身邊。經營田莊及闡明新的田莊經營體製的書麵寫作,他都沒有耽誤;過去他覺得自己這些活動和思想與籠罩在整個生活中的黑暗比較起來是微不足道的,而現在他同樣覺得,與今後光輝燦爛的幸福生活相比,它們也還是不重要,甚至是渺小的。他繼續從事他的工作,但現在,他明顯感到自己注意力的重心已經轉移了,因此他就用全新的更加明確的看法來看待自己的事業。過去,事業是他逃避生活的手段,他覺得不做這些事情自己的生活就會更加暗淡無光。而現在,他覺得這些事情是必須要做的,為的是使生活不至於那麼單調。重新拿起自己寫好的稿子再看看,他滿意地發現這事兒值得繼續做下去。這是一項新鮮而有益的工作。在回看以前的許多想法時,他覺得多多少少包含了一些偏激的部分,但當他重新回想一下整個事情之後,覺得許多問題變得清楚了。現在他正在寫的一章是論述俄羅斯農業不景氣的原因。他認為俄羅斯的貧困不僅僅是因為土地所有權的不公正分配和方針性的錯誤,還由於俄羅斯近年來不合理的引進外來文明,從而引發了交通、鐵路、人口向城市集中,奢侈品產業,及因為發展工業、信貸和隨之而來的——交易所把戲,這些都損害了農業的發展。他覺得,一個國家在經濟平穩發展的情況下,這些現象都是會出現的,隻是等到相當多的勞動力投入到農業上,農業已得到了合理的、穩定的發展,真正的文明才會出現。他認為,一個國家的經濟應當按比例平衡地增長,尤其是使其他經濟領域不超過農業;交通的發展也應該與農業相適應,而在我國土地使用不當的情況下,鐵路建築不是出於經濟需要而是出於政治方麵的考量,因為為時過早,不僅沒有像預期的那樣促進農業發展,反而會引起工業和信貸業的發展,反而妨礙了農業的發展;就像動物身上一個器官單方麵的和超前的發展會妨礙它的整體一樣,對於俄羅斯經濟的總體發展而言,信貸、交通和工業,它們在歐洲無疑是及時的和必需的,在我們這裏卻隻能造成危害,會導致把農業這個重要的當前問題放到一邊。

當他在寫作的時候,她考慮的卻是自己丈夫對恰爾斯基那種不自然的態度,這位年輕公爵在他們離開莫斯科前曾笨拙地向她獻殷勤。“他這是在吃醋。”她想。“我的上帝!他多可愛又多傻。他在妒忌!要是他知道,對我來說,所有其他人就如同廚師彼得一樣。”她邊想邊帶著連自己都覺得奇怪的占有欲注視著他的後腦勺和紅紅的脖子。“雖然舍不得打擾他的工作(不過他有的是時間!),我得瞧瞧他的麵孔;他會不會感覺到我在瞧他呢?我希望他轉過頭來……我希望,轉過頭來呀!”於是她把兩隻眼睛睜得更大,想用目光讓他感覺到。

“對,他們把一切精髓吸到自己身上,製造出一種虛假的繁榮。”他嘟嘟囔囔說著,隨即停下了筆,感到她在瞧著他,便微笑著轉過頭來。

“什麼?”他問道,邊笑邊站起來。

“他轉過頭來了。”她想。

“沒有什麼,我隻是希望你轉過頭來。”她說,一邊注視著他,一邊想看看自己打斷了他的工作,他有沒有因此而不高興。

“啊,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真好!我覺得。”他說著,幸福地微笑著走到她身邊。

“我覺得真好!哪裏也不想去,特別是莫斯科。”

“那你在想什麼呢?”

“我嗎?我在想……不,不,你去寫吧,別分心,”她嘟起嘴巴說,“我呢,現在得弄這些了,看見了嗎?”

她拿起一把剪刀,開始剪起來。

“不,你說嘛,你在想什麼?”他說著,靠近她身邊坐下來,同時注視著那小剪刀一圈一圈的動作。

“哎呀,我想什麼了?我在想莫斯科,想你的後腦勺。”

“為什麼恰恰是我這麼幸福?真奇怪。但這太好了。”他邊說邊吻她的一隻手。

“我倒是正好相反,我們越幸福,我就覺得越自然。”

“啊,你有一小綹頭發鬆了,”他說,小心地轉過她的頭,“一小綹頭發鬆了。瞧,在這裏,不,不。我們幹活吧。”

可是工作繼續不下去了,當庫茲瑪進來稟報說,茶已經備好的時候,他們便像犯了過錯似的跳起來互相躲開了。

“他們從城裏回來了嗎?”列文問庫茲瑪。

“剛剛到,正在拆郵包呢。”

“快來啊,”她邊說著邊走出書房,“要不我不等你來就要讀信了。讓我們去彈個二重奏吧。”

列文一個人把稿紙收拾到她給他新買的公文包裏後,便在娶她以後才增加了優雅配件的新盥洗盆裏洗起手來。列文因為自己的新想法露出了微笑,同時又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一種類似後悔的感覺折磨著他。自己現在的生活中,有一種他暗自稱之為可恥的、嬌氣的和卡普阿144人們的懶洋洋享樂的東西。“這樣生活不好。”他想,“瞧,都快三個月了,我卻幾乎什麼也沒幹。可以說今天是頭一次認真地工作,而結果呢?剛開始就丟下了。連自己日常的工作——我也幾乎扔下了。田莊——我也既沒有走著也沒有騎馬過去看看。有時候是我舍不得把她一個人留下,有時候是我看到她寂寞。而我還以為結婚前生活得馬馬虎虎、隨便點兒算不得什麼,結婚後可要開始真正地生活了。可是瞧,快三個月了,我可從來沒有這樣無聊和無益地過過日子。不,這不行,我得開始。當然,她沒有錯。她是無可指責的。我自己本應當堅定些,保持自己男子漢的獨立性。否則的話,我自己會習慣成自然,還會使她養成習慣……當然,她沒有錯。”他暗自說。

但是,一個不滿的人是難以不指責別的什麼人的,尤其難以不把自己的不滿歸咎於自己最親近的人。因此,列文的頭腦裏模模糊糊在想,倒不是說她本人有什麼錯(她在哪方麵都不可能有錯),錯的是她受的教育,太膚淺和輕浮(“這個傻乎乎的恰爾斯基:我知道她想製止,可她不善於製止他。”)。“對,除了關心家務,除了關心自己的打扮和broderie-anglaise,她沒有一項認真的興趣。無論對我的工作,對田莊經營,對農民們,還是對她相當在行的音樂和文學。她什麼也不幹,而且感到完完全全的滿足。”列文在內心裏這樣指責,卻還不理解她正在為自己即將到來的那個階段作準備,這就是自己將同時做丈夫的妻子和家庭的主婦,還將懷孕、撫養及教育孩子。他不理解她憑直覺知道的這一點,她正在為這種可怕的勞動作準備,並不因為現在正享受無憂無慮的愛情而責備自己,而是高高興興地構築著自己未來的窩。

16

列文到樓上,看到妻子正坐在一把新茶炊旁邊,麵前擺著一套嶄新的茶具,還叫上老保姆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坐在茶幾旁邊,並給她倒了一杯茶,自己則正讀著陀麗寫來的一封信,她們姐妹倆經常有書信往來。

“你瞧,你太太讓我坐下,要我陪她坐在這裏。”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邊說邊和善地對吉蒂微笑。

在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的這些話裏,列文發覺近來她們之間的矛盾解決了。他看出,雖然新的女主人奪走了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的權柄而令她傷心,不過吉蒂畢竟勝利了,她使對方喜歡上了自己。

“瞧我把給你的信也拆了。”吉蒂一邊說,一邊把一封信遞給他。“好像是你一位哥哥的女人寄來的……”她說,“我沒有讀它。而這幾封是我家人和陀麗寫來的。你想想啊!陀麗把格裏夏和塔尼婭帶去參加薩爾瑪特斯基家的兒童舞會了;塔尼婭扮演了侯爵夫人。”

可是列文沒有聽她說話;他紅了臉,接過哥哥尼古拉原來的情婦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的信,開始讀起來。這已經是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的第二封信了。在第一封信裏,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寫道,他哥哥無緣無故把她攆走了,並用天真動人的口氣補充說,雖然自己又處於貧困之中,但不求什麼,也不指望什麼,隻是一想到尼古拉·德米特裏奇身體虛弱,沒有她會完蛋的,因此請求他弟弟關照他。現在這封信裏,她寫的情況不同了。她說她找到了尼古拉·德米特裏奇,兩人又在莫斯科一起過日子了。她曾陪他到一個省城去,他在那裏得到了一個職位。可是他和那裏的頭頭鬧翻了,於是又返回莫斯科,但路上他病得那麼嚴重,幾乎都起不了床了。她寫道:“他總提到您,還有,他一點錢都沒有了。”

“你看,陀麗寫到你呢。”吉蒂笑眯眯地開口說,但突然停下來了,因為她發現丈夫臉上的表情變了。

“你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

“她信中告訴我,尼古拉,哥哥他快死了,我得去一趟。”

吉蒂的臉色頓時變了。關於塔尼婭扮侯爵夫人,關於陀麗,所有這一切都在她腦海裏瞬間消失了。

“你什麼時候去?”她說。

“明天。”

“我和你一起去,行嗎?”她說。

“吉蒂!啊,這是怎麼了?”他用責備的口吻說。

“什麼怎麼了?”他剛才提問的時候好像很不高興、很懊惱的樣子,這使她感到委屈了,“為什麼我不能去?我不會妨礙你的。我……”

“我去,是因為我哥哥要死了,”列文說,“而你為的什麼?”

“為的什麼?為了和你一樣的原因。”

“就連這麼重要的時刻,她都隻想著自己一個人會感到寂寞。”列文想。而在這樣重要的事情上,這種借口使他生氣了。

“這不行。”他嚴厲地說。

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眼看事情要鬧到爭吵的地步,便悄悄放下茶杯出去了。吉蒂甚至沒有注意到她。丈夫說最後一句話的口氣,有一點特別使她感到委屈,那就是他顯然不相信她說的話。

“可是我在對你說,如果你要去,我也和你一起去,一定要去,”她急忙憤憤地說,“為什麼不能?你為什麼說,不可能?”

“因為,天知道這是要去哪兒,走什麼樣的路,住什麼樣的旅館。你會讓我為難的。”列文盡量冷靜地說。

“一點兒也不。我什麼也不需要。你能去的地方,我也能……”

“好,不說別的,就說那個女的,你怎麼好同她接近呢?”

“我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有誰及有什麼在那裏。我隻知道自己丈夫的哥哥要死了,丈夫要去看他,因此我也和丈夫一起去,以便……”

“吉蒂!你不要生氣。可是你想想,這事情是這麼重要,我想起來就痛苦,你卻還要任性,不願一個人留下。好吧,既然你一個人感到寂寞,那就到莫斯科去。”

“看你,總是把我想象得很壞很卑鄙。”她含著委屈和憤怒的眼淚說,“我沒有什麼,既沒有軟弱,也沒有……我隻感到丈夫痛苦的時候和他在一起是自己的責任,可是你卻故意要傷我的心,故意裝作不懂……”

“不,這太可怕了。簡直像做奴隸!”列文叫嚷著站起來,無法克製自己的憤怒。

“那你為什麼結婚?本可以自由自在的。為什麼,你後悔了嗎?”她說著,跳起來衝向客廳。

他跟著過去時,看見她眼淚汪汪地在抽泣。

他開始說,設法尋找一些並不打算說服她而但願她能安靜下來的話。可是她不聽他說話,而且怎麼也不同意他的意見。他向她俯下身去,握起她一隻竭力反抗的手。他吻了吻那隻手、頭發,又吻那隻手,她還是保持沉默。但當他雙手捧住她的臉並叫了聲“吉蒂”時,她突然清醒過來,哭了並與他和好了。

終於決定了兩人一起去。列文告訴妻子,他相信她決意要去隻是為了幫忙,即便哥哥身邊有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在;但在內心深處,他這次對她和自己都不滿意。他對她不滿意,是因為沒有他,她就沒法照顧自己(不久前他還不敢相信自己能得到她的愛情是這麼幸福,現在竟因為她太愛他而感到自己不幸了,這種想法使他感到奇怪);他對自己不滿意,是因為沒有堅持自己。他內心深處更不能同意的是,她會不介意那個和哥哥在一起的女人的事兒,還恐懼地想到一切可能發生的衝突。就憑他妻子吉蒂將和那個女的住一個房間,就使他感到厭惡和懼怕得發抖。

17

尼古拉·列文住的省城旅館是那些按照新式的完備規模,抱著最美好的意圖,裝修得清潔、舒適乃至華麗的外省旅館之一,可是由於住過的房客的原因,它以驚人的速度變成了肮髒的酒吧,光有個現代化設施完善的虛名,而那徒有其表的假象反使它變得比老式普通的旅館還要糟。這家旅館已經處於這種狀況:看門人是個穿一身髒製服在入口處抽著煙的大兵,一架令人討厭的陰暗而光滑的鑄鐵的梯子,穿著肮髒燕尾服的堂倌太放肆隨便,還有大廳裏用以點綴餐桌的一束束蠟製花朵都沾滿了灰塵,到處是垃圾、塵土,非常髒亂不堪,兼有類似於現代鐵路上的那種新的、趾高氣揚的忙亂。所有這一切——都使剛度過新婚生活的列文夫婦感到不愉快,特別是這家旅館給人的虛假印象,是他們怎麼也沒有想到的。

與過去所發生的情況一樣,他們很快就知道上等客房已經一套都沒有了:有一套是被稽查員占著,另一套由莫斯科來的一位律師住著,第三套由鄉下來的阿斯塔菲耶夫娜公爵夫人住著。隻剩下一套肮髒的房間;還有一套他們答應晚上可以空出來。他抱怨妻子,自己預料的情況果然發生了,那就是他正一門心思不安地想著哥哥怎麼樣了時,卻不得不先費心照顧她。列文把妻子領到租下的一套客房裏。

“你走吧,走吧!”她邊說邊用怯生生的犯了過錯似的目光看著他。

他一聲不響地走出房間,立刻碰上了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她知道他來了,卻不敢進來找他。她還是和在莫斯科他見到她時一模一樣:同一件絲綢裙子,裸著雙臂和脖子,同樣一張善良、呆板,稍稍胖了點的麻子臉。

“啊,怎麼的?他怎麼樣?怎麼的?”

“很不好。起不了床了。他總盼著你們。他……您……是帶夫人來的?”

最初一刹那,列文不明白是什麼使她惶恐不安,不過她立刻向他作了解釋。

“我就走,我到廚房去,”她說,“他會感到高興的。他聽說了,他認得她,記得在國外見過。”

列文明白了,她指的是他妻子,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們走,我們走!”他說。

但是他剛抬腿,客房的門開了,吉蒂探出頭來。列文漲紅了臉,羞怯又尷尬地看著自己的妻子,認為是她使自己和她處於這種為難的情況;不過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臉紅得更厲害。她縮著整個身子,臉紅到眼淚快掉出來了,雙手抓住頭巾的兩個角,把它往自己的手指頭上纏,不知道要說什麼和做什麼。

在吉蒂看著這個對她來說不可思議的可怕女人的目光裏,列文最初一瞬間見到的是一種好奇的表情;但這僅僅持續了一瞬間。

“那怎麼樣?他怎麼樣?”她對丈夫,然後又對她說。

“我們總不能站在走廊裏談呀!”列文說,同時扭過頭來,怒氣衝衝地看著一位好像有事兒正雙腿微微顫抖著在走廊上經過的先生。

“啊,那進屋裏來吧。”吉蒂對已經恢複平靜的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說;但是,發現丈夫臉色驚恐的樣子,她說,“要不,你們去吧,去吧,有事再讓人來叫我。”她說著便回房裏去了。列文便去看望哥哥。

他在哥哥那裏所看到和感覺到的,是一種自己怎麼也沒有料到的情景。他預料的是自己聽說的肺結核病人常見的自我欺騙狀態,秋天哥哥來的時候,那種狀態曾使他大為吃驚。他預料會在哥哥身上看到更明顯的臨死征兆,更虛弱,更消瘦,但大體上總還是原來的樣子。他預料自己將經受當時曾經受過的那種對失去心愛哥哥的憐惜及麵對死亡的可怕感覺,隻不過程度更深罷了。所以,他對此是有所準備的,可結果完全是另一種情況。

在一間窄小肮髒的客房裏,彩畫裝飾的牆壁被吐得髒兮兮的,聽得到薄薄一層隔板那邊說話的聲音,汙髒的空氣令人窒息,稍稍離開牆壁的一張床上躺著個被子蓋著的軀體。這個軀體的一隻手放在被子上麵,耙子般張開著的長手掌不可思議地放在一段長長的消瘦平直的頸骨上。他側過腦袋躺在枕頭上。列文可以看到他鬢角上汗滋滋稀疏的頭發,以及那緊繃著的仿佛透明的前額。

“這個可怕的軀體不可能是尼古拉哥哥。”列文想。但是他走近了些,看到了麵孔,已經不能再懷疑了。這張臉雖然發生了可怕的變化,列文隻要一看這雙向上睜開的生動的眼睛,注意一下粘到一起的短胡子下的嘴巴的輕微活動,便明白了那個可怕的事實,這個僵死的軀體是他還活著的哥哥。

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嚴厲而帶責備地看了看進來的弟弟。於是,兩個活著的人之間的生動關係,通過這一目光建立起來了。列文立刻就感到這凝視著他的目光裏包含的指責,他同時為自己的幸福感到內疚。

康士坦丁握起他的一隻手時,尼古拉微微笑了笑。這微笑是虛弱的、幾乎覺察不到的,而且雖然在微笑,一雙眼睛的嚴厲表情卻沒有變。

“你想不到看到我會是這種樣子吧。”他艱難地說。

“對……不,”列文的用詞都亂了,“你怎麼不早給我個信兒呢,在我結婚的時候?我到處向查訊處打聽你。”

他想打破沉默,可是不知道說什麼好,再說哥哥一句也不回答,他隻是目不轉睛地瞅著他,顯然是在細想每句話的含意。列文告訴哥哥,自己的妻子也一起來了。尼古拉顯得很高興,但是說怕自己這副樣子嚇著她。沉默了一會兒,尼古拉突然轉動身子,開始說了幾句話。列文從他臉部的表情上猜出他會說出什麼特別重要的話來,可是尼古拉說的是自己的健康。他埋怨大夫,為沒有請個莫斯科的著名醫生感到惋惜,列文明白了,他還一直抱著希望。

列文利用沉默的頭一分鍾站起來,想借此擺脫痛苦的感覺,就是一分鍾也好,他說他去把妻子叫來。

“那好,我叫他們把這裏打掃一下。我在想,這裏又髒又臭。瑪莎!把這裏打掃一下。”病人艱難地說。“對,打掃完了,你就走開。”他補充說,同時詢問地注視著弟弟。

列文什麼也沒有回答。到了走廊裏,他停了下來。他說了去叫妻子來,可當他弄清楚了自己所經受的感覺之後,決定相反地要盡量說服她不要到病人這裏來。“她幹嗎要像我一樣來受這份折磨?”他想。

“啊,什麼?怎麼樣?”吉蒂臉色驚恐地問。

“哎呀,這真可怕,真可怕!你為什麼來呢?”列文說。

吉蒂沉默了半秒鍾,羞怯而可憐巴巴地瞧著丈夫;然後,她走過去,用雙手扶住他的一隻胳膊。

“柯斯佳!帶我到他那兒去吧,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會好受些。你隻要帶我去,請你帶我去嘛,然後你就走開,”她說,“你要知道,我看見你,而沒有看到他,對我來說就更加難受。我可以在那裏,也許對你對他都用得著。求你了,讓我去吧!”她懇求丈夫,好像自己一生的幸福都取決於此了。

列文隻好同意了,他恢複了平靜,並完全忘了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帶著吉蒂一起又回去看望哥哥。

她邁著輕快的腳步,不停地瞅瞅丈夫,讓他看看自己大膽而富有同情心的臉,走進病人的房間,接著就不慌不忙地轉過身去把門關上。她迅速而安靜地走到病人的臥榻旁邊,再繞過去使病人不必轉過頭來看自己,立刻將他隻剩下骨頭的一隻大手抓在自己一隻嬌嫩的手裏握了握,並開始用女人特有的,一種不使人感到屈辱又富有同情心的聲音,輕輕地、親切地和他說起話來。

“我們見過麵,可不認識,在索頓。”她說,“您不會想到,我做了您的弟媳婦。”

“您要認不出我了吧?”她進去時,他臉上露出微笑說。

“不,我認出來了。您讓我們知道,這樣做很好!柯斯佳沒有一天不想到您,不擔心您的。”

但是,病人的興奮沒有保持多久。

她還沒有說完,他的臉上又呈現出一個人臨死時羨慕活著的人的那種嚴厲責怪的表情。

“我是怕您住在這裏不太舒服吧。”她說,同時避開他凝神注視的目光而環顧起房間來。“應當請房東換個房間,”她對丈夫說,“好使它離我們近些。”

18

列文無法平靜地看著哥哥,有哥哥在場,他也無法感到平靜。他到了病人房裏,一雙眼睛和注意力就不知不覺地模糊起來,既看不清也區別不出哥哥狀態的詳細情況。他聞到可怕的氣味,看到一片汙髒、紊亂、受折磨的情景,聽到呻吟聲,又感到無能為力。他腦袋裏卻沒有去想弄清病人情況的全部細節,沒有去想怎麼使躺在被子下麵的那個軀體,那些彎曲著縮成一團的消瘦小腿、骶骨的下部和背脊,使它們放得好點兒,如果沒有辦法改善,那麼就是少受點兒罪也好。他一開始考慮所有這些細節,就像背上給澆了一瓢涼水。他已經堅信不疑,不管是延長生命或減輕痛苦,都已經再沒有辦法可想了。但是他認為任何辦法都無補於事的意識,被病人感覺出來並使他生氣了。因此,列文更感到痛苦。待在病人房裏,對他來說,成了最糟糕不過的折磨。於是,他便不斷找各種各樣的借口出來又進去,沒法一個人留在裏邊。

但是,吉蒂的想法、感覺和做法,完全不是這樣。她一見到病人的模樣,就可憐起他來了。而且在她那女人的心靈裏,這種可憐引起的完全不像是她丈夫的那種可怕和厭惡的感覺,而是要求行動,要求了解病人情況的全部細節並幫助他。她毫不懷疑她應當幫助他,也毫不懷疑她能夠幫助他。並且立刻動手做起來。她派人去請大夫,派人跑藥房,叫和自己一起來的侍女及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打掃房間,自己也清洗點兒什麼,把一切弄得幹幹淨淨,在病人的被子下麵也給墊了點兒東西。按照她的吩咐,有些東西拿到房裏來了,有些東西又從病房裏搬了出去。她親自往自己客房裏去了好幾次,不顧遇到的一些先生對她的注意,拿來了床單、枕頭套、毛巾和襯衫。

在大廳裏給工程師們送午飯的仆人,一聽見她的召喚,便露出怒氣衝衝的臉色,卻不能不照她的吩咐去做,因為她是那麼親切而堅持,使人無法拒絕。對這一切,列文都不讚成;他不相信這樣對病人會有什麼好處。他最怕的,是病人會生氣。可是病人雖然好像對一切都顯得淡漠,倒沒有生氣,隻是害臊,總的來說對她為自己所做的仿佛還表示關心。被吉蒂叫去請大夫的列文回來後打開門,正好碰上仆人照吉蒂的吩咐在給病人換內衣。病人瘦長蒼白的背部及巨大隆起的肩胛骨和突出的肋骨、脊椎骨都露在外麵,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和仆人還把襯衫袖子弄混了,怎麼也沒法把一隻長長地耷拉著的手臂伸進去。列文進來後,吉蒂趕快把門關上,不朝裏邊看,可是病人呻吟起來了,她於是迅速到了他那裏。

“快點兒嘛。”她說。

“對,您別來,”病人生氣地說,“我自己……”

“您說什麼呀?”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反問他。

不過吉蒂聽清楚並明白了,他是為自己在她麵前赤裸感到難為情和不高興。

“我不看,我不看!”她邊說邊幫著糾正病人的一隻胳膊。“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您從那一邊繞過來,把它扭過來。”她補充說。

“請你去一下,我的小口袋裏有個小玻璃瓶,”她對丈夫說,“知道嗎,在旁邊一個小口袋裏,請把它拿來,等你回來時,這裏就全收拾好了。”

拿了小玻璃瓶回來的列文,發現病人已被安放好了,而且周圍的一切全變了樣。一種醋加香水的氣味代替了原來的臭氣,那是吉蒂翹起嘴唇鼓紅了兩腮用一根小管子噴的。室內已經沒有了塵土,床上鋪了條毛毯。桌子上整整齊齊放著小玻璃瓶、一個長頸涼水瓶及折疊好的內衣和吉蒂的broderie-anglaise活兒。靠著病人床邊的另一張桌子上,放著一瓶酒精、一支蠟燭和一些藥粉。被冼幹淨、梳理過的病人正躺在潔淨的床單上,墊著高高的枕頭,穿著件幹淨的白襯衫,他正露出一種新的希望的表情,目不轉睛地瞧著吉蒂。

被列文在俱樂部找到後請來的大夫,不是原來給尼古拉·列文治病並使病人不滿的那一位。新來的大夫取出聽診器給病人檢查後搖搖頭,開了藥,特別仔細地說明怎麼服藥,然後交代怎麼保持飲食營養。他建議病人吃稍稍煮一下的生雞蛋,喝塞爾特碳酸礦泉水加適當溫度的熱牛奶。大夫走後,病人對弟弟說了點兒什麼;但列文隻聽清了最後幾個詞兒:“你的卡佳。”據他看著她的那種目光,列文明白了他是在誇她。他便把哥哥稱之為卡佳的她叫來。

“我感覺好多了,”他說,“瞧,要是和您在一起,我早就康複了。真好!”他握住她的一隻手並把它往自己的嘴唇上拉,但又仿佛怕她會不高興似的改變了主意,放開這隻手,隻摸了摸它。吉蒂用雙手捧住他那隻手,並握了握它。

“現在您把我翻到左邊,就睡覺去吧。”他說。

誰也沒有聽清楚他說的話,隻有吉蒂一個人明白了。她明白,是因為她用腦子不斷地注意著,看他需要什麼。

“翻到另一邊,”她對丈夫說,“他總是靠那邊睡的。你翻吧,叫仆人來太麻煩。我是翻不動。而您也翻不動吧?”她轉過頭來對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說。

“我怕也不行。”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回答。

用雙手抱住這個可怕的軀體,握住被子下那些他不想知道的部位,也令列文感到害怕,但受妻子的影響,他做出一副妻子熟悉的果斷臉色放開手去把它們抓住,盡管自己有力氣,卻還是感到這些已經消耗殆盡的部位真是重得出奇。在給他翻身的時候,他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一隻大而消瘦的手臂挽著,吉蒂迅速而不出聲地把枕頭翻過來,把它拍拍鬆並把病人的腦袋放正,他那稀疏的頭發又沾到一邊的鬢角上。

病人把弟弟的一隻手抓在自己手裏。列文感到他想要他的手做點兒什麼,正把它朝一個方向拉。列文屏住呼吸,完全依著他。對了,他是把它往自己嘴上拉,並吻了吻。列文痛苦得渾身顫抖起來,無法說出一句話,便走出了房間。

19

“汝隱瞞智者,卻向兒童及愚人顯示。”當晚和妻子交談時,列文不禁這麼想。

列文想到《聖經》裏的這句格言,並不是因為他自認為是個智者。他不認為自己是個大智大慧的人,但自信自己比妻子和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聰明,他也相信,他是集中全部心力去思索死的問題的。他同樣知道,許多很聰明的男人——他讀過他們的著作——都考慮過這個問題,而他們所知道的還不及自己的妻子及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所知道的百分之一。他哥哥尼古拉稱之為卡佳和列文特別高興聽到他這麼叫的吉蒂,以及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這兩個女人不管區別多大,在這一點上,她們卻完全相似。兩人都毫無懷疑地知道,什麼叫活及什麼是死,盡管她們都不懂得如何回答,甚至也不會明白列文所想象的那些問題,但她們都不懷疑生死的意義,對這個問題,不僅她們兩人的觀點一致,而且她們和千百萬人的看法也一致。她們堅定不移地知道什麼叫死,因此,她們一下子就懂得該怎麼照顧臨死的人,而不去害怕他們。列文和其他一些人呢,雖然在那裏談論死亡,卻顯然並不知道死亡,因為他們害怕死亡,而且顯然不知道人們要死的時候該怎麼辦。假如這時候列文一個人和尼古拉在一起,他一定會恐懼地看著哥哥,並懷著更大的恐懼等待著,此外便什麼也不會做了。

不僅如此,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該怎麼看,該怎麼走。說些無關的事情,他會覺得是褻瀆,不行;說死亡,說陰暗的事情——也不行;沉默不說話——也不行。“看著吧——他會想我在研究他,我害怕;不看吧——他會以為我心不在焉。踮著腳走——他會不滿意,邁著大步走——自己不好意思。”吉蒂她不去想也沒有時間去想自己,她隻替他著想,她知道該說些什麼,因此一切都很順利。她既講了自己還講了自己的婚姻,既微微笑著可憐他和親近他,還講了康複的機會,而且一切都好;可見,她知道。她和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的行動,不是出於本能的、不是動物性的、不是非理智的,因為除了肉體的護理和減輕痛苦之外,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和吉蒂都為臨死的人要求某種比肉體的離去更重要的,及某種與肉體毫無共同之處的東西。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談到去世的老人時說:“怎麼呢,感謝上帝,大家為他舉行了聖餐儀式,給他塗了聖油,願上帝保佑每個人都這樣死去。”卡佳也完全一樣,除了關心內衣、褥瘡、酒精等所有這一切之外,頭一天就及時說服病人必須受聖餐和塗聖油。

晚上,從病人那裏回到客房後,列文耷拉著腦袋坐著,不知道怎麼辦好。別說吃晚飯、安排過夜、考慮他們將做些什麼了,他甚至都不會對妻子說一句:他感到不好意思。吉蒂則相反,比平常更能幹,甚至還比平常更活躍。她吩咐把晚飯端來,親自打開行李,親自幫著鋪床,而且沒有忘記撒除蟲粉。在她身上表現出男人麵臨廝殺、搏鬥時,在危險和生命的決定性時刻才有的激動和機敏,就像忘記了過去的一切,而為了證明自己的價值隻在此刻奮力一搏。

什麼事情到她手裏都得心應手,還不到十二點,所有的東西都收拾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而且好像有點兒特別,旅館的客房變得跟家裏一樣:床鋪好了,刷子、梳子、小鏡子都拿出來了,桌布也鋪上了。

列文感到現在吃飯,睡覺,甚至說話,都是不可原諒的,還覺得自己的每個動作都不禮貌。她倒是在整理小刷子,而且做得一點也不使人討厭,也沒有絲毫委屈的感覺。

不過,他們什麼也吃不下,而且久久睡不著,甚至好長時間沒有躺下睡覺。

“我很高興,總算說服他明天行塗聖油禮了。”她穿著短上衣坐在自己的一麵鏡子前,一邊用細密的木梳梳著自己柔軟芳香的頭發一邊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事兒,不過我知道,媽媽對我說過,有一種祈求病人好起來的禱告。”

“難道你以為他能好起來?”列文說,同時,注視著她通常總是盤著而隻有當梳子往下梳時才在她圓圓的小腦袋後邊拖出來的長發。

“我問過大夫了:他說他活不了三天以上。可是,醫生知道什麼呢?我還是很高興說服了他,”她斜過眼睛從頭發縫裏看著丈夫,“什麼都有可能的。”她帶著特殊的狡黠表情補充說,這是她談到宗教時臉上常有的一種表情。

在他們還未婚時談過一次宗教,後來無論他還是她都再也沒有談論過這個話題,但她一直履行宗教儀式,到教堂去,做禱告時總是帶著所要求的那種平靜的虔誠態度。雖然他的信念恰恰相反,但她仍然堅定地相信他是個基督徒,而且是比她還要虔誠的基督徒,他嘴上這麼說,完全隻是他那種可笑的男人的胡思亂想而已,就好比他說broderie-anglaise:所有善良的人好像都填補窟窿,而她卻故意挖窟窿等等。

“是啊,瞧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這個女人,她都不知道怎麼安排所有這些事情,”列文說,“而……應當承認,你來了,我非常非常高興。你是這麼純潔,以至……”他握起她的一隻手,沒有吻(在人家快要死的這種時候,他覺得吻她的手是一種褻瀆),而隻是帶著認錯的表情握握它,同時注視著她那雙晶瑩透亮的眼睛。

“你一個人會很痛苦的。”她說著,高高舉起原來捂住高興得通紅的臉頰的雙手,把辮子盤到後腦上,並用發針別住。“不,”她接著說,“她不懂……我呀,幸好,是在索頓學會的。”

“難道那裏也有這樣的病人?”

“有病得更重的呢。”

“對我來說,可怕的是我沒法不想起他年輕時的樣子……你不會相信他原來是個多麼出色的少年,可我當時不理解他。”

“我非常非常相信。我覺得我們本來會和他相處得很好的。”她說道,並為自己說的話感到害怕了,她瞅了丈夫一眼,一雙眼睛已經噙滿了淚水。

“對,本來,”他哀傷地說,“他真是個人們說的不是這個世界上的那種人。”

“我們還得挨好些日子呢,應該睡覺了。”吉蒂看了看自己的小手表說。

20

死亡

第二天,給病人舉行了授聖餐和塗聖油的儀式。在儀式進行時,尼古拉·列文熱烈地做了祈禱。他那雙大眼睛緊緊盯著擺在鋪了彩色台布的牌桌上的聖像,流露出那麼熱烈的祈求和希望,連列文看著都覺得可怕。列文知道,這種熾熱的祈禱和希望隻會使他和自己如此熱愛的生命告別得更加沉重。列文了解哥哥和他的思路;列文了解哥哥不信教不是因為沒有信仰能使自己生活得輕鬆點兒,而是因為現代科學對世界上各種現象的解釋一步步排擠了這種信仰,因此他知道哥哥這時候恢複信仰是不正常的,而隻不過是一種帶著一線希望的渴望治愈的暫時的自私的表現。列文也知道,吉蒂還用自己道聽途說的種種奇特的治療辦法增強了他的這種希望。這一切,列文全都知道,因此看著這種正在祈禱的充滿希望的目光及他那隻瘦成皮包骨頭、吃力地舉起在自己十分緊張的前額上畫著十字的手,看著隆起的肩膀以及空蕩蕩呼哧呼哧的胸膛已經再也無法容納病人所請求的那種生命時,他真是痛苦極了。在這一神秘的時刻,列文也在祈禱,就像他作為一個不信教的人上千次做過的那樣。他對上帝說:“要是你真存在的話,你就讓這個人恢複健康吧(這話也重複許多次了),這樣你拯救了他,也拯救了我。”

給病人塗了聖油以後,情況突然大有好轉。他整整一個小時沒有咳嗽過,露出了微笑,吻了吉蒂的手,含著眼淚感謝她,還說自己感覺良好,哪兒也不疼,並覺得有胃口有力氣了。給他送湯來時,甚至他還自己坐起來,要吃煎肉餅。盡管他已經毫無希望,盡管很明顯他已經好不起來了,列文和吉蒂還是處於同樣的幸福和羞怯的興奮之中,好像是怕自己弄錯了似的。

“好些了嗎?”“是啊,好多了。”“奇怪。”“一點兒也不奇怪。”“畢竟好些了。”他們悄聲地在說,互相微笑著。

這種陶醉並不長久。病人平靜地睡著了,但半小時後又被咳嗽咳醒了。於是,無論周圍的人還是他本人,一切希望都突然消失了。痛苦的實際情況無疑打破了列文、吉蒂及病人自己原來所抱的希望,甚至使他們回憶不起這種希望來。

他好像不好意思再去回憶半小時前的那種情況,要求把帶小孔眼紙蓋的吸碘酊小玻璃瓶遞給他。列文把它給了他,他這時便用塗聖油禮時那種熱烈的帶希望的目光注視著弟弟,要求他證明大夫確實說過吸碘酊能產生奇跡。

“怎麼,吉蒂不在?”當列文不太情願地肯定醫生這麼說過時,他一邊呼嚕呼嚕地說,一邊環視著四周。“不,可以這樣說……我演出這幕滑稽劇,是為了她。她那麼可愛,不過我們倆已經不能欺騙自己了。瞧,我相信這個。”他說著,便用一隻骨瘦如柴的手抓起小玻璃瓶,把它放到自己嘴下吸起來。

晚上八點鍾,當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時,列文和妻子正在自己的客房裏喝茶。她臉色蒼白,嘴唇發抖。

“他要死了!”她低聲說,“我怕他馬上就要死去。”

兩人一起跑到病人房裏。他用一隻手支撐著坐在床上,彎著自己長長的背部,低低地耷拉著腦袋。

“你感覺怎麼樣?”沉默了一會兒後,列文輕輕地問。

“我怕是要走了。”尼古拉艱難而十分明確、像從自己身上擠出來似的說。他沒有抬起頭,隻是一雙眼睛向上瞧,避開弟弟的臉。“卡佳,你出去!”他又說。

列文跳起來,低聲用命令的口氣要她出去。

“我要走了。”他再一次說。

“你為什麼這樣想呢?”列文沒話找話地說。

“因為我要走了,”他好像喜歡這樣表達似的說,“結束了。”

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走到他身邊。

“您還是躺著吧,那樣好受些。”她說。

“我很快就靜靜躺著了,”他說,“一個死人,”他生氣地嘲弄著說,“好吧,如果你們需要,就讓我躺下吧。”

列文扶住哥哥的背讓他躺下,坐在他旁邊,屏住呼吸地注視著他的臉。一個臨死的人躺著,閉著眼睛,但前額上的筋肉偶爾在抽動,就像在進行深沉而緊張的思考。列文不由得思索起此時哥哥在想些什麼,但是盡管費盡心思,自己的頭腦裏仍是一片漆黑,倒是根據哥哥這張平靜而嚴峻的臉和眉毛下筋肉的微微活動,可以看到一個人臨死時的情景變得越來越清楚了。

“對,對,這樣!”臨死者拉長聲音慢慢地說。“你們等一等。”他又沉默了。“是這樣!”他突然寬慰地拉長聲音說,仿佛對他來說一切全都決定了。“啊,上帝。”他說完,沉重地歎了口氣。

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摸了摸他的腳。

“在變涼。”她悄悄地說。

列文仿佛覺得病人一動不動已經很久很久了。可是他還活著,還偶爾透口氣。因為神經緊張,列文已經有些疲憊了。他雖然拚命思索,卻還是不明白“是這樣”是什麼意思。他覺得自己早已經落在臨死者的後麵了。他已經無法去考慮死亡這個問題本身,然而腦子裏又不由自主地出現一些想法,現在,在這個時候,自己需要幹什麼:把病人的眼睛合上,給他穿好衣服,訂購一口棺材。而且怪了,他感到自己渾身冰涼,既不感到悲痛,也沒有對哥哥將死去的絲毫的憐憫。如果說他此刻有什麼感觸的話,那首先是對臨死者現在具有的他所無法理解的事情的妒忌。

他還久久地坐在他身邊,還在等待著結束,但結束沒有到來。門打開了,吉蒂進來了。列文站起來想攔住她。可是就在他站起來的時候,他聽到了臨死者的聲音。

“你別走開。”尼古拉說,並伸出一隻手。列文把自己的一隻手遞給他,同時生氣地對妻子揮揮手,要她走開。

他把臨死者的一隻手握在自己手裏,坐了半小時,一小時,又一小時。他現在已完全不去考慮死亡了。他在想,吉蒂在做什麼,隔壁房間裏住著誰,醫生住的是不是自己的房子。他想吃飯和睡覺。他小心翼翼把一隻手騰出來,去摸病人的腳。腳已經涼了,但病人還在呼吸。列文又踮起腳想走開,而病人又微微動了動,並說:

“你別走。”

天亮了,病人的情況沒有變。列文悄悄地抽出手來,不去看臨死者,到自己房裏睡覺去了。他醒來時,聽到的不是哥哥的死訊而是病人又恢複了原來的狀態。他又坐起來,咳嗽,又開始吃東西,說話,並且又不停地說死亡,又開始表達康複的希望,又顯出比原來更生氣和更陰鬱的樣子。無論列文和吉蒂,誰都無法勸說他安靜下來。他生每個人的氣,對每個人都說些令人不愉快的話,為自己的痛苦而責備每個人並要求給他從莫斯科請一位名醫來。凡有人問他感覺怎麼樣,他都帶著同樣惡狠狠的表情指責說:

“我痛苦得要命,受不了!”

病人的痛苦越來越嚴重,特別是由於無法醫治的褥瘡,而且對周圍人的火氣也越來越大,一切方麵都指責,特別抱怨他們沒有從莫斯科請位醫生來。吉蒂想盡一切方法幫助他,安慰他,但完全沒有用,而且列文感覺到吉蒂無論體力和精神上也受盡了折磨,雖然她自己並不承認這一點。他把弟弟叫去和生命告別的那個晚上,大家知道他不可避免地一定快死了,認為他已經死了一半了。大家都盼望著一點——他盡快地死了吧,可是又都隱瞞著這樣的想法,給他從小玻璃瓶裏拿藥,找醫生,同時欺騙他又欺騙自己,還互相欺騙。這一切都是虛偽的,一種卑鄙的、侮辱人和褻瀆神明的虛偽。因為列文比大家都愛臨死者,他特別強烈而痛苦地感覺到了這種虛偽。

列文早已想著使兩位哥哥哪怕在臨死前和解也好。他於是給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寫了封信,收到回信後,就把它念給病人聽。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寫道,他沒法來,但用動人的言語請求弟弟原諒。

病人什麼也沒有說。

“給他回信時我該寫些什麼呢?”列文問,“我希望你不生他的氣吧?”

“不,一點兒也不!”尼古拉煩惱地回答,“你寫信告訴他,讓他給我請位醫生來。”

又過了折磨人的三天,病人的情況依然是那樣。凡見到他的人,都覺得他不如死了的好。旅館的跑堂、老板、所有的房客、大夫、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列文和吉蒂,大家都這樣認為。隻有病人自己沒有這個願望,相反他倒是因為人們沒有給他請來大夫而生氣,並繼續服藥和談論生命。隻有在服了嗎啡後一時忘了痛苦的難得幾分鍾,他在半昏迷狀態中有時吐出自己心靈裏比其他所有人感覺更為強烈的東西。“啊,但願一下子結束了!”或者:“這要到什麼時候才完啊!”

相應加大的痛苦也在起作用,在為他往死亡的方向作準備。沒有一種情況他不感到痛苦,沒有一分鍾他不昏迷不醒,全身所有的部位沒有一處不疼痛,不感到受折磨。就連對這個軀體的回憶、印象和思想,這時在他身上都引起和這個軀體本身一樣的厭惡。其他一些人的模樣,他們的話語,自己個人的回憶——所有這一切,對他來說,都隻是一種痛苦。周圍的人們感覺到了這一點,在當他的麵時都不允許自己自由行動、交談、表達自己的願望。他的全部生命隻剩下痛苦的感覺和擺脫這種痛苦的願望。

在他的身上,顯然已經慢慢完成了這樣的轉折,迫使他把死亡看成自己願望的滿足,看成是一種幸福。原來像饑餓、疲勞、口渴這樣一些因為痛苦或貧乏而引起的每種單獨的願望,都通過身體得到某種機能的快感而滿足了;但是現在,貧乏和痛苦沒有得到滿足,而滿足的嚐試則引起了新的痛苦。因此,一切願望都融合成一個——擺脫全部痛苦及其根源的肉體這樣的願望。但他找不到適當的話來表達這種擺脫的願望,因此他也就不說了,而按照習慣,他要求滿足那些已經無法實現的願望。“把我翻到另一邊。”他說,然後立刻又要求恢複原來的姿勢,“我要肉湯。拿肉湯來。說點兒什麼吧,你們為什麼不做聲。”可是隻要別人一開始說,他就閉上眼睛,表現出一種疲倦、淡漠和厭惡的樣子。

來到省城後的第十天,吉蒂病了。她頭痛,嘔吐,一早晨都不能起床。

大夫解釋,她的病是勞累、激動引起的,並勸告她要保持內心平靜。

不過午飯後,吉蒂起床了,並和平常一樣到病人那裏幫忙幹活去了。她進去的時候,他嚴肅地看著她,而且當她說自己病了時,他輕蔑地笑了笑。這一天,他不停地擦鼻涕,可憐巴巴地呻吟著。

“您感覺自己怎麼樣?”她問他。

“更壞了,”他艱難地說,“疼啊!”

“哪兒疼?”

“到處疼。”

“今天要完了,您瞧。”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雖然是悄悄說的,可是因為病人很敏感,列文注意到他會聽見她的話。列文便對她噓了一聲,並扭過頭去看了病人一眼。尼古拉聽到了;不過這些話沒有對他產生任何作用。他的目光始終是責備和緊張的。

“您為什麼這樣認為?”她跟他出來到了走廊上時,列文問她。

“他開始在自己身上亂抓。”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說。

“怎麼亂抓?”

“就這樣。”她拉著自己的毛料裙子的皺褶說。果然,他注意到這一整天病人都在抓自己,好像要把什麼東西扯掉。

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的預言是對的。到了夜裏,病人已經沒有力氣把手舉起來了,而且隻能朝自己前麵看,目光呆滯地集中在一個方向。甚至弟弟和吉蒂向他彎下腰去希望他能看得見他們時,他仍是那麼看著。吉蒂吩咐把司祭請來,給他做臨終禱告。

司祭在念臨終祈禱文時,臨死者沒有表現出任何生命的征兆;他一雙眼睛閉著。列文、吉蒂和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站立在床邊。司祭祈禱文還沒有念完,臨死者就伸直四肢,歎了口氣,並睜開了眼睛。司祭念完了禱告文後,把十字架放在臨死者冰涼的前額上,然後把它慢慢裹進項巾裏,並默默地大約站了兩分鍾,碰了碰那雙正冷卻下來的沒有血色的大手。

“他去了。”司祭說著並想走;但是,垂死者粘在一起的胡子突然微微動了動,寂靜中響起一個發自胸脯深處清晰而明確的尖銳的聲音:

“還沒有……快了。”

又過了一分鍾,他的臉發亮了,小胡子下露出了微笑,聚集在周圍的女人們便著手小心地收殮死者。

麵前哥哥的樣子和如此接近的死亡,使那個秋天的晚上哥哥到他家裏來時曾經有過的感覺,又在列文心靈裏複活了,那是一種感到死亡是無法猜透的,它在接近而且不可避免的可怕心情。這種感覺,現在比以前更強烈了;而對自己能明白死亡的意義的把握,卻減少了;不過現在有妻子在身邊,這種感覺並沒有導致他絕望:自己雖然終有一死,但又覺得必須去生活,去愛。他覺得是愛情把自己從絕望中拯救出來,而且這種愛情在絕望的威脅下變得更強烈和更純潔了。

死亡這個仍是猜不透的秘密還沒有來得及在他眼前過去,另一個同樣猜不透的召喚他去愛和去生活的秘密又產生了。

大夫證實了自己對吉蒂的預測。她健康不佳,是因為懷孕了。

21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自從從貝特西和斯捷潘·阿爾卡傑奇的解釋中得悉他們隻要求他讓妻子安寧,不要因自己的出麵使她為難,以及他妻子本人也希望這樣以後,他感到自己是那麼茫然若失,什麼事兒也決定不了,不知道自己現在要的是什麼,於是就聽從那些如此樂於管他的事兒的人的意見,別人說什麼他都表示同意。直到安娜離開他的家,英國女家庭教師來問是該由她陪他一起吃還是單獨用餐時,他才頭一次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並對此感到害怕。

這種處境下最困難的是他怎麼也沒法使自己的過去和現在的情況調和一致起來。倒不是因為自己和妻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那段時間使他惱火,從那時的生活到得知妻子不忠,這個變化他已經痛苦地經曆過來了;這種處境是痛苦的,但是他理解。要是妻子當時向他宣告自己的不忠然後離開了他,他會覺得傷心、覺得不幸,不過對他本人來說,不至於陷入像現在這種束手無策、莫名其妙的處境。現在,他怎麼也沒法把自己不久前對患病的妻子和另一個男人生的嬰兒的寬恕、感動及愛與當前的情況調和起來,也就是不能與自己所得到的這一切報償調和起來;現在他不僅成了個孤零零的人,而且成了聲譽掃地、受人嘲笑、誰也不需要並遭受大家蔑視的人。

妻子走後頭兩天,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接待了一些請願者、一位辦公室主任,照常去出席會議,像平時一樣到餐所用餐。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要這樣做,在這兩天裏,他竭力使自己情緒平靜,甚至保持冷淡的模樣。在回答怎麼處理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的東西及幾個房間時,他盡最大的努力控製自己,讓人看上去是個對已發生的事情並非不知情及沒有絲毫失態的模樣,而且達到了自己的目的:沒有人看出他身上有絕望的表現。到了第二天,柯爾涅依把時裝商店送來的一張安娜忘了支付的賬單給他,並稟報說商店賬房本人在這裏等著,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吩咐叫賬房進來。

“對不起,大人,冒昧打擾您了。不過,如果您想讓我直接找尊夫人的話,是否能把她的地址告訴我。”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使賬房覺得自己好像在沉思,接著他突然轉過身子,靠桌子坐下來。他雙手掩麵,這樣坐了好久,幾次試圖開口說話,卻又停下沒有說。

柯爾涅依明白老爺的心情,他請賬房下次再來。又剩下他一個人,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明白自己再也不能故作鎮定了。他吩咐把等著的四輪轎式馬車退了,並叮囑誰也不見,也不去吃飯。

他覺得自己再也受不了那種蔑視和殘酷的壓力了,從這位賬房和柯爾涅依及他在這兩天裏見到的所有人的臉上,毫無例外地都清楚地看出了這一點。他發覺自己沒法不理別人的憎恨,因為這種憎恨不是因為他壞(要是那樣的話,他可以盡量變得好些),而是由於他可恥的和可恨的不幸。他知道,人們為這,為他的心在受折磨,才對他毫不憐憫。他覺得人們會像一群狗把一條疼痛難熬而號叫的狗弄死似的消滅他。他知道自己免遭被消滅的唯一辦法——是向他們瞞著自己的傷口,他勉強嚐試這麼做了兩天,但現在他感覺到,自己對這種寡不敵眾的搏鬥已經再無力繼續進行下去了。

他的絕望感大大增強了,因為他意識到完全得由他一個人來承受這種悲痛。不但在彼得堡,他找不到一個人可以訴說一切的人,沒有一個人會不把他作為一個高級官員,作為一個社會名流,而隻把他作為一個普通的上了年紀的可憐人;而且,他在哪裏都找不出這麼一個人。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是在孤兒院長大的。他們是兄弟兩個。他們不記得父親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十歲那年死了母親。家境不富裕。卡列寧的一位叔叔是個大官和已故皇上一度的寵臣,他培養了他們。

卡列寧在中學和大學全都成績優異,畢業後由叔叔提攜,立刻在官場中嶄露頭角,而且從那時候起就醉心仕途。無論在中學和大學裏,還是步入仕途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和誰都不曾有過親密的友誼關係。哥哥是他心靈上最親近的人,不過哥哥在外交部供職,長期生活在國外,再說他在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結婚後不久就死了。

在他擔任省長的時候,省裏有一位富裕的貴婦——安娜的姑姑,她把自己的侄女引薦給這個雖非青年卻還不老的省長,並搞得他身處要麼向這位侄女求婚要麼離開這座城市的境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猶豫了好久。有多少理由邁出這一步,就有多少理由反對,卻沒有一條決定性的理由迫使他改變自己的規矩:疑難時要慎重;但是安娜的姑姑通過一個朋友勸他,說他已損壞了姑娘的名譽,他若是個真誠負責的人就必須向她侄女求婚。他向她求婚了,並盡自己所能把全部感情獻給了這位未婚妻和後來的妻子。

他對安娜的那份眷戀徹底消除了他心頭再去和別人親密相處的需要。就是現在,他所有的朋友中也沒有一個和他是親密的。他交遊廣闊,但沒有真正的友誼。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周圍有許多這樣的人,他可以叫他們到自己家裏來吃飯,請他們參與他感興趣的某件事情,庇護一下某個求情的人,自己可以和他坦率地商討其他一些人或政府高層的行動;但和這些人的關係都局限在通常習慣嚴格規定的領域之內,不可能有任何超越。有一個他後來接近的大學同學,本倒可以談談個人的苦惱;可是這個同學在遙遠地區擔任督學。在彼得堡的熟人中間,和他最親近和談得來的,就是辦公室主任和一位醫生了。

辦公室主任米哈依爾·瓦西裏耶維奇·斯留京是個樸實、聰明、善良和有道德的人,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對他很有好感,但是,他們五年來的同事關係仿佛為他們進行心靈交流樹起了一道障礙。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在公文上簽了字,沉默了好久,瞧瞧米哈依爾·瓦西裏耶維奇,幾次試圖說話,但都沒有開口。他已經準備好了一句話:“您聽說我的傷心事了嗎?”而結果卻隻和通常一樣告訴他,“就這樣,您給我把這個準備好。”說完後就放他走了。

另一個人是醫生,也對他不錯;不過他們之間早已達成了一種默契,即各自都有許多事情忙著,雙方都得珍惜時間。

對自己的女性朋友及其中最主要的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沒有去想。女人畢竟是女人,對他來說,她們都讓人覺得可怕和討厭。

22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把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給忘了,她可沒有忘記他。在這孤獨絕望的時刻,她來了,並且沒有通報就走進他的書房裏。她見到他時,他正好兩隻手抱住腦袋坐在那兒。

“J\u0027ai forcé la consigne.”145她說,同時邁著急促的腳步,並因為激動和匆忙沉重地喘著氣。“我全都聽說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我的朋友!”她接著說,雙手緊緊握住他的一隻手,以自己美麗、沉思的眼睛注視著他的一雙眼睛。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皺著眉頭欠身起來,從她手裏騰出自己一隻手給她拿椅子。

“坐下吧,伯爵夫人。我不見客,因為我病了,伯爵夫人。”他說,而且嘴唇在哆嗦。

“我的朋友!”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重複說,眼睛沒有離開他,突然她兩道眉毛的內側向上豎起來,在前額上形成一個三角形;她那不漂亮並發黃的臉變得更不漂亮了;不過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感覺到她可憐他,而且要哭出來了。因此,他感動了:他抓起她一隻胖乎乎的手,開始吻它。

“我的朋友!”她激動得聲音斷斷續續地說,“您不應當沉浸在痛苦中。您的痛苦是巨大的,但您應當找到安慰。”

“我被弄垮了,我毀了,我不再是個人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鬆開她的一隻手說,但繼續注視著她那雙噙滿淚水的眼睛,“我的處境真可怕,我哪兒也找不到支持,連自己身上也找不到。”

“您會找到的,您不要在我身上找,雖然請您相信我對您的友誼,”她歎了口氣說,“我的支持是愛,上帝賜給我們的那種愛。上帝要支持人是輕而易舉的,”她帶著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很熟悉的那種興奮的目光說,“他會支持您和幫助您的。”

這些話雖然包含麵對自己崇高感情的感動,而且表達了不久前在彼得堡流行的而卡列寧認為無聊的神秘情緒,他現在聽起來卻感到愉快。

“我軟弱。我被毀滅了。我事先一點兒也不知道,現在仍什麼也不明白。”

“我的朋友。”莉吉婭·伊萬諾夫娜重複說。

“倒不是失去現在所沒有的東西,不是這個,”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繼續說,“我並不為此難過。但就為自己現在的這種處境,我無法不在人們麵前感到羞恥。這樣不好,可是我毫無辦法,我毫無辦法。”

“不是您完成了那種令我和大家讚賞的崇高的寬恕行為,而是上帝把它留在您心中的,”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興奮得抬起雙眼說,“因此您大可不必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皺起眉頭,彎曲起手掌,弄得手指頭咯吱吱響。

“什麼瑣碎的事都得處理,”他用尖細的聲音說,“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伯爵夫人,我已經到了自己的極限了。現在我整天都得處理,處理從自己新的孤獨處境出發的(他著重說了‘出發的’這個詞兒)種種家務事。仆人、女家庭教師、賬目……種種瑣事耗盡了我的精力,我支撐不住了。吃午飯後……昨天我差點兒吃不下午飯。我沒法忍受自己的兒子瞧我的那副神氣。他沒有問我這是怎麼一回事,可是他想問,而我可受不了這種目光。他害怕看著我,可是這還不夠……”

阿列克謝·亞曆山太羅維奇想說給他送來的賬單,可是他的聲音顫抖了,所以沒有說。那張藍色的關於一頂帽子和絲帶的賬單,他一回想起來就沒法不可憐自己。

“我理解,我的朋友,”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說,“我完全明白。您不會在我身上尋找幫助和安慰,不過我畢竟正是為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幫助您才來的。如果我能消除您身上所有這些瑣碎的、令人感到屈辱的操心事兒……我了解,這方麵需要女人家的主意、女人家的安排。您可以把它們交給我來辦嗎?”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沒有做聲,他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

“我們一起來管教謝遼若。我不善於處理實際事務。不過,我會擔當起來的,我來當您的女管家。您不用感謝我。我這麼做不是自己……”

“我不能不感謝。”

“不過,我的朋友,您可別老是沉浸在您所說的那種感情中,不要為一個基督徒的最崇高品德感到羞恥:委屈自己的人使自己變得崇高。因此,您不用感謝我。應當感謝上帝,並祈求他的幫助。唯有在他身上,我們才能找到平靜、安慰、拯救和愛。”她眼睛向著天空說,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從她的靜默中看出她開始祈禱了。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此刻聽著她說的話,就連那些原來使他與其說不愉快不如說多餘的感覺,現在都不存在了。如今聽起來都顯得很自然,很使人安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本不喜歡這種新的狂熱精神。他是個信教的人,但對宗教感興趣首先是政治意義上的,現在新教義對宗教作了一些新解釋,引起了爭論和分析,這樣就從原則上使他產生了反感。過去他對這種新教義抱冷淡甚至敵對的態度,和迷戀這種新學說的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他倒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爭論,隻是默默地回避她的挑戰而已。現在他是頭一次滿意地聽她說話,並從內心裏不予以反駁。

“為您做的事兒和您說的話,我非常非常感謝您。”她結束祈禱時,他說。

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再一次地握起自己這位朋友的雙手。

“現在我要做點兒事了。”沉默了一會兒並擦去殘留在臉上的眼淚後,她微笑著說,“我到謝遼若那裏去。非萬不得已我不來打擾您。”接著,她站起來出去了。

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來到了謝遼若的房間。在那裏,她一邊往受驚嚇的孩子臉上掉著眼淚,一邊告訴他,他父親是個聖人,他母親已經死了。

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履行了自己的諾言。她果真承擔起了照料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全部操心事兒。不過,她說自己不善於處理實際事務並非言過其實。她的一切吩咐都需要修改,因為沒法照辦,因此由柯爾涅依作了變動。柯爾涅依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仆從,現在是主管卡列寧全家的不可或缺的人,乘老爺穿衣服的時候,他便平心靜氣而又小心翼翼地把需要報告的事情全部報告給老爺。不過,莉吉婭·伊萬諾夫娜的幫助還是極其有用的:她通過使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認識到自己對他的愛和尊敬,從道德上支持他,還有特別使她想起來感到安慰的,在於她幾乎使他轉向基督教,也就是使他從冷淡的漫不經心的信徒變成一個最近在彼得堡流行的對基督教作出新解釋的學說的熱烈堅定的擁護者。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覺得這很容易。他和莉吉婭·伊萬諾夫娜及讚成這種觀點的人一樣,是個完全缺乏深刻想象力、缺乏心靈的力量的人,因此一些由想象引起的觀念勢必與其他的觀念、與現實協調一致,仿佛成了確實是這麼回事兒。在那種認為死亡對不信教的人存在而對信教的人是不存在的觀念裏,他看不出有任何不可能和不合適的東西,因此他具有十足的信仰,自己又是判斷信仰的裁判者,所以在他的靈魂裏沒有罪過,他在這個塵世上已經完全獲得了拯救。

不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也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了這種信仰的錯誤和輕率,而且他也知道,當自己完全不去考慮他的寬恕是最高力量作用的結果而沉浸於那種直接的感情時,他感受到的幸福要比自己現在每時每刻想著自己心中活著個基督以及自己在公文上簽字是在履行基督的意誌時大得多;不過,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來說,他必須這麼認為,因為在屈辱中的他必須有一個崇高的立足點,就算是憑空想出來的也好,有了這個立足點,被大家蔑視的他就可以蔑視別人了,所以他也就堅持著,把假想的獲救看得和真的獲救一樣。

23

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還是個年輕熱情的姑娘時,就嫁給了一個富裕、有名望、和善卻沉溺於尋歡作樂的浪蕩公子。婚後不到兩個月,丈夫就把她拋棄了,對於她熱烈的溫柔,伯爵隻用嘲笑和敵意作回答,知道他的好心腸和看不出莉吉婭的熱烈感情有什麼不好的人們,怎麼也沒法解釋他的那種譏笑和敵意。從那以後,他們盡管沒有離婚,卻一直分居,而當丈夫見到妻子時,對她總是帶著一成不變的、原因讓人弄不明白的惡毒的嘲笑。

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老早就已經不愛丈夫了,但從那時起卻從來沒有停止過愛別人。她常常同時愛上幾個人,其中有男有女;她常常愛上幾乎所有在某方麵特別出名的人。她曾經愛上凡與皇上有血緣關係的一切親王和公主,曾經愛上一個大主教、一個助理主教和一個司祭,曾經愛上一個新聞工作者、三個斯拉夫人和柯密薩洛夫146,還有一個大臣、一個醫生、一個英國的百萬富翁及卡列寧。所有這些時而減弱時而增強的愛情,都沒有妨礙她與宮廷及社交界保持廣泛而複雜的關係。但自從卡列寧遭受不幸之後,她便承擔起特殊的保護任務,自從在卡列寧家效勞之日起,她就最關心他的財產狀況,感覺到其他的愛情都不是真的,而自己現在真正愛的隻有卡列寧一人。她覺得自己現在對他的感情,比以前所有的感情都要強烈。在分析自己的感情並拿它和以前的感情作比較時,她清楚地發現要不是柯密薩洛夫救了皇上的性命,自己是不會愛上他的;要是沒有斯拉夫問題,自己是不會愛上裏斯季奇—庫德日茨基147的;但是對卡列寧就不同了,她愛的是他本人,是他那種崇高而不被理解的心靈,是他說起話來細巧而拉長的語調,是他那疲倦的目光,是他的性格及那雙柔軟蒼白而青筋鼓出的大手。她不但因為見到他感到高興,而且還在他臉上尋找自己對他產生那種印象的痕跡。她不但想用語言,而且還以自己整個人討他喜歡。現在,為了他,她比以前更關心自己的衣著打扮。她常常暗自幻想,要是自己沒有嫁人及如果他是一個自由的人,那會怎麼樣。他走進房間時,她激動得漲紅了臉,他對她說好聽的話時,她控製不住露出興奮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