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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水的人魚(2)(1 / 3)

布魯諾為此大傷腦筋,工作地點離家太遠的難題已經迫在眉睫。他沒有兄弟姐妹,父母又住在遙遠的鄉下。無奈之下,他在裏斯本市內的波爾多大街找了個公寓搬了進去。工作地點離家近,有事立刻可以趕回來。這就是我剛剛訪問過的那座公寓,對阿蒂娜來說,那是她最後的家了。

幸運的是,他們搬到裏斯本市裏以後,並沒有引起媒體的關注,好像是裏斯本大學的科斯塔教授,通過政界關係跟相關部門打過招呼的緣故。裏斯本大學的權威有著相當大的影響力。

搬到波爾多大街的公寓後,阿蒂娜在保姆的監護下,終日坐在輪椅上,一個人呆呆地望著遠處的大西洋打發日子。就這樣,十年如一日。布魯諾覺得,她對一切都不感興趣,唯獨能夠每日眺望大西洋,或許是對水、對遊泳,仍心存懷念。假如讓她重新回到水裏,也許能夠喚回她生存的意欲吧。

布魯諾把阿蒂娜帶到了他工作的體育大學遊泳池,他選的是周日,學生們不上課,遊泳池裏隻有他們兩個人。他給她換好了泳裝,讓她靜靜地進到遊泳池中。

然而,阿蒂娜在池中形同走路,無論怎樣都遊不起來。而且,她看上去有些怕水。等她適應了一會兒,布魯諾托起她的腹部,讓她開始慢慢遊動,她就照樣做著。讓她配合手腳動作,她就吃力地爬泳起來。

放開手後,阿蒂娜依然照樣遊動著緩緩前行。看到這裏,布魯諾鬆了一口氣。盡管沒有以往的速度,遊泳她還是記得的。她還有希望,她還可以找回生活的樂趣,她還可以讓世人驚歎歡呼,她還可以像美人魚一樣重現昔日的風采。

這時候,布魯諾聽到池邊有人喊他的名字,是主任教授在喊他。看到阿蒂娜自在地遊著平安無事後,他才離開妻子登了岸。教授是來找他續簽書麵合同的。布魯諾甩甩雙臂上的水,在合同上簽了字。教授拿著合同走了。布魯諾回頭一看,水麵上沒有了阿蒂娜的身影。他定睛一看,阿蒂娜已經沉入了池底。

他一頭紮入池中,極速遊去,潛入水底,把妻子架出了水麵。此時的阿蒂娜已經灌了一肚子水,看上去奄奄一息。他趕緊喊回還沒有走遠的教授,讓教授叫救護車,自己則拚命地做起了人工呼吸……

我手持花束,從椅子上站起來,雙目依然凝望著大西洋,慢慢地在草坪上踱著步,眼下的紅瓦屋頂也在慢慢地移動著,但遠處的大西洋依舊浩然如常。

真是讓人嚇出一身冷汗,阿蒂娜撿回了一條命。她已經完全忘記了如何遊泳。當年傑出的遊泳健將、被讚譽為“美人魚在世”的阿蒂娜,如今在遊泳池裏險些淹死。看到這一切,這位曾經與她朝夕相處共同拚搏、陪著她登上世界泳壇、看著她勇奪金牌的丈夫兼教練,心中作何感想,人們不得而知。

其後又發生了多次類似的事情。總之,阿蒂娜活下來了,但是她隻能過著終日在陽台上坐著輪椅眺望大西洋的生活了。亞美莉也隻能被送進養育院了。既要照顧不能自理的母親,又要照顧吃奶的嬰兒,任何一位保姆都很難做到二者兼顧。同時雇傭兩位保姆,又沒那個經濟能力。布魯諾參與照顧,就必須辭職,就會斷了收入。權衡利弊,布魯諾也隻有把亞美莉送進養育院了。

布魯諾很頑強,他的堅忍令人敬佩,要是換了我,恐怕早地就挺不住了。阿蒂娜終日一言不發,坐在輪椅上,慢慢老去。她吃飯時,嘴邊總是搞得一塌糊塗。同時她還被劇烈的頭痛折磨得痛不欲生,每天兩次嘔吐。她的大小便也根本無法自理,試過幾次讓她自理均告失敗,搞得廁所裏一片汙穢。

她偶爾想開口說話,那就是要罵人了。她罵得最多的,當然就是那位科斯塔教授。阿蒂娜咬牙切齒反複念叨,要與他同歸於盡。

布魯諾默默地陪著這樣一位病人共同度過二十年,這的確令我由衷地敬佩。我在想,這一切與其說是緣於他對阿蒂娜的深愛,不如說是一種敬畏。布魯諾也曾經是遊泳選手,雖然成績沒有特別出眾,但比一般選手遊得快。

然而,阿蒂娜的遊泳速度遠遠超過他。當時,沒有人能超過阿蒂娜,她輕而易舉地登上了世界之巔,一時間,她在世界體壇簡直可以說是家喻戶曉。作為拚盡全力而自認望塵莫及的人,心中往往對獲勝者由尊敬衍生成敬畏。奧運會的領獎台對布魯諾本人來講,永遠是虛無縹緲的夢,可阿蒂娜卻能如此輕而易舉地登上它。

二十年來,布魯諾的艱辛和忍耐,始終支撐他的是那種敬畏心,外人是無法理解的。作為教練而言,他完全將自己置之度外,為自己敬畏的人無私地奉獻服務。這一切雖苦猶榮,隻有他自己才能真正體會到吧。

女兒亞美莉像她母親一樣,在養育院裏長大。高中畢業後,布魯諾把她接了回來。一家三口開始在波爾多大街那幢公寓裏生活,布魯諾細心地向女兒介紹了照顧母親的種種方法。

女兒也挺出息,考入了國立福祉大學,為了更好地照顧好母親,她專門選修了護理學。正在一切出現轉機本該如釋重負的時候,她父親出狀況了。布魯諾因身體崩潰而倒下了,長年的勞頓導致疾病纏身。其間,他的父母也相繼離世。他把照顧阿蒂娜的護理任務都委托給了女兒,自己找了一處很小的公寓,搬了出去。人的忍耐是有限的,他想一個人單獨靜一靜。

布魯諾或許是因為身心疲憊,打定主意不想再回到妻子的身邊了。但當他聽女兒說,阿蒂娜每次聽到那首《偷灑一滴淚》就會被感動得落淚後,他也開始每周回去探望一次,替換女兒,讓她也借機休息一下。女兒心存感激,父女關係也相當融洽。

布魯諾很留意保持與女兒的和睦關係,常常一起進餐,或一家三口外出郊遊。進入手機時代,父女倆立刻買了手機,一旦母親有異常,女兒就會立即給爸爸打電話。爸爸也會火速趕來處理。

但他從不在波爾多大街的住所留宿,一處理完,他必定會乘上二十八路電車,返回十分鍾車程外的那所小房子。

這期間,布魯諾已經不再從事和體育有關的工作了。他從前就對修繕皮麵舊書頗感興趣,又從一位叫烏格的匠人老友那裏得到了真傳,就開始幹了起來。後來,兩人合夥開了一間僅有兩米寬的“烏格-布魯諾舊書修繕店”,小本生意慘淡經營,勉強糊口,也算過得去。

接回亞美莉之前,布魯諾有個相好的情人,後來分手了,他獨自一人過日子。由於身體不佳,連小店的活兒也不能全都打理了。

這種狀態持續到二十一世紀開頭,布魯諾已經五十歲了。世人自不待言,就連裏斯本的市民也早把當年那位叱吒風雲的傑出遊泳健將阿蒂娜·希爾婭忘得一幹二淨了。

女兒亞美莉一直獨身,眼看也接近三十歲了。她一天到晚忙於照顧殘障的母親,根本沒時間出去約會。

年過半百的布魯諾,身體每況愈下。他心裏明白,肺癌細胞正迅速繁殖轉移,吞噬著他。隻要劇痛還沒有襲來,這一切他全不介意。然而,正在此時,又一波打擊正悄悄向他襲來。

6

此刻,科斯塔教授正在悄悄地打探阿蒂娜·希爾婭的術後情況。他讓丈夫帶著妻子前來裏斯本大學就診,看到病人沒來,他又派了年輕的醫生到亞萊家詢問情況。

他們大概是想確認病人術後的情況,然後在學術界發表論文。但是現在事與願違,結果不如人意,教授是不會發表開顱手術的結論的,但有關阿蒂娜性欲亢進的症狀已經在多篇論文中發表過。

有的美國學者讀完論文提出了異議和反論。這就是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南希·弗婭教授。她提出了強烈的異議,她否認阿蒂娜的症狀源自性欲亢進症。異議的根源在於,美國是個提倡自由的國家,而葡萄牙則是崇尚性道德的傳統國家,兩種道德觀念發生了強烈的衝突。

弗婭教授內心感到羞恥,因為她本人也患有此症。煩惱過一陣子之後,教授毅然決定二〇〇〇年的暑假,到西班牙和葡萄牙去。她飛來了裏斯本,到波爾多大街訪問了阿蒂娜。

她得知了阿蒂娜的悲慘現狀,通過和亞美莉談話了解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並詢問了布魯諾的工作地點,然後乘上二十八路電車,找到了那家“烏格-布魯諾舊書修繕店”。布魯諾剛好在店裏,教授亮明了身份,便在店裏角落的第一個小桌旁坐下,攀談起來。

以下是弗婭教授講述的當時談話的情況。當時的布魯諾給人的印象是,滿頭白發,形容消瘦,沉默寡言。聽說這位不請自到的弗婭教授是專程從美國來的血流控製內科學的教授,布魯諾感到一頭霧水,茫然不知所措。

弗婭教授開始介紹起來,這種不為人知且非常特殊的病症,在世界上其實並不少見。她把自己難以啟齒的患病感受告訴了布魯諾。過去,她對性興奮和性刺激完全沒有感覺,一次偶然獲得了快感,則一發而不可收,經常體驗到一天上百次的性高潮。

這種病症,一般患者都是秘而不宣。因為患者是女性,這種病症往往難以啟齒,又不願跟醫生講,因此,越搞越糟,一旦被外人所知,可能帶來更加嚴重的誤解和非議。

聽到這裏,布魯諾開始隱隱地預感到教授的突然造訪預示著某種不祥之兆。他一下子變得臉色灰白,這讓教授感到愧疚和不安。以下這些是弗婭教授告訴我的。

在性觀念相對開放的美國,近年來的報告表明,被這種病症所困擾的女性,其實在世界上為數不少。這種病的病症逐漸為人所知,但原因方麵,卻出現了好幾種假設和病例。

“這是種什麼病?”布魯諾發問道。

弗婭教授點點頭,說明道:“這種病,英文全稱是Persistent Sexual Arousal Syndrome,簡稱PSAS(持續性性喚起症候群)。目前在醫學界並不怎麼為人所知,僅局限於研究,在道德意識根深蒂固的國家裏往往不被認真對待,更不可能被世俗所認可。”

“這究竟是一種什麼病?病因又是什麼呢?”布魯諾繼續刨根問底。

“這種病最初的病例報告是由英國聖瑪麗醫院大衛·高梅醫生提出的。世界上廣為人知的性功能障礙,常常指性冷淡,而與之相反的是,在完全沒有性刺激因素的環境裏,性快感來臨並長時間或頻繁持續。

“拿我本人來說,有時做了一半家務突然快感來臨,甚至有時正走著路也會一下子來臨,令人又尷尬又苦惱。享受高潮本來是人生活中的一部分,我卻練就了掩飾快感的一套辦法,因為有時我一天能來上百次高潮。

“乍聽起來,這是一件多麼令人開心的事,卻給一些從事特殊職業的女性,帶來了莫大的精神痛苦。有時一項聚精會神的工作會被突然打斷,有時正跟別人認真地談著話,身體突然震顫起來,令對方也感到疑惑,這對患者來說,無疑是一種嚴重的精神痛苦,自尊心會受到嚴重傷害。患者即使是居家的主婦,日常做家務也會受到影響。快感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來臨,對女性來說,無疑是一種極大的屈辱和折磨。

“再比如,患者開車或乘電車時,身體受到外力震動,情況會更糟糕,患者簡直可以說是痛不欲生。因為駕車時發病極其危險,所以患者堅決不能駕車。另外,一旦發作醜態百出,周圍的人會叫來警察或醫生,就更麻煩了。患者聲名狼藉,就不可能在原來的社區居住了,會被社會所唾棄。以我為例,有段時間,我連外出都心存恐懼。

“可這一切跟誰講呢?人們會誤認為那種事何樂不為,結果也隻能忍氣吞聲。得不到別人的理解,又難於啟齒,不好意思看大夫,隻能把自己的性高潮全部掩藏起來,頂多和丈夫交流一下,這就是世俗的陳規,換言之,這才是所謂的婦道或修養。

“像我這樣,現在可以平心靜氣和別人談這個話題,是因為我已經結婚生子,上了年紀了。可如果搞錯了談話對象或場合不對,往往會被誤認為是蕩婦或是賣淫女。世俗的觀念根深蒂固,簡直是頑固不化。”

布魯諾聽著聽著,覺得感同身受。他感覺到一股強烈的衝擊,自己的人生,妻子的人生,天旋地轉崩塌下來,把他卷入了無奈和無助的深淵。

“這種病與性興奮導致的生殖器充血以及性衝動毫無關係。它會突如其來,給患者帶來強烈的持續的性快感。它與性行為過剩,對性的好奇心超強,生活淫蕩,被男人過分開發等等之類的理論也沒有關係,與道德敗壞更是無關,純粹是一種生理現象。對這種病,如果用道德標準或者時下的世俗觀念來衡量的話,得出的結論可就大錯特錯了。”

布魯諾聽得麵色蒼白目瞪口呆。

“這種病的發病原因說法不一。有的報告說是曲唑酮的副作用引起的並發症,停藥後症狀就會消失。也有的研究人員說,女性長期性欲缺乏易引發此症。也有報告說,長期服用SSRI類抗抑鬱藥的患者,一旦停藥易發此症。

“發病原因眾說紛紜,治療方法也無從談起了。這有待於今後的科學研究,而且是一個頗具研究價值的課題。

“但是也有簡單明了的病因,例如我,就是骨盆血管異常,導致陰蒂周邊分布的血管異常發達。最後,我是外科手術治愈的。”

布魯諾聽罷深受打擊,同時他也在試圖為自己辯解。弗婭教授的這番解說他完全理解,但對科斯塔教授給阿蒂娜所作的處置,如果追究他做丈夫的責任的話,也是他自己決定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的。造成今天這種無法挽回的局麵,他難辭其咎。他的這種心態也是常人可以理解的。

布魯諾又談起阿蒂娜常常表現出的暴力行為。他提出了疑問,這種病無法解釋那種暴力行為。問得倒也有道理,弗婭教授點頭稱是。她接著說:

“我在高中時期喜歡讀《解剖學百科》,最讓我愛不釋手的書是《現代臨床精神醫學》和《神經精神醫學》。做姑娘的時代,我沒有讀過流行的戀愛小說,更別說那些黃色小冊子了,我壓根兒就沒讀過一本。上大學時,難耐的快感襲來的時候,我曾經揮掌擊斷過拖把杆兒,也曾經飛腳踢壞過吸塵器。

“這種病帶來的快感是強烈的,也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它能夠使人停止思考無法行動,更有甚者,快感一周不退,隻能躺在床上,不能行動半步,連自己的身體也無法控製,有時小便失禁,有時痛哭呻吟。

“最初未諳性事,難以宣泄,也不知如何才能填平欲壑,無處發泄,有時欲火一下子就轉變成了強烈的怒火,為什麼自己會如此欲火焚身難以忍受,得不出答案就更加義憤填膺。”

“這麼說,阿蒂娜的症狀也是這個原因?”布魯諾迫不及待地問道。

“阿蒂娜是奧運會金牌選手吧?她當然有著不亞於男人的體力。”弗婭教授接著說,“就連我這個從幼兒園時代就不愛運動,參加運動的時間總是能省就省的弱女子,也能一掌擊斷一根拖把杆兒,足見襲來的快感之強烈,根本無法自控。一旦發作,患者就像這種疾病的奴隸一樣,任其宰割,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

“你也咬掉過戀人肩上的肉嗎?”布魯諾問。

“強烈的性高潮瞬間,人是沒有意識的。”教授答道。但是布魯諾看上去似乎沒聽懂。

“到醫院去谘詢的時候,你知道我鼓起了多大的勇氣嗎?一向文靜的女子,訴說自己難以啟齒的性隱私的時候,一旦為人所知,周圍人就會避之不及,將其看成一個花癡色情狂。對其厭惡的程度如同中世紀魔鬼判決的對象,眾人同仇敵愾,將之處以火刑。

“這種病如果用道德標準來衡量則更是天大的罪過。在崇尚道德的國家裏,施以開顱的腦白質切除術是最合法的火刑,是最理想的審判結果。”

見過弗婭教授後,布魯諾受到的打擊簡直無法形容。當初被裏斯本大學神經科的那幫權威們給騙了,他一想起來就懊惱不已,造成現在這種無可挽回的狀況,他實在難辭其咎。

一味虔誠地盲從於道德而導致的這種愚昧的大錯,不僅使百年一遇的天才運動健將終生坐在了輪椅上,而且,她對丈夫布魯諾的一片摯愛也被踐踏了。

阿蒂娜的瘋狂發情,並不是被周圍那些對她垂涎三尺的男人們所挑逗的。她隻對布魯諾求愛不止。發病後,她不能自控的精神狀態,實際上和當初他們相識時是一樣的,是天真無邪的。但她以往的那種令人可敬可愛的人格,現在卻已經蕩然無存了。

阿蒂娜隻是患有PSAS病,根本不是精神異常,也不是色情狂,更不需要做那個該死的開顱腦白質切除術。

這麼說來,自己犯下了天大的不可饒恕的罪過,葬送了葡萄牙的驕子,而且手段之殘忍天理難容。

但是,事到如今,無論怎麼批判譴責也已是徒勞。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之前,院方也不是沒有解釋。隻不過,自己聽信了科斯塔教授說手術後症狀會得到改善雲雲。可他根本沒有說,術後會出現癲癇,伴有劇烈頭痛。他更沒有說,病人將講話困難,牙齦紅腫,無法行走,伴有嘔吐、排泄困難等等症狀。如果早被告知術後可能出現這些副作用,那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在那張該死的同意書上簽字。

其實,令布魯諾痛苦不堪的豈止這些。實際上,內心深處時刻折磨他的是自己肩頭被咬傷的隱痛,以及那種被恐怖徹底摧毀的畏懼感。當時,他與其說是為救阿蒂娜而頭腦冷靜,不如說是被她的暴力所懾服,或者說驚恐至極產生了憤怒。時過境遷,這件事卻一直在折磨他。

布魯諾想,這一切都是愛情的因果報應,自己也認了。下一步該如何是好呢?今後該如何生活下去呢?怎樣做才能償還阿蒂娜的愛呢?然而,接下來,最後的事件發生了。

7

六月十二日,是裏斯本港一年一度的節日聖安東尼奧節的前夜。這一天,波爾多大街所屬的拜沙區,街巷裏人頭攢動,人們摩肩接踵,一直鬧騰到深夜。第二天十三日才是真正的節日,但前夜的街道上已是人山人海,嘈雜異常。

這個節日源於當地漁民們為祈求漁業豐收而舉行的祈福儀式。這一夜,裏斯本的打魚人把自己捕獲的沙丁魚用鹽烤製,供大家品嚐。所以,這個節日也稱作沙丁魚節或裏斯本節。節日的前夜,主要的繁華大街上擺滿了攤位,家家都燒起木炭,把沙丁魚抹上橄欖油和檸檬汁,邊烤邊賣。

女人們則叫賣著可愛的香草小盆景。盆景是用紙做的,裏麵夾著寫有愛情詩句的小紙片。女人們向路人兜售:“您喜歡哪首詩?”

市民們品嚐著鹽烤沙丁魚,就著番茄和彩椒做成的沙拉,喝著葡萄酒,通宵達旦不亦樂乎。這一夜人們無所顧忌盡情狂歡。

不過對年輕人來講,節日更具新意。他們把這一天當成了表達愛情的情人節,還特地把這個前夜稱為“戀人節”。這一夜,裏斯本的戀人們互贈禮物,單身者則邊往畫有聖安東尼奧頭像的箱子裏投硬幣,邊向這位愛的守護神祈禱,期待早日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尚未表白的年輕人,無論男女,都可以毫無顧忌地向心上人表達自己的愛意。聖安東尼奧會製造出愛的奇跡。

十三日結婚的戀人們會得到裏斯本議會的讚助,從報名者中抽取十六組,入選者的婚禮場地費和服裝費,甚至新婚旅行的費用均由議會承擔。

節日越辦越大,如今遊客不僅來自周圍的城市,有的來自西班牙,甚至更遙遠的異國他鄉。這個城市從前夜開始就沉浸在一片節日的氣氛中。

大街的拱門上裝上了五顏六色的彩燈,又掛滿了無數的彩色氣球,姑娘們穿著盛裝穿行其間。

自由大街掛起了各種彩帶,姑娘們組成的盛大遊行隊伍綿延不斷,載歌載舞,這裏成了不夜城。

裏卡多·科斯塔如今已經升為裏斯本大學的名譽教授,裏斯本大學也成了葡萄牙最具實力的精神醫學重鎮。就在二〇〇一年六月的這個夜晚,聖安東尼奧節前夜的電視節目裏,科斯塔就腦白質切除術的有效性做了一個特別節目。

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世界精神醫學界的趨勢傾向於否定以腦白質切除術為代表的外科處置方法。科斯塔教授在葡萄牙尚屬老權威,但在國際上已經成了過氣的人,他和該手術的發明人埃加斯·莫尼斯一起,連同他們倡導的精神外科治療體係,都遭到了人權組織的強烈批評。這次,色厲內荏的科斯塔教授依然氣宇軒昂地為自己雄辯。

他大講了一通對危重精神病患者實施外科手術的必要性和有效性,就像當年他對布魯諾的說辭一樣,千篇一律。他繼續宣講他的那套陳詞濫調:這種手術治療方法,能使七成患者的症狀得到改善,使他們以樂觀的性格回歸正常社會,重新過上安定的生活。這其中包括那些急於治愈的抑鬱症重症患者和那些一般焦慮症患者,以及那些有嚴重暴力行為危害社會的患者等等。他們其中不乏教育家、科學家,以及各類專家學者。

這時,主持人提出了問題:“請教授解答:當今世界上,有人認為精神外科時代已經過去,也有很多國家對精神外科予以否定。您怎麼看?”

教授言辭犀利地反駁:“這是一種偏見,是那些無視現狀的人的偏見。他們把精神病院看成收容所予以否定,把那些具有暴力傾向的人放出來任其胡作非為,嚴重危害了正常社會人們生活的權利。”

“這些手術七成成功了,那也就意味著有三成失敗了,是嗎?”主持人繼續發問。

這時,教授的情緒顯然有些激動,他強烈地反駁:“不是!我是說,七成患者術後性格明顯改善,變得積極樂觀,另外的三成患者性格變得過度沉穩,他們不善言談,但內心裏獨自享受著改善後的歡愉。他們隻是缺乏語言表達的積極性而已。”

“而且,他們中的三分之一,也就是全部施術患者中的一成,對這種手術治療方式頗有微詞,這個我們也知道。換句話說,那是扭曲了的私怨的產物,實際上患者的狀況已經得到很大的改善,他們體會到了輕鬆快樂。手術前他們是同意的,而且他們都簽了字。手術後,他們的症狀明顯好轉,卻謊稱沒有效果,演起了啞劇。”

這檔節目是預先錄製的,阿蒂娜和女兒亞美莉可能也看到了。就在當天晚上的十點十五分,阿蒂娜用自己私藏的手槍擊中了自己的心髒,自殺了。

陽台之下的波爾多大街上人聲鼎沸,時而傳來幾聲年輕人的尖聲怪叫,時而傳來二十八路電車隆隆的噪音,電車跟在人群後慢慢地爬行。喧囂不斷充斥著房間。

亞美莉到一個路口外拐彎的格拉薩路上,為母親和自己買了兩人份的鹽烤沙丁魚。一路上她使勁兒在人群中擠著,好容易才回到家。她感到有些筋疲力盡,準備到家先歇一會兒,這時她發現了已經死去的母親。她慌忙扔掉手中裝滿沙丁魚的紙盤,驚呼著一頭撲到母親的遺體上號啕大哭。回過神兒來,她趕緊打電話報了警。

由於滿街是人,警車根本派不上用場,騎自行車也無濟於事,警察們隻能乘著二十八路電車趕赴現場。阿蒂娜住的地方離車站有段距離,警察隻好向電車司機出示了證件,要求把電車停在事發地點的樓下,他們一路跑著上了樓。勘查的警員來得稍遲一些,他們也是用同樣辦法趕來的。警察們的臉上都多少帶有些紅酒的醉意。

當年在葡萄牙泳壇曇花一現的天才遊泳健將,就這麼坐在輪椅上,靜靜地離開了人世。阿蒂娜·希爾婭的榮光已經化為遙遠的記憶,趕來的警察當中,沒有人了解她的全盛時期,沒有人看過慕尼黑奧運會的現場直播,甚至沒有人知道阿蒂娜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