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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人間下》(6)(2 / 3)

“年輕人,我姓什麼?與你何幹?”

沒想到他的聲音還很洪亮,完全不像有的老年人有氣無力。

“我是埋在這裏的古英雄生前的好朋友,我很感激你能在今天來看他。”

老人卻冷冷地回答:“不,你不是古英雄的朋友,你是‘他們’的人。”

“他們?”

“請不要明知故問。”

他對我露出厭惡的表情,隨後撐著傘向外走去。

這次我不能再讓他跑掉了,緊追不舍:“老人家,你是不是姓端木?”

老人立即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過頭來,隔了兩秒鍾繼續往前走。

現在,我有90%的把握,他就是端木良和秋波的爺爺!

秋風,秋雨,公墓,老人。

麵對這樣的八旬老人,我實在不敢發作。若是年輕人早就被我一把扯住,推倒在地拳打腳踢甚至酷刑伺候。跟著他走出墓地,看來他不會再理睬我半句。與其這樣讓兩個人都尷尬,我不如停下腳步目送他出去。

其實,公墓門口有許多我的保鏢,我已悄悄命令他們跟蹤老人。

而我坐進悍馬等候消息,照舊是白展龍貼身跟隨我,這些天來他的臉色不太好,因為常被我暴躁的脾氣羞辱。很快得到前方消息,老人坐上一輛郊區的公共汽車。我讓其它車輛不要跟隨,隻有我的悍馬跟在公交車後麵。

秋風秋雨覆蓋的郊野,一條筆直的公路伸向地平線。兩邊是剛剛收獲的農田,堆積著厚厚的稻草,還有江南碧水環繞的農舍,幾條狗兒向我們的車亂叫。這幕場景一如印象派的油畫,隻是隔著一層博物館的玻璃,還能映出我自己疲倦的臉。

我給端木良打了個電話,要他迅速趕來——隻有他才能確認端木老爺子。

跟蹤了公交車半個小時,每停一站我們都仔細觀察,直到西郊的終點站,老人最後一個下車。

這裏是市郊結合部,有新建的住宅小區,和不少停產的廢棄工廠,大片廢墟似的工地,還有被開發商拋棄的荒地。老人孤獨地走在秋雨中,腳下泥濘崎嶇,真擔心他會走不穩摔倒。我們的悍馬實在太醒目,不敢跟在他身後開,隻能停在公交終點站。老人拐進一處破舊的垃圾場,這讓我們頗感意外。從外麵看就是一堆巨型垃圾,蓋著拾荒者與流浪漢的棚屋。

我和白展龍兩人打著傘下車,小心翼翼靠近垃圾場,看到老人收起手中的傘,鑽進一間低矮狹窄的棚屋,體積竟還不及我們的悍馬車,就像從前莫妮卡樓下的狗舍!

旁邊有輛被拆得隻剩鐵皮殼子的桑塔納,我們索性坐進空無一物的車裏,就像小時候玩捉迷藏,既可躲避寒冷的秋雨,又可隱蔽自己不被發現。

沒幾分鍾,老人又從棚屋裏出來,戴著一頂寬大破舊的草帽,用大塊塑料布覆蓋衣服,成為一套自製雨衣。他的腳步竟像年輕人,在風雨中輕鬆地走進垃圾堆,用掃帚似的大鐵夾子,不停地撥弄尋找。他夾出一團棉被,小心地抖開來看看,或許洗幹淨還能用?接著挖出一個臉盆,敲敲打打感覺還不錯;然後是一副舊車牌,賣作廢鐵能換來幾塊錢?盡管當年拍來要花幾萬塊。

這個極有可能是秋波的爺爺,藍衣社最後元老的老人,竟是以撿垃圾為生的拾荒者?

老人的身體出奇的好,又從垃圾中挖出一台32寸的舊彩電!風雨交加的垃圾場上,這個發現讓他興致勃勃,將彩電拖到他的棚屋旁邊,不知從哪接來一根電源插座,屏幕短暫閃爍後,居然亮出了藍屏,證明這台電視機並未報廢。周圍幾個撿垃圾的圍攏過來,羨慕地稱讚老頭運氣好。老人怕這好東西被人搶了,警覺地將沉重的彩電藏進紙糊的棚屋。

垃圾堆中果然還有不少好東西,從那些看似汙濁破舊的廢品裏,不時挖出一些有錢人的奢侈品——不知是真是假的LV包包,幾乎還未開封的歐洲化妝品,半成新的意大利進口真皮沙發……偶爾還有神秘皮箱,藏著價值連城的贓物?抑或貪汙受賄的百萬現金?有時也會發現二奶的屍體,或者更可怕的殘缺四肢。

這些被富人們丟棄的東西,卻成為拾荒者的寶貝,許多原價成千上萬的衣服,僅僅穿過一次,便因為不再合身被丟進垃圾筒;有的法國進口的葡萄酒,還沒嚐過一次就束之高閣,以至於搬家時被當作垃圾扔掉。它們被撿垃圾的精心挑選出來,如果不能賣掉換錢的話,便想辦法擦洗幹淨重新利用。有的幾公斤重的施華洛士奇水晶,成為某對流浪小夫婦新房的玻璃窗。有的報廢奔馳車的真皮座墊,成為某個收垃圾小子的沙發。有的精心定做的紅木家具,在被主人丟棄之後,成為某座棚屋堅固的牆壁。不少五顏六色的女士情趣內衣,差不多隻用過一兩次而已,卻成為一群失學小女孩的洗腳布。許多被富人孩子扔掉的長毛絨狗熊,變作超生遊擊隊男孩們最心愛的玩具。

看到這一幕幕場景,坐在鐵皮殼子桑塔納裏的我卻滿懷惆悵,不僅僅為可憐的老頭,還為這些被隨意浪費的“垃圾”——丟棄它們的主人才是真正的垃圾!而住在垃圾場裏的居民們,既然值得同情又值得感激,感激他們代替不知珍惜的富人們,用自己的生命消耗這些垃圾。而終日坐在豪華辦公室和悍馬車裏的我,也隻有通過這個機會,才能感受到這些觸目驚心的對比——我已不再是過去那個我,反而現在的我,更讓自己感到鄙視與自卑。

忽然,端木良感到了。

公交車站開進一輛嶄新的奧迪A8,端木良在保鏢監視下,小心地走到我們身邊。他誠惶誠恐的低頭哈腰:“董事長,我爺爺不可能住在這種鬼地方吧?”

“你還是自己看清楚再說吧!”

端木良也藏在廢舊車皮裏,看著風雨中撿垃圾的老人,立刻瞪大眼睛難以置信。

保鏢識趣地遞給他一副望遠鏡,他架在眼睛上略作調整,可以達到近在眼前的效果。

他的雙手在顫抖:“不可能!不可能!”

“不是你爺爺嗎?”

端木良搖搖頭:“不,太像了!他長得太像我爺爺了!那種氣質,那種眼神,完全一模一樣!可是,他為什麼會變成一個撿垃圾的呢?他是一個有文化有教養的人,我們端木家是幾百年的書香門第,我的爺爺怎會淪落至此?”

“可以了。”

我讓人把端木良帶走,現在已百分之百確認,眼前撿垃圾的老人,就是端木良和秋波的爺爺,藍衣社最後幸存的元老,也是我古英雄家族的世交——端木明智。

至於老爺子為何棲身於此,化作一個撿垃圾的流浪漢,其中必有隱情。

白展龍不知藍衣社為何物,疑惑地問:“董事長,你為何對一個撿垃圾的老頭感興趣?”

我當然不能告訴他原因:“他是我們高家的一位世交。”

沒有必要再等下去,即便當麵向老爺子詢問,他也不會告訴我什麼,因為他已認定我是“他們的人”——恐怕也是他隱居在垃圾場的原因。

數年來,端木老爺子連自己的孫子都不見,說明他並不信任端木良,這必須讓我提高警惕。與其大動幹戈打草驚蛇,不如悄悄監視靜觀其變,他逃不脫我的掌心。

於是,我帶著白展龍等人撤離了垃圾場。

留下幾名本地保鏢,脫下西裝換成破衣爛衫,偽裝成附近的民工,日夜監視端木老爺子,看看他會去哪些地方,會見哪些人物,若有風吹草動即刻彙報——或許會有意外收獲。

第二天。

公司發生了一件大事。

牛總死了。

牛總——天空集團亞太區總裁,在陸家嘴的新辦公樓內自殺身亡。

上午,我正在睡夢之中,突然接到白展龍的電話,得知這個必將震動集團根基的消息。

直覺告訴我這不是做夢,電話裏急促慌張的聲音,如同一盆冰冷的洗腳水,透過細細的手機出音口,直接噴射到我臉上!將我徹底拖回現實,無情地打倒在地,麵對光澤的柚木地板上倒映出來的臉——不是我的臉,而是牛總那張疲倦痛苦的臉,似艱難挪動嘴唇:“對不起!”

刹那間,驚訝、恐懼、錯諤,悲傷、自責、內疚、憤怒、恥辱……各種情緒與感覺充斥我的胸腔,將脆弱的心髒撕成無數碎片。

三刻鍾後,我出現在亞太區總部。四周全是驚慌失措的表情,竊竊私語的擁擠人頭,一如這個日漸寒冷的季節。無論普通員工還是管理層,恐懼的瘟疫在他們眼裏傳播。白展龍等人簇擁著我而入,員工們仿佛見到死神,匆匆跑回各自崗位,好像我才是真正的病源體。

在尚未搞清楚狀況前,我關照白展龍不要讓媒體知道,牛總之死暫時絕對保密,但他無奈地給我看了手機——最新的財經資訊,頭版頭條赫然是“天空集團突發激變,亞太區總裁懸梁自縊”。

“是誰泄露的消息?把他抓出來槍斃!”

我的咆哮傳遍整個樓層,連我自己也被嚇了一跳——牛總自殺對我的打擊太沉重了,他是我在集團高管層唯一的親信,也算是集團的支柱人物,在亞洲享有很高聲望,史陶芬伯格與白展龍都遠不能與他比擬。牛總堪稱我的左膀右臂,一旦失去他的輔佐,我就變成了獨臂人或獨腿人!

逐漸走近牛總的辦公室,想象即將看到他的屍體,就感到半邊臉都在抽筋,整個左腿與左臂不住顫抖……在我徹底半身不遂之前,白展龍幫我推開了那道沉重的門。

親愛的老朋友啊——我進來了,我看到了,我害怕了。

在這個大得可以打籃球的房間,中心位置是張超豪華的辦公桌,一個高大的影子正懸掛其上。

這個大房間挑空極高,天花板離辦公桌麵至少三米,其中一大半已被牛總的身體占據。雖然不可能有風吹進來,屍體仍然不斷微微搖晃。五十多歲的成功男人身形肥大,穿著剪裁寬敞的黑色西裝,如此吊在半空之中,竟遮擋了大部分光線,讓原本落地窗戶亮堂的房間,一下子灰暗地像陰慘的黃昏!

我吃力地仰望這個曾被我戰戰兢兢地仰望,後來又卑躬屈膝地仰望我的男人。

此刻,我的四肢都已冰冷,就像這具掛在辦公桌上空的死屍。

一根繩子自天花板垂下,係住空調出風口堅固的柵欄,另一端牢牢套在屍體脖子上。就像屠宰場裏剛被殺好的牲口,剝了皮吊在鐵勾上,等待大卸八塊送上餐桌。

沿著牛總的大辦公桌繞了一圈,才看到他那不斷搖晃的臉,被繩子勒得蒼白可怕,正低垂著向下俯視我。

他死了。

可是,他的眼睛還沒有閉上,眼睜睜盯著來瞻仰他死去遺容的我。

死不瞑目。

他是為了天空集團?還是為了他自己?抑或為了常常辱罵他的我?

真希望從這雙不死的眼睛裏,讀到他死去的真正原因!

可惜,讀心術對死人不起作用。

我顫抖著後退兩步,不敢再靠近這具搖晃的屍體,包括屍體下無比豪華的辦公桌。

真是個最具有職業精神的死亡方式——在辦公桌上空懸梁自殺。

忽然,想起兩年多前,當我還是天空集團小銷售員,在我的頭頂上吊自殺的陸海空。

難道牛總的死與當年的陸海空有關?心中再度掠過三個字——藍衣社。

白展龍輕輕拉了拉我的衣角,原來我阻礙警察拍照了。房間裏有五六個警察,有條不紊地收集現場證據,很快就會把牛總的屍體放下來。

負責此案的警官嚴肅地說,從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死者不太可能是被他殺。當然,死因若要完全確定為自殺,還要等待屍檢結果。

我又看了一眼吊在上麵的牛總,那張死不瞑目的麵孔,又換了另外一種表情,充滿了痛苦與內疚——這是專門給我看的表情嗎?

心頭猛烈震動了一下,眼眶立刻濕潤,好久沒動過這種惻隱之心。難道因為最近脾氣太差,總是讓牛總當眾被我羞辱的原因?

對不起!該說對不起該內疚自責的是我啊!

作為天空集團亞太區的總裁,牛總可謂位高權重。他的辦公室豪華程度,自然在公司內僅次於我。落地窗戶一眼就能俯瞰半個上海,黃浦江與外灘匍匐在他腳下,房間裏各種擺設都很講究,尤其是中心的大辦公桌——據說專門從台灣請風水大師來指點的,這方麵他遠遠比我講究得多。

可笑的是風水最佳的辦公桌,卻成為牛總上吊送命之地。物極必反否極泰來,既然風水如此之好,用做千年龍穴豈不更美?

忍住難受,不讓淚水衝破防線,轉頭不想再見死去的牛總,卻看到大辦公室的角落,有個穿著套裝的女秘書,正在接受警察詢問。

女秘書照例很年輕,高挑個子身材還不錯,長發按照職業標準挽起,手裏捧著一疊文件,可見裙下雙腿顫抖,大概頭一回被警察問話。

不過,記得上周我來這個辦公室,牛總的秘書是另一個女孩,怎麼一眨眼就換新人了?

白展龍頗解我的心意,主動低聲道:“董事長,這個女秘書上周才到,是牛總親自把她招進來的。今天早上,是她第一個走進這裏,發現了牛總的死亡現場。”

警察剛剛問完,女秘書轉過頭來,讓我看清了她的臉。

出於男人品鑒美色的本能,我和白展龍都失望地搖頭。這個女孩實在相貌平平,整張臉平庸得乏善可陳,扔進人堆就會被淹沒,即使多看十次也未必記得,遠遠比不上牛總原來的女秘書——據說是大學生選美冠軍出身。

通常大人物都會找年輕漂亮的女秘書,為何一貫如此的牛總,卻選擇這麼一隻醜小鴨?

這樣的反常不得不讓我懷疑,快步退出這間辦公室,對白展龍輕聲說:“這個新來的女孩有問題,也許是Matrix打入我們心髒的內鬼!”

“好,我派人監視她。”

我麵色鐵青地走過外麵的走廊,掠過眾多緊張慌亂的臉龐。牛總不明不白的自殺,公司已陷入更嚴峻的形勢,銀行團、客戶、社會公眾,恐將不再信任天空集團。遠在紐約總部的董事會成員們,將幸災樂禍躍躍欲試,終於在高管層除掉了我的死忠心腹,原本被壓製的分裂苗頭,又將死灰複燃。

所以,無論警方結論是什麼,我發誓要徹底調查牛總死因,不能讓他白白吊死。

那張死後內疚的臉,久久浮現於我的腦海……

忽然,一個輕盈苗條的身影,從我身邊飛快地跑過,正是剛才所見那個女孩,牛總新來的女秘書。

背影似曾相識。

她。

對不起,這裏轉入第三人稱,不再是“我”,而是她。

她是誰?

聰明的你或許已猜到,她是本卷開頭出現的“她”。

她的名字叫莫妮卡。

隻是,她已不再是當時的那張臉。

一分鍾前,當牛總吊在天花板上,當警察對她詢問筆錄,她卻感到背後有一雙眼睛。

難道是吊在半空中死者的眼睛?

她恐懼地轉過頭來,卻看到另一雙那麼熟悉的眼睛。

是他!

果然是他!

竟然真的是他!

就是為了此時此刻,她才跨越千山萬水忍受許多痛苦無比艱難地說服自己,來到這個國家這座城市這棟大樓這個房間。

她已在這層樓麵等了他五天,卻從沒見到過他半點身影,隻是不停地聽周圍人們說起他,說起這個從前傳奇的英雄,如今卻是一個可怕的暴君,以法西斯式的殘忍統治天空集團,搞得每個人都快精神崩潰。她不相信這是真的,不相信他們所說的這個人,與她當年相識並愛上的會是同一個人。

然而,她確實看到了他,看到了闊別兩年的愛人,看到了夢中無數次出現的男子。

還是那張平凡卻可愛的臉,還是那雙普通卻堅定眼睛,還是那個出身市井卻注定要拯救世界的人。

隻是,歲月漸漸磨平了他的青春,顯得過分成熟過分老練,臉上充滿疲倦與辛苦,眼神裏刻著傲慢與恐懼,盛氣淩人地看著身邊的助手,確實帶著我們時代暴君的氣質。

雖然,他有了那麼多變化,性格脾氣都與往昔判若兩人,甚至可能愛上別的女子。

可不會改變的是她的心。

而他也看到了她的臉,卻隻是失望地搖頭,閃過輕蔑無情的目光。就像坐在露天咖啡館的男人,評價所有經過他身邊的女人。

於是,她也失望地轉過頭——他果然絲毫沒有認出她,但這樣不是最好嗎?這不就是自己的願望嗎?但願他永遠都認不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