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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人間中》(14)(2 / 3)

秋波是一把鑰匙。

雖然,把她想象成一把鑰匙有些卑鄙,但這是我唯一的辦法,而我的目的並不卑鄙。

“我在你哥哥手下工作時,他一直很關照我,我們成為很好的朋友,現在還是沒他的消息嗎?”

“沒有,他失蹤一年多了。雖然,小時候父母離異各自生活,但長大以後我們的感情卻更好了,大概是我雙目失明的緣故吧,哥哥對我特別照顧疼愛,讓我不要去電台主持節目,但我固執地要出去做事,不想在家無所事事變成廢人。”

“你們還有其他親人嗎?”

“不,爸爸媽媽去世以後,就再也沒有了其他親人,等一等——”她突然想到了什麼,揚了揚娥眉,“還有爺爺!我對他隻有非常模糊的印象,忘記他長什麼樣了,在我讀小學的時候,爺爺與爸爸關起門大吵了一架,然後就離家出走消失了。”

“又一個消失者?”

我從端木良的失蹤,聯想到了古英雄的父親——也是我真正的生父,不也是在幾年前神秘失蹤了嗎?

“又一個?你還知道誰?”

敏感的秋波立即問道,我尷尬地搖頭:“不,隻是隨便說說。”

明亮的月光下,凱迪拉克已開到她家小區。她說外麵下車就可以了,但我堅持要送她回家,一路開到樓下,保鏢們再度四麵布防。

我扶著她下車,走進一棟五層公寓樓的底樓。這是端木良特地為妹妹買的房子,環境幽靜,行動方便。

走到房門口,她回頭輕聲說:“我到了,謝謝你!”

“要說謝謝的是我!十幾年前你在大火中救了我的命,卻為我付出那麼大的代價,去年你的信又讓我在監獄裏鼓起勇氣,我永遠無法報答你的恩情。”

“說什麼呢!千萬別跟我提當年的火災,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她讓我千萬不要提火災,說明她心中仍然介懷,這讓我更加羞愧:“好吧,你一個人住要小心保重。”

“放心吧。”她熟練地掏出鑰匙打開房門,給了我一個微笑,“再見!”

門裏響起拉布拉多導盲犬的吠聲,我輕輕歎息一聲出來,吩咐兩個保鏢準備一輛車,每天24小時秘密蹲點,全力保護秋波安全。

月光,又躲進寒冷的雲中。

兩周以後,負責秘密保衛秋波的保鏢,向我報告了一次特別事件。

日夜蹲點的過程中,偶然發現對麵公寓樓二層,有人藏在窗簾後麵用望遠鏡偷窺——瞄準秋波底樓的院子,可以清楚地看到窗戶裏的一切,尤其晚上沒拉窗簾的話。

鑒於秋波的眼睛看不見,所以這個偷窺的望遠鏡,可能已存在了好久。

特種兵出身的保鏢沒有打草驚蛇,而是事先到小區物業打探,發現那是半年前出租的房子,承租人是個單身中年男子,鄰居很少見到這個人出門,也搞不清他的職業和收入來源。懷疑他是電台的變態聽眾,因為癡迷於《麵具人生》裏秋波的聲音,跟蹤她乃至長期偷窺。這種人說不定哪天會幹出可怕的事,我的保鏢們決定迅速行動,又調派來幾個人手幫忙。

在變態家門口潛伏了一整夜,等到他終於開門出來,大家一擁而上將他製服。沒想到這家夥很有力氣,奮力與保鏢們搏鬥,具有很強的格鬥技能。就在他要被抓住的刹那,竟掙脫了四個人的手臂,從窗口縱身一躍而下!

幸好是二樓沒有摔死,他一瘸一拐地往外逃去,我的保鏢們跑下樓追趕。這個變態跑出小區,慌不擇路地橫穿街道,結果當場被一個飆車的富家子撞死!

警方的交通事故調查結果:一方亂穿馬路,另一方違法飆車,各占一半的責任。死者姓名叫南弓,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卻在半年前辭職不幹,到這個小區租了一套房子。

我很快拿到死者資料,看到那個變態的照片就明白了——我認識這個男人!

南弓\u003d南宮。

永遠不會忘記這張齷齪的臉!

親愛的讀者們,是否還記得上卷的開頭,當我還是天空集團小職員,有個神秘男子經常跟蹤我,甚至一路追蹤到杭州龍井——後來他和端木良與華金山一同出現,原來也是藍衣社成員,他的名字叫南宮,表麵職業是健身教練。

他為什麼要偷窺秋波?但秋波一直渾然不知,證明南弓沒做過傷害她的事,那就是為了秋波身邊某個秘密?既然如此為何不破門而入,徹底搜查一番豈不省事?幹嘛要辛苦地蹲點守候半年?鬼才相信他是電台聽眾!既然南弓也是藍衣社成員,曾是秋波的哥哥端木良的同夥——對了!當初常青意外被殺以後,藍衣社內部肯定發生過巨變,因此端木良才會恐懼,乃至於在一年前神秘失蹤。

端木良!

他才是關鍵人物,南弓不惜性命代價偷窺秋波,也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或許覺得端木良很可能還會回來,抑或秘密與妹妹聯係,甚至在家裏留下了重要物件。南弓也不知道那是什麼,隻能肯定那個信息非常重要,值得自己辛苦守候——端木良為什麼不出現?為什麼有家不能回?為什麼不敢與妹妹聯係?原因大概也在於南弓?也許,就是南弓這個亡命之徒,在常青死後嚴重威脅到了端木良,才迫使他采取失蹤逃亡的下策吧!

既然南弓每夜都在偷窺,那麼我的出現也必然被他看到——他不會不認識我的臉,這意味著我也可能在危險之中?聯想到保鏢們抓住他的時候,他那種喪心病狂的反抗態度,顯然他知道那些都是我的人。他明白絕不能落入我的手掌,否則很可能被挖出某些驚人的秘密,他才會冒險從二樓窗戶跳下,又瘋狂地橫穿馬路,結果死在欺世馬的鐵蹄之下。

慢!

我又想起一個重要人物,端木良和秋波兄妹唯一可能在世的親人——他們的爺爺。

如果端木兄妹的爺爺還活著的話,那他就是藍衣社幸存的最老人物,甚至還比我(古英雄)的父親高整整一個輩份。

南弓,或者說南弓背後的那個人,也是取代常青統治藍衣社的那個人——他們之所以對端木良窮追不舍,逼得他自我消失人間蒸發,其目的正是端木老爺子(姑且讓我這樣稱呼他吧),老爺爺才是真正的關鍵人物!

從事關全球經濟的天空集團保衛戰,到三兩個人之間的藍衣社鬥爭,這場隱藏於黑暗下的世界大戰,剛剛狼煙萬裏方興未艾。

那頭被大家共同追逐之“鹿”——正是蘭陵王的秘密。

艾略特說:四月是殘忍的。

回到中國一個半月,終於迎來上海的春天。我每天住在媽媽家裏,工人新村開滿有毒的夾竹桃花,許多下崗工人與老頭老太中間,偶爾會突兀著一個黑衣人,那就是在我家樓下蹲點的保鏢。

早上,車隊會準時來接我——低調地停在小區外麵,等我上車開往19層的豪華辦公室。大多數時間與亞太區高管開會,從天空銀行抽調有限資金,加大對亞洲地區投資,這是環球金融風暴之下,集團唯一有發展前途的地區。

每逢周五,紐約總部會有高管飛過來朝拜。除了與我對著幹的財務總監外,所有人都到過我的上海辦公室。我們還在香港與北京,召開過兩次全球董事會,幾乎替代了曼哈頓的天空中心大廈。

至於以前的老同事們,自然一番與當年截然不同的眾生相。田露千方百計要接近我,故意徘徊在我的辦公室外,裝作與我偶遇的情形。而我每次都會禮貌地打招呼,在她性感地倒在我身上之前,迅速抽身離開免惹麻煩。她不知從哪打聽到了我的手機號碼,每夜給我發一些曖昧短信,說她是我的第一個女人,那麼多年來一直思念著我,隨時隨地等待我的召喚。就差跑到我的辦公室來寬衣解帶了。

最後,我給她還了一條短信:“田露,在我還沒有瞧不起你之前,請你先瞧得起你自己,不要再侮辱自己的人格,也不要再侮辱我的人格。”

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敢給我發短信了。

對於我的歸來,最高興的莫過於老錢,每天上班興高采烈,麵對其他同事甚至領導都飛揚跋扈。他自栩為大老板當年最好的同事兼朋友,大肆吹噓早就看出我有真龍天子之相,一直對我細心栽培,似乎我成為CEO完全是他的功勞。他認定我必然要提拔熟人做親信,他將抱著我的大腿飛黃騰達,每次見到都極盡溜須拍馬之能事:“我對董事長的景仰之情,有如長江之水綿綿不絕,又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然而,無論怎樣肉麻地吹捧,都隻會讓我惡心,隻是念及同事情誼才給他留幾分麵子,這種老油條隻能做一輩子銷售員。

若要頒發公司最恐懼獎,非銷售七部的侯總莫屬。當年,他對我的惡劣態度眾所周知,更是他決定將我裁員解雇。公司內部鬥爭極其殘酷,如今我成為集團的大老板,自然該拿他第一個開刀。但我並未如大家所料那樣,將侯總掃地出門,而是繼續留用他在原來位置上。

他和田露確實深深傷害過我脆弱的心,但都是過去的事了,我何必再與他們計較呢?對傷害過自己的人寬恕,就是為自己打開更大的世界。

然而,我的寬宏大量並未使他領情,讀心術從他的眼裏看到,他對自己的前途更害怕,擔心這隻是陷阱,讓他留在公司遭受更大羞辱。既然如此,就讓他永遠惶惶不可終日去吧。如果他完成不了銷售業績,銷售總監也會讓他走人,如果勤勤懇懇努力工作,說不定還會提拔他呢。

沒錯,我確實會提拔一個親信,作為我在中國區的心腹耳目。經過對管理層包括基層員工的考察,最終的幸運兒卻是銷售六部的白展龍——我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對我的忠誠度毋庸質疑。何況他在銷售方麵能力出色,又有過被與我一樣的失業經曆,卻能重整山河待後生殺回公司,說明他對天空集團的深厚感情。這樣的人才難能可貴,在自殺未遂被我醍醐灌頂之後,他已具備強大的意誌與心理素質。白展龍也沒有什麼背景,與集團傳統利益層毫無瓜葛,年紀三十出頭,正符合我心目中集團未來的高管結構。

於是,白展龍榮升集團董事長常駐亞太區特別助理,年薪一百萬人民幣。

昨天,我去看了我的媽媽——不是高能的媽媽,是古英雄的媽媽。

她比兩年前更老了,仍住在老式小區的房子裏,保留兒子以前的房間,看著古英雄的照片發呆。她想不到我會再度出現,也不知道以前收到的匿名彙款是我打出的。我激動地要哭出來,但又強迫自己偽裝成古英雄的同學。我說這兩年在國外賺了些錢,想報答我的救命恩人,既然古英雄已不在人世,那就報答他的媽媽。以前我沒有能力幫助她,但當我擁有萬億美元富可敵國,又怎能再讓親生母親受苦?我請了最高級的鍾點工來打掃衛生,又雇傭私人醫生為她治療老毛病,通過天空集團給她買了一份頂級養老保險,每月可以支取幾萬元的養老金,秘密派遣保鏢確保安全。

但是,我不敢告訴她真相,不敢說她的兒子沒有死,就站在她的麵前,已成為一個值得驕傲的人物。

自從上次去廣播大廈接秋波下班,她的同事就永遠有事無法送她了——他慌稱老婆住院開刀需要長期護理,為此我的秘書給了他兩萬塊錢。

秋波每次去廣播電台,我都會派遣專車送她,再也不能讓她擠地鐵。每晚我都會親自接她下班,但她總是極力推辭,說這不是客套,而是真心不希望麻煩我。但我不管她怎麼說怎麼想,每次都是強勢地請她上車,讓她的表情很尷尬。以這種反應來判斷,若她是個健全人,一定會遠遠地逃走,到馬路上叫輛出租車揚長而去。

不過,若不是秋波這個盲姑娘,99%的上海女孩都不會拒絕我的請求——半夜裏有加長版凱迪拉克來接,又是身家無限的超級富豪王老五,早就主動投懷送抱了吧。即便矜持一些也會靠在我的肩頭,享受這份讓許多人羨慕的虛榮。

秋波可真算是一個異類!

我的秘書都看不懂,明明有錢有勢,又是正常健康的男人,為何不去找個女朋友——這年頭別說找一個,就算同時找一百個都不希奇,哪個有錢人沒有三妻四妾、五六七八奶的?何況我又無婚姻的束縛,不必考慮道德問題。

有一次秘書說某位大導演,帶著幾個漂亮的女明星過來,想陪我飛去三亞吃頓飯——他很曖昧的說:這幾位女明星都可以陪我過夜,要是滿意還可長期包養,若不滿意也可換人,如果我指定自己喜歡的明星,人家可以馬上飛過來,都是一線正當紅的名角,算是大導演要我投資的敲門磚。

我當即把這個秘書解雇了,讓白展龍給我物色了一個新秘書。

最初一個星期,秋波還是非常拘謹,畢竟看不到視覺形象,盲人有一種天生的戒備心。尤其我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高能”,越獄歸來搖身一變為大老板,更讓她產生疏離感,好像以前的高能還屬於這個人間,而現在的我是從另一個世界回來的。

如果不解釋清楚,恐怕她將永遠對我充滿警惕,甚至以她的性格而論,很可能某一天會突然消失,以躲避我不厭其煩的“騷擾”。

於是,我把越獄的過程告訴了秋波,這段奇跡般的經曆讓她很驚訝,若非盲人必定目瞪口呆。她終於相信其中也有她的功勞,她的書信是繼掘墓人童建國、老馬科斯,還有莫妮卡之後的第四種力量,促使我有勇氣逃出生天。之前的三個人都已死去,秋波是唯一還活在這個世上的,我發誓要好好保護她。

還說了我如何成為天空集團大老板,其中少不了要提到莫妮卡,她是我不能繞過的人——我坦言自己深愛過這個混血女子,而她以生命為代價,鋪就了我通往權力寶座的道路。

秋波再度為我感動,第一次看到她悲傷的樣子,當聽到莫妮卡最後留言的故事,她嘴角顫抖著說:“你真幸福!能有一個真心愛你,又被你真心所愛的人。”

“但幸福的時光太短暫了,幾乎轉眼就一去不複返,也許我再也找不到這種感覺了。”

“不,你會找到的。”

從此,她不再處處提防我,也漸漸進入無話不談的境地。她告訴我在節目裏聽到過的各種悲傷故事,也說了自己少女時代的種種不愉快——雙目失明的痛苦,被周圍人看不起和欺負,無法正常就讀大學,父母離異後雙雙亡故……

許多是從未講過的,甚至連她的哥哥也沒聽到過。而我卻說不出自己的少年時代,因為記憶已被徹底埋葬。

然而,無論如何向她敞開心扉,卻有一個秘密沒有說出口——我不是高能,而是那個在水中救起她的古英雄。

她大概也不會相信,我居然從一個被她救命的人變成了另一個救她命的人。

但這個世界就如此荒謬。

當然,還得解釋我和莫妮卡的關係,既然必須說自己是高能,那隻能說莫妮卡並非我的親堂妹,隻是被叔叔收養的一個混血孤兒,所以我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

可因為我的這種謊言,每次與秋波分別以後,都會感到心內隱隱不安。

莫妮卡——她離開人世已經半年,那雙絲綢之路上的混血雙眼,仍時常在淩晨夢中出現,翩然穿越陰陽來與情人相會,當我醒來又是滿眼淚水。

不,我怎能忘記她?

過了幾個星期,秋波已習慣我的存在,習慣每晚淩晨我來接她,一直送到她家門口,禮貌地道別離去。我保持良好的紳士風度,從未對她有過任何輕浮,更不敢加以曖昧言語,隻是把她當作一個好朋友,曾經的救命恩人,電波裏的“聲優”偶像。

不過——今晚,我要帶她去一個地方。

淩晨一點,車隊開到廣播大廈樓下,接上穿著連衣裙的秋波,駛入茫茫的上海夜色。

今天她顯得特別漂亮,雖然看不見自己衣服的顏色,但僅憑雙手就能挑出最合適的。她聳了聳眉毛似乎有什麼要說,卻含在嘴裏沒說出來,我直截了當地問:“發生什麼了?”

“上午,我見到了爺爺。”

“什麼?”

端木秋波的爺爺,也是端木良的爺爺,我想象中的端木老爺子,果然還在這個人間?

其實,中午我就得到報告,暗中保護秋波的保鏢說——有個老人敲了秋波的房門,但不到一分鍾就走了。

“我猜他是爺爺,雖然看不到他的臉,就算看到也認不出,但我有一種感覺,他就是我的爺爺!”

秋波差點要把眼睛睜開了,仿佛爺爺就坐在我的車裏。

“他沒有說話嗎?”

“大約十點,有人敲我的門。我已養成了警惕的習慣,躲在門後問來人是誰?對方是個老爺爺的聲音,說是來找秋波的。於是,我牽著導盲犬貝貝打開房門,我問他是誰?他也不回答,隻是說:‘秋波,你長大了,長得真漂亮!’”

“啊。”

“是個七十多歲老人的聲音,話語還有些激動,我是盲人所以對聲音很敏感。”她仰起頭靠在車窗上,“他沒有進門,就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便匆匆離去。90%的可能是爺爺,除了他沒有其他人會這樣對我說話。”

不知該怎麼安慰她,至少對我來說是件好事——端木老爺子終於出現,之所以選擇這個時候,想必是因為監視秋波的暗哨已被拔除,否則會引來南弓的跟蹤,甚至更可怕的事。

老爺子一定還會出現的。

車子在夜色裏飛馳許久,秋波的麵色微微有變,果然是敏感的女人,疑惑地問:“怎麼開了那麼久還沒到家?你要帶我去哪兒?”

我隻能向她坦白:“對不起,事先沒有告訴你,我想帶你去另一個地方。”

秋波恐懼地向後縮去,雙手下意識護在胸前,像夜路裏遇到流氓:“你……你……想要幹什麼?”

“帶你去聽海。”

“聽海?”

“去聽海哭的聲音。”

(請允許我直接引用《聽海》的歌詞。)

“海邊?我這輩子還沒去過海邊呢!”

是的,正因為上周她說了這句話,才使我決心要帶她去聽海。

車隊在通往的大海的路上,一個多小時後才抵達盡頭,機場附近一片荒涼海灘。灘塗廣大漫無邊際,白天從來沒有遊人,晚上卻能欣賞機場浩瀚的燈光,聽到緩緩起落的潮聲。

沒有月亮。

車子停在黑暗的大堤上,我已提前吩咐保鏢們分散,不要靠近我超過一百米。我扶著秋波走下堤壩,舉起手電走下平坦的灘塗,除了遠處機場的燈光,眼前什麼都看不到。耳朵充滿了海的聲音,從遙遠的太平洋洶湧而來,穿越第一島鏈接近長江口,與渾濁的江水融為一體,卻逐年被人類擊敗向後退去,隻剩下海天一色的荒涼景象,不知何年何月會一鼓作氣報複人類?

我和秋波閉上眼睛,在這裏雙目已是擺設,惟有耳朵與鼻子有用。她比我更加靈敏,能清楚分辨海的氣味,還有遠方海浪發出的完整音階,甚至腳下小螃蟹吐泡泡的聲音。淩晨鹹鹹的海風,就像傷心時的眼淚,撫摸臉上每寸皮膚,滲入張開的毛細血管。我擔心她穿著裙子會著涼,就脫下外套披在她肩上,卻不敢伸手攬她入懷。

“如果你想哭,就對著大海哭出來吧。”

其實,我已搶先流下了眼淚。

她終於被深深感動,發出電台裏才有的磁性嗓音,似乎來自高空電波的歌聲:“聽,海哭的聲音,歎息著誰又被傷了心,卻還不清醒。一定不是我,至少我很冷靜,可是淚水,就連淚水,也都不相信。聽,海哭的聲音,這片海未免也太多情,悲泣到天明。寫封信給我,就當最後約定,說你在離開我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情……”

終於,情不自禁地抓起她的手,她在最初的劇烈反抗之後,卻溫順地撫摸我的臉。

冰涼的手指,帶著海風鹹味,劃過我的額頭和鼻梁,穿越臉頰和下巴,電流從四麵八方襲來,刺激孤獨的心髒。

“讓我猜猜你長什麼樣!”她微笑著靠在我耳邊,“嗯,你的鼻子很正氣,眼睛不大也不小,嘴唇長得也不錯,應該長得很好看吧。”

這樣的答案真讓我尷尬,我可從來不覺得自己好看。她大概是今晚對我很有好感,所以給自己的心理暗示吧?

我心慌地回答:“不,我可是個醜八怪呢!”

“切,你騙我!壞東西!”

她說著漸漸靠在我身上,鼻息間已沒有海的氣味,全被她的氣味所取代。

瞬間,我感覺自己愛上了她。

卻忽然心如刀割!疼得幾乎無法站立,疼得想要粉身碎骨。

黑暗裏浮起另一張女子的臉龐——莫妮卡。

重新揉了揉眼睛,卻又是陰影中秋波的輪廓,也許這兩個女子對我來說是同一個人。

其中一個早已化為幽靈,僅僅半年多的時間,曾經的海誓山盟就變得這麼快?

也許男人比女人更善變。

對不起,莫妮卡。

同樣也對不起,端木秋波。

我痛苦地後退幾步,拉著她的手回到大堤上,黎明前的海風吹亂頭發,也吹亂了我脆弱的心。

但是,有一件事我已打定主意。

必須為秋波做些什麼——無論我與她如何發展,無論是否對莫妮卡心存內疚,無論秋波能否引出她的哥哥與爺爺,我都必須拯救她。

當年,她為了救高能而失去了光明。

若是少年高能被燒死了,也不會有我現在的臉,更不會有天空集團大老板的高能。

就像古英雄在十多年前救過她那樣,我也將再度拯救她一次,報答她對高能的救命之恩,報答她寫到獄中的兩封信,報答她此刻給我的溫暖。

要盡一切力量還給她光明!

秋波披著我的外套打了個冷戰:“謝謝你帶我聽海!我想可以回家了。”

2010年,五月。

赤色的五月。

舷窗之下幾千米,是幹旱酷熱的黃色大地——傳說中旱季的熱帶草原,布滿枯黃灌木,一望無際赤地萬裏,依稀可辨成群結隊的非洲野象,高空看去似螞蟻搬家。

天空集團公務專機,我坐在舷窗邊忐忑不安,十個小時前剛從中國起飛,不經停任何地方直接前往東部非洲——所多瑪共和國。

三天前,華爾街傳來一條重磅消息,迅速震驚全球財經界——非洲所多瑪石油項目,即將與一家英屬維爾金群島的投資公司簽約,這家公司剛於去年注冊成立,有個特別而神秘的名字:Matrix,意即“矩陣”——如果熟悉美國電影,就會知道這也是《黑客帝國》片名。

這家以《黑客帝國》電影命名的公司,居然擊敗了許多強大的競爭對手,包括早已覬覦多年的天空集團,還有埃克森美孚公司、殼牌石油集團、美國雪佛龍集團、道達爾石油公司……甚至中石油這樣的後起之秀。

但沒人知道這家Matrix公司的底細,就連CEO和法人代表的名字也不清楚,就算有也是假名或傀儡,但無疑這家公司具有雄厚實力,有神秘強大的背景,否則怎能讓那些赫赫有名的老牌帝國敗下陣來?

隻有我知道他們的真麵目,不需要什麼花哨的名字,在我眼中隻有兩個字——敵人!

沒錯,就是這家所謂的投資公司,去年以其他名字出現,狙擊了天空集團的幾個關鍵項目。又在金融市場上興風作浪,步步緊逼集團軟肋,給我們造成數百億美元的慘重損失。可以說天空集團淪落到今天,處於如此危險境地,一大半要“歸功”於這位勁敵。

更可怕的是,我們對他的全部了解僅限於“敵人”兩個字!

敵在暗,我在明,焉能不險?

而且,根據目前所多瑪國的選擇,我有99%的把握——去年刺殺莫妮卡的行動,正是出自於這位Matrix敵人!

這個消息更讓天空集團陷於絕境,原本全世界都以為我們最有可能拿下這個項目,畢竟付出了前任董事長生命的代價!至此,集團最後的救命稻草沉沒,債權團已對我們徹底失望,天空銀行帳上早已空空如也——助理向我報告,如今紐約總部已亂成一團,許多人提交了辭職報告,債權團發出律師函,正與財務總監等人談判,非常擔心“小薩科齊”會胳膊肘往外拐,內外勾結出賣集團利益,甚至強迫我宣布破產保護。

我已到懸崖邊緣,再退十厘米就會粉身碎骨!

不能坐以待斃!

就像當初果斷決定越獄,逃出了被認為無法逃出的肖申克州立監獄,我也必須當機立斷,力挽狂瀾於即倒,得讓敵人把吃到嘴巴裏的肉吐出來!

所多瑪!

這就是我的目的地,也是莫妮卡香消玉隕的傷心地。為了整個天空集團的生存,也為了我的身家性命,更為了我背後千千萬萬人們,不能讓我深愛過的人白白犧牲。

此刻,舷窗下就是這個不幸的國度,雖然地下埋葬著黑色黃金,地麵上的人們卻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

不見天日——想起這個成語,腦中又浮起了另一個人。

秋波。

不,她很快就會擺脫這種生活。

一周前,我雇傭了一家國際頂級醫療機構,由合法渠道獲得了器官捐獻。一位可憐的女孩身患絕症,隻剩下不到十天生命,願意在死後捐獻自己的視網膜。

這種事情一般很難遇到,但通過這家背景雄厚的機構,可以在短短數天之內,通過全球範圍內的篩選,迅速找到合適的捐獻對象。因此花費也是常人數倍,捐獻本來是免費的,但中介費用極其昂貴,基本可以在上海買一套獨立別墅。

秋波一開始強烈拒絕,不想欠我那麼大一份情。以前端木良也曾想幫她做手術,但普通移植需要漫長等待,幾年來遙遙無期。但我堅持要她接受,反正費用已提前支付,如果她放棄的話,就等於浪費了一個女孩的視網膜!這是人家十幾年生命的結晶,如果能在別人的生命上延續,也算是獲得了新生。

終於,她被我說服了——重獲光明是她十幾年來最大的心願,她暫停了電台節目,找了其他主持人代班,安心住進一家外資醫院準備手術,等待另一個女孩生命的終結。聽起來有些殘酷,卻是我們無法違抗的命運。

專機飛臨所多瑪國首都,俯瞰就是一大片貧民窟,找不到任何四層以上建築。機場像不長草的足球場,停著幾架七十年代中國軍援的殲六戰鬥機——早該淘汰進博物館了。

劇烈的搖晃顛簸下,飛機在布滿石子的危險跑道上停穩。我先在飛機上等著,全副武裝的二十名保鏢,下去檢查周邊情況,確保安全之後再發出信號。由於莫妮卡遇襲身亡的前車之鑒,集團提前從美國飛來一架C130大力神運輸機,裝運了五輛布萊德利步兵戰車,以及隨車的五十名雇傭兵,他們參加過許多次戰爭,個個都是凶悍的天煞地罡。

如此規模的武裝力量,基本可以侵略這個貧弱小國,至少應該在機場派遣軍隊阻攔。但我已事先行賄買通該國陸軍司令,當天將首都衛戍部隊全部放假,基本處於不設防狀態。

於是,我在眾人前呼後擁之下,登上一輛特別改裝的步兵戰車,夾在整個車隊的最中間,浩浩蕩蕩開往所多瑪總統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