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
玄幻 武俠 都市 曆史 科幻 遊戲 女生 其他
首頁

第五卷(3 / 3)

開啟AI情感朗讀功能。歡迎大家點擊體驗!

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處於最激動的狀態,已經好幾天了。她知道現在安娜和符朗斯基在彼得堡。應當挽救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不能讓他和她見麵,甚至不能讓他痛苦地知道這個可怕的女人和他在同一個城市裏及他時刻都有可能見到她。

莉吉婭·伊萬諾夫娜通過自己的熟人探聽到這些她稱之為可惡的人想做什麼,於是便竭力指導自己的朋友這幾天裏的全部活動,免得他碰見他們。有位年輕的副官是符朗斯基的朋友。她通過他得到信息,而此人則指望通過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得到一份租賃合同,是他告訴她,說他們已經辦完了自己的事務,明天就要離開走了。莉吉婭·伊萬諾夫娜已經開始安下心來了,不料第二天人家給她送來一張便條,她認出了那可怕的筆跡。這是安娜·卡列尼娜的筆跡。信封紙厚得像一層樹皮;一張相當長的黃色字條上寫著大大的花體字,信裏還散發出一股很好聞的氣味。

“誰送來的?”

“旅館的一個受委托人。”

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好一陣都難以坐下來讀這封信。她心慌得氣喘病都發作了。等安靜下來之後,她讀了這封用法文寫的信:

Madame la Comtesse148——我感到,充滿您心裏的基督感情,使我鼓起不可原諒的勇氣寫信給您。我為和兒子分離感到不幸。我懇求允許在出發之前能見他一麵。我打擾您,請您原料我。我來求您而不去求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隻因為不想使這位寬宏大度的人因為提起我而蒙受痛苦。我知道您對他的友誼,您一定會理解我的。您讓謝遼若到我這裏來,還是事先約定個時間我到家裏去,要不,勞您告知在家以外的某個地方及什麼時間我能見他?我想不會被拒絕,因為知道決定此事的人的寬宏大度。您沒法想象我是多麼渴望見到兒子,由此您也沒法想象您的幫助將會使我多麼感激。

安娜

這封信裏的一切都使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感到憤慨:它的內容,它對寬宏大度的暗示,尤其是她從中感到的那種放肆的語調。

“告訴他,沒有答複。”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說,並立刻打開信箋夾,給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寫了封信,說希望在一點鍾的宮廷慶祝會上見到他。

“我需要和您說一件重要而傷心的事情。在那裏我們再商定談話的地點。最好在我家裏,我吩咐給您備好茶。一定。上帝給了十字架,但他也賜給了力量。”她加上了這麼一句,讓他哪怕稍稍有點兒準備。

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一般每天給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寫兩至三張便條。她喜歡這種與他交流的方式,它具有她私人交往中所欠缺的優雅和神秘性。

24

慶祝會結束了。出來的人們見麵時談論著當天的最新消息、新得的獎賞及顯要官員的職位變動。

“要是讓瑪麗婭·鮑裏索夫娜當軍事大臣,而讓華特科夫斯基公爵夫人——任總參謀長,怎麼樣?”一個穿著繡金絲邊製服的白發小老頭子轉過來,對問起他職務變動的漂亮的高個子宮中女官說。

“那讓我做副官。”宮中女官微笑著回答。

“對您已經有任命了嘛。讓您到神職部門去。而且擔任您助理的——是卡列寧。”

“您好,公爵!”小老頭子說,同時握起一個走過的人的手。

“您在說卡列寧什麼?”公爵問。

“他和普佳科夫得了亞曆山大·涅夫斯基勳章。”

“我想他已經得過了。”

“不。您瞧他。”小老頭子說,同時用禮帽指指卡列寧。當時他正身穿宮廷製服,肩掛一條大紅的新綬帶,和一位國務谘詢委員會有影響的成員停在大門口。“一副幸福和得意的樣子。”小老頭子補充說,同時停下來去握長得像競技運動員一樣俊美的宮廷高級侍從的一隻手。

“不,他顯老了。”高級侍從說。

“因為操心。他現在老是在編寫規劃草案,把一切全都逐條寫出來。他現在是不會放過一個倒黴的人的。”

“怎麼顯老了?Il fair des passions149.我看,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正吃他妻子的醋呢。”

“啊,什麼呀!對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請別說她的壞話。”

“可是,她愛上了卡列寧,這難道是壞事嗎?”

“可是,卡列寧夫人在這裏,是真的嗎?”

“也就是說,不是在這裏,宮廷裏,是在彼得堡。我昨天碰見他們了。她和阿列克謝·符朗斯基一起,bras dessus, bras dessous150,在海軍部大街上。”

“C\u0027est un homme qui n\u0027a pas……151”高級侍從官開口說,但又停下來給一位走過的皇族人物鞠躬讓道。

人們不停地這樣議論著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指責他並笑話他,他則攔住一位碰上的國務谘詢委員會成員不讓走,向他滔滔不絕地逐條敘述他起草的財務計劃草案。

差不多就在妻子離家出走的同時,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還遇到了一件對一個為官者來說最為痛苦的事——晉升的路斷了。這事兒發生了,而且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本人卻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仕途到頭了。與斯特列莫夫的衝突也好,和妻子發生的不幸也好,或者就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命中注定已經達到了極限也好,但對大家來說已經很清楚,他的仕途今年到頭了。他還擔任著要職,還兼任著許多委員會和會議的成員,但他是個一切都已任期屆滿的人,再也沒有任何指望了。不管他說什麼,提議什麼,人們都將把他的話和提議看做仿佛早已知道和毫無用處的意見。

但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沒有感覺到這一點。相反,在不再直接參與政府的活動後,他對別人活動中的缺點和錯誤看得更清楚了,並認為自己有責任指出改正它們的辦法。和妻子分開後不久,他很快開始起草關於新的法庭管理的無數誰也不需要的條條框框中的頭一份。他打算要寫的,是談對新的審判製度的意見。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不僅沒有注意到自己在官場中的處境,不僅沒有為此感到傷心,還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滿足於自己的活動。

“有妻室的,關心塵世的事情,怎麼討好妻子;沒有妻室的,關心主,怎麼讓主喜歡。”聖徒保羅這麼說,現在一切事情都以《聖經》為指導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常常想起這句話。他似乎覺得,自從妻子走了之後,自己是以這些計劃草案更好地在為主效力。

委員會裏那名成員明顯急不可耐地希望擺脫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這種態度沒有使他感到厭煩;隻有當那名委員借一個皇族中的人要經過的機會從他身邊偷偷走掉時,他才停止敘述。

剩下一個人時,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低下頭,集中思想,然後漫不經心地向四周瞥了一眼,便朝門口走去,指望在那裏見到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

“而且他們都多麼有力氣,身體健康。”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心想,同時看著那位強壯而一臉香噴噴連鬢胡子的高級侍從和一位穿製服的公爵的紅脖子,自己得從他們身邊經過。“說得對,世界上的一切全是惡。”他邊想邊斜過眼睛再次看了看高級侍從的小腿。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一邊慢慢地走著,一邊像往常一樣顯得疲倦而不失威嚴地向剛在談論他的幾位先生鞠了一躬,並注視著門口,用目光尋找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

“啊!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小老頭子兩隻眼睛惡狠狠地看著卡列寧說,當時卡列寧正好跟他走到並肩,並冷淡地向他點了點頭。“我還沒有向您祝賀呢。”他指指他新得的綬帶說。

“謝謝您,”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回答,“今天的天氣多好。”他立刻說,按照自己的習慣,他強調了“多好”這個詞兒。

至於他們笑話他,這一點他知道。不過除了敵意,他也並不指望他們別的什麼:他對此已經習慣了。

看到緊身胸衣上高高露出黃色肩膀的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從門外進來,及她那雙召喚他過去的美麗沉思的眼睛,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微微笑了笑,露出自己一嘴完好無損的潔白牙齒,走了過去。

莉吉婭·伊萬諾夫娜的一身打扮費了好大心思,就像她最近一段時間來的每次打扮一樣。現在她打扮的目的,和她三十年前所追求的相反。當時她想方設法裝飾是要使得自己好看點兒,而且打扮得越漂亮越好。現在卻相反,她如此打扮,為的是要和自己的年齡、身段相符。而在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方麵,她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使得他似乎覺得她很有魅力。對他來說,她不僅是對他懷有好心的,而且是包圍著自己的那個敵意和譏笑的海洋上唯一的愛情孤島。

在一排譏笑的目光前邊走過時,他自然地被吸引到她那含情脈脈的目光一邊,就好像植物向著陽光的方向生長。

“祝賀您。”她用目光瞟著他的綬帶說。

他忍住得意的微笑,聳了聳肩膀,閉起眼睛,好像是在說,這並不使他感到高興。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很清楚地知道,這是他的一大快樂,雖然他任何時候也不會承認這一點。

“我們的天使怎麼樣?”莉吉婭·伊萬諾夫娜說,她指的是謝遼若。

“不能說我對他完全滿意,”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豎起眉毛,睜開眼睛說,“西特尼科夫也對他不滿意(西特尼科夫是被聘來對謝遼若進行世俗教育的老師)。正如我對您說過的那樣,對於應當觸動任何一個人及任何一個孩子心靈的那些主要問題,他呀,都顯得冷漠。”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開始敘述自己除公務外唯一感興趣的問題——關於教育兒子的想法。

在莉吉婭·伊萬諾夫娜的幫助下,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又回到生活和事業正軌上的時候,他覺得關心留在自己身邊的兒子的教育是他的義務。以前從來沒有關心過教育問題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花了些時間,對這個問題作了理論上的研究。在讀了幾本人類學、教育學和教學法的書以後,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便為自己製訂了一個教育計劃,請彼得堡一位優秀教育家作指導,著手工作。而且,這件事兒大大地吸引了他的注意。

“對,可是那顆心呢?我看出他身上有一顆同父親一樣的心,有這樣一顆心的孩子是壞不到哪裏去的。”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興奮地說。

“是啊,也許……至於說到我,我一定會盡自己的責任的。這就是我能做的一切。”

“您上我家裏去,”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沉默了一會兒,說,“咱們要談一件使您傷心的事。為了使您擺脫那些回憶,我真願犧牲一切,可是別人不這麼認為,我收到了一封她來的信。她在這裏,在彼得堡。”

提到妻子,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渾身一顫,不過,他的臉上立刻出現一種僵死般一動不動的神情,表現出自己在這件事情上完全束手無策。

“我料到是這樣。”他說。

莉吉婭·伊方諾夫娜伯爵夫人興奮地瞅了他一眼,麵對他靈魂的偉大,她的眼睛流出了讚賞的淚水。

25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走進了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那間小小的舒適的書房,房間裏陳列著古代瓷器,牆上掛著肖像畫。此時,女主人還沒有出來。她在換衣服。

圓桌上鋪著塊台布,擺著一套中國茶具和燒酒精爐的銀茶壺。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漫不經心地觀看著裝飾書房的無數幅熟悉的肖像畫,靠桌子坐下來後,打開放在桌上的一本福音書。伯爵夫人絲綢裙子的沙沙聲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好了,現在我們安安靜靜地坐下來,”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激動地微笑著說,並連忙在桌子和長沙發中間坐下來,“我們邊喝茶邊談。”

說了幾句開場的話後,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沉重地喘著氣,漲紅了臉,把自己收到的那封信交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手裏。

讀完後,他久久沒有做聲。

“我不認為自己有權拒絕她。”他抬起眼睛怯生生地說。

“我的朋友!誰身上您都看不出惡!”

“我呀,相反,發現一切都是惡,可是這公正嗎?……”

他臉上流露出猶豫不決和尋求建議、支持及在他不懂的事情上予以指導的表情。

“不,”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打斷了他,“凡事兒都有個限度。我理解什麼叫傷風敗俗,”她說得言不由衷,因為她從來都不明白是什麼導致女人們不道德,“但我不理解冷酷無情,對誰啊?對您!怎麼可以待在您所在的城市裏呢?不,真是活到老,學到老啊。我也正在學習理解您的高尚和她的卑鄙。”

“可是誰願意落井下石呢?”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為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感到滿意,“我全都寬恕了,因此不能剝奪她愛的要求——對兒子的愛……”

“但這是愛嗎?我的朋友!這真誠嗎?就算您寬恕了,您現在也在寬恕……但我們有權去影響這個天使的心靈嗎?他認為她死了。他在為她祈禱,請求上帝寬恕她的罪過……這樣倒好些。可這麼一來,他會怎麼想呢?”

“我沒有去想這個。”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顯然同意她的意見。

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用雙手捂住臉,沉默著。她在祈禱。

“如果您問我的意見,”她做了一會兒祈禱後,邊拿開手邊說,“我建議您不要這樣做。難道我看不出您是多麼痛苦,這事又揭開了您的創傷嗎?就算您像從前一樣,將自己置之度外,可是,這又將造成什麼後果呢?不是會使您遭受新的痛苦,讓孩子受折磨嗎?要是她還有點兒人性的話,她自己就不該有這樣的願望。不,我堅決不讚成,而且,如果您允許的話,我來給她寫信。”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同意了,於是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寫了這樣一封信:

仁慈的夫人:

考慮到使您的兒子想起您會產生種種問題,要回答這些問題,就不能不在小孩心中灌輸一種批評他視為神聖的東西的精神,請理解您丈夫以基督的愛的精神作出的拒絕。我們求至高無上的上帝賜給您仁慈。

莉吉婭伯爵夫人

莉吉婭·伊萬諾夫娜的這封信,達到了她連對自己都不敢承認的目的。它使安娜從心靈深處受到了屈辱。

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從莉吉婭·伊萬諾夫娜那裏回家以後,這一天都無法全心全意去處理自己的日常事務,也沒有了他以前感覺到的靈魂得救了的信教所感受到的那種心靈的平靜。

妻子對他犯了這樣的大罪,而且,還正如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所指出的那樣,自己在妻子麵前像個聖人,她本不應當來擾亂他;但是他很不平靜:他無法理解自己讀過的那些書,無法排解自己對她的態度,關於那些痛苦的回憶。回想起從賽馬場回來時自己竟把她承認不忠(特別是他隻要求她表麵上的體麵,卻沒有要求決鬥)看成是一種悔悟,這一點使他感到痛苦。同樣使他感到痛苦的是關於自己給她寫那封信的回憶;尤其是他那種誰也不需要的寬恕及自己對她和另一個男人生的孩子的種種關切,都使他心裏感到羞恥和後悔得像被火燙一樣。

現在還有使他感到同樣羞恥和悔恨的,是他在回想起自己與她全部往事的同時,回想起了當年自己經過長時間的動搖後向她求婚時說的那些令人難為情的話。

“可是,我錯在哪裏?”他對自己說。在他心裏,這個問題又總是引起另一個問題——符朗斯基、奧勃朗斯基……那些小腿肚子肥大的侍從,他們的感情、戀愛、婚姻,是不是另一種情況。於是,他頭腦裏浮現出一係列這種精力旺盛、強壯有力、毫不懷疑自己、無論何時何地都不由得吸引他好奇的注意力的人。他從自己身上驅散了這些想法,竭力使自己確信他活著不是為了此時此地的生活,而是為了一種永恒的生活,為了存在於他心靈中的和平與愛。但是,他在這現實的、微不足道的生活裏,仿佛覺得自己犯了一些微不足道的錯誤,這一點是這麼折磨他,使他覺得仿佛自己所信仰的永恒的得救都並不存在了。不過,這種誘惑繼續了沒有多久,在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的心靈裏很快又恢複了平靜與高尚;有了這種心境,他才忘掉了那些他不願意記得的事情。

26

“怎麼樣啊,卡皮托內奇?”謝遼若在生日前一天高高興興、滿臉緋紅地散步回來說,同時把自己的緊腰細褶長外衣交給身材高大、正彎腰對著自己微笑的老守門人,“怎麼,那個捆著綁腿的官兒來了嗎?爸爸接見他了?”

“接見了。主任剛出去,我就去通報了。”守門人快樂地眯著眼睛說,“我來給你脫吧。”

“謝遼若!”斯拉夫語家庭教師停在通往裏麵房間的門口說,“自己脫衣服。”

謝遼若雖然聽到了家庭教師微弱的聲音,卻並沒有去理會他。他一隻手抓住守門人的腰帶站著,看著守門人的臉。

“那他要求的,爸爸答應了嗎?”

守門人肯定地點了點頭。

捆綁腿的官員為了向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請求點兒什麼事跑了七次,守門人和謝遼若都關心他。有一次謝遼若在門廊裏見到他,並聽他可憐巴巴地懇求守門人給通報一聲,說他和他的九個孩子都快要餓死了。

從此,謝遼若在門廊上再一次碰見這位官員後,便關心起他來了。

“那麼,他很高興了?”他問。

“怎麼不高興呢!幾乎連蹦帶跳從這裏出去的。”

“可是,有人送東西來了嗎?”謝遼若沉默了一會兒問。

“有啊,少爺,”守門人搖搖頭,悄聲對他說,“是伯爵夫人送來的。”

謝遼若立刻明白,守門人說的是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你說什麼?在哪兒?”

“柯爾涅依交給你爸爸了。一定是件好東西!”

“有多大?是這樣的嗎?”

“稍稍小一點兒,不過挺好的。”

“是一本書嗎?”

“不,是一件東西。你去吧,去吧,瓦西裏·魯基奇在叫了。”守門人聽到家庭教師漸漸走近的腳步聲說,同時小心地把已經脫了半件長衣正抓住他腰帶的那隻小手拉開,並對他眨眨眼睛,用腦袋指指魯基奇。

“瓦西裏·魯基奇,這就來!”謝遼若說,露出從來都使認真勤奮的瓦西裏·魯基奇歎服的開心的微笑。

謝遼若太高興了,太幸福了,他不能不和自己的看門人朋友分享家裏的另一件喜事,那是他在夏季公園散步時從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的一個侄女那裏知道的。這喜事正好與那個官員的喜事及有人送給他玩具的喜事同時發生,因此他覺得特別重要。謝遼若仿佛覺得,今天這個日子,大家都應該開心和高興。

“你知道嗎,爸爸得了亞曆山大·涅夫斯基勳章?”

“怎麼不知道!大家都來祝賀了。”

“怎麼,他高興嗎?”

“皇上的恩典,怎麼不高興,就是說,有功勞啊。”守門人認真嚴肅地說。

謝遼若注視著守門人那張每個最微小的細節都被研究透了的臉沉思起來,特別是懸在灰白絡腮胡子間的那個下巴,除了謝遼若,誰也沒有從下往上看過它。

“啊,你女兒早就到你這裏來過了吧?”

守門人的女兒是個芭蕾舞演員。

“不是禮拜天怎麼來?她們也要上課。您也得學習了,少爺,去吧。”

謝遼若走進房間後,沒有坐下來做功課,倒是向教師提出了自己的猜想,說人家送給他的該是一台機器。“您認為怎麼樣?”他問道。

但是,瓦西裏·魯基奇隻顧著考慮應該為兩點鍾要來教語法課的老師作準備的事兒。

“不!您必須告訴我,瓦西裏·魯基奇,”他手捧課本坐在桌子邊上,突然問,“比亞曆山大·涅夫斯基高的勳章是什麼?您知道嗎,爸爸得了亞曆山大·涅夫斯基勳章?”

瓦西裏·魯基奇回答說:“比亞曆山大·涅夫斯基高一級的是符拉基米爾。”

“再高呢?”

“最高的是安德烈·彼爾沃茲瓦內。”

“比安德烈還要高的呢?”

“我不知道。”

“怎麼,您也不知道?”於是謝遼若支起胳膊,陷入了沉思中。

他的思想錯綜複雜、五花八門。他想象自己的父親怎麼突然得了符拉基米爾又得了安德烈勳章,這樣他今天來上課就會和氣得多,自己長大成人後將要獲得所有的勳章,而且還想象出比安德烈更高級的勳章。凡是想象得出來的,他都要得到。他們還會想象出更高級別致的,而他馬上就會獲得它們。

時間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中過去,所以教師來上關於時間狀語、地點狀語和行為方式狀語的語法課時,他都沒有準備好,使教師不但不滿意,而且感到傷心。教師這種傷心感動了謝遼若。他覺得沒有學好功課,是自己的錯,他倒好像是盡了力,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教師教給他的,他也似乎懂了,可是隻要剩下他一個人時,就絕對一點兒也記不起來,而且不明白,“突然”這個很短而又很明白的詞兒是什麼行為方式狀語。不過對自己使教師傷心這一點,他畢竟還是感到難過的,於是他想安慰他。

他選擇了教師在默默地看書的機會。

“米哈依爾·伊萬諾維奇,哪一天是您的命名日?”他突然問。

“你最好還是想想自己的功課吧,對一個懂事的人來說,命名日毫無意義。這一天和其他日子一樣,應該幹活。”

謝遼若留神看著教師,看著他稀疏的胡子,看著往下滑到了鼻子尖上的眼鏡,於是沉思起來,對教師給他說明的功課就一點兒也聽不進去了。他知道教師並沒考慮自己說的話,這一點,他從教師說話的語調裏就感覺出來了。“不過,為什麼他們大家都用一種腔調說話,盡是些最枯燥乏味和最沒有用的玩意兒?為什麼他們疏遠我,他們為什麼不喜歡我?”他傷心地問自己,卻想不出答案。

27

教師的課上完了,該是父親上課了。趁父親還沒有來,謝遼若坐到桌子邊上,一邊玩小刀一邊開始想。謝遼若喜歡的活動是在散步時尋找自己的母親。他一般不相信死,尤其不相信母親會死,盡管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這麼告訴他,而且父親也這樣肯定,所以在人家告訴他母親死了以後,他在散步時仍在尋找母親。任何一位豐滿、優雅和留深色頭發的女人,都是他的母親。見到這樣的女人時,他心裏就會產生一種溫柔的感情,感到喘不過氣來,眼淚汪汪的。他就這麼等待著,她會撩起麵紗,迎著他走過來。她的整個麵孔都將清清楚楚,她會露出微笑,把他托起來,他將聞到她的氣息,感覺到她雙手的熱度並幸福得哭起來,就像有一天晚上他躺在她腿上,她嗬他癢癢,他便哈哈地邊笑邊咬她一隻戴著幾個戒指的白皙的手。後來他從保姆那裏偶然得知自己的媽媽死了,父親和莉吉婭又向他解釋,她對他來說已經死了,因為她不好(對此,他怎麼也不能相信,因為他愛她),他正是這樣在尋找和盼望著她。今天在夏園裏有位戴淺紫色麵紗的太太沿著小徑向他們走來,因此他便屏住呼吸,希望這是她,他一直注視著。這位太太沒有到他的近處,就不知消失到哪裏去了。這時謝遼若感到自己對她的愛比任何時候都強烈,忘了自己是在等父親,眼睛閃閃發亮地注視著前邊並想著她,用小刀把桌子的一條邊全給刮壞了。

“爸爸來了!”瓦西裏·魯基奇提醒他說。

謝遼若跳起來,走到父親麵前,吻了吻他的一隻手,仔細地瞧著他,想看出他得了亞曆山大·涅夫斯基勳章後高興的表情。

“你玩得好嗎?”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在靠背椅上坐下來說,同時把一本《舊約》挪到自己麵前翻開來。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雖然不止一次地對謝遼若說,任何一個基督徒都應當牢記《聖經》的故事,但謝遼若注意到他自己在教《舊約》課時常常翻書本。

“是的,玩得很愉快,爸爸,”謝遼若說,他側坐在椅子的一邊搖著,而這種樣子是不被允許的,“我見到了娜琴卡(娜琴卡是莉吉婭·伊萬諾夫娜的侄女,由她撫養長大)。她告訴我,給您頒發了一枚新的勳章。您高興嗎,爸爸?”

“首先,你不要搖,”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其次嘛,重要的不是獎賞,而是工作。我倒是希望你記住這一點。看你,工作、學習是為了得到獎章,那你就會覺得工作沉重;而假如你工作時,”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說,他同時想起自己今天上午怎麼憑著一種責任感進行枯燥乏味的工作,簽署了一百八十份文件,“你喜歡工作,就會在其中得到獎賞。”

謝遼若那雙充滿溫柔和歡樂的眼睛暗淡了,他在父親的目光下垂下了頭。這是父親從來都這麼對待他的早已熟悉的語調,對此謝遼若已經學會假裝著應付了。父親和他說話時總是——謝遼若這麼覺得——他好像總是對著某個自己想象中的小孩子,這種小孩子書本裏常常有,可完全不像謝遼若。謝遼若和父親在一起時,也就竭力假裝成這種書本上的小孩子。

“我希望,你明白這一點?”父親說。

“是的,爸爸。”謝遼若假裝成一個想象中的小孩回答。

這堂課是學會背誦《聖經》中的幾首詩,並複習《舊約》的開頭。謝遼若對《聖經》裏的詩記得相當熟,但到張口背誦時他正留神注視父親前額的鬢角上彎曲突出的骨骼,所以把一行詩的結尾和另一行詩的開頭的同一個詞弄混了。對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來說,這顯然是因為他不理解自己背誦的內容,這使他非常生氣。

他皺緊眉頭開始解釋謝遼若已經聽過好多遍而從來都記不住的玩意兒,因為那太明白好懂了——就類似“突然”是個行為方式狀語。謝遼若用驚恐的目光看著父親,隻想看出一點:父親會不會要自己重複他說過的話,他時常被要求這樣。而這種想法使謝遼若十分害怕,他已經什麼也不記得了。但是,這一次父親沒有要他重複就轉到《舊約》課上去了。謝遼若敘述《舊約》裏的事件敘述得很好,但在應當回答某些事件說明了什麼時,他卻一點兒也不知道,盡管他已因為這門課受過處罰。必須要背誦太古洪荒時代的長老譜係的時候,他便不知怎麼辦好地又用小刀刻桌子又搖晃椅子。除了一個厄諾士152,那些人中活著上升到天國的,他一個也說不上來。原來他是記得那些人的名字的,可是現在完全忘了,特別是厄諾士,因為那是全部《舊約》中他最喜歡的一個人,而厄諾士活著升上天國這事兒,聯係到他的頭腦裏就是一連串的思想活動,現在,當他的僵滯的目光注視在父親的表鏈子及他身上半解開著的背心紐扣上的時候,他就沉浸在這一連串的思想中。

對於人家常常對他講的死亡,謝遼若並不完全相信。他不相信自己喜歡的一些人會死去,尤其不相信他自己會死去。對他來說,這是完全不可能和不可思議的事兒。可是,人家都對他說,大家都要死的;他甚至向自己信得過的一些人打聽,他們也肯定地這麼認為;保姆也這麼說,盡管她不太樂意。然而厄諾士沒有死,可見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會死。“為什麼不是人人都博得上帝的恩寵,活著升上天國呢?”謝遼若想。壞人,也就是謝遼若不喜歡的那些人——他們會死去,而所有的好人,都會像厄諾士一樣。

“啊,有哪些祖先呢?”

“厄諾士。”

“對,這你已經說了。不好啊,謝遼若,很不好。要是你不努力熟悉對一個基督徒來說最重要的事情,”父親站起來說,“那你還能幹什麼呢?我對你不滿意,彼得·伊格納季奇(他是首席教師)也對你不滿意……我要罰你。”

父親和教師都不滿意謝遼若,而且確實他學習很糟糕。不過,怎麼也不能說他是個沒有能力的孩子。相反,他要比提出作為謝遼若榜樣的孩子能幹得多。照父親來看,他隻是不願意學習要他學習的東西。其實呢,他沒法學習這種東西。他沒法,是因為他心靈裏有種種對他來說比父親和教師要他學習的更迫切的要求。這兩種要求是矛盾的,因此,他就和教育他的人發生衝突。

他現在九歲,還是個孩子,可是他了解自己的心靈,他就像愛惜自己的眼睛那樣珍惜它,愛護它。因此沒有一把愛的鑰匙,誰也沒法打開他的心靈。教育他的人們抱怨說他不想學習,可他那顆心靈充滿了對知識的渴望。他向卡皮托內奇、向保姆、向娜琴卡、向瓦西裏·魯基奇學習,而不向教師們學習。父親和教師指望倒進自己輪子上的那股水,早已淌到外邊,漏到別的什麼地方去了。

父親罰他不準到莉吉婭·伊萬諾夫娜的侄女娜琴卡那裏去;但是,這種處罰對謝遼若來說成了一件好事情。瓦西裏·魯基奇情緒很好,教他怎麼做風車。整個晚上謝遼若都在邊幹邊幻想中度過,他幻想著怎麼做成一輛坐上去能轉動的風車:雙手抓住輪翼或把自己捆在上邊——然後轉動起來。整個晚上他都沒有去想母親,但是躺到床上後,他突然回憶起她,以自己的語言祈禱明天自己的生日時,母親不再躲著而到他這裏來。

“瓦西裏·魯基奇,您知道嗎,我祈禱了一件不在計劃內的其他事情?”

“要好好學習?”

“不對。”

“玩具?”

“不對。您猜不著。一件特別的事兒,可是一個秘密!等實現了,我一定告訴您。猜不著吧?”

“不,我猜不著。您告訴我。”瓦西裏·魯基奇露出平常難得的微笑說,“好吧,躺下,我把蠟燭滅了。”

“沒有了蠟燭,我對自己祈禱的那件事兒看得更清楚。瞧我,差一點兒把秘密說出來!”謝遼若高興地笑起來說。

蠟燭被拿走後,謝遼若聽到並感覺到了自己的母親。她麵對他彎下身子站著,用親切的目光看著他。但是,接著眼前又出現了風車、小刀,全都模模糊糊混到了一起,然後他就睡著了。

28

符朗斯基和安娜到了彼得堡以後,住在一家最好的賓館裏。符朗斯基單獨住在下邊一層,安娜和嬰兒、奶媽及一名侍女,住在一套四個房間的大客房裏。

到達的頭一天,符朗斯基就去找哥哥。他在那裏碰上了因事從莫斯科來的母親。母親和嫂嫂見到他時,和平常一樣,她們問起他在國外的旅行,說到一些共同的熟人,但都隻字不提他和安娜的關係。第二天一早來看符朗斯基的哥哥,倒是主動問起關於安娜的事兒,阿列克謝·符朗斯基就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自己把和卡列寧夫人的關係看得如同夫妻;說希望她辦好離婚後就娶她做妻子,而在這之前,他也把她看成是自己的妻子,並請哥哥就這麼轉告母親和嫂嫂。

“如果社會上不讚成,我也無所謂,”符朗斯基說,“而如果自己的親屬想和我保持親屬關係,他們也應該以同樣的態度對待我的妻子。”

一向尊重弟弟意見的哥哥不太清楚在社會沒有判斷這件事情之前,他這樣做是對還是不對;至於他本人,則完全不反對這件事,他還和阿列克謝一起到安娜那裏去看她。

當著哥哥的麵也和當著大家的麵一樣,符朗斯基對安娜說話時以“您”相稱,對她像對待一位親近的女朋友,不過明確地表明哥哥知道他和她的關係,所以說到了安娜到符朗斯基一個莊園去的事兒。

符朗斯基具有豐富的社交經驗,但在新的處境下卻陷入了奇怪的困惑。照理說他應該明白,對他和安娜來說,社交的大門已經關上了;但是在他的腦海裏卻產生了某些模糊的設想,認為隻有在古代社會是這樣,現在社會的發展一日千裏(不知不覺間他成了一切進步的擁護者了),現在社會的輿論導向變了,他們倆是否被社會所接受,這問題還很難說。“當然,”他在想,“宮廷社會是不會接受他的,可是親近的人們是會接受的,而且應當對這事兒給予應有的理解吧。”

如果知道沒有人會妨礙改變姿勢,一個人可以保持盤腿坐上幾個小時;可是如果當一個人得知自己必須要這樣盤腿坐著,那可就會引起顫抖,兩條腿將開始抽搐起來,而竭力想把它們伸到自己願意伸的地方去。符朗斯基麵對社交界就是這樣的感覺。盡管在心靈深處他知道社交界的大門對他們關著,他還是在嚐試現在是否有會所改變,他們會不會被接受。可是他很快就發現,社交界的門對他個人雖然是開放的,而對安娜卻是關閉的。就好比在貓捉老鼠的遊戲中,那些為他舉起來的手,到安娜要進去時就立刻都放下來攔住了一樣。

在彼得堡社交界,符朗斯基見到的頭一位夫人,是他的堂姐貝特西。

“到底回來啦!”她很高興地迎接他,“安娜呢?我真高興!你們住在哪裏?在你們美好的旅行之後,我設想你們一定會覺得我們的彼得堡很可怕了吧;我想你們是在羅馬度的蜜月。離婚怎麼樣?一切都辦妥了吧?”

符朗斯基注意到,當貝特西得知安娜還沒有離婚時,她的讚賞減少了。

“人家向我扔石頭,我知道,”她說,“但是,我還是要去看安娜;對,我一定要去。你們在這裏不會待很久吧?”

她還真的當天就去看安娜了;可是她的語氣已經完全不像原來那樣了。她顯然是為自己的勇氣感到驕傲,希望安娜珍惜她的忠誠友誼。她待了不超過十分鍾,談了些社交界的新聞,離開的時候則說:

“您沒有告訴我,什麼時候離婚。就算我往風車上扔自己的帽子——不理睬那些規矩,可是其他那些翻起領子的人,隻要您不結婚就會用冷漠來刺傷您的。而這種情況,現在司空見慣了。Ca se fait153.這麼說,你們星期五走。真可惜,我們再也見不著了。”

從貝特西的口氣中,符朗斯基就能明白自己還能指望社交界怎麼對待他們呢,可是,他還要在自己家裏試一試。對自己的母親,他不抱希望。他知道,初次相識時那麼喜歡安娜的母親,現在把她看成是破壞兒子仕途前程的罪魁禍首,她容不得她。不過對哥哥的妻子瓦麗婭,他抱著很大的希望。他仿佛覺得她不至於扔石頭,一定會爽爽快快,果斷地去看望安娜,並接受她的。

符朗斯基到達後的第二天便去看望她了,趁隻有她一個人的時候,他直截了當地把自己的願望告訴了她。

“你知道,阿列克謝,”聽了他的話後,她說,“我多麼愛你,準備為你做一切事情;可是我沒有說話,因為我知道,對你和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的事兒,我無能為力,”她特別費勁地吐出“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這個名字說,“請別以為我在指責。從來沒有;處在她的位置,或許我也會那麼做的。我不去也沒法去弄清詳情的細節,”她怯生生地看著他陰沉的臉說,“可是,做事情得名正言順啊。你要我去看望她,要我接待她,以此恢複她在社會上的聲譽;可是你要明白,這樣的事兒我不能做。我的兒女們都長大了,我還得為了丈夫在社交界應酬應酬。就算我去看望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了;就算她明白我不能請她到自己家裏來,或者請她來時別讓她遇見有不同看法的人;這都會使她感到屈辱的。我沒有辦法抬舉她……”

“不過我不認為她比你接待的數百位女人更墮落!”符朗斯基臉色更陰沉地打斷她的話,說著便默默地站起來,他知道嫂嫂的決定已無法改變了。

“阿列克謝!你別生我的氣。你要明白,這不是我的錯。”瓦麗婭說,同時帶著怯生生的微笑看著他。

“我沒有生你的氣,”他還是那樣陰鬱地說,“不過我感到雙倍的痛心。使我痛心的還有,我們的友誼就這樣破裂了。就算不破裂,那也減弱了。你要明白,我這是無可奈何。”

他就這樣離開了她的家。

符朗斯基明白再嚐試也是徒勞的了,因此在彼得堡的這幾天就像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裏,回避與原來社交界的一切交往,免得遭受使自己痛苦的煩惱和屈辱。他在彼得堡極不愉快的一件事,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及他的名字無處不在。一談話就沒法不談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要到一個地方去,就沒法不遇上他。這麼一來,至少符朗斯基覺得自己像個手指頭疼的人,他呢,好像是故意在用這個疼痛的指頭去碰一切東西。

在彼得堡的這段時間,符朗斯基看到安娜身上有某種新的他弄不明白的情緒,這又使得他感到待在這裏更加痛苦不堪。她一會兒好像是鍾情於他的,一會兒卻變得冷淡、怒氣衝衝和讓人捉摸不透。她在經受某種折磨,有什麼東西瞞著他,仿佛並沒有察覺毒害他生活的屈辱。這種屈辱因她的敏感一定使她覺得更痛苦。

29

對安娜來說,回國的目的之一是要和兒子見麵。從離開意大利那天起,同兒子見麵的念頭一直使她激動。而且,離彼得堡越近,她越覺得這次見麵的歡樂和重要性就越大。她沒有考慮過怎樣安排這次見麵。她似乎覺得隻要到了自己兒子所在的那個城市,見到兒子也就成了一件自然而簡單的事情;然而到了彼得堡以後,她突然清楚地看到自己眼下在社會中的處境,也就明白了安排見麵的困難。

她住在彼得堡已經兩天了。要見兒子的想法一分鍾也沒有離開過她,可是她還沒有見到兒子。直接到家裏去會碰見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她覺得自己沒有這種權利。人家可能不放她進去,還會侮辱她。寫信與丈夫交涉吧,這在她是痛苦的,隻有在不去想丈夫的時候,她才會感到平靜。弄清兒子什麼時候出來,到哪些地方散步,趁機見見兒子,這樣的可能性太小了。她為這次見麵作了那麼多的準備,自己有多少話要對他說,多麼想把他抱起來,親吻他。謝遼若的老保姆是可以幫她這個忙,教她怎麼做的,可是她已經不在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家幹活了。兩天的時間,就在猶豫不決和尋找老保姆中過去了。

了解到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和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的親密關係後,安娜費了好大勁兒才決定給她寫了一封信,信中她有意說,是否允許見到兒子取決於丈夫的寬宏大度。她知道,如果這封信讓丈夫看到了,他會繼續扮演寬宏大度的角色,不至於拒絕她。

送信的聽差向她轉達了一個最冷酷無情和出人意料的回音,說對方不給答複。當叫來聽差,聽他詳細講述自己如何等了好久然後被告知“永遠不給答複”後,她從來沒有像這一分鍾裏那樣感到自己受了侮辱。安娜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和傷害,但她認為,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從自己方麵講是對的。她孤零零一個人忍受著痛苦,因此這痛苦就顯得更強烈。她不能也不想讓符朗斯基來分擔這份痛苦。她知道,盡管他是造成她不幸的主要原因,但對他來說,她與兒子見麵仍被看成是一件最不重要的事情。她知道,他永遠也沒法明白她受到的苦難的整個深度;她知道一提到這事兒時,他那種冷漠的口氣就會使她恨他。而這是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因此凡涉及兒子的事兒,她全都瞞著他。

在家裏待了一整天,總在想怎麼做才能見到兒子,最後還是決定給丈夫寫信。莉吉婭·伊萬諾夫娜的信帶來時,她這封信已經寫好了。伯爵夫人的沉默使她感到壓抑和無奈,但是這封信及她從字裏行間看出的一切使她大為惱火,這種憤怒和自己對兒子的熾熱的合情合理的感情比較起來顯得那麼令人厭惡,以至她厭惡別人而不再責怪自己。

“這種冷酷無情、虛情假意,”她對自己說,“他們不過是要侮辱我和折磨孩子,我難道就屈服他們了!無論怎麼都不!她比我還壞!我至少不撒謊。”於是,她當即決定明天,謝遼若生日的時候,自己直接到丈夫家去,買通或騙過一些人,無論如何都要見到兒子,打破他們對這個不幸的孩子造成的豈有此理的騙局。

她到玩具商店買好了玩具,仔細想好了行動計劃。她一清早八點鍾就去,那時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顯然還沒有起床。她將把手裏拿的錢塞給守門人和仆人,她讓他們放她進去,而且不拉麵紗,就說自己是從謝遼若的教父那兒來祝賀生日的,受委托要把玩具放在孩子的床上。她沒有什麼要準備的,隻是要對兒子說的話。對此想了好久,她也沒有想出來。

第二天早晨八點鍾,安娜獨自從一輛出租的四輪轎式馬車裏出來,在她原來那個家的大門口,按了門鈴。

“去瞧瞧,什麼事。是位夫人。”卡皮托內奇說,他還沒有穿衣服,隻披了件大衣和穿了套鞋從窗子上看到一位戴麵紗的太太站在門口。

守門人的助手是個安娜不認得的年輕小夥子,剛給打開門,她就進去了,並從暖手筒裏拿出一張三盧布的鈔票急忙塞在他手裏。

“謝遼若……謝爾蓋·阿列克謝依奇。”她邊說邊往前走。看了看鈔票,守門人助手把她攔在了另一道玻璃門前。

“您找誰呀?”他問。

她沒有聽清楚他說的話,什麼也沒有回答。

發現這位陌生的太太神情猶豫,卡皮托內奇來到她身邊,讓她進去並問她有什麼事情。

“從斯科洛杜莫夫公爵那裏來看謝爾蓋·阿列克謝依奇的。”她說。

“他們還沒有起來。”守門人仔細打量著她說。

安娜怎麼也沒有料到,自己曾經生活了九年的地方,前廳布置雖然沒有絲毫的變化,竟會對她產生這麼強烈的感覺。她是如此激動,一個接一個歡樂和痛苦的回憶湧上她的心頭,她頓時忘了自己為什麼來這裏。

“勞駕等一會兒吧?”卡皮托內奇說,同時給她脫皮大衣。

脫了皮大衣,卡皮托內奇看了看她的臉,認出了她,便默不做聲,低低地向她鞠了一躬。

“您請,夫人。”他對她說。

她想說什麼話,但是嗓子發不出任何聲音,她帶著犯了罪過懇求的神情瞅了老人一眼,便邁著輕輕的急速的腳步上了樓梯。身子朝前彎著,拖著套鞋邁上階梯的卡皮托內奇緊跟在她後邊,竭力想趕到她前邊。

“一位教師在那裏,或許沒有穿衣服。我去通報一聲。”

安娜不明白老人在說些什麼,徑自順著熟悉的樓梯往上走。

“這裏,請往左邊。請原諒,沒有打掃。少爺現在住到原來那間會客室去了,”守門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勞駕稍等一會兒,夫人,我去瞧一眼。”他說著繞到她前邊,打開一道高高的門,便消失在裏邊了。安娜停下來等著。“他剛醒來。”守門人從裏邊出來說。

就在守門人說這話的時候,安娜聽到了孩子打哈欠的聲音。憑這聲音,她就認出是兒子,她好像看到他活生生地出現在自己麵前。

“讓我進去,讓我進去,你走吧!”她說著,走進高高的門裏邊。靠門右邊放著一張床,床上坐著個已經起來的孩子,他穿著襯衫,沒有扣上紐扣,彎曲著小小的身子,伸著懶腰,打完了哈欠。在他合上嘴巴的一瞬間,嘴上露出朦朧幸福的微笑,隨即又帶著這種微笑甜蜜地慢慢仰麵躺下了。

“謝遼若!”她輕輕地呼喚了一聲,悄悄地走到他旁邊。

在她和他分離的時候,在最近一段時間她對他母愛沸騰的時候,她頭腦裏的他還是個自己愛他勝過一切的四歲的小孩的模樣。現在,他跟她離開時不同了;他比四歲的時候高了,又長大和變瘦了。這是怎麼搞的?他的臉這麼瘦,頭發這麼短!兩隻手臂這麼長!和她留下他時相比,多麼大的變化!但這是他,是他腦袋的模樣,是他的嘴唇,他的柔軟的脖子和寬闊的小肩膀。

“謝遼若!”她湊到兒子的手邊,又叫了一聲。

他支著一個胳膊肘又坐起來,頭發蓬亂的腦袋向兩邊轉了轉,好像在尋找什麼,接著睜開了眼睛。靜靜地和疑惑地向一動不動站在自己麵前的母親看了幾秒鍾,然後突然幸福地微微一笑,又合上黏糊糊的雙眼,倒下去,不過不是向後倒,而是倒向她,倒在她的雙手上。

“謝遼若!我可愛的孩子!”她屏住呼吸說,同時用雙手抱住他胖鼓鼓的身體。

“媽媽!”他邊叫喚邊在她懷裏扭動,好讓身上的各個部位都接觸到她的雙手。

“我知道,”他睜開眼睛說,“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我這就起來。”

然後,他這麼說著,又睡著了。

安娜貪婪地瞅著他;她看到他長大了,而且在她不在的時候他變了樣。他從被窩裏伸出來的一雙赤裸的腳,現在變大了,兩邊消瘦的麵頰,她曾經常常親吻的後腦上剪得短短的頭發,她既認得又好像認不得了,她撫摸著這一切,卻說不出一句話來;眼淚噎住了她的喉嚨。

“你哭什麼呀,媽媽?”他完全醒了後說,“媽媽,你哭什麼嗎?”他用要哭出來的嗓子叫嚷起來。

“我?我不哭了……我是因為高興哭的。我這麼久沒有見到你了。我不哭了,不哭了,”她說,一邊咽下眼淚一邊把臉轉開,“好,現在你該穿衣服了。”她沉默了一會兒,平靜下來後補充說;她沒有放開他的雙手,在他床邊放著他衣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

“我不在,你怎麼穿衣服的?怎麼……”她想說得輕鬆些,但辦不到,於是又把臉轉開。

“我不用冷水洗臉,爸爸不讓。你沒有見到瓦西裏·魯基奇嗎?他要來了。而你坐在我的衣服上了!”接著,謝遼若哈哈大笑起來。

她瞅著他,微微笑了笑。

“媽媽,親愛的,最親愛的!”他叫起來,同時又向她撲過來抱住她。好像這時看到她的微笑後,他才清楚地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不要這個。”他摘下她的帽子說。然後,沒有了帽子,他好像重新看到她似的又撲過來吻她。

“可是關於我,你都想了些什麼?你沒有認為我死了吧?”

“我從來都不相信。”

“不相信嗎,我的寶貝?”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他重複說著自己喜歡的一句話,並抓住她正在撫摸他頭發的雙手,把她的手掌貼到自己的嘴唇上吻著。

30

瓦西裏·魯基奇起初不知道這位太太是誰,從後來的談話中聽出她就是那位拋棄丈夫的母親,可是他不認識,因為他進這個家是在她出走以後的事;現在他正犯愁,自己是否該進去,要不要給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稟報。最後他想到,自己的責任就是在規定的時間內幫助謝遼若起床,而不必過問坐在那裏的是誰,是母親還是別的什麼人,隻需要履行自己的職責;於是,他穿好衣服,走到門口去把門打開。

但是,母子倆的親熱,他們說話的聲音及他們說的話——這一切使他改變了主意。他搖搖頭,歎了口氣,把門關上了。

“我再等十分鍾。”他對自己說,一邊咳嗽一邊擦擦眼睛。

這時,家裏的仆人之間引起了很大的不安。大家都知道夫人來了,而且是卡皮托內奇放她進來的,她現在正在兒童室,而老爺總是九點鍾親自到兒童室去,大家還都知道,他們夫婦不能見麵,因此得設法製止。仆人柯爾涅依走進守門人房裏,詢問是誰及怎麼放她進來的,當弄清是卡皮托內奇接待她並放她進來的以後,他把老人訓了一通。守門人固執地一聲不吭,但當柯爾涅依說為此要攆走他時,卡皮托內奇跳起來向他撲過去,對著他的臉揮動雙臂,大聲說:

“哼,換了你就不會放她進去了!我在這裏幹了十年,隻收到恩惠,沒有別的,現在你倒是要去說,叫人家:請滾開吧,啊!你懂得微妙的鬼把戲!是這樣!你就記得你自己,怎麼揩老爺的油,偷他的皮大衣!”

“你這王八蛋!”柯爾涅依輕蔑地說,並轉過身去,碰上了進來的保姆。“您倒說說,瑪麗婭·葉菲莫夫娜,他對誰也不說一聲,就讓她進來了,”柯爾涅依對她說,“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馬上就要出來了,就要到兒童室去了。”

“麻煩事啊,麻煩事啊!”保姆說,“您哪,柯爾涅依·瓦西裏耶維奇,想個辦法把老爺擋住一會兒,我過去設法把她帶走。麻煩事啊,麻煩事啊!”

保姆進來時,謝遼若正在向母親講述自己怎麼和娜琴卡一起從山上滑下來時翻了三個跟頭。她聽著他的聲音,看著他的臉及表情的變化,摸摸他的一隻手,但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該走了,該留下他——她這時候想的和感覺到的,隻有這一點。她聽到了瓦西裏·魯基奇已經走到門口的腳步聲和咳嗽聲,還聽到保姆走近的腳步聲;於是,她便像木頭似的坐著,既沒有力氣說話,也沒有力氣站起來。

“夫人,親愛的!”保姆開口說,她走到安娜跟前,吻她的雙手和兩個肩膀,“這可是上帝帶給咱們孩子生日的快樂。您一點兒也沒有變。”

“啊,親愛的保姆,我不知道您在家裏。”安娜頓時清醒過來說。

“我不在這了,我和女兒住在一起,我是來祝賀的,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親愛的!”

保姆突然哭起來,又開始吻她的一隻手。

兩眼閃閃發光和滿臉笑嘻嘻的謝遼若,一隻手拉著母親,一隻手拉著保姆,用一雙嬌嫩的光腳跺著地毯。他心愛的保姆對母親的柔情,使他十分高興。

“媽媽!她常常來看我,來的時候還……”他剛開始說話就又停住了,他注意到保姆悄悄對母親說了什麼話後,母親臉上露出驚恐和羞愧的表情。

她走到他身邊。

“我的寶貝!”她說。

她不能說再見,可是她臉上的表情說明了這一點,他也明白了。“親愛的,親愛的庫齊克!”她用他小時候的名字叫著他說,“你不會忘記我?你……”但是,她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以後她會想出多少話要對他說啊!可這時,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但是她對他說的話,謝遼若全都明白了。他明白了,她不幸,而且愛他。他甚至明白了保姆悄悄說的話。他聽清了“總是九點鍾”這幾個字,而且明白這是在說爸爸,明白媽媽和爸爸不能遇見。這個他明白了,但是有一點他沒法明白:為什麼在她臉上有驚恐和羞愧的表情?……她沒有錯,卻不知為什麼怕他並感到羞愧。他想提個問題使自己消除疑惑,卻不敢這樣做:他看出她經受著痛苦,他為她感到難過。他默默地貼在她身上,並悄悄地說:

“待一會兒再走。他不會馬上來。”

母親把他從自己身上推開,好弄明白他說的是不是真心話,而在他臉部驚恐的表情裏,她看出他不僅在說他父親,而且好像在問她,他應當怎樣看待父親。

“謝遼若,我的孩子,”她說,“要愛他,他比我好,比我善良,我在他麵前有過錯。等你長大了會明白的。”

“沒有比你更好的人了!……”他流著眼淚絕望地叫起來,抓住她的兩個肩膀,使出全部的力量用緊張得顫抖的雙手讓她貼在自己身上。

“心肝,我的小寶貝!”安娜呼喚著,就像一個孩子那樣無力地哭起來。

這時候門開了,進來的是瓦西裏·魯基奇。另一道門外響起了腳步聲,保姆驚恐地悄悄說:

“他來了。”邊說邊把帽子遞給安娜。

謝遼若倒在了床上,雙手捂住臉痛哭起來。安娜拉開他的手,再一次吻了吻他濕透了的臉,快步走出門去。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迎麵走來,看見她後便停下來,低下了頭。

雖然她剛才還在說他比自己好,善良,當她飛快地瞥了他一眼,看到了他整個人及全部細節,心頭還是對他充滿了厭惡、憎恨及因他獨占兒子而產生的妒忌。她急速放下麵紗,加快步子,幾乎是跑著從房裏直奔了出來。

她昨天懷著真摯的愛和悲傷在商店裏選購來的那套玩具也沒有來得及拿出來,又原封不動地帶回去了。

31

盡管那麼盼望著和兒子見麵,那麼早地就在考慮這事兒並為它作了準備,她還是沒有料到這次見麵對自己會產生那麼大的影響。她回到旅館的單身房間,久久弄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在這裏。“對,這一切都結束了,我又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她對自己說,帽子也沒有脫,就坐在壁爐旁邊的一把靠背椅子上。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放在兩扇窗子間一張桌子上的青銅座鍾,沉思起來。

從國外帶回的法國侍女進來請她換衣服。她驚奇地看著她說:

“過一會兒。”

仆人叫她喝咖啡。

“過一會兒。”她說。

意大利奶媽打扮好小女孩,抱著她進來讓安娜看。胖乎乎喂養得很好的小姑娘見到了母親,像往常一樣掌心向下,轉過兩隻胖得像被絲線嵌著似的裸露的小手,還沒有長牙的嘴巴笑眯眯的,並開始用兩隻小手像魚兒牽動浮子似的在漿過的繡花小褶裙上沙沙響地搖來搖去。誰也忍不住不伸出一個手指頭去給她抓,她歡叫和蹦蹦跳跳時,令人不能不露出微笑,不能不去吻她,不能不撅起嘴唇去讓她做出要親吻的樣子往小嘴裏吸吮。安娜也這麼做了,把她抱在雙手上,讓她歡跳,吻她鮮嫩的小臉頰和光溜溜的小胳膊肘;但是麵對這個小女孩,她心裏的一種感覺變得更清楚了,那就是她感到自己對這個嬰兒的感情和對謝遼若相比,那簡直說不上是愛了。這小女孩身上的一切都很可愛,然而這一切卻不知為什麼沒有揪她的心。對頭一個孩子,雖然是和自己不愛的男人生的,卻傾注了她全部的母愛。這個小女孩則是在最痛苦的境遇裏生的,對她所花的關懷不及花在頭一個孩子身上的萬分之一。此外,在小女孩身上,一切還隻是期待,而謝遼若則幾乎已經成人了,而且是個可愛的人;他身上已經出現了各種思想感情的鬥爭;他理解,他愛,他作判斷。當她回想到他說的話和他的眼神,她深深地感覺到了這一點。可是,她不僅在骨肉上,而且在精神上,和他永遠地分離了,再也無法挽回了。

她把小女孩交還給奶媽,奶媽走後,她便把一個嵌有謝遼若幾乎和這小女孩一般大時的一張照片的頸飾打開來。她站起來,脫了帽子,拿起放在小桌子上的一本放著謝遼若不同年齡照片的相冊。她想區分相片,便動手把它們從相冊上取出來。她把它們全取下來了。隻留下一張,是最近最好的一張。他穿著白襯衫,像騎馬似的坐在一把椅子上,皺起眉頭,嘴巴微微笑著。這是他最特別、最可愛的表情。她用靈巧的雙手,伸開白嫩的指頭,以她那今天特別緊張的手指,扯拉了照片的邊角好幾次,但這張照片就是取不下來,最終毫無辦法。桌子上沒有小紙刀,於是她先取下並排放著的一張(這是符朗斯基在羅馬照的一張,戴著一頂圓禮帽,留著長長的頭發),用它把兒子的相片頂出來。“是啊,瞧他!”她瞥了照片上的符朗斯基一眼,突然想起造成自己現在痛苦的這個人。這整個上午,她一次也沒有想到過他。而這時,看到這張勇敢、高尚、自己這麼熟悉和心愛的臉,她突然感到對他的愛情出人意料地向自己襲來。

“可是他在哪兒?他怎麼把遭受痛苦的我一個人撇下?”她突然懷著指責的感情想,忘了是她自己把涉及兒子的一切瞞著他的。她派人到他那裏,請他馬上到這裏來;她屏住呼吸考慮著自己要告訴他的一切,等待著看到他安慰她時那種愛情的表達。派去的人帶回口信說,他有個客人,但他馬上就來,還吩咐向她問清楚,她是否能接待和他一起到彼得堡來的亞什文公爵。“不單獨過來。可是,從昨天午飯後他就沒有見到過我。”她想,“不是單獨過來,好讓我把一切都告訴他,而是和亞什文一起來。”於是,她突然產生了一個古怪的想法:要是他不愛她了怎麼辦?

接著,她回顧起這幾天裏發生的種種事情,似乎覺得在各種方麵都能看出這種可怕想法的證據:他昨天沒有在家用餐,到彼得堡後堅持和她分開單獨住,甚至現在他都不準備獨自一人到她這邊來,好像是在有意躲避同她單獨見麵。

“不過,他應當把這事兒告訴我呀。我得知道真相。如果我知道了,那我就知道該怎麼做了。”她對自己說,簡直無法想象要是他真的對她冷淡了,她今後將處於怎樣的一種境地。她想他不愛自己了,覺得自己已接近絕望,因此特別激動。她按了鈴呼喚侍女,然後就走進化妝間。她一邊穿衣服,一邊比所有這些日子都更多地關心起自己的穿戴來,仿佛隻要一件更合身的裙子,梳了最合適的發型,他就會重新愛上她一樣。

她在作好準備之前,聽到鈴聲響了。

她進入客廳時,用目光迎接她的不是他,而是亞什文。符朗斯基則在看她忘在桌子上的兒子的照片,他連忙抬起頭來看著她。

“我們認得,”她把自己一隻可愛的手放到靦腆的亞什文(以他高大的身材和一張粗魯的臉,靦腆顯得奇怪)的一隻大手上,“去年賽馬時認識的。給我吧。”說著,她敏捷地從符朗斯基手裏奪過兒子的照片,當時他正用兩隻閃閃發亮的眼睛凝神注視著照片上的孩子。“今年的賽馬好嗎?我沒有看這裏的,我隻在羅馬看了柯爾索的賽馬。不過,您是不喜歡國外生活的,”她親切地微笑著說,“我知道您及您的全部喜好,雖然很少和您見麵。”

“這真使我慚愧,因為我的愛好越來越糟糕。”亞什文說,同時咬起自己左邊的小胡子來。

交談了一會兒以後,亞什文注意到符朗斯基看了看表,便問她是否還要在彼得堡住很久,同時挺直高大的身子,拿起了便帽。

“好像不會很久吧。”她瞥了一眼符朗斯基,猶豫不決地說。

“那我們就再也見不著了?”亞什文說,同時站起來麵對符朗斯基,“你在哪兒吃午飯?”

“您到我這裏來吃吧,”安娜斷然地說,好像在為自己的慌亂生氣,不過還是像往常在新結識的人麵前說出自己的處境那樣漲紅了臉,“這裏的夥食不好,不過至少你們可以再見麵。在團裏的老朋友當中,您是阿列克謝最喜歡的人。”

“很榮幸。”亞什文帶著微笑說,符朗斯基從這種微笑中看出他很喜歡安娜。

亞什文深深地鞠了一躬後走了,符朗斯基跟在他後麵。

“你也走嗎?”她對他說。

“我已經遲到了,”他回答,“你走吧,我這就趕上你!”他對亞什文嚷嚷著。

她拉住他的一隻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竭盡思慮正想說些什麼才能留下他。

“你等等,我有事兒告訴你,”說著,她抓起他一隻寬闊的手,把它貼到自己的脖子上,“對了,我叫他來吃飯,沒有關係吧?”

“你做得好極了。”他帶著平靜的微笑,張開嘴巴露出了自己密集整齊的牙齒,並吻她的一隻手。

“阿列克謝,你沒有對我變心嗎?”她用雙手夾住他的一隻手說,“阿列克謝,我在這裏真難受。我們什麼時候離開?”

“快了,快了。你不會相信的,我們在這裏的生活使我覺得有多痛苦。”他說著,抽出自己的一隻手。

“那,你走,你走吧!”她帶著委屈的情緒說,從他身邊急急地走開了。

32

符朗斯基回來時,安娜還沒有到家。有人告訴符朗斯基,他走後不久有位太太來看安娜,她們倆就一起出去了。她出去了也不說一聲上哪兒,到這時候還沒有回來,早上她還沒有說到什麼地方去過——所有這一切,以及想起今天早上她臉上那種激動得古怪的表情,還有她當著亞什文的麵幾乎是從他手裏奪走兒子的照片時那種帶敵意的語調,都使符朗斯基陷入了沉思。他決定必須向安娜問清楚。於是,他就在她的客廳裏等著。可是安娜回來時不是一個人,而是帶著一位姑媽,那是個老處女,奧勃朗斯基公爵小姐。她就是那個和安娜一起出去買東西的女人。安娜好像沒有注意符朗斯基臉上那種擔心和疑問的表情,高興地向他講了自己今天早上都買了些什麼。他看出她的內心有一種特殊的變化:她那雙匆匆落到他身上的閃閃發亮的眼睛裏包含著緊張的關注,說話和行動時那種在他們初相戀時曾經那麼令他陶醉的神經質的敏捷和優雅,現在卻使他擔心和害怕起來。

午餐準備了四個人的飯菜。人都到齊了,正要走進小餐廳的時候,屠什凱維奇帶著貝特西公爵夫人的口信來看安娜。貝特西公爵夫人為不能親自前來向安娜告別而惋惜,並請她原諒,因為她身體不適,但請安娜在六點半和九點之間到她那裏去。這樣安排時間是為了不會讓人碰見,符朗斯基因此瞅了安娜一眼,可是安娜好像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很可惜,正好在六點半和九點之間,我沒法去。”她略帶一點兒微笑說。

“公爵夫人會很遺憾的。”

“我也一樣。”

“您大概要去聽帕蒂的歌劇吧?”屠什凱維奇說。

“帕蒂?您倒給我出了個主意。如果能訂到包廂,我會去的。”

“我能訂到。”屠什凱維奇主動說。

“要那樣,我將非常非常感激您,”安娜說,“對了,您不想和我們在一起用午餐嗎?”

符朗斯基輕輕地聳了聳肩膀。他實在不明白安娜在幹什麼。她幹嗎把這位老公爵小姐帶來,她幹嗎要留屠什凱維奇吃午飯,最奇怪不過的是,為什麼讓屠什凱維奇去訂包廂?以她目前的處境,難道還可以想象到那種她所熟悉的整個社交界都將光臨的場合去聽帕蒂的歌劇嗎?他用嚴肅的目光瞅著她,但是她回答他的,同樣是一種挑戰的目光,一種既不像高興也不像絕望的目光,他沒法明白她這是什麼意思。吃午飯時,安娜興奮得好像在挑釁,她好像既向屠什凱維奇又向亞什文獻殷勤。離開餐桌後,屠什凱維奇就去訂包廂,亞什文則抽煙去了,符朗斯基就和亞什文一起下樓到自己房裏去。坐了一會兒,他又跑到樓上去。安娜已經穿好了淺色天鵝絨裙子,那是她在巴黎定做的,胸部袒露,頭上戴著昂貴的白色蕾絲,尤其襯托出她鮮豔的美。

“您真要上劇院去?”他說,竭力不去看她。

“為什麼您這麼驚恐地問?”她又一次地因為他不看看她而感到屈辱地說,“我幹嗎不去?”

她好像不理解符朗斯基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當然,沒有任何原因。”他皺緊眉頭說。

“我說的也正是這個意思。”她說,故意不理會他說話時的諷刺口氣,平靜地把一隻香噴噴的長手套卷起來。

“安娜,看在上帝的分上!您這是怎麼了?”他說,像她丈夫以前對她說話那樣提醒她。

“我不懂您在問什麼?”

“您知道,不能去。”

“為什麼?我不是一個人去。瓦爾瓦拉公爵小姐穿衣服去了,她和我一起去。”

他一副感到莫名其妙和絕望的樣子,聳了聳肩膀。

“不過難道您不知道……”他開始說了。

“可是我不想知道!”她幾乎是嚷嚷了起來,“不想知道。我為自己幹過的事兒後悔了嗎?不,不,還是不。而且,要是讓一切都從頭再來,也還是一樣。對我們,對我和對您來說,重要的隻有一點:我們是不是互相愛著。而不去考慮別人。為什麼我們在這裏要分開住,互相不見麵?為什麼我不能去?我愛你,因此我無所謂,”她說,一雙眼睛帶著一種特別的、他無法捉摸的眼神瞧了他一眼,“如果你沒有變心的話。為什麼你不看著我?”

他看了她一眼。他發現她那張臉和從來都很合身的打扮的全部的美。但現在,正是她的這種美和優雅使他十分生氣。

“我的感情是不會改變的,您知道,可是我請您不要去,我求求您。”他又一次用法語說,聲音裏帶著溫柔的懇求,目光裏卻包含著冷淡。

她沒有聽他說的話,卻看到了他目光的冷淡,便憤憤地回答:

“可我倒是請您說說,為什麼我不該去?”

“因為,這會使您那個……”他軟下來了。

“我真弄不懂。亞什文n\u0027est pas compromettant154,瓦爾瓦拉公爵小姐也不比別人壞。瞧,她來了。”

33

符朗斯基頭一次感到了對安娜產生的失望:她故意不理解自己的處境,這種做法使他憤懣。他沒法向她表達自己失望的原因,這更加強了那種失望和憤懣的感覺。如果他把自己心裏想的坦率地告訴她,那他就會說:“以這身打扮,帶著人人都認得的公爵小姐進劇院——這不僅意味著承認自己是一個墮落的女人,而且是在向整個社交界提出挑戰,也就是永遠斷絕與社交界的往來。”

他不能這樣告訴她。“但她怎麼會不理解這一點,她到底怎麼了?”他對自己說。他同時感覺到,自己對她的尊重在減少,而卻覺得她更美了。

他皺著眉頭回到自己的客房裏,把兩條長腿搭在一把椅子上,在喝過白蘭地加塞爾特礦泉水的亞什文身邊坐下來,並吩咐給他也來一杯。

“你說到蘭科夫斯基的莫庫奇,這是匹好馬,我建議你把它買下,”亞什文瞅了一眼自己的同事,見他臉色陰沉,便說,“它臀部下垂,可四肢和頭部——不能再好了。”

“我想買。”符朗斯基說。

馬是他感興趣的話題,但他一分鍾也沒有忘記安娜,便不由自主地一邊聽著走廊上的腳步聲,一邊看著壁爐旁邊的座鍾。

“安娜·阿爾卡傑耶夫娜吩咐前來稟報,她們上劇院去了。”

亞什文又把一杯白蘭地倒進起泡沫的礦泉水裏,喝了便欠身起來,隨即把紐扣扣好。

“怎麼樣?我們走吧。”他說,小胡子下露出微笑;他以這種微笑表示自己理解符朗斯基臉色陰沉的原因,卻並不認為它有什麼意義。

“我不去了。”符朗斯基悶悶不樂地回答。

“可我得去,我答應過。那麼,再見了,要不然的話,你到正廳來,坐克拉辛斯基的座位好了。”亞什文邊說邊往外走。

“不了,我有事兒。”

“帶著妻子操心,帶著不是妻子的女人更糟。”亞什文走出旅館時心想。

剩下符朗斯基一個人,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在房間裏來回走著。

“對,今天演什麼?是第四天演出……葉戈爾帶著妻子在那裏,大概還有母親。這就是說,整個彼得堡都在那裏。現在她進入劇院,脫了皮大衣,走到有燈光照亮的地方。屠什凱維奇、亞什文、瓦爾瓦拉公爵小姐……”他自己在設想。“我這是怎麼了呀?是害怕了,還是讓屠什凱維奇去保護她?不管怎麼看——愚蠢,愚蠢……可她為什麼要把我弄到這種地步呢?”他擺了擺手說。

他這一擺手磕著了小桌子,上麵擺著的塞爾特礦泉水和一瓶白蘭地差一點被碰倒。他想扶住,但失手了,便失望地踢了桌子一腳,按了一下鈴。

“如果你想在我這兒幹,”他對進來的侍從說,“那就該記得自己的活兒。這樣可不行。你應當打掃幹淨。”

自覺無辜的侍從想辯解,可是看了一眼老爺後,據他的臉色他明白了自己隻能保持沉默,連忙請求原諒,蹲在地毯上開始收拾打碎的和沒有打碎的酒杯酒瓶。

“這不是你的事兒,去叫仆人來打掃,你給我準備燕尾服。”

符朗斯基是八點鍾到劇院的。戲正演到緊張的時候。引座的老頭給符朗斯基脫下皮大衣,認出他後叫他“大人”,建議他不必拿號牌,叫一聲費奧多爾就可以了。照得通亮的走廊裏,除了引座人和手上拿著皮大衣在門邊的招待,再沒有別的人了。一道虛掩的門裏傳出樂隊小心翼翼的伴奏聲以及一個女人清晰的歌聲。門打開了。引座人進了門,於是一句接近結尾的歌詞清清楚楚地觸動了符朗斯基的聽覺。但門立刻又關上了,因此他沒有聽見樂句和節拍的結束。不過,從門裏響起雷鳴般的掌聲,他知道這段樂曲完了。他走進被枝形燈和青銅角形汽燈照得通亮的大廳時,喧鬧聲仍在繼續。在台上的一位女歌手閃耀著袒露的肩膀和鑽石,邊鞠躬邊微笑,由扶著她一隻手的男高音幫著,正在很不方便地接下那些穿過照明燈光扔過來的花束,然後,她來到一位留著分頭的先生旁邊,這位塗了發乳滿頭閃閃發亮的先生正伸出兩隻手臂去接穿過台燈遞過來的一件什麼東西——而整個池座裏的觀眾也和包廂裏一樣,忙忙碌碌地撲向前去,嚷著,鼓著掌。站在高處的樂隊指揮幫忙給傳遞,同時把自己的白領結拉正。符朗斯基走到池座的中央,便停下來開始往四邊看。和往常相比,對自己熟悉的和習慣的環境,對舞台、喧鬧及劇場裏擠得水泄不通的、乏味的五光十色的和花花綠綠的觀眾,今天他都不去注意。

和往常一樣,包廂裏都是些由軍官奉陪的闊太太;照例是那些身份不明的穿著奇裝異服的女人,以及一些穿製服和穿燕尾服的男人;有一個區域裏,依然是那髒兮兮的一群,在整個這一群裏邊,在包廂和前排有四十來個體麵的男人和女人。因此,符朗斯基把注意力轉到這個與眾不同的區域,並立刻向他們招招手。

他過去的時候,一幕戲演完了,因此,他沒有到哥哥的包廂裏去,而走到正廳的第一排,停在了和謝爾普霍夫斯基同一排的一盞腳燈旁邊,當時謝爾普霍夫斯基剛彎下膝蓋用腳後跟敲擊腳燈,哥哥在遠處看到了符朗斯基,微笑著叫他過去。

符朗斯基還沒有見到安娜,他故意不向她那邊看。但他從人們目光的方向,知道了她在什麼地方。他若無其事地環顧了四周,但沒有尋找她;他估計到更糟的情況,所以用雙眼尋找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算他運氣,這次阿列克謝·亞曆山大羅維奇沒有上劇院來。

“你身上的軍人味道所剩無幾了!”謝爾普霍夫斯基對他說,“倒像個外交官或演員什麼的。”

“是啊,我一回到家裏,就穿燕尾服了。”符朗斯基回答說,同時微笑著慢慢取出看戲用的小望遠鏡。

“老實說,在這方麵,我羨慕你。我從國外回來時就戴著這玩意兒,”他摸了摸肩章說,“真可惜我沒有自由。”

謝爾普霍夫斯基對符朗斯基的仕途早已搖搖手,不存希望了,但是他仍然喜歡他,待他特別親熱。

“可惜,你遲到了,沒有看到第一幕。”

符朗斯基用一隻耳朵聽著,同時把望遠鏡的目標從樓下兩側的廂座轉到二層,仔細瞄準那裏的包廂。在一位戴高髻發帶的太太和一個對轉動著的小望遠鏡生氣地眨眼睛的禿頂老頭旁邊,符朗斯基看到了在微笑的安娜,那張臉高傲,出奇的漂亮,戴著花邊頭飾。她在第五個包廂裏,離他有二十步遠。她坐在頭排,正稍稍轉過身子,在跟亞什文說著什麼。她那長在美麗寬闊的肩膀上的頭部的姿勢,一雙謹慎、激動得容光煥發的眼睛和整個麵龐,都使符朗斯基回想起自己在莫斯科的一次舞會上見到她時的模樣。然而,他現在感覺到這種完全不同以往的美。在他對她的感情裏,現在已經沒有了絲毫神秘的成分,因此她這種美雖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吸引他,眼下卻又使他感到不愉快。她沒有朝他這個方向看,但符朗斯基感覺到,她已經看見他了。

符朗斯基再次把小望遠鏡對準那個方向時,他注意到了瓦爾瓦拉公爵小姐的臉特別紅,她不自然地笑著並不停地瞧瞧相鄰的包廂,安娜則合起扇子,拿它輕輕地敲敲包廂邊上的紅天鵝絨,眼睛注視著某個方向,不過並沒有看,顯然是不想去看相鄰的包廂裏發生的事情。亞什文的表情,就像賭博輸了的時候常有的那樣。他皺著眉頭,把左邊的小胡子越來越深地塞進嘴裏咬,並側過身子看著相鄰的包廂。

靠左邊的一個包廂裏,坐著卡爾塔索夫一家。符朗斯基認得那家人,並知道安娜也認得他們。卡爾塔索娃是個又瘦又矮小的女人,她正站在自己的包廂裏,轉過身子背著安娜,把丈夫遞給她的披肩圍上。她臉色蒼白,非常生氣,很激動地說著什麼。卡爾塔索夫是個禿腦袋的胖子,他不停地望著安娜,同時竭力勸妻子寬心。妻子走出去時,丈夫拖延了好一會兒,用眼睛尋找安娜的目光,顯然是想向她鞠一個躬。可是,安娜明擺著故意不去注意他,她隨即轉過身子,對剛剪過頭側過身來的亞什文說著什麼話。卡爾塔索夫沒有鞠躬便離開了,那個包廂於是就空了。

符朗斯基不明白卡爾塔索夫一家人跟安娜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他知道,已經發生的事情使安娜受到了羞辱。他知道準是這樣,從他看見的情景上,尤其是從安娜的神色上,他都覺察到了這一點,她這時正在竭力維護她所扮演的角色的體麵,而這種外表鎮定的角色,她扮演得很成功。凡是不知道她和她那個圈子,沒見過她在社交界露麵,沒有聽到女人們說她還這麼顯眼地以自己的花邊頭飾,以自己的美貌在大庭廣眾中拋頭露麵的人,他們一定會讚賞這個女人的平靜和美,而且不會懷疑她正經受著被捆在恥辱柱上示眾的感覺。

知道出了事卻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的符朗斯基,經受著一種痛苦的不安;為了想了解點兒情況,他向哥哥的包廂走去。他故意繞開正麵對著安娜的包廂向對麵通道走去,碰上了自己過去所在那個團的團隊長,他在和兩個朋友說話。符朗斯基聽他們說起卡列寧一家人的名字,並發現團隊長一麵連忙大聲地招呼符朗斯基,一麵意味深長地看了說話的人一眼。

“啊,符朗斯基!什麼時候上團隊去?不請你吃一頓,我們是不會放你走的。你是我們的老夥伴啊。”團隊長說。

“可惜我沒有空啊,等下一次吧。”符朗斯基說著,便上樓跑到哥哥的包廂裏去了。

符朗斯基的母親,一位滿頭一綹綹銀灰色鬈發的老伯爵夫人,坐在哥哥的包廂裏。瓦麗婭和索羅金娜公爵小姐在二層走廊上遇到了符朗斯基。

瓦麗婭把索羅金娜公爵小姐領到母親跟前,向自己的小叔子伸過一隻手,並立即開始向他說起他所關心的事情來。她很激動,符朗斯基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

“我覺得這很下賤很惡劣,卡爾塔索夫夫人沒有任何權利這樣做。卡列寧夫人……”她開口說。

“是啊,怎麼了?我不知道。”

“怎麼,你沒有聽到?”

“你知道嗎,我是最後一個聽到這事的人。”

“還有比這個卡爾塔索娃更惡毒的人嗎!”

“可是,她幹了什麼?”

“丈夫告訴我……她侮辱了卡列寧夫人。她丈夫隔著包廂要跟卡列寧夫人說話,而卡爾塔索娃竟然弄得她下不來台。據說,她大聲說了什麼侮辱人的話,就出去了。”

“伯爵,您母親叫您。”索羅金娜公爵小姐從包廂門裏探出頭來說。

“我可是一直在等你,”母親對他說,露出嘲弄的微笑,“卻完全見不到你啊。”

看到兒子,她露出情不自禁的微笑。

“您好,媽媽。我到您這裏來了。”他冷冷地說。

“你怎麼不去faire la cour à madame Karenine?155”索羅金娜公爵小姐走後,她補充說,“Elle fait sensation.On oublie la patti pour elle.156”

“媽媽,我請求您別對我說這個。”他皺著眉頭說。

“我說的,不過是大家都在說的事情。”

符朗斯基什麼也沒有回答,對索羅金娜公爵小姐說了幾句話,就出去了。他在門口碰著了哥哥。

“啊,阿列克謝?”哥哥說,“真是卑鄙!蠢貨,再沒有別的……我現在就想找她去。我們一起去。”

符朗斯基沒有聽他的話。他快步走下樓去,他感到自己應該做點兒什麼,可又不知道做什麼。他心慌意亂,他感到惱火,因為她弄得她自己連同他都處於這種尷尬的境地,同時他又為她的痛苦憐憫她。他走到正廳,直奔樓下安娜所在的包廂。包廂旁邊站著斯特列莫夫,他正在和安娜交談。

“沒有再好的男高音了。Le moule en est brisé.157”

符朗斯基對她一鞠躬,便站住向斯特列莫夫問好。

“您好像遲到了,沒有聽到最好的一首詠歎調。”安娜對符朗斯基說,他覺得她好像譏諷地瞅了他一眼。

“我不會欣賞。”他說,同時嚴峻地注視著她。

“和亞什文公爵一樣,”她微笑著說,“他覺得帕蒂唱得太響。”

“感謝您。”她說著,用一隻戴著長手套的可愛的手接過符朗斯基手裏的節目單,突然地在這一瞬間裏,她那張漂亮的臉顫抖了一下。她站起來,走到包廂的深處。

符朗斯基發現第二幕開始的時候,安娜的包廂空了,整個劇場在靜聽獨唱的段落,他徑自走出劇場回家了,惹得觀眾一片噓聲。

安娜已經回到了家。符朗斯基走進她房間時,她還穿著在劇院時穿的那身衣服。她坐在緊靠窗子的一把椅子上,眼睛盯著前方。她瞅了他一眼,又恢複了原來的姿勢。

“安娜。”他說。

“你,全是你的錯!”她含著絕望的眼淚用怨恨的聲音大聲嚷嚷著,站了起來。

“我懇求過,我懇求過你不要去,我知道你會不愉快的……”

“不愉快!”她大聲嚷嚷道,“太可怕了!隻要我活著,就忘不了這件事兒。她居然說,和我並排坐著覺得可恥。”

“這是一個蠢女人說的話,”他說,“可是幹嗎去冒險,要去惹事呢……”

“我憎恨你這種平靜。你不該讓我落到這種地步。如果你愛我的話……”

“安娜!這事同我愛你有什麼相幹……”

“是啊,如果你像我愛你那樣愛我,如果你像我那樣痛苦……”她帶著驚恐的表情,邊說邊注視著他。

他覺得她可憐,可又很惱火。他讓她相信他是愛她的,因為現在隻有這一點能夠使她安靜下來;他嘴上雖然沒有指責她,可心裏一直在指責她。

他因此似乎覺得,而且似乎相信,自己向她表白愛情是那麼的鄙俗,甚至都不好意思張口說出來,可她倒是聽進去了,慢慢地安靜了下來。這事發生以後第二天,他們倆又重歸於好,一起到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