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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人間中》(14)(1 / 3)

王者歸來

中國。

2010年,除夕夜。

深夜,十一點。

我的中國我的國。

我的天空我的天。

我的人間我的人。

十幾個小時的長途旅行,天空集團專機飛越太平洋,降落在浦東國際機場,舷窗外閃爍停機坪的燈火,是黑夜夢幻的宮殿,而我隻是這座宮殿謙卑的仆人。

此刻,我繞著許多人眼中的光環,作為天空集團全球董事長兼CEO,卻絲毫不敢想象“衣錦還鄉”、“榮歸故裏”這些字眼——我的天空仍然危在旦夕,我的人間依舊雲遮霧繞,我的眼前黑夜連綿不斷,我的敵人還躲藏在秘密角落,此行必須為集團開拓一片藍海。不是唱著《大風歌》歸來,而是肩頭壓著千鈞負擔,時刻內心惶恐夜不能寐。

飛機降落的刹那,心底一陣莫名衝擊,不僅來自於地心引力,也因為離家太久了——掐指算來竟已有十七個月,這個國家發生了許多變化,但願不要感覺太陌生。

終於,我踏上故鄉的土地,長途飛行讓人幾乎站不穩,雙腿觸電般無法動彈。冬夜的機場寒風呼嘯,秘書趕緊給我披上厚厚的大衣。四輛加長版凱迪拉克早已開入停機坪,天空集團亞太區的牛總,放棄了回台灣過年,除夕之夜留在上海,帶著一群黑衣人迎接我。

很多人以為我會第一個清除牛總,因為他曾批準將我裁員,但我力排眾議留用了他,反而令他對我感激涕零——盡管當年失業讓我痛不欲生,但一切都是過去時了,我已不會再怨恨任何人,隻要他還能證明自己的能力——亞太區業績是全球各分公司最好的,作為集團高管層唯一的華人,牛總是我改造天空集團的一枚重要棋子。

牛總跑上來與我握手,照例又是噓寒問暖了一番。他給我安排了一批中國保鏢,雖然不能像在美國那樣佩槍,但都是身懷絕技的退役特種兵。

我坐進新專車,認識了新司機與中國秘書。牛總特地坐在我身邊,自然想要拍我的馬屁。但我沒有任何客套話,上車就是開門見山,直接詢問亞太區業務情況。牛總已做了充分準備,打開筆記本彙報公司各項數據。

車隊飛快地開出機場,雖是午夜空曠的道路,開進市中心卻還需要些時間,我忽然問了一句題外話:“幾點了?”

“十二點整。”

虎年到了,但我並不因此而興奮,卻喊道:“快點打開電台!”

“什麼?”

我撇開牛總對司機說:“打開電台!”隨後報出了一個的電台頻率。

司機的反應倒是很快,車載音響迅速響起——

“隨著我們節目的開始,新的一年也來到了,我在電波中給聽眾們朋友們拜年!這是個寒冷的除夕夜,不知道會不會下雪?我的聲音將始終陪伴在你左右,這裏是‘麵具人生’,我是秋波。”

是的,就是這個廣播節目——《麵具人生》,這個充滿磁性的聲音,這雙永遠看不見的眼睛。雖然離開中國一年半了,回來想起的第一件事,卻是電台裏秋波的聲音。

我閉上眼睛完全沉醉,回到2008年的夏天,內心最掙紮鬱悶的時光,她的聲音曾陪伴我度過絕望。

車子飛馳在午夜大道,善於察言觀色的牛總,再也不敢打擾我了。司機把音量調得更大,寂靜車廂內隻剩下耳邊的秋波,仿佛她就在坐在我的身邊,傾聽我那曲折而悲傷的故事。

接聽完幾個電話之後,秋波輕輕苦笑一聲,似乎隱含著某種苦楚,那是比聽眾的故事更深的無奈,她的聲音故作輕鬆:“女孩,請不要再哭了,今晚是大年夜,可不能流眼淚哦!我這個雙目失明的人要告訴你,無論你多麼自卑,無論你多麼傷悲,請相信一句話——野百合也有春天!”

停頓了幾秒鍾後,電波裏響起羅大佑的歌聲:

彷佛如同一場夢我們如此短暫的相逢

你像一陣春風輕輕柔柔吹入我心中

而今何處是你往日的笑容

記憶中那樣熟悉的笑容

你可知道我愛你想你怨你念你深情永不變

難道你不曾回頭想想昨日的誓言

就算你留戀開放在水中嬌豔的水仙

別忘了寂寞的山穀的角落裏野百合也有春天

我和司機、秘書還有牛總,都屏著呼吸慢慢聽完。台灣人的牛總年輕時也是羅大佑的歌迷,不知在悼念哪段逝去的戀情,歎息著道:“野百合也有春天,可惜我已經老了。”

聽這首歌的前半段,我的腦中自然浮現起秋波的臉龐,後半段卻想到了另一張臉——“我愛你想你怨你念你深情永不變”,唱的不就是我的莫妮卡嗎?她像一陣春風吹入我心中,又像一片秋雨消失在遙遠的大陸。但她不曾留戀開放在水中嬌豔的水仙,隻是去了那個遙遠的天國,自己成為一株常開不敗的水仙。而我曾經是,現在也依然是,那朵寂寞的山穀的角落裏的野百合,隻是永遠無法等到春天了。

莫妮卡!

電台裏的秋波繼續說:“女孩,每個人都有美麗的一麵,也一定有人會發現你身上的美麗,你的春天不會太遙遠,祝福你!這個聲音來自《麵具人生》,我是秋波,怎麼那麼快又要說再見了,晚安!”

座駕已開進市中心,牛總終於有機會說話:“董事長,今晚你就下榻在波特曼酒店吧,我給你訂了克林頓住過的總統套房。”

“不,我都已經回到家了,自然是要回家過年。”

“那麼——”

“還用問嗎?當然是送我回家了!”

立即報出我家的地址,市區北部普通的住宅小區,高能父親單位分配的住房。

那裏,才是我的家!

司機也感到很詫異,堂堂的集團大老板,怎麼不去五星酒店,反而住在這種“下隻角”呢?但沒人敢違抗我的意誌,車隊迅速改變方向,劃破淩晨一點的寒夜。

四輛加長版凱迪拉克,緩緩開進破舊的小區大門。值班老頭被這氣勢嚇壞了,讓我們一路無阻地進來,直接開到我家樓下。

到處是鞭炮爆竹,要是誰偷偷向我開槍,沒有人會當真的!八名退役特種兵保鏢,立刻在夜色中布控,防範周圍一切可疑情況。我讓牛總和秘書回去,所有人沒我的命令不準上樓,以免驚嚇到媽媽,也不得影響鄰居休息。

我獨自拖著行李上樓,走過陰暗肮髒的公共樓道,來到三樓的家門口。

心底又一陣激動,已經離開十七個月了,這扇門卻絲毫沒有改變,調整一下呼吸,輕輕按響門鈴。

媽媽打開房門,在看清我的臉龐後,拚盡全力地將我抱住,眼淚瞬間打濕衣服。

“能能!能能!你可真要把媽媽想死了!”

她喊著我的小名——不,是高能的小名,就像抱著自己的生命,我想所有的母親都會這樣吧。媽媽難以控製情緒,美國再好也是異國他鄉,私家莊園的宮殿再豪華也沒有生氣,這裏才是我們真正的家,是她的兒子出生長大的地方,金窩銀窩怎比得上自家的草窩?

走進久違的家,那麼小那麼不起眼,我的房間還是老樣子,貼著邁克爾·傑克遜的海報,放著一大堆高達模型,還有我的電腦和書籍,甚至床單還是原來顏色。這不是我失憶以前的家,但複活後的那一天起,我就有了新的爸爸媽媽,這裏是我短暫記憶中,唯一真正的家!

吃了一桌媽媽為我張羅的年夜飯,離開一年多來的痛苦,包括在美國監獄裏的屈辱,都暫時拋諸腦後——回家真好!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伸開四肢淚流滿麵。雖然與私家莊園相比,這張床小得實在寒酸,但感覺就是自己的,我是真正的主人。

窗外激烈的爆竹聲絲毫不影響我,這將是睡得最香的一晚,耳畔縈繞“寂寞的山穀的角落裏野百合也有春天”……

七天之後。

上班的第一天。

我睡到上午八點起床,精氣神都好了許多,還是自己的小床最舒服啊。

放棄了買別墅豪宅的計劃,繼續住在老式小區裏,這樣低調不引人注意。安全工作由保鏢負責,隻要跟居委會搞好關係,沒有擾民就OK了。

媽媽幸福地給我做了早餐,不知道樓下已布滿暗哨,其中兩人將24小時保護她。

司機和秘書早已等在樓下,接我前往天空集團中國分公司,東亞金融大廈19層樓——兩年前我上班的地方。

車子停在底樓台階前,牛總帶領亞太區全體高管,整齊列隊歡迎我。大廈玻璃幕牆上,打出一幅從頂樓縱貫到底樓的橫幅——“熱烈歡迎天空集團全球董事長兼CEO高能先生訪問中國!”成為今天上海最吸引眼球的景觀!

剛下車就聽到雷鳴般的掌聲,三名新入職的女員工,為我獻上炸彈般的鮮花。但這種場麵我已見怪不怪,從容地讓秘書幫我接下,向迎接的人群點頭微笑。

沒想到為了迎接我到來,物業居然把大堂封鎖了,給我留下一條專用通道,鋪著最昂貴的紅地毯,把我送到等待許久的電梯中。

牛總同高管陪我坐電梯上去,這些人我都認識,一個個緊張得幾乎臉部抽筋,卻還硬擠著僵硬的笑容,裝作從沒見過我的模樣——我曾是推銷員被他們呼來喚去,生怕激起我痛苦的回憶,結果把他們統統炒魷魚。

19樓到了,中國分公司前台依然沒變,就像兩年多前昏迷之後醒來,第一次來上班時的情景——碧藍天空下小孩抓著紙飛機的海報,“天空集團——我們的未來!”

是,現在我將為了它而戰鬥。

在牛總等高管的簇擁下,我終於走進大辦公室,這個工作過幾年的地方(算上高能出事以前的時間),每天在這裏呼吸,目睹有人吊死在我的頭頂,被人欺負被人漫罵,慘遭裁員流下不甘的眼淚……

上班的員工們全體起立,被迫鼓起熱烈的掌聲,其中不少都是熟悉的老麵孔,甚至叫得出幾個人的綽號。他們的表情非常吃驚,盡管事先都知道了我的故事,但看到我前度劉郎歸來,卻是另外一副王者氣象——集團全球大老板,讓身邊的小老板們猴子似的跟著,掌握所有人的生殺大權。

我知道他們印象中我是什麼樣子——唯唯諾諾的猥瑣男,其貌不揚氣質低下,從不敢抬頭和人說話,銷售業績大鴨蛋,被所有同事瞧不起,成為辦公室裏不存在的隱形人,最後被趕出去也沒人同情。

這樣的變化在我看來很自然,因為我親身經曆了這個漫長過程,所有的痛苦與磨難,所有的驚喜與轉折。但他們看來卻無法理解,仿佛一夜之間大變活人,脫胎換骨成為集團最高領袖,一個充滿智慧與自信的救世主。

牛總即刻大聲宣布:“諸位同仁,天空集團全球董事長兼CEO高能先生,將在我們中國分公司現場辦公數個星期,能與集團董事長在一棟大樓裏共事,是我們每個人的至高榮幸!希望大家精誠團結,在董事長領導之下,走出困境,共創明天!”

接著又是一片掌聲,顯然早已經過嚴格組織,大概反複排練過好幾遍了吧?

我快步離開牛總等人包圍,走向以前自己的辦公區域,格局竟然一點都沒有變化,銷售七部還在那個角落裏,一眼就看到那張熟悉的臉——老錢。

老油子的表情極度興奮,幾乎跳起來向我致意,等我走到跟前竟幾乎哽咽!原本能說會道的話癆,也有激動得說不出的時候:“高……高……不不不……董事長!你真的回來了啊!”

“是啊,老錢,好久不見了!你的太太和兒子還好嗎?現在工作忙嗎?銷售指標還重嗎?”

沒想到我的話居然比他多。老錢這兩年老了不少,大概金融危機讓銷售更難做,為養家糊口愁白了頭。

“好……好……都很好……今天能夠見到你……我太高興了……”

老錢居然激動得眼含熱淚,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了我這個大救星。前麵兩個“好”字,也明顯言不由衷,牛總等領導在場,他豈敢說個“壞”字?從他潮濕發紅的眼裏,我的讀心術已發現——他過得實在很不好,最近幾個月獎金全部為零,年終獎都打了水漂,與老婆天天吵架,想跳槽卻沒這個膽子。

“哈哈,本來我以為永遠都見不到你了呢!”

“不!董事長,我以前不就說過嗎,你是吉人自有天相,命中注定的真龍天子,遲早有一天飛黃騰達,轟轟烈烈地回來!果然不出我的預料!我們可是最要好的同事,以前就屬我和你的話最多了,今天看到你那麼風光地回來,我真是太激動了啊!”

他終於恢複了多嘴的本能,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麵,而我微笑著安慰:“哎呀,別這樣嘛,我不會忘記你的。”

老錢的水龍頭關不住了:“董事長,你不在這的時候,我就像失魂落魄,工作起來完全沒精神,每天都在夢遊,總感覺身邊少了一個人,一個極其重要的人!哎,我日日夜夜思念著你,許多個晚上還夢見你,大概就是你要發達的先兆吧!看,我的電腦屏幕保護,就是幾年前我倆的合影,我把這張合影印成了大照片,掛在我家的客廳裏,把你當作我的偶像!還有你以前的辦公桌,我一直收拾得整整齊齊——當然你也不可能再回到這張桌子上,但這裏就相當於你的紀念館,一定要好好保存流傳給公司的下一代!”

這串馬屁也拍得太肉麻了吧?再看我當年坐過的辦公桌,果然被整理得很幹淨,但根據老錢眼裏泄露的心裏話,這不過是早上才騰空出來的。

牛總實在看不下去了,過來擋住老錢說:“說夠了沒有?董事長的每一秒鍾都很寶貴!”

老錢再也不敢支聲,眾人陪著我走了幾步,卻迎麵看到一張漂亮臉蛋。

大家都被她怔了怔,果然是銷售部一枝花,冬天卻暴露大腿,一件名牌的低胸裙子,明顯可見一道乳溝,曲線畢露風情萬種,散發著最性感的香水氣味。

“田露。”

我當然不會忘記她,不會忘記我曾經的衝動,不會忘記高能的癡情,不會忘記她給我的侮辱。

“董事長,你還能記得我,真好!”

她抹著豔麗的嘴唇,言語之間略帶曖昧,故作嬌羞地往我身上靠了靠,幾乎貼到我的臉上來了。

我尷尬地往旁邊退了退,這個女人真不簡單,想要當眾造成和我親昵的假象,這樣公司裏就沒人敢惹她了。

田露大膽地靠近我,充滿欲望地盯著我的眼睛,卻泄露了她心底的恐慌——

“這小子終於回來了!天哪,怎麼完全變了個樣子?不再是從前那個猥鎖的小家夥,而是標準的董事長派頭。我好害怕,他會不會還恨著我?他會輕而易舉地毀滅我嗎?不,也許他還想念著我,畢竟我是他的第一個!我要他喜歡我!要他屬於我!高能,你是我的!”

原來她還想勾引我上床,而我冷笑著回答:“能再見到你,我也很高興,今天侯總在嗎?”

聽到“侯總”這兩個字,田露就像鬥敗了的雞,膽怯地點點頭說:“在。”

我繞過她走到侯總的辦公室,終於看到了躲在裏麵的老上司。

時隔兩年他沒什麼變化,隻是表情極度詫異,沒想到我會主動來找他。當年是他裁員解雇了我,也是他毫不留情地痛罵我,還有他和田露之間見不得人的關係。

還沒說話我就讀出了他的心裏話——

“啊!他來了!我怎麼有臉敢見他?他是來向我尋仇的嗎?是要把我開除嗎?還是要找殺手把我做掉?對不起,我請求你的原諒,但我說不出口!”

“你好,侯總!”

還是我主動與他打招呼,並向他伸出了手,而他完全沒想到我會這麼客氣,不可思議地傻站在那裏。

“不願意和我握手嗎?”

“不!不!不!”

他這才反應過來,顫抖著與我握了握手,我感覺他手心冰涼,目光無比恐懼,像即將要被處決的死刑犯。

“你那麼害怕我嗎?”

“不是,董事長,我代表銷售七部熱烈歡迎你回來。”

他閃爍的目光還充滿疑慮,我微笑著說:“侯總,以前我們有些不愉快,但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天空集團處於多事之秋,希望能同仇敵愾,實現今年的銷售目標!”

“謝謝!”

聽完這番話,侯總依舊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會慢慢相信我的。

離開銷售七部,沒走幾步就有人喊道——

“高能!”

這是今天這座大樓裏,第一次有人敢直呼我的姓名。

包括牛總在內,所有人都被這聲“高能”嚇了一跳,好像銷售員“高能”從不存在過,“高董事長”是從火星直接降臨地球的,又好像是被一個小孩叫醒了的“皇帝的新衣”。

喊我的還是張老麵孔,那張與我一同被裁員,絕望地在樓頂天台徘徊,又被我勸說救了回來的人——白展龍,他怎麼還在這裏?

“高能,很高興你又回來了。”

“你好。”

他大方地與我握手,笑著說:“謝謝你當初救了我的命,我發憤圖強臥薪嚐膽,去年在公開招聘中殺回了公司,因為銷售成績優異,現在成了銷售六部的經理。”

“恭喜你!”

我由衷地為他感到高興,這是被我拯救的生命,我希望他能夠更好!

三月。

春寒料峭。

午夜的風肆虐呼嘯,路燈下的梧桐光禿禿的,伸展扭曲幹枯的枝椏,仿佛垂死掙紮的天空集團。

司機載著我飛馳在上海街頭,時針已走到淩晨一點,後麵跟著兩輛同樣的車,警惕地注視四周。

我閉上眼睛躺在車裏,《麵具人生》節目剛剛結束,秋波的聲音縈繞耳邊不絕。自從回到中國,每當午夜我都會打開電台,安靜地傾聽這個節目,傾聽秋波的傾聽,那些或激烈或平常的故事,或憂傷或為難的心情——真想自己也打電話進去,從頭到尾傾訴我的故事,就怕沒人會相信,以為是編織出來的小說。

但是,今夜我不想再等待,不想再獨自守著電台,隻是聽她輕柔的聲音,卻看不到她的臉龐,看不到這個高能的救命恩人,看不到那雙看不到的眼睛。

車隊停在廣播大廈樓下,另外兩輛車上的保鏢們,紛紛下車各自尋找崗哨,監控周圍每一個角落,確保我的安全。

我獨自下車到大廈門口,保安用懷疑的目光打量我,難道是淩晨來做節目的嘉賓?而我隻是等在外麵並不進去,因為我知道她快要出來了。

據說這棟大樓有鬧鬼傳聞,淩晨的大廳空曠幽暗,來回穿梭陰森的風,微微掀起我的大衣下擺。

忽然,響起一陣緩慢的腳步聲,導盲杖不斷敲擊大理石地麵。

端木秋波。

剛做完《麵具人生》節目,她的身邊還有個中年男人,估計是節目編輯。

門口的燈照亮她的臉,我揉著眼睛仔細觀察,像回到擁擠的地鐵車廂,一年半來幾乎沒什麼變化,白皙幹淨的臉上恬靜自然,宛若來自另一個人間——可惜是個盲人。

“秋波!”

輕輕叫了她的名字,這時突然冒出來的男人,著實讓她吃了一驚,茫然地搜索這個聲音是誰?

她身邊的男人非常緊張,大概以前也有狂熱聽眾堵到門口,要見一見主持人的真麵目,警覺地盯著我說:“你是誰?”

“秋波認識我的,我叫高能,還記得我嗎?”

“高能?”秋波的臉色立刻變了,眉毛舒展開來,“你真的是高能?”

“你果然沒忘記我!是我啊,我從美國回來了,我不再是殺人犯了!”

“對!是你的聲音,我想起來了!”

她對聲音的記憶力真是驚人!而她身邊的男人聽到“殺人犯”,更驚恐地看著我。

“我已經回來一段時間了,每晚都聽你的節目,可惜我沒機會坐地鐵了,就想到這裏來找你——很抱歉沒有提前告訴你,如果讓你受驚請原諒。”

“沒有,我很高興!很高興又能見到你!”她的表情越來越生動,雖然雙目緊閉,卻眉飛色舞,“我就說過嘛,你隻要堅持住不放棄,就一定會有希望的!太好了!這是我今年聽到的最好的消息!”

“我是越獄出來的。”

“啊?”

這句話再度讓秋波身邊的男人幾乎暈倒,悄悄摸著手機就準備要打110了。

我笑著對他說:“放心,我不是被關在中國的監獄,而且我在越獄成功以後,就為自己洗刷了罪名,現在我是清白的自由人。”

“對不起,現在已經很晚了,有什麼話可以白天再說,我要送秋波回家去了。”

“你是她的男朋友嗎?”

秋波感覺氣氛有些尷尬,搶著說:“不,他是我們節目的編輯,每晚是他開車順路送我回家的。”

“我送你走吧,我的車就停在門口。”

“你現在開車了?”

“不,我有司機。”

“謝謝你,可真的不好意思麻煩你,我還是坐同事的車走吧。”

說完她就跟著編輯往旁邊走去,但我攔住她說:“不,還是我送你走吧!你不會忘記的,當年我的命是你救的,我虧欠你太多太多了。”

“高能,你越說我越不好意思了,你從來不虧欠我任何東西。”

節目編輯粗暴地推開了我,拉著她要往停車場走去。這時我的司機走過來,一把將編輯拉到旁邊,悄悄塞給他厚厚一疊鈔票。

編輯的態度180度改變了,滿麵笑容對我點點頭,拿起手機裝作接電話嗯啊了幾句,語氣緊張地對秋波說:“哎呀,剛才我老婆打電話說她發心髒病了,我得趕快去醫院!”

“啊?那你快點走吧,不要管我了。”

“抱歉!那我先走了,再見。”

編輯揣著厚厚的鈔票,快步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沉穩地說:“秋波,現在是淩晨一點半,我打賭你不敢一個人打車回家。”

“好吧。”她苦笑著搖搖頭,“你贏了!”

月光,從寒冷的雲中探出頭來,照亮秋波閉著雙眼的臉,也照亮她腳下的夜路。

聽著我的腳步聲,她來到加長版凱迪拉克前。我紳士地托起她的手,幫她坐進寬敞的座位,麵對麵卻隔了一米距離。

盲人總是那樣敏感,感到這輛車的特別,好奇地摸了摸座位:“我從沒坐過那麼大的轎車。”

“這輛車很安全,我的司機也很專業,請你放心。”

“我晚上回家一直坐同事的QQ,以前坐過哥哥的奧迪A4。”

“你哥哥的奧迪A4——我也坐過。”

她差點就把眼睛睜開了:“啊,我想起你信裏寫的了,你果然認識我的哥哥!”

“是,真是太巧了,你居然是端木良的妹妹。我被天空集團裁員以後,曾在你哥哥的公司工作過一段時間。”

“那你現在回國找到工作了嗎?哦,這個問題真傻,你都坐這麼好的車,還有司機為你服務,肯定發財做老板了吧?”

“你這是諷刺我嗎?我一直不覺得老板是個褒義詞。”我悄悄挪近了她兩尺,“你不想回家嗎?要一直在車裏說下去?”

“哦,對不起。”

秋波報出了自家地址,是地鐵沿線一個幽靜的小區。司機開出廣播大廈,保鏢們飛速上車,緊緊跟在我的車後。

看著車窗外掠過的淩晨街景,我輕輕地說了聲:“我是美少女戰士,賜給你希望吧!”

“什麼?”

“你忘了自己在信的結尾寫的話了嗎?”

“哦,我想起來了,美少女戰士——”她羞澀地低下頭來,“讓你笑話了吧,其實我一點都不美。”

“不,因為你看不到自己的臉,其實你非常非常美。”

她無奈地苦笑:“你不過在安慰我罷了。”

“真的。”

“我不信。”

“沒人說過你美嗎?”

“很多人都這麼說過,但我從來不信,包括我哥哥說的。我知道他們是可憐我。”

我停頓了片刻,湊近她的耳朵說:“你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除非重新讓我的眼睛看到。”

“我會讓你的眼睛看到的。”

“但這要花很多很多錢,以前我哥哥也辦不到。”

“我能辦到!”

說這句話時有些激動,她下意識地離我挪遠了一尺:“不,不需要你幫助我。”

“但你幫助過我。”

“那兩封信?”

“是,我不會忘記你的第二封信——落款日期2009年7月14日,那是我的二十七歲生日。”

秋波笑了笑說:“真巧,但這不算什麼幫助,我的節目就是疏導人的心理,也經常回複這些聽眾來信。”

“不,對我的意義卻不同,你的信給了我力量,讓我不放棄一丁點希望,哪怕世界被絕望覆蓋。”閉上眼睛仿佛回到肖申克州立監獄,“那是我生命的最低穀,以為將要一輩子在監獄裏度過,永遠與那些真正的殺人犯與強奸犯們為伍,永遠不能見到自己所愛的人。”

“你後來見到了嗎?”

眼前又浮起莫妮卡的混血雙眼,我的喉嚨也在顫抖:“是的,我為了那一丁點的希望,九死一生逃出監獄,並找到了自己無罪的證據。”

“恭喜你。”

“但我很快永遠失去了我所愛的人。”

“哦,真的嗎?”她低下頭大概心想不該懷疑我的這句話,“對不起。”

“所以,我雖然獲得自由,擁有別人羨慕的一切,有時卻感到無比絕望。”

“我明白了,節目裏遇到過你這種情況,我會經常和你聊天的。”

但我搖著頭:“不!任何人都無法明白,無法明白我的秘密,請別再說什麼節目了,這不是你的電台節目,而是我的真實人生。”

“可是,請你也不要懷疑我,我想幫助所有遇到困難的人,也是我真實的內心想法。”

“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

“許多年前,當我對生命感到絕望之時,選擇了愚蠢的跳水自殺,卻被一個瘦弱的少年救了起來——我永遠無法忘記那個少年,無法忘記他的眼睛,甚至無法忘記他的名字,他叫古英雄。”

聽到最後那句話,像被電流觸摸了一遍,激動地想說出自己是誰!可話到嘴邊又活生生咽了回去,隻能苦笑著回答:“古英雄,這個名字真好,要比我的名字好多了。”

“高能,現在我所做的事,包括當你被關在監獄裏,給你寫的那兩封信,都是在做當年古英雄做過的事。我感覺幫助別人的時候,我就是那個了不起的古英雄——他才是真正的英雄。”

話題轉到古英雄的身上,我和秋波都沉默了許久,第一次有人這麼評價我的過去,讓我不知是喜是愁,五味雜陳。

忽然,腦中掠過一個念頭,既然秋波是端木良的妹妹,那麼她就是找到端木良的捷徑,隻有找到端木良才可能知道——現在究竟是誰控製了藍衣社,也就知道究竟是誰陷害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