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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與毒藥(2 / 3)

我大叫一聲,實際上是受到驚嚇身不由己,自己並沒有意識到。接著,我幾次想使自己鎮定下來,但一時竟無法做到。

等我回過神兒來的時候,發現周圍連個人影都沒有。這裏本來就是個不大的城市,雖說是在車站前,但到了深夜,路上幾乎沒有人。如果要救助事故傷者的話,眼下也隻有我一個人。要是在高中的時候,我頂多呼救一番喊來人,然後悄悄離開。但是,當時我已經下決心當護士了,也救治過受傷的病人。於是,我急忙朝著傷者跑去。

傷者下顎處的帽帶已經斷了,頭盔脫落摔出了好遠。他看上去臉色煞白,黑黑的長卷發從額頭垂下,蓋住了他的眼睛。

我單膝跪在噴水池旁的瀝青路上,用手試探著觸摸他的手腕和胸部,檢查有沒有骨折。他已經失去了意識,正在痛苦地呻吟。看樣子,他的胸部和手腕有幾處已經骨折了。

我又轉過頭朝國道那頭張望。國道上不時有卡車呼嘯著駛過,但是撞了摩托車的那輛肇事的卡車卻早已沒了蹤影。不知是肇事司機沒有察覺,還是故意溜之大吉,反正是逃走了。

我撩開了他額前的頭發,右手觸摸他的額頭看看是否還有體溫。那一瞬間,我驚呆了。但見傷者,高挺的鼻梁,消瘦的額頭,薄薄的眼瞼微微凹進,薄薄的嘴唇微微張開,露出了整齊潔白的牙齒。真是沒有想到,傷者竟是長相英俊帥氣的小夥子。這是一張我平時一直幻想著的臉,我理想中的喜歡的臉。

為了防止他嘔吐,我用雙手捧住他的臉觀察著,使了很大勁兒才把他的頭架到了我的膝上。恍惚中我似乎產生了錯覺,是上帝讓他來到我眼前的,我心裏不由自主地祈禱著感謝上帝。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真是想入非非,自以為是,單純任性,甚至又有些寡廉鮮恥。

我讓他的頭枕在我的膝蓋上,抬頭仰望著夜空,夜空中掛著一輪清晰的圓月。噴水池中的噴水濺起的水霧,時而夾雜在微風中,飄落在我的身上。周圍不見人影,除了偶爾聽到遠處國道上有車經過的微弱的呼嘯聲外,再也沒有其他聲音,萬籟俱寂。我也漸漸感到六神無主,不知下一步該如何是好。

我仔細觀察著傷者,他開始嘔吐起來,這可是個危險的征兆。如果傷者繼續仰臥平躺的話,就有可能被嘔吐物阻塞氣管窒息而死。有的傷者雖然受傷但傷不至死,有的隻是喝酒喝得爛醉如泥,因為不懂這個常識,很多人就這麼稀裏糊塗送了命。所以,嘔吐的時候一定要側過臉才安全。

這時的我也是高度緊張,看著迷迷糊糊痛苦嘔吐的他,我心裏又生出一種莫名的憐憫,覺得他太可憐了。我竟身不由己地輕輕吻了他。連我自己都驚訝,不知道自己當時怎麼會如此衝動失控。大概是此前處置過幾例重傷員,知道這些傷員即使被撕開衣服,或被記者用閃光燈拍了一通照片,他們也渾然不知。這一點我是明白的。然後,我把他安置在馬路上躺好,自己才跑去喊救護車。

那時候手機還不像現在這樣發達,我必須先找到公用電話。不湊巧的是,原先我知道的那個車站內的電話亭已經關門停用了。後來我又想起在很遠處的高架橋那裏還有一個公用電話亭。我急忙朝著那個方向跑去。

當我呼叫完救護車,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現場時,遠遠看見他已經躺在擔架上,正在被抬上救護車。我憑著護士的本能,恨不得也跟著上了那輛救護車,一起去醫院。但等我趕到他剛才躺著的地方時,救護車已經匆匆開走了。

第二天,我挨家醫院打電話,終於找到了他所在的那家醫院。接著,我在電話裏詢問了那家醫院的醫護人員,得知他已經蘇醒過來,可以說話了。於是,我買了些水果去探望他。

我在病房裏見到了他。他笑容燦爛,比昨晚更帥氣。見此情景,我打心眼兒裏感到高興。他並不知道我是誰,所以一臉茫然。當我向他說明了是自己去叫來的救護車時,他高興異常,再三道謝。

他說他是在騎摩托車旅行途中突遭車禍的。他家住東京大田區。他的肋骨和左手骨折了,腿骨也有裂縫,但是腦電波檢查結果一切正常。盡管是個不小的事故,但他卻跟沒事兒似的悠然自得。他的恢複能力令人瞠目,大概是因為年輕有活力的緣故吧。

他在O市舉目無親,連個朋友也沒有,很是孤獨寂寞。和他見麵的時候,總是暢聊不止,我對他有了基本的了解。他出身醫生世家。他父親在大田區雪穀開辦了一家名叫K會醫院的大醫院。他是家中的獨生子。盡管出身醫生世家,但他對醫學毫無興趣。他不顧全家的反對,一心想當一名演員。於是,他大學上了一半就中途退學了,進了一家專門培訓演員的學校。圈子裏的夥伴個個都才藝高強,根本就沒有他出頭露臉的機會。於是他又迷上了摩托車和拳擊,進了多摩川的一家演技學校,立誌做一個演技派演員。他跟體育圈裏的那些夥伴關係不和,上了一段時間又退學了。他把自己此前這一切都毫無隱瞞地告訴了我。

為了排遣自己的煩惱,他決定一個人騎著摩托周遊全國,昨天晚上遇上車禍,就是在這個當口。他告訴我,昨天晚上出車禍的那一刻,他正沿著國道行駛著,打算找人問問哪裏有住的地方,找不到的話,他就打算在公園裏找個合適的地方湊合一晚上。他還告訴我說,肇事的卡車司機跑掉了,現在有些不好辦。好在他已經買了保險,住院費和治療費總算是有著落了。我打心眼兒裏佩服他的鎮定自若。回想起來,如果沒有這場車禍,我也認識不了他,我還真得感謝那位魯莽的卡車司機呢。

在與他的交談中,我的母性本能被激發出來了,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喜歡他了。我問他,明天還來看你,行嗎?他毫不猶疑地回答:你可務必要來呀。他肯定也對我抱有好感,我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我覺得自己真是太幸運了,幸福來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裏,我每天都去他住的那家醫院,隻想見到他和他聊天,其他的什麼都不想。他也寂寞無聊,我去找他,他總是很高興,跟我無話不談。

別看他像跟初次見麵的人說話一樣地拘謹矜持,其實我們已經接過吻了。每當我悄悄想起這些,就身不由己地竊竊發笑。我在這裏不想公開他的名字。後來,他在電視裏出過幾次鏡,雖然算不上明星,但是那些粉絲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他來。

可是,有一天我去醫院看他,發現他已經無影無蹤了。聽說是他父親從東京趕來,把他接到東京自己開的那家醫院去了。我還聽說,他本人不想離開,但是他父親根本就不聽他解釋,最後他還是被帶走了。

我問護士,他臨走時有沒有留下什麼話。護士遞給我一本精裝書說,這是他讓我轉交給你的。這本書就是石岡先生的《異邦騎士》。

翻開扉頁,但見上麵寫著:“承蒙你的關照。自打相識,我得到了你的很多幫助。我現在一無所有,為了表達對你的謝意,我把這本書送給你。希望能再見到你。”

這是他喜歡的那本小說《異邦騎士》,他騎著摩托周遊全國,身邊就隻帶了這一本書。他把這本書給了我。

我忘不了他,於是按照他父親開的那家K會綜合醫院的地址,寫了一封信寄給他,結果石沉大海杳無音信。大概他沒有住在那裏,那封信根本就到不了他的手中。

過了不久,我從護校畢業了。因為畢業成績優異,我被本地的一家大醫院內定聘用了。我的好幾個同學都進了這家醫院,老師們也都積極推薦我們去。這家醫院在O市是首屈一指響當當的,是就職的首選。我們學校畢業成績前幾名的都進了這家醫院。

但是,我無論如何也不想去。因為我已經清楚地預見到了自己進了那家醫院以後的人生之路:住在醫院的宿舍裏,三年後相親結婚,生了孩子在家裏待上幾年,等孩子長大些後自己再回歸社會。我夢想著跟自己的母親住在一起,但丈夫的父母健在,這個夢也就束之高閣了。我最討厭這種平淡乏味的人生。我心裏放不下那個英俊的摩托騎手。我想到他的身邊,到他父親開的那家醫院裏去當護士。我也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這既是冒險也是夢想。敢於冒險才能實現自己的夢想,我想嚐試一下。

母親、老師和朋友們,都異口同聲地反對我去東京。理由首先是東京離家鄉太遠了,老師們還調查了那家K會醫院,說那裏的待遇不好,夜班很多,勞動條件又差,總之那家醫院的口碑很差。

聽了這些,我反倒認為這是一次機會。大家都不願意去那裏工作的話,我被錄用的幾率就會提高。而且,我救過老板公子的命,這消息傳出去的話,一定能增加被錄用的可能。我心裏也在暗暗忖度,勞動條件說不定也有好有差,是可以選擇的,那些人根本沒看到實際情況,就人雲亦雲地跟著反對。關鍵是,進了那裏就可以經常見到他了。

我力排眾議,毅然去了東京。東京以前就是我向往的地方,我心裏充滿了去東京的醫院工作的期望。我想,在我的一生中能有機會在東京生活一回也值。再加上他的因素,更增強了我的信心,我當時認為我的決定完全正確。

寫到此,我的腦子裏一片混亂,我已經無法平心靜氣地寫下去了。作為旁觀者,先生您對我個人的事也未必感興趣。開始的時候,去東京我無怨無悔。但從某一天起,我開始後悔了。把那些事一件一件寫出來也沒有必要,我覺得那太乏味了。

我很順利地被大田區雪穀的K會醫院錄用了。這家醫院的夜班的確挺多,跟外麵謠傳的一樣,勞動強度很大,但我並不覺得苦。我在東京過上了自己向往已久的都市生活,還經常到附近的多摩川河邊散步,同事關係也挺和睦。更重要的是,我再次見到他了。

他完全康複了,儼然又成了英俊健壯陽光帥氣的小夥子。他一見到我,顯得格外高興,說歡迎我來東京。在O市,我從沒見過他如此光彩照人。隨著和他約會次數的增多,我們日漸親密,猶如夢境一般。為了等到這一天,我飽嚐了這段日子的思念之苦。

他帶著我去了田園調布和自由之丘的高級餐館,看樣子他從小就常去那樣的地方吃飯。一到那裏,全店都以最高規格迎接我們。我休息的時候,他還用摩托車帶著我去橫濱和鐮倉玩。

我和他走在街上,路人的回頭率很高。他對這一切毫不在意,輕車熟路地騎著摩托車來到我住的公寓,有時晚上就住下了。我們倆在床上徹夜暢聊到天亮。

那時候的他常跟我談起馬爾代夫。他說他曾經跟著某大腕明星去那裏拍過外景。談起當年的感觸,他依然興致勃勃滔滔不絕。

遼闊恬靜的大海,白色的沙灘,令人陶醉的藍色……錯落有致的別墅,別墅前有水池,水池裏麵漫遊的一群群小魚清晰可見。從小樓上順著樓梯直接就能下海。在曬台上沐浴海風,喝冷飲,吃甜甜的水果,這些體驗讓他難以忘懷。他說他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世外桃源般的生活,簡直如夢如幻。

他說將來一定帶我去那裏,我也盼望著他帶我去。他曾經不止一次在我麵前憧憬在那裏生活的美夢,我聽著聽著也跟著憧憬起這個美夢。我開始收集帶有馬爾代夫風景照片的雜誌和畫冊,遇到電視播放有關馬爾代夫的節目,我就叫上他一起在房間裏看。我還到旅行社搜集了沿馬來航線旅遊線路的宣傳冊。

後來,他在電視上上過幾次鏡,盡管扮演的都是些配角,我還是如醉如癡地欣賞著,和他分享著喜悅。首映日他第一個就告訴我,我是他的第一位忠實粉絲。後來,他的粉絲漸漸多了起來,和我見麵的機會也少了。

我還為他流過產。那是一段屈辱的體驗,當然這裏麵我也有過失,所以對他沒有半句怨言。因為我不想破壞這樣祥和幸福的生活。

上下班或去澀穀一帶購物,我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我無意中感覺經常看到同一張男人的麵孔。那是個中年人,戴著一副淺茶色的墨鏡。經過很長一段時間,我才意識到他是在跟蹤我。因為我壓根兒就沒有往這方麵去想。我一直在反複問自己:他是在跟蹤我嗎?這是為什麼?大概是搞錯了吧。

終於有一天,那個男人出現在了我住的公寓前。在門廳裏,來人遞給我一個看上去裝有幾百萬日元的信封,同時對我說,你和他就此分手吧。我一聽,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真是莫名其妙,開什麼玩笑!

我笑著回答來人,我不可能和他分手,更不可能收這些錢。來人說,這是他本人的意思。“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我堅定地回答道。因為,剛在一周前我還和他一起去看過一部印度電影,然後一起吃了飯,還熱談了南國的話題,約定找機會一起去那裏旅遊。

來人問:如果讓他親口跟你講你能相信嗎?我一聽預感不妙,點頭同意道:“如果這是他的本意,可以讓他直說。”於是來人說要借電話用一下。我正在猶豫時,他一把就抓起了我身旁的電話,撥起了號碼。我注意到,來人撥的號碼並不是我以前熟知的他那個公寓的號碼。

來人對著聽筒說:“我在她這裏,換你跟他講。”接著就把聽筒遞到了我的眼前。我愣愣地盯著聽筒,不知所措。

與其說是強烈的不安,不如說是恐懼,我感覺自己的心髒撲通撲通簡直要跳出來了。我把聽筒放到耳邊,對方一直沒有說話。我在懷疑:電話那頭真的是他嗎?電話真的接通了嗎?於是我先發了話:“喂、喂。”“啊,喂、喂。”聽筒裏傳來他惶惶的回答。這一瞬間,我恍然大悟,渾身冰涼。我在毫無預料的狀況下遭人算計了,我痛感這個世界的冷酷和無奈。我被人用暴力脅迫了。我覺得自己是個弱女子,孤立無援,無能為力。

“那個人說的話,是真的嗎?”

我使勁兒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囁嚅地問道。

“對不起!”

我聽見他這一聲喊叫,我就幾乎要昏倒了,我頓時恍然大悟。我意識到,我和他向往已久並為之積攢了旅費的馬爾代夫之行,那個美麗的馬爾代夫藍色夢想,已經成為永遠無法實現的幻夢了。

接下來,他絮絮叨叨想解釋什麼,但我什麼也不想聽。很難相信他能做出這種事情來,我不想承認這是事實。我是那樣相信他,為了他,我什麼都做了。他幾乎沒有收入,有時都要我給他錢花。他需要什麼東西,我都是拚命去找,去收集。即使很遠的地方,我都樂嗬嗬地去給他買來。

他要我的時候,每次我都毫無保留地順從他,為他獻身。我發現自己懷了孕,就按照他的意願,把孩子打掉了。他說使用避孕藥具不得勁兒,我也沒有要求他。他自己滿足之後,我也沒再去要求他來滿足我。我強忍著睡意,陪他徹夜聊天到天明。第二天我困極了,隻能偷偷躲到廁所裏打個盹兒。即使筋疲力盡,即使劇烈的頭疼襲來,我都強忍著,讓他高興。正是因為全心全意的信任,我才為他做出了這一切。

電話那邊的他在東拉西扯,儼然成了素不相識的敷衍搪塞的青年。他的話都是花言巧語,我早已看透了他的花招。怎麼這樣的事還要委托別人來做呢?想分手為什麼不自己來說呢?真不像個男子漢,我真是絕望透了。

我明顯地感覺到這個世界一下子由明變暗了,天堂般的東京生活到此為止,剩下的隻有痛苦和悲傷。由於我連日睡眠不足,渾身不適,痛苦不堪,如同墜入了十八層地獄。

等我回過神兒來,那個中年男人已經走了。眼前的桌子上隻剩下那個裝滿鈔票的信封。

3

接下來,我的身體徹底垮了,整夜無法入眠。睡眠不足引發了劇烈的頭疼,我常常感覺天旋地轉。我的過敏症發作了,胃痛和生理痛伴隨著劇烈的嘔吐。我心裏十分清楚,自己的免疫力在衰退,經常感冒,天天都要吃藥。

他快要結婚了。肯定是他屈從了他的父母,他自己的演員夢也化為了泡影。護士們都在議論說,經常看見一位家境優越又持有醫師資格證的女醫生和他在一起。

出類拔萃的年輕女醫生是很少見的,他父母肯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不惜重金也要成就這段姻緣。他父親曾經威脅過兒子,明確告訴他,如果不從父命,就要跟他斷絕父子關係。

作為醫院的經營者,繼承家業是生死攸關的大問題。如果無人繼承,醫院可能落入旁人之手。作為父親,已經退到了最低的妥協點,不能再退讓了。他長得英俊帥氣,一般的女人見了他都會對他動心,心甘情願嫁給他。隻要他中意,馬上就能成親。

這是為什麼呢?我翻來覆去,百思不得其解。醫院完全可以委托他人打理,他跳出這一行不就行了嗎?隻要有一間房子住著,我一直工作也無怨無悔。被父母一威脅,他就這麼屈從了,我真的想不通。他本來不是因為不想繼承醫院才拒絕上醫學院的嗎?他是個衝破世俗崇尚自由的男人,我們完全可以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日本,到馬爾代夫去過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他也曾經不止一次激情澎湃地對我表白過。難道一個男人的心竟可以這樣輕而易舉地說變就變嗎?

我浮想聯翩,到了馬爾代夫,我可以工作。護理師這個行當無論到哪個國家都有用。日本這種發達國家頒發的護理資格證書到了馬爾代夫肯定是響當當的。如果他要我去考護理師資格證,我繼續學習考就是了。我隻想再見他一麵,當麵聊一聊問一問他是怎麼想的。我完全有自信,讓他回心轉意。

我給他打了電話,可他的電話號碼已經變更了,打不通了。我又到他住的公寓去找他,得知他已經搬走了——八成是有意躲著我。護士們都在議論,說他的未婚妻是個大美人,還說這門親事是他媽媽積極張羅的。

我慢慢地想到了死,但是在那個時候還沒有徹底下決心。我心裏憧憬已久的馬爾代夫的大海,那蕩滌心靈沁人心脾的蔚藍色,在眼前的我看來,已經變成了子虛烏有的顏色,變成了死亡,變成了絕望。

有一天,我在藥房的貨架上發現了一種和馬爾代夫大海一樣的蔚藍色液體。那是硫酸D,裝在玻璃瓶裏的蔚藍色太豔麗了,使我頓覺神清氣爽。我一下子被吸引住了,目不轉睛地凝視了許久。猛然間,我感到一股寒氣向我襲來,這藍色跟白沙碧海的馬爾代夫大海的顏色真是太像了,但這可是足以要人命的劇毒藥液。

眼前的這一切莫名其妙地吸引著我那痛苦的心。我心裏一清二楚,這是劇毒藥品。我找到並把藥品拿在手上仔細地端詳著,這時我的心平靜了許多。我拿出自己平時喜歡的香水瓶,將藥液倒入了少許。那天隻倒了一點點。從那以後,趁著同事看不見的時候,我就偷偷摸摸一點一點地往香水瓶裏倒這種硫酸D。

很多時候,我一個人待在公寓的房間裏呆呆地凝望著裝滿美麗的藍色液體的小瓶。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腦海裏浮現出以前愛讀的那部遠藤周作的小說《海與毒藥》。

硫酸D的藍色,其豔麗程度是無與倫比的,我深深地被它吸引住了。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它更純淨的藍,沒有比它更鮮豔的藍。我覺得,除此之外的任何藍色,都是慘淡的,混雜著腐臭的。為什麼這種藥液的藍色這麼純粹?每當想到這裏,我就會意識到,答案隻有一個,因為它是劇毒的猛藥。除此之外別無答案。

製作皮草時,人們會用砒霜來保存住皮毛的鮮亮。因為砒霜是很好的防腐劑,它能夠保存美麗。人類從遠古時代開始,就是用這種毒藥來保持美麗。硫酸D那沁人心脾的藍,使我浮想聯翩。

大海,是這個世上擁有最美之藍的地方,馬爾代夫無疑是其中之一。我漸漸地認定,那裏的大海也許是有毒的。我一直憧憬的那片大海,現在已經變成了有毒之海。

大海與毒藥同色,正是在這種與海同色的毒藥裏,隱藏著大海被比作母親的真正含義,想到這裏,我恍然大悟,頓覺心安了。這種看似美麗的東西,這種令人心安的東西,其實是有劇毒的。人的心也是如此,這個社會也是如此,充滿了謊言,充滿了欺騙。追求純粹美好的東西,使我深知其毒,使我深受其害。如此看來,也無需為之懊惱悔恨,什麼美,什麼夢,原來無非如此。

《海與毒藥》是我非常喜歡的作品,但是有一處我感到不滿意,就是它的標題。我覺得,雖然標題如詩一般美,光鮮亮麗,但與小說裏的世界不匹配,總覺得似乎散發著奇異的光彩。小說裏麵描述的是惡魔般的人體實驗,應該另選一個更貼切更達意的標題才好,用這個標題太牽強,給人感覺有些文不達意。那個時候的我感覺,要說《海與毒藥》,那就是指硫酸D。我也下定了決心,要是死的話,就用這個毒藥。

我覺得自己就像要下地獄了,其實遠沒有到那個地步。一個徹夜未眠的早上,我渾身難受,頭疼不適,恍恍惚惚地去上班,在熱水間,跌進了盛滿熱水的池子裏。

現在的條件都改善了,可當時的醫院裏仍存在著那樣的危險。當時我沒注意到開著蓋子,周圍滿是蒸汽,眼前幾乎什麼也看不清,腦子裏迷迷糊糊。我很快被救起,但是我的左側半身嚴重燙傷,左眼幾乎失明。

我有氣無力,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真的是在死神麵前徘徊了一趟。我的頭部和麵部被燙傷,嚴重脫發,我感覺這次死定了,根本沒想到能夠起死回生。

我的命是保住了,但是無法見人。我痛苦至極,每天都徹夜難眠,湯水不進,就連流食也灌不進,隻能靠打點滴來維持生命。但是,在這些日子裏,我的心裏一直在想,我已經完了,隨他去吧,這樣不用自殺也可以了此一生。

然而,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我竟然得救了。最令我感到驚奇的還是我自己。我已經萬念俱灰無欲求生,再加上身體衰竭渾身病痛,竟然能夠得救,真是令人稱奇。大概是年輕的緣故吧。

但是,我再也不能在人前拋頭露麵了。我心裏在怨恨,我這個樣子,得救了有什麼用?這是上帝對我的懲罰吧。多虧了聞訊趕來的媽媽的精心照料,還有和我要好的護士們輪流徹夜看護,我才能夠得救。

但是我根本不想感謝她們。醫生對我說,我臉上的燙傷,通過整形手術基本可以複原,至少可以恢複到化完妝基本看不出來的地步。頭發也長出來了一半。也許再過一段時間,就能差不多恢複了。但是,我的身體上留下了大片的疤痕,特別是腿上,穿裙子是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的,真是太遺憾了,恢複不了原樣了。另外,醫生明確告訴我,我的左眼的視力也恢複不了了。醫生還對我說,因為是在上班的時候出的事故,治療費不必擔心,工資也會照發,讓我安心養傷。

媽媽語重心長地勸我,讓我跟她一起回O市,我拒絕了。當初我不顧家人的反對離開了家鄉,護士學校的老師同學會怎麼說?我也是要臉麵的人,回去怎麼麵對他們?我一點兒也不想吹噓顯擺自己,但不混出個樣子讓大家看看,我是不會離開東京的。

不過那都是我健健康康的時候的想法了。事到如今,我想自己隻好死在東京了。啥時候死,如何死,我整天腦子裏盡想這些問題。但是時間一久,我又想,還得繼續活下去呀。我就這麼死了的話,他的父母和妻子豈不是要大喜過望?我得好好考慮一下,我得做點什麼,哪怕隻做一點點,我得先報了這一箭之仇之後才能去死。

接下來我度過了漫長的住院生活,一邊治療一邊與傷痛作鬥爭。三個月後出院,隨後是康複訓練,循序漸進地恢複體力,這個過程花了半年時間,到最後完全恢複到以前那樣可以上班,總共耗費了一年的時間。在醫生看來,我可以康複,可對我來說,我要接受的是,我失去了左眼的視力,永遠失去了這扇心靈的窗戶。還有我自己那滿目瘡痍的肌膚,我的左腿滿是魚鱗狀的紅斑,看上去像是得了病的魚肚皮。

再有,就是難言之隱,我作為女性的生理功能也受到了損傷,恐怕對今後的性生活和生育都會有影響。這隻是我的推測,沒有找人驗證,更難以對人啟齒。最要命的是,我自己現在成了這個樣子,我想那個男人是不會再見我了。我真的是萬念俱灰生不如死,沒有切身體驗的人是永遠不會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