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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與毒藥(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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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病房裏,我把那個裝滿硫酸D的小瓶偷偷藏在包裏,等到隻有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就悄悄拿出來,端詳個沒完。真是不可思議,唯有此時我才會感覺到心定神寧。這是我最喜歡的香水瓶,裏麵裝滿了藍色的毒藥,藥量足以使人斃命。有時我真想一口喝光這些藍色毒液,但又一想,現在還不到時候,就又罷了手。我覺得我不能就這麼無聲無息地離開這個世界。

他結婚後,大概從演藝界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一心撲在醫院的管理上了。最後,他還是敗給了他的父母。他的叛逆不過是一時年輕氣盛而已。關於他的所有事,我跟那些要好的護士同事也從來沒有談過,這一點他全家應該感謝我才對。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們開出優厚的條件,建議我調到另一家醫院,但是被我回絕了。我並不想找碴兒去刁難他們。他們這是想冠冕堂皇地趕我走,這真讓我忍無可忍。他們一家現在安居樂業,心安理得了,我豈能咽下這口氣?我沒有一天不在想著如何伺機報複他們,我無論如何也要報這一箭之仇。他們日子過得優哉遊哉的,可我卻失去了一切我想要的東西。

我的身體漸漸可以活動如常了,肌膚也透出了光澤,頭發也一點一點長了出來。我可以外出了,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穿上長褲,到東橫線的多摩川車站一帶去走一走。從我住的公寓,到池上線的雪穀也好,從我工作的K會醫院到東橫線的多摩川園也好,去走一走看一看,這些都是我所熟悉的地方,令我難以忘懷的地方。

到了車站,我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體會到了那種久違了的熙攘。盡管我沒有感覺到半點欣喜,但是總算安心了,我又重新回歸了這個社會。隨後,我在車站裏拿出了那個裝滿硫酸D的小瓶欣賞起來。無論怎樣端詳,那小瓶裏麵依舊顯現著清純妖豔的藍色。那藍色意味著我由衷向往的馬爾代夫的大海,還有那永遠也無法成行的馬爾代夫之旅。

我懷揣著那個小瓶,買了一張到元住吉的車票,乘上了東橫線。在病房裏我反反複複讀了多遍《異邦騎士》,我想去看看小說裏描述的那個燈屋咖啡館。

小說上描寫的舞台近在眼前,對我這個鄉下姑娘來說有些不可思議。要說近在眼前,是因為他也讀過這部小說吧。我從元住吉下了車,穿過地下出站口,慢慢走過小說中良子雨夜蹲過的通道,然後順著通往商店街的樓梯拾級而上。到了地麵我放眼環視,那家燈屋立刻躍入了我的眼簾。

我沿著招牌旁邊的樓梯上了二樓。店裏客人不多,我就在窗邊找了個空位落了座。我要了一杯紅茶,就像小說裏的主人公那樣,透過玻璃,目不轉睛地俯視著眼下的街道。噢,沒錯,就是這裏,想著想著,我眼前仿佛看見良子在地下檢票口下樓梯的嬌小的背影。那個背影從這條街上永遠地消失了。想到這裏,真是令人悲傷至極,不覺間,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般湧出了眼眶。為何流淚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出於對良子惺惺相惜的憐憫,還是遭遇相同的哀歎?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紅茶端上來了,應該加一點糖才好,我取下了桌上砂糖罐的蓋子。這個銀色的金屬砂糖罐質地厚重,打開蓋子,裏麵是潔白的砂糖。看見它,我的眼前仿佛看見了馬爾代夫雪白的沙灘。

我從包裏取出了那個裝滿硫酸D 的小瓶,擺在砂糖罐的旁邊,靜靜地凝視著。我慢慢地用手指擰開了香水瓶的蓋子,然後將藍色的液體倒入了白砂之中。倒的量少,液體一下子滲入了白砂,將一小部分白砂浸成了藍色。

我驀然回過神兒來,原來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其實,我的手指根本就沒有動,香水瓶的蓋子,瓶中的藍色海水,都依然如故。然而,眼前看到的景象,比如那雨中行人頭上撐著的傘,卻是那麼自然,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這些都是極其普通而自然的場景,我甚至在反問自己,這樣做有什麼不可以呢?

依然如故的場景使我的心平靜下來,同時我在問自己,如果現在自己做了那些事又會發生什麼後果呢?我出了店,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進了店,把砂糖罐裏浸成藍色的砂糖加入了咖啡杯裏,不到致死的量是不會要人命的,但他會栽倒,會痛苦,會被送上救護車。那樣的話,店老板肯定會回憶起曾經坐在這張桌上的我。待會兒我還要結賬付款,這一切都會給人留下印象的。它們會給警察描述我的長相,接下來我可能被警察逮捕。

如果我被捕了——不過我覺得這也許是我所希望的結局。警察會審問我,聲色俱厲地追問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我隻好把自己和K會醫院大公子的那一段戀情和盤托出。這樣也可以算是我對他們家報了這一箭之仇。

我緊咬嘴唇。不,不能就這麼便宜了他們,應該讓他的那個奪我所愛的妻子,還有那個強逼著兒子成親的母親,應該讓她們吞下這些毒藥。這可不是古希臘式的死刑,不能讓無辜的人頂罪。

接著,我又在想,殺了他們我才能夠解氣,這股無名業火才能消解。這是眼下我最想要的結局。

我又一個勁兒地搖起了頭,打消了這個妄想。自己竟然想到了這些,真是令人不寒而栗。這樣,不是和他以及他的那些維護家族榮譽明哲保身的親友們同流合汙了嗎?我不想和他們成為同路人。

出了咖啡館,我順著樓梯下到元住吉車站的檢票口,乘上了東橫線。我想到終點的櫻木町去看一看。在電車裏,我又陷入了冥思之中。不應該是他們,應該是我來吞這些毒藥嗎?這樣的話,我就能從痛苦中解脫,和我的生命一起。我覺得,這樣也有道理,但也覺得這樣不對。

到了櫻木町之後,我在堵滿汽車的街道上緩步朝山下公園走去。這是《異邦騎士》裏主人公們乘遊船周遊東京灣的地方,而且是他們在大海上看見大量水母後又返回的那個公園。

我想把小說中提到的那些咖啡館都轉上一遍。不光是燈屋,馬車道十號館、山手十號館,還有明頓之家。可今天我覺得有些力不從心。畢竟與世隔絕了有一年時間了,今天是第一天出門上街。我感覺雙腿乏力,關節也時時鈍痛。今天到山下公園為止就行了,我一邊鼓勵自己一邊前進。

終於到了山下公園,我穿過草坪,徑直走到了海邊。這時我感覺到了春天萬物複蘇的氣息。春宵宜人,如果是和他一起來這裏該多好呀。我又不知不覺遐想起來。

走到公園的最尖端,望著不斷朝著腳下的石頭護欄撲來的波浪,我聞到了一陣陣海潮的清香。這一切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由於工業廢水和油汙,日本海已經失去了從前的清香。所以我們才更加向往馬爾代夫的大海。現在我來到大海邊,駐足觀望,這裏還真的飄蕩著海潮的清香。

我默默地佇立的這當口兒,太陽已經徐徐西落了,寬闊的大海漸漸暗淡下來,已經無法找到水母的影子了。不過,我的心也跟著由明轉暗,意識不知不覺又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燙傷的疤痕上。

我開始邁步,沿著欄杆朝著冰川丸方向走去。這時,我發現了一條通往大海的石階。石階的前段已經沒入了海水裏。伴著濤聲有節奏撲來的海浪,不斷洗刷著長滿藤壺的石階。

“啊,這真是美人魚來到人間的石階呀。”

我不禁心裏暗暗地感歎著,停下腳步仔細打量著眼前的這段石階。

頓時,小時候讀過的安徒生童話《美人魚》裏的細節一幕幕清楚地浮現在我的眼前。盡管童話的結局令人悲傷,但是我很喜歡。我感覺像觸了電一般受到了衝擊,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那裏。

我頓覺驚愕不已。到剛才為止,我竟沒有注意到這些,現在終於茅塞頓開了。美人魚的結局與我的境況真是驚人相似,不謀而合啊。我雖然不像美人魚那樣美麗,但是我的命運和那個美人魚的悲劇為什麼如出一轍呢?想到這裏,我真的驚呆了。

童話中的主人公是那個最小的美人魚。她的母親和姐姐們告訴她,一滿十五歲她就可以在海上顯形,變成一條美人魚去遠觀那朝思暮想的人間。

童話中的那個男主人公英俊的王子在海上遇難落水。美人魚拚命把王子救上了沙灘,並一直在暗中守護著他,看有誰來幫助他,帶他進城。

不久到了可以在海上顯形的年齡,她來到魔女的家,懇求她賜予自己兩條腿。

魔女告訴她:“你想要腿可以,作為交換條件,我要把你的舌頭割掉,這就意味著你將永遠無法再發出聲音。但是,這樣你就可以獲得兩條腿,但在你浮出海麵登上陸地自由地行走的時候,你的腳會感覺到刀割一樣的疼痛。不過,如果你得不到人間的愛,不跟人類結婚的話,第二天太陽出來,你的身體就會化為海水的泡影消失。但是,如果照現在這樣做美人魚的話,你將平平安安地活三百年。”

她的姐姐們強烈反對,她們竭力勸說自己這個最小的妹妹就這樣在這片祥和的海底幸福地生活下去。可是,小妹妹絲毫也不為所動,她一心想到人間去與已經墜入情網的王子會麵。最終她做出了把自己變成人的危險選擇。

她犧牲了自己的聲音,換來了雙腿,再次順利地見到了那位王子,一下子獲得了王子的愛。但是一到夜晚,她的雙腳就會發熱,疼痛難忍。夜深以後,她就會悄悄地沿著城外的石階,一步一步下到海裏,把自己的雙腳浸入冰冷的海水之中,來減輕自己的疼痛。

美人魚撩起裙擺,順著深夜的石階悄然走下。這是多麼美麗動人的場景呀。這個場景就發生在這段石階上吧。

我把裝著硫酸D的包緊緊地抱在胸前,久久地眺望著這段石階。

4

接下來,我把那本《異邦騎士》和裝著硫酸D的小瓶都裝進了包裏,乘上東橫線徑直去了橫濱。我在馬車道上閑逛著,心裏在想,石岡先生究竟住在哪一棟公寓呢?想著想著,我走進了據說是石岡先生經常去吃飯的那家小馬餐廳,我也在這裏吃上一頓。

這條街是過去巡視關內那條馬車道的一部分。我喜歡橫濱。在我康複期間,讀先生大作的同時,我還陸續讀了很多關於橫濱的書。獲準在此居留的外國人向幕府提出要修一條他們可以在上麵駕著馬車盡情馳騁的道路。所以,後來就修了一直延伸到本牧方向的馬車道,越過野毛山,經神奈川的驛站,沿著東海道一直跑到江戶。現在的馬車道就是馬車沿著這條線路來來回回的始發站吧。因此馬車道的稱呼也就沿用到了今天。我記得不是很清楚,基本上就記得這些。

我進了馬車道的十號館。這家咖啡館的店麵裝潢格外漂亮,令進店的客人交口稱讚。店前擺著一門不大的古炮,擺著一個古色古香的老式電話亭,還有一個用水泥製成的用來飲馬的水桶,用來複原當年馬車道時代在這裏飲馬的場景。

然而,我看到的這一切,實際上是那以後很久的事了。石岡先生的那本大作,一下就把我吸引到這個方向。安徒生的那篇《美人魚》也是這樣。我總被故事的情節強烈地吸引著,仿佛身臨其境。如果沒有石岡先生那本小說裏動人的故事,我也不可能使自己的內心充滿動力。

當時我總是選擇細雨蒙蒙的日子出門,乘電車的時候我也總是戴著有簷的帽子,把帽簷壓得低低的,很少抬頭。也許周圍的人看了覺得我是個怪人。我覺察到這一切,我覺得這一切就像一把刀子在一點一點地剜著我的心,我隱約感覺心痛。於是,我恍惚間覺得自己一下子蛻變成了一個罪犯,無明業火三千丈,整個人徘徊在地獄的邊緣。

然而,我想象著經常精神抖擻尋訪馬車道的石岡先生,看見牛馬的飲水桶,頓覺精神為之一振,心裏亮堂了許多。此時,我自己也不知何故,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般湧出。

我的心經常在兩者之間搖擺不定。一麵是那種犯罪者的絕望,自暴自棄,想象著往咖啡館的砂糖壺裏倒毒液的慢性衝動。另一麵是石岡先生充滿正能量的小說世界。

這也許是我的個人感想,安徒生的童話《美人魚》也同樣是我喜歡的,故事是個悲劇,盡管故事情節在絕望的漩渦中展開,但是貫穿故事的精神無疑是積極向上的。因此,作品得以流芳百世。盡管語言表達稍有不同,但其中表現出來的,與其說是正能量,不如說是一種大氣,一種“物華所在”。正是它一直在慰藉著我的心。

走進馬車道十號館的時候,我也和上次一樣,打開了桌上砂糖罐的蓋子,把裝滿硫酸D的香水瓶並列擺在一旁,默默地端詳著。我眼前不知不覺出現了幻覺,我會用自己的手指擰開香水瓶的蓋子,然後輕輕側過瓶子將毒液倒入砂糖之上。這大概就是病態。每次來到馬車道,走進這家裝潢時尚的咖啡館,我都會產生這樣的幻覺。

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來這裏的次數也多了起來,這種幻覺也漸漸消失了。比起那個故事,那個聳立在異邦怪異的騎士形象更具吸引力。這個騎士在我的故事之中戰勝了邪惡,拯救了我,

山手的十號館也是這樣。我最初去那裏的時候,是從元町的坡道爬上去的,到這座西式洋樓跟前,周圍的一切卻什麼都看不見。諸如萬國公墓、港之丘公園、大佛次郎紀念館、石頭馬路等等那些景點,還有山下邊的街區樓宇以及延伸到遠方的橫濱海洋公園,全都看不到。隻有我一個人被一股邪惡的力量驅使著,懷揣著那個裝滿毒液的小瓶,朝著那個準備倒入毒液的砂糖壺罐走去。

我坐到十號館窗邊的時候,才看見從萬國公墓那邊射過來的夕陽餘暉灑落在桌子上。此番景色是在高樓林立之中的馬車道十號館根本見不到的。我把裝滿硫酸D 的小瓶放在夕陽餘暉中,小瓶裏藍色的液體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出藍寶石一樣的光芒,猶如貴婦人脖頸上的藍寶石一般光彩照人。這種高貴的感覺使我想起了他的母親,我的心一下子又滑到罪犯那一邊了。我看見自己的手指在慢慢地挪動,舉起那個小瓶擰下了瓶蓋。

我從包裏取出了那本《異邦騎士》放在了砂糖罐旁。如今我已經不願意拿著原來他給我的那一本了,我又買了一本小型版的,因為小型版的攜帶方便。但我看到扉頁,眼前的幻覺一下消失了。

我下了萬國公墓的斜坡,回到元町,向石川町車站走去。從這裏乘電車,在橫濱換乘東橫線,回到了多摩川園。

到達車站的前麵,我才注意到運河上竟然有一條船改建成的咖啡館,一張跳板連接著岸邊。夕陽西下,給人些許忌憚的感覺,我還是壯起膽子跨上了這家咖啡館。進店一看,狹窄的船艙改成的店麵,裏麵擺著小桌,裝潢得倒是挺華麗,看上去像個不錯的咖啡館。一落座,我就感覺出船在微微地搖動,不過這種感覺不錯,我挺喜歡。

這家舊船改造的咖啡館,《異邦騎士》裏沒有提到過。不過昏暗的運河加上和明頓之家類似的感覺,很適合我當時的心境。

我照樣先取下砂糖罐的蓋子,然後把那個裝著硫酸D的小瓶擺在旁邊,端詳起來。船在微微地搖蕩,香水瓶裏的藍色液麵也跟著微微地蕩漾。側目望去,窗外是暗黑渾濁的運河水。工廠和居民排出的城市廢水,散發著一股股臭氣,淤滯的汙水下麵肯定隻剩下了城市的殘渣。

我把目光移回室內,與窗外運河裏的汙水相比,那仿佛馬爾代夫清澈湛藍海水的硫酸D是多麼美麗純淨,猶如一顆晶瑩透亮的藍寶石放在桌上,兩者簡直有天壤之別。

我很喜歡這家仿佛是被世界所遺棄的舊船改建的咖啡館,所以經常光顧這裏。在這裏,我的身體隨著船身蕩漾著,反複詠讀《異邦騎士》中那些章節。

讀到妙處,我合上書,閉目養神,船在飄蕩,仿佛自己已經看到了馬爾代夫平靜遼闊的大海。這是一條舊船,搖蕩起來並不明顯,如果一直這樣,然後猛然睜眼,窗外一片瓦藍,這不就是美麗寬廣的大海嗎?這是我的幻覺。

然而,現實依然如故。別說乘船去馬爾代夫,這條改作咖啡館的舊船本身都快要沉了。

我依照石岡先生的書,按圖索驥遍訪了橫濱。當初我內心十分抵觸,認為這是個充滿朝氣的遊覽勝地,對我這樣一個心理陰暗充滿犯罪傾向的人來說,是格格不入的,遊覽那裏隻能給自己添堵。

我隻奔一個目標,那就是咖啡館。我不像一般女人那樣東張西望地看光景,而是悶頭俯身來去匆匆。但是自從拜讀了石岡先生的書,我把咖啡館當成曆史遺跡來品味,慢慢地產生了興趣,受益匪淺,樂在其中。

我手扶著萬國公墓的鐵柵欄,仔細觀賞。這裏原本是個寺院,有個美國兵艦上的士兵從主桅頂上失足跌下喪了命,他被葬在了這個視野良好的山丘上。由此開始,這裏變成了埋葬外國人的專用墓地,港見丘公園一帶,一度還成了英國軍隊的醫院,旁邊的山地也成了法國軍隊的兵營。後來發生了薩摩藩主的衛兵在生麥村打死英軍士兵的生麥事件,法國軍隊以當地治安惡化需要維持秩序為由,強行登陸,駐紮到了這裏。實際上,這些從書本上獲得的知識,給身臨其境的我增添了無窮的樂趣。

直到現在,萬國公墓一帶仍然飄蕩著江戶時代的陰霾,山崗上好似鬼魅肆虐。朝著這個方向登上一段長長的叫百段的石頭台階便是元町。這段台階在關東大地震中垮塌了。圍繞著元町的中村川是幕府末期為了把外國人的居住地用壕溝隔離開而組織挖掘的,所以看起來年代相對近一些。我憑著自己一知半解的曆史知識,隨心所欲地和咖啡館的老板攀談起來。

老板告訴我,這條船原本就是條廢船。他因為感興趣,經常光顧。不過,這條船已經千瘡百孔,幾乎要沉了。他原本想成為一個建築師或藝術家,所以就將這條老船改造成了咖啡館。直到如今,船身還常常滲水,遇到大雨或台風,進水就會嚴重,要用水泵才能把水抽幹淨,著實費勁兒。養護起來頗費心思,已經到了極限了。不久以後,石川町車站前的道路將要施工,據說要建一條矮矮的堤壩,這樣一來,那塊連接上岸的跳板都沒法搭了。這位老板滔滔不絕向我敘述起來。

我問他:“這條船什麼時候報廢?”他回答說:“明天就要交給橫濱市的救撈公司。”我驚訝地問他:“為什麼這麼急?要拆解麼?”他回答說:“反正是移交給救撈公司了,具體怎麼處理我們也不知道。也許拖到海上去拆解,然後沉掉,也許拖到東南亞什麼地方去扔掉吧。”

“今天已經很晚了。元町靠這邊的盡頭有一家開在陸地上的咖啡館叫次郎丸。如果您願意的話,這會兒可以去那裏。”他對我說。

我又拿出了盛硫酸D的小瓶,擺到了砂糖罐的旁邊,在眼前又擺上了那本小型版的《異邦騎士》,就這樣默默地呆坐著,腦子裏一片空白。《異邦騎士》和眼前的這位咖啡館老板使我心情得到了救贖。陰鬱的情緒通過談話得到釋放。但是,當一個人在極度絕望的時候,在極度傷痛的時候,就連惡語相向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覺得,滿腹怨言也好,對他們的無情無義施以報複也好,都無益於社會的進步。消解怒氣才能心情舒暢,一個人可以自由地幻想,實際上這對事態的發展毫無影響。我幡然悔悟,從原罪中拯救這個社會,應驗了這樣一句恰如其分的話,那就是禦手洗先生故事結尾的那一句至理名言:“聽聽那些陽光的東西吧。”經過這麼漫長的路我終於得到了答案,那就是善待他人就是善待自己。

再看看窗外淤滯的汙水,這條運河永遠也不會變得像馬爾代夫的海水那樣清澈蔚藍。可是,望洋興歎也於事無補。即使找到造成汙染的罪魁禍首,把他們千刀萬剮,運河裏的水也不會變得清澈見底。

“聽聽那些陽光的東西吧!”

此刻,我的耳畔清晰地回蕩著這句話。

美人魚的結局也和我一樣,她沒有和王子終成眷屬,王子最終娶了鄰國的公主。在盛大的婚禮上,美人魚為他們獻上了祝福的舞蹈。

美人魚的姐姐們來到海底魔女的家,詢問有沒有幫助妹妹的方法。魔女告訴她們:拿你們的長發來,可以換一把尖刀。如果你們的妹妹用這把尖刀刺入王子的心髒,王子噴出的血就能使你們的妹妹得救。否則婚禮的第二天早晨,太陽一出,你們的妹妹就會變成海水中的泡沫。

婚禮大典結束的黎明前,美人魚一個人扶著船舷,孤獨地望著暗黑的大海。這時,剪去長發的姐姐們浮出了海麵,將一把尖刀扔到了甲板上,她們喊道:

“快用這把刀去刺王子的胸膛。快!一定要在日出之前!把他的血抹到你的腳上,你就可以得救!”

美人魚撿起了刀子,來到王子的寢室。她遠遠地望著王子熟睡的臉龐,毅然把刀子投進了海中。過了不久,太陽升起來了,美人魚沐浴著陽光一頭躍入了大海。

她的身體融化了,變成了泡沫,升上了天空。這時候,空中出現了姑娘們的身影,她們聚到了美人魚周圍竊竊私語。

“我們一齊飛到南方的熱帶國度去吧。那裏暑氣蒸人瘴氣肆虐為害百姓,我們給他們送涼風去。”

這個美好的故事對我來講,永遠是一副良藥,治愈著我傷痕累累的心,其療效勝過任何名醫開的特效藥。

我取出裝著硫酸D的小瓶,使勁兒塞入了腳下木條的窄縫中,液體頓時淌了出來,形成了一小片水痕,慢慢地擴散著。這艘老船將要壽終正寢了,此時此刻我心裏明明白白。

我起身結完賬出了店。我踏過跳板慢慢地走回了石川町車站前,回頭望著那條次郎丸。那是一條飽經風霜千瘡百孔的舊船。灰色的陋船好像是漂浮在黑乎乎的汙水之中。但是,這條陋船也根本救不了我。

明頓之家我從前不知光顧過多少次。這一天我像往常一樣朝著元町方向往回走了幾步,跨過運河,進了明頓之家。在狹窄昏暗的店裏,人們很難注意到我肌膚上的疤痕。我對爵士樂並不是特別習慣,也不太了解,來過幾次之後,我慢慢地喜歡上了其中的幾張唱片。

這天播放的唱片就是其中的一張,這是我久久不能忘懷的很重要的一張,氣象報告樂團的《黑市》。我進了店,在長凳上落了座,把自己的背倚在冰冷的水泥牆上,這時候音樂隆隆地響起來。

音樂刻意從鬧市的雜亂中開始了。此時的我,沒見過馬爾代夫的部落居民,更無法去想象那裏的市場是如何嘈雜。整排店鋪裏,膚色黝黑身著鮮豔長裙的當地土著婦女們嘰嘰喳喳高聲喧嘩著,叫賣著各自的商品。棕櫚樹下簡陋的木屋小攤擺滿了各種熱帶水果和鮮魚。我這能憑著自己的想象來演繹黑市的場景。

接下來響起的主題是反複再現的主旋律,使我想象著那條破舊的老船次郎號,浩浩蕩蕩地駛向馬爾代夫的大海。這一刻,我深受感動,淚水止不住湧出了眼眶。我深深地體會到自己是多麼羸弱,多麼絕望。

但是這種絕望並不是壞事,我必須使自己強大起來。無論是年老體衰,還是疾病纏身,都要最大程度地去寬容別人。我清醒地意識到,將來無論遇到什麼事,都要充滿朝氣地在自己人生的大海中劈波斬浪。

啊,太美妙了,真的太美妙了。我內心感慨萬分。那個裝毒藥的小瓶已經被我扔到那條老船的木條縫裏了,以後不會再用它去傷害任何人了。那些藍色的液體已經回歸大海,不會傷到任何人了。我決定改天也去買上一張這首曲子的唱片,回家慢慢欣賞。

這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了。您能讀到這裏,我不勝感謝。從那以後到現在,又經過了二十年。這些年我平平安安地走過來了。現在我還是經常去明頓之家。在那昏暗的店裏,欣賞著動聽的音樂,抬起低著的頭,似乎眼前的牆壁上有一個小孔,從那裏就能眺望到蔚藍清澈沁人心脾的馬爾代夫的大海。我的眼前頓覺豁然開朗。

在白色的岸邊和寬闊平靜的大海之間,那條老船太郎號,靜靜地橫在那裏,停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