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
玄幻 武俠 都市 曆史 科幻 遊戲 女生 其他
首頁

溺水的人魚(2)(2 / 3)

阿蒂娜擊中自己的那把手槍掉落在輪椅旁邊的地板上。她的膝蓋上留著一張遺書,上麵用鉛筆草草寫道:“請解剖我的腦袋研究。”難怪她開槍是擊中心髒而不是擊中頭部。

阿蒂娜自殺的現場疑點重重。從槍口的焦痕看,阿蒂娜的手槍應該打過兩槍。但阿蒂娜是一槍斃命直穿心髒,而且彈頭穿過了輪椅的椅背嵌入其身後的牆裏。據此可以斷定,阿蒂娜坐在輪椅上自己擊中心髒是毫無疑問的。然而問題是,警察搜遍了阿蒂娜的住所,也沒有找到第二顆子彈的彈頭。

在阿蒂娜的手指上,她衣服的心髒部位,射入的小彈孔周圍,有明顯的硝煙痕跡。在槍柄上也檢出了阿蒂娜的指紋,證明她的自殺是毫無疑問的。屋外的噪聲不斷傳來影響調查,警察帶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陽台的大窗。窗外傳來的噪音,完全可以掩蓋屋裏的槍聲。

阿蒂娜曾經是個名人,為了排除他殺的可能,必須盡快對其遺體進行解剖。但是,今天晚上是聖安東尼奧節的前夜,“盡快”隻能是一句空話。運送遺體的車已經準備好了,但是眼下滿街是人,遍地醉漢,車至少要到天亮才能到達這裏。如果把車全速開過來的話,不知要撞倒多少醉漢,那可就釀成大禍了。

這時候,刑警主任的手機響了起來。電話裏報告說,在距這裏兩公裏外的安柏尼大街五十七號的一幢高級公寓裏發現了一具被槍殺的屍體,另一組人馬正在趕赴現場。

節日的夜晚,人們無拘無束放浪形骸,也常常樂極生悲,酒醉者變成了加害者。裏約熱內盧的狂歡節每年都有人因狂歡釀禍而死,已經司空見慣了。裏斯本的節日雖然不及裏約,但每年也或多或少發生一些意外事件。

安柏尼大街那邊的辦案人員又傳來了消息,死者的遺體倒在二樓自家門前,是被外來者槍擊身亡的。一問死者姓名,著實讓警察們吃驚不小——裏斯本大學名譽教授裏卡多·科斯塔!

令警察們吃驚的是,剛剛還在電視裏看到過他的特別節目。而且巧的是,那裏的死者竟然是給眼前的自殺者阿蒂娜·希爾婭做過腦白質切除術的那位名醫。還有,此前坊間就謠傳,手術後幾乎成了廢人的阿蒂娜常常揚言要與科斯塔教授同歸於盡。

科斯塔教授是被近距離槍擊心髒而當場斃命的。當時他身穿睡衣,外麵還披著白色的絲綢睡袍。

他身後的牆壁上,嵌著帶血的彈頭,看樣子他是站著被擊中的。睡袍上心髒部位的彈孔四周可以看到一圈清晰的焦糊痕跡,這顯然是抵近射擊造成的。

老教授的妻子是資本家的女兒,幾年前病故了,此後教授一個人生活。金錢名譽應有盡有的他沒有理由自殺,而且現場的一切也證明是他殺。

節日的夜晚,十點多鍾。就寢前,他聽到門鈴響就出來開門,被來者一槍斃命。

然而,凶手留在現場的隻有一顆彈頭,警方沒找到凶器。凶器肯定是被凶手帶離了現場。現場也充斥著節日的噪音。公寓的盡頭是個探出去的羅馬式陽台,下麵是來來往往的二十八路電車。電車一經過,一片轟鳴聲。還能聽到遠處傳來的嘈雜的音樂,以及路人發出的尖叫聲。這樣,凶手開槍根本不用擔心槍聲會被周圍的人聽到。科斯塔教授家的房間既多又大,周圍的鄰居肯定不會聽到這裏的槍聲。

運送科斯塔教授的遺體也成了難題,看來得忙一個通宵了。

一個鑒定人員從牆上隻摳出一顆彈頭,然後帶著彈頭,乘上二十八路電車,回警署去了。與此同時,擊中阿蒂娜的那顆彈頭,也被用同樣的辦法帶回了警署。

於是,這天晚上發生的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很快傳遍了警局。擊中阿蒂娜的彈頭和擊中科斯塔教授的彈頭,口徑和材質完全相同,經過顯微鏡放大鑒定,證明彈頭上的膛線完全一致。也就是說,擊中科斯塔教授的那顆子彈和擊中阿蒂娜的那顆子彈,是從同一支槍裏射出來的。

更令人稱奇的是,由於發現得早,阿蒂娜和科斯塔教授兩人的遺體尚有體溫,據此,可以比較準確地推定出兩人的死亡時間。可推定出的時間竟然是“同時”!這主要是根據體溫的下降做出的判斷,當然推算不可能精確到分秒,但通過一係列現場的證據,不可否認地得出了“同時死亡”的結論。

搜查人員皺起了眉頭,他們感覺到,這兩起案件有著某種必然的聯係,但從眼前的證據看,簡直可以說是一種無法解釋的超自然現象。隻能解釋為:臨死之前,阿蒂娜·希爾婭的手槍裏射出了兩顆子彈,一顆直穿她的心髒,另一顆則穿越空間,射入了遠在兩公裏外的科斯塔教授的心髒。在一年一度的節日前夜的深更,在一片喧囂和酒醉之中,搜查人員隻能認定這是聖安東尼奧製造的奇跡。

靜下心來,搜查人員開始回到現實中研判此案,這可能是第三者製造的謎案。按照常理推斷,如果是因為阿蒂娜而報複殺死科斯塔教授的話,那首先懷疑的應該是他的女兒亞美莉和她的丈夫布魯諾。

最初推斷的“同時死亡”,已經不具現場驗屍的意義了。這種根據屍體體溫下降來推斷死亡時間的方法也未必就分秒不差,何況僅僅是十分鍾至二十分鍾的時間差。也就是說,兩者死亡時間差上十至二十分鍾,到哪裏都說得過去。隻要能夠證明凶手在此時間內從一個案發地移動至另一個案發地,就可以輕而易舉地使這個謎案不攻自破。

問題是,兩個現場的距離大約有兩公裏,又是在節日的夜晚,馬路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步行往返至少也要花上兩個鍾頭。就是單從“推定同時死亡”這一點來說,可以假設為單程,那也至少需要一個鍾頭。這也無法成立。

跑著去——假設可以的話——也要一個鍾頭。加之路上擁堵行走困難,步行都走不快。就是馬馬虎虎敷衍了事地推斷,“同時”也是無法成立的。

節日裏街上根本沒有出租車,更別說私家車了。也不可能有人騎自行車,因為人行走都困難,誰還會騎那玩意兒。騎自行車也不可能,更何況這對父女倆壓根兒就沒有自行車。

那麼,乘二十八路電車往返呢?似乎隻有這個推斷可以成立。二十八路電車的確從兩個案發地點經過,但兩家的門口都不是車站,而且兩家距離最近的車站也都挺遠,步行的話,分別也都要走上將近十分鍾。在這節日的狂歡夜裏,即使一路上撥開人群,奮力奔跑,也比不上平時走路快。再說,這樣的殺人計劃豈不是荒唐到此地無銀三百兩?

等電車需要時間,節日夜晚的電車往往姍姍來遲,根本不可能準點。女兒和父親看到阿蒂娜自殺,一時報複心起,隨機作案。那至少要在母親身旁尋思一下如何采取行動,至少要考慮一個簡單的行動方案吧。

女兒回家,看到母親自殺,頓起幹掉科斯塔教授的殺意,她戴上手套,拾起手槍,離開家直奔車站。她乘上電車,在案發現場附近的車站下了車,步行來到教授的公寓前,上了樓按下門鈴。教授應聲出來開門,她當即將其一槍斃命。然後,她沿著原路下樓,走到車站,乘上電車,下了車,一路走回自己家,登樓入室,將手槍放歸原處,然後,打電話報警……

事後,辦案人員做了實驗,這一連串的行動完成,用了將近一個小時。單程至少也要將近三十分鍾,那天是節日之夜,滿街人山人海,根本無法正常行走,電車也不可能按時到達,女兒的這一路殺人之行稍有猶豫,又會增加時間。這是在絕對順暢的條件下的假設,最短單程需要三十分鍾。就是這三十分鍾的時間差,也足以徹底推翻驗屍推斷出的那個“同時死亡”的結論。

而且,二十八路電車的每位司機都認識亞美莉和布魯諾,也知道他倆在這裏照顧奧運會名將的事。整個裏斯本的電車都是無人售票車,買票或刷卡的時候,乘客都要跟司機打照麵。當晚出車的所有司機都沒有見到過亞美莉和布魯諾。

這個假設根本不能成立。那隻有做其他的推論。也就是說,因為此前阿蒂娜曾經多次揚言要與科斯塔教授同歸於盡,在這個節日的夜晚,她終於如願以償地借助超自然的能力成功實現了自己的願望。

8

自從來到裏斯本,我的腦子裏就一直在反複思考著這個謎案。從阿爾法瑪區到拜沙區,沿途全是山路,一路登山一路思考。盡管我絞盡腦汁,最終還是一無所獲,眼前的這座曆史悠久的港城神秘莫測,裏麵肯定蘊藏著永遠無法揭開的謎底。

我先到了波爾多大街阿蒂娜住過的公寓,然後又信步來到聖何塞醫院。看樣子想解開這個謎是徒勞無望了,我也隻能兩手空空地打道回府了。但是,我還不死心,總想憑自己的能力查個水落石出。

我抱著一束鮮花進了醫院的大門。我估摸著,這會兒該回到前廳等著了。果然,快到前廳大玻璃門的時候,門卻突然打開了。一位白衣姑娘走了出來。

“哦,施坦因奧爾德先生!”她大聲叫著我,“亞萊先生想見您。”

“噢,是嗎?”我喜出望外,真是不枉此行啊!我趕緊快步進入。

“往這邊走。”她往右拐進了另一個大廳,然後加快腳步走向裏麵的電梯。我疾步緊跟其後。大廳裏的長椅上,坐滿了等待叫名字的人,人數比剛才多了不少,其中老年人居多,他們都很安靜。

到了電梯間門前,護士按了按鈕,然後轉身低聲對我說:“隻是,他可能不會開口說話,哪怕一句話。”

護士個子不高,小巧玲瓏,抬頭望著我。她皮膚略黑,長著一頭烏黑的秀發。我聽了大吃一驚。

“我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呀?這種時候……”我脫口問道。

這時電梯門開了。

“看來,他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兒了。”

怎麼會這樣?我唏噓不已。如此說來,這已是他的彌留之際了。於是,我鄭重其事地走了進去。

人之將死,他想見到的人肯定不會是我,應該是他最重要的人。我既不是他的友人,過去也沒有幫助過他,素昧平生。

“他父母都已經不在了吧?”

護士點了點頭。

“他的朋友呢?”

這次,護士搖搖頭。

“我的情況,您跟他介紹過嗎?”

“介紹過了。”

她答應著,點了點頭。

我的身份是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南希·弗婭教授的朋友。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這個身份對他來講竟是如此重要。

弗婭教授這個人,並未給他帶來好運——應該是刺激他鑄成大錯的人。如果沒有他倆的見麵,也許就不會有後來科斯塔教授被殺的慘劇了。

“亞萊先生同意跟我見麵嗎?”

護士點點頭。

盡管如此,我的心裏還是七上八下的。我搞不懂,他是隨便誰都可以見,還是刻意想見我。

“他為什麼同意見我?”

她壓低聲音,嘟噥著說:

“有個警察來找他。一個人……”

我下意識地覺得,這句話好像就是她對我的回答。

思考片刻,我得出了結論,原來如此呀。警察當然不會隻是來看望他這個病人的。警察發現了蛛絲馬跡,懷疑殺害裏科斯塔教授的凶手就是布魯諾。警察來病榻前是想詢問口供,想了解布魯諾是如何做到這一切的。他是基於工作目的來的吧。

如果布魯諾因警察來找他而擔心的話,那麼南希·弗婭的朋友造訪無疑是件好事。或者說,有客人在場,警察發問時也多少會有所顧慮。

到了四樓,電梯開了門,走廊上沒有一點動靜。護士一路小碎步,在前方左拐。

“很對不起,請不要大聲說話。要保持安靜。”護士向我叮囑。

“我知道了。”我緊跟著回答道。

護士走到右首的一個門前輕輕敲了敲門。裏麵並沒有聲音,門一下子打開了。

一個手握門把手的男人開了門。那人蓄著濃黑的胡子,身體結實,個子並不高,看上去十有八九是個練過柔道的,一眼就可以肯定這是個警察。

“這位就是從美國來的海因裏希先生。”

還沒進屋,護士就開口介紹。接著她又小聲向我介紹了對方:

“這位是裏斯本警察局的費爾南德·梅拉先生。”

我們在門口握手致意。梅拉揚了揚下巴,然後側身,示意我進去。我順勢進了屋。原來已經走進屋裏的護士也趁機跟我換了個位置,退出了屋子。

病床上躺著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床旁邊豎著一根掛著點滴瓶子的不鏽鋼注射架,一根注射管順著注射架一直垂下,針頭紮進了病人的右手腕。

他身蓋白毛毯,仰臥在床,領口和袖口依然可以看見裏麵穿的藍色睡衣。除了臉,他全身唯一露在外麵的是他的右手腕,而且可以看出他的皮膚異於常人。

他皮膚灰白呈石膏色,一看就是病入膏肓行將就木的人。他睜著雙眼,目光呆滯,臉上刮腮無肉,顯出了清晰的頭骨形狀,直勾勾的眼睛瞪得異常大。他一動不動,那頭部,那表情,簡直讓人感覺眼前躺著的是一具木雕,他早已魂不附體。

護士走近他的床邊,麵無表情地對布魯諾說道:

“亞萊先生,這是海因裏希先生,你認識嗎?”

接著,她用手指了指身後的我。但是,布魯諾沒有反應。

這時,站在一旁的我不知如何是好,既不能開口打招呼,又不能上去握手,隻能默默地點著頭。

布魯諾一句話也沒有說,臉上也沒有半點反應,既沒有點頭示意,也沒有寒暄招呼。他隻是瞪著一雙深陷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我。

我甚至懷疑,眼前的他,是否真的是當年的那位遊泳教練,他以前相當健壯,可眼前的他,已經是骨瘦如柴麵目全非,隻剩下一把骨頭了,完全沒有半點他昔日的影子。他跟弗婭教授口中描述的布魯諾簡直是判若兩人。灰色的頭發黯淡無光稀稀落落,從頭發間隙現出點點粉色的頭皮,蒼白無光的臉上布滿了褐色的老年斑,雖然他才六十歲,看上去已經老態龍鍾了。

時間在莫名其妙地流逝著,通常的會麵不會是這樣的。我們倆人該誰先開口寒暄呢?旁邊在場的人總該有人說話吧。

結果,布魯諾、我、護士、警察,誰都沒有開口。唯一的一個舉動,就是布魯諾的嘴角微微地向上動了動,算是微笑了一下。這讓我感到很欣慰。

他麵無表情,直勾勾地瞪著我,一動不動,他根本沒有去看在場的其他兩個人,真是令人百思不解。他這是要表達什麼感情呢?我有些不知所措。

他那蒼白如枯枝般的左手,好像微微地動了動。我呆呆地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不知道他想幹什麼。突然,他的左手一下豎起來,像一座小小的白塔一樣,一動不動。我不解其意,隻得呆呆地站在原地。

看著看著,我一下子恍然大悟。他是在示意我握他的手吧。

我稍稍靠近他的床,問道:

“我可以握握你的手嗎,亞萊先生?”

但是,他依然沒有言語,表情也沒有半點變化。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隻得抬頭看看站在旁邊的護士。

“亞萊先生,你能握手嗎?”護士也是這樣問他的。

盡管如此,布魯諾依舊毫無反應,頭也沒有活動,表情也沒有變化。

過了一會兒,護士朝我輕輕點了點頭,表示可以。

我急忙把手裏的花束,放在旁邊的小桌子上,回到床邊,怯生生地握住了布魯諾的手。

我握著他的手,猶如握著一根小小的竹枝,感覺不到體溫和血流,他根本沒有握力。我握到的隻是一個軟軟的物體而已。

這時,我注意到在他的枕頭邊有一個吸氧器模樣的東西,是個透明的塑料罩,大概是需要的時候罩在口鼻上的。在它的上方,是一台顯示著波線的液晶顯示屏,現在正在工作著,顯示著他的心跳。

“我是海因裏希。我是為了見你,專程從美國飛過來的。你的事情,弗婭教授都告訴我了。”我特意壓低聲音,小聲告訴他。

布魯諾微微笑著,依舊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

握了好久,我慢慢地鬆開了他的手。布魯諾始終一言不發。我判斷,他已經無法說話了。他的身體遠遠比我想象的糟糕。

“亞萊先生,你有什麼話要說嗎?”這時候,站在一旁的警察梅拉插嘴說道。

他的聲音太粗,震得滿屋山響,一派警察的嚴肅,說話硬邦邦的,對一個彌留之際的病人也不知道溫和一點。

布魯諾當然聽不到也不會去想這句粗粗的問話。病房裏依然是死一般的寂靜。然而,盡管如此,他的這種一動不動的表情,從某種意義上說,就值得關注。他的視線離開了我,開始望著空中。他的雙眼瞪得大大的,而且很少眨動,麵色愈發蒼白,看上去簡直就是一座神偶。

梅拉似乎有些絕望,他把身子側向一邊。正在這時,戲劇般的事情發生了。

布魯諾的身體忽然劇烈地起伏顫抖起來,就像被神攔腰抱住,使勁兒搖抖不止。劇烈的抖動超出了在場所有人的想象,連病床都跟著嘎嘎作響。我在一旁,驚得目瞪口呆,汗毛都豎起來了。

護士急忙上前,把呼吸器的塑料罩扣到了布魯諾的口鼻處,他慢慢地閉上了眼。我這才終於看到了他那閉上眼睛的臉。

接下來,護士按了一下了吸氧器背麵的一個應急按鈕。她完全沒有顧及站在一旁的我們,按完按鈕之後,騰出手來迅速撤下了蓋在布魯諾胸部的毛毯。

這時,門開了,一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飛身趕來,抱起病人,挽起病人的袖子。另一個醫生趕來,揭開病人的睡衣。接著又進來兩名護士參加搶救。

醫生護士們一通忙亂,呼哧呼哧的呼吸聲,吱吱嘎嘎的床鋪響,醫生的指揮聲,一時間,病房裏一片騷亂。

“啊!”一個護士尖叫。

接著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咳!咳!咳!”一陣刺耳的噪音。

一名醫生正在注射,一名護士正在給他擦汗。我從他們倆背後的縫隙中,看見了布魯諾蒼白的臉。他的鼻子和口中溢出了團團黑血。接著,傳來一聲悶悶的憋氣聲,隻見他的胸部高高地鼓起,全身呈反弓狀。

“脈搏!”

這次是醫生的聲音。大家全都抬頭望著液晶顯示屏上的曲線。醫生繼續給他做著胸部按摩。波形線總算勉勉強強連續搏動起來。

腳下的不鏽鋼桶蓋,一開一閉,發出金屬的碰撞聲。這是護士在往桶裏扔沾滿血汙的廢紗布發出的聲音。接著,我也聞到了一股血腥味。

緊急搶救持續了三十分鍾,參加搶救的六名醫護人員終於直起身來,看來搶救是告一段落了。

“病人脫離危險了,但是情況很不好,還是結束探視為好。”一個年輕的高個子醫生轉過身來,對我和梅拉說道。

警察聽了醫生這番話後麵無表情,也沒言語,好像例行公事一樣,默默地站在原地。我則憂心忡忡,慢慢地點著頭。

說實話,我看到布魯諾現在的樣子,心裏五味雜陳。我真的不願看到他彌留之際的痛苦慘狀。因為我曾經經曆過與自己母親的訣別,那場景至今都記憶猶新。

我下決心離開這裏,這樣持續下去,他不開口說話,我也徒勞無獲。再說,我來這裏也不是為了寫什麼轟動性的報道,根本就沒有興趣寫諸如《裏斯本的阿蒂娜·希爾婭事件》之類的東西。但就在我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

“不……”

病床那邊傳出了微弱而沙啞的叫聲。這叫聲既不是出自醫生,也不是出自警察。

“臨死之前……我有話要說。”

我這才聽出是布魯諾的聲音。

我轉向床邊,把目光投向布魯諾。他的臉現在有了一點兒生氣,就像附了魂兒一樣。他發出的聲音也有了些底氣。他的臉上現出了些許的靈性之光,那顯然是一種激動的表情。

警察走到了他的床前,站到了醫生的旁邊,開口問道:

“你想說什麼?”

我站在病床的另一側,和警察站的那一側正相反。從護士們的背影間隙,我看到了布魯諾的側臉。他已經安定了下來,仰麵躺著,兩眼依然望著空中。

他的背部好像墊上了靠墊,把他的上身墊高了許多,看樣子是為了抬高他的口鼻部位。

眼下,他已經有了些生氣,但肌膚依然沒有血色,臉頰白裏透灰。

“我叫的,不是你。”

他沙啞的聲音斷斷續續。

“我說的是這個人。”

於是,我慌忙湊到床邊。

“你叫我嗎?”我上前問道。

布魯諾兩眼望著天花板,微微地說了聲“是的”。

“床下麵,有個籃子……”他竭盡全力對我說。

“你是說,床下麵的籃子?要拿出來嗎?”我怕搞錯,再次問道。

“是的。”布魯諾基本上隻動了動嘴唇。

我趕緊蹲下身搜尋床底。

果然如他所說,床底下確實有個用藤條編的小籃子。我伸出手指勾住籃子邊兒,將籃子拽了出來。我往外拽籃子的時候,感覺澀澀的,有些出乎意料。

我把籃子端到眼前一看,籃子裏裝了一隻橘子。我用左手抓著籃柄,右手的手掌托著籃底,感覺右手有些澀澀的,觸到的不是藤條。

我把籃子舉過頭頂,這才看到,原來籃底貼了一塊皮革。怪不得剛才從床底拖籃子的時候,感覺有些發澀,原來是這麼回事。這樣的籃子我還是頭一回見到。

“籃底貼了皮革。是我修繕舊書用的皮革。”布魯諾用沙啞的聲音告訴我。

那聲音我勉強能聽清楚。

我把裝著一個橘子的籃子,從護士間的縫隙裏遞了進去,放在病床上。我在想,真搞不懂布魯諾要這個籃子幹什麼。接下來布魯諾說的話更出乎我的意料。

“送給你了。”

這著實讓我吃驚。

“送給我?”

“是的。拿走吧。拿回去,有機會把它給那個美國的教授看一看。”

“你是說給弗婭教授?”

“是的。你就說這是我的遺物。”

我聽罷不禁啞然。把這個籃子帶給弗婭教授?我不知其中有何含義。

“把這個給她?”

“是的。”

“這……好嗎?”我心存疑惑,繼續問道。

“是的。給她一看,她就明白了。”

我尋思,也許這是他彌留之際的精神錯亂。弗婭教授以前可從來沒有跟我提過什麼藤條籃子和橘子,這跟她的專業研究課題也毫不相幹。我覺得即使給她看這種東西,教授肯定也會疑惑不解。可眼下也隻有點頭稱是,於是我伸手從床上拿起了籃子。

呼吸困難的布魯諾稍稍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口說起了令人莫名其妙的話:

“我現在是不中用了,快不行了。所以把那個……”

說完,布魯諾慢慢閉上了眼睛,他像是如釋重負,不想再說什麼了。病房裏再次陷入了寂靜,隻能聽到布魯諾的肺裏發出的呼哧呼哧的痛苦的喘息聲。

“你想說的就這些嗎?亞萊先生,還想說什麼嗎?”

警察生硬的問話聲,在病房裏回蕩。

又是一陣沉默,布魯諾像是打定了主意,又開始喘息著,時斷時續地開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