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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人間下》(6)(1 / 3)

牛總

蘭陵王,你已插翅難逃。

幸好,這不是吳宇森的電影,沒有槍戰也沒有白鴿。

教堂聖潔的穹頂之下,我從最初驚愕中醒悟過來——原來,自從上次的海島綁架事件,將我的警備提高到最高級別,就連我身上也安裝了電子感應裝置,無論我跑到世界上哪個角落,都可以通過GPS定位係統,準確找到我的位置,最高可以精確到厘米!

因此,我的大隊人馬也趕到佘山,發現我正在教堂內部,便在白展龍的指揮之下,嚴密包圍這棟建築,確認無誤才闖進來。

周圍全是我的保鏢,他們為遭到戲耍而憤怒,慕容雲和秋波已成籠中之鳥,我不相信他還有什麼辦法逃脫?

然而,我卻惱怒地對白展龍等人大罵:“蠢貨!一群蠢貨!”

大家都頗感意外與委屈,明明是忠心耿耿護主心切,卻為何得到如此訓斥?

因為,在秋波麵臨抉擇的刹那,他們像群強盜似的突然闖入,非但不能給我加分,反而會把秋波趕向敵人懷抱。

果然,慕容雲重新抓住她的玉手,毫不畏懼身邊的前特種兵們,對我微笑道:“大哥,你的手下果然神速,小弟不由得佩服啊。”

“住嘴!”

我受夠了他這種冷嘲熱諷,要不是秋波站在旁邊,早就上去給這張漂亮臉蛋兩拳了。

“我們打個賭好嗎?”

“什麼賭?”

他胸有成竹地看看四周:“今夜,你將把我放走。”

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我搖著頭問:“為什麼?”

“你可知華容道?”

“捉放曹?”

不用解釋也明白,慕容雲抓住過我,最終卻不但將我放走,還把秋波還給了我——假如他不是神仙,卻可以計算到今天的話,那麼我仍然欠他一份情。他知道我還會把他做過的事情再做一次——將最大的敵人從自己手中放走,並且帶走敵人心愛的女子!

“沒錯,你會這麼做的。”

他充滿自信地微笑,拉著秋波向我走近幾步,沒人敢去阻攔他,隻有白展龍小心地站在我身邊以防不測。

然而,我卻狂躁地對左右說:“全都給我退下!”

保鏢們麵麵相覷退了幾步,但我仍未滿足,大喝一聲:“全都退到教堂外麵去!”

“董事長!”忠誠的白展龍提醒了一句,“此人狡詐無比,千萬要小心!”

“滾開!”

我又是一把將他推開,他隻得滿臉委屈地點頭,帶著其他人退出教堂。

於是,華麗的穹頂底下,再度隻剩下三個人。

慕容雲居然以勝利者的姿態說:“大哥,我可以帶著秋波走了嗎?從此,我們誰也不欠誰。”

“不!”

我的阻攔令他吃驚:“大哥,算我看走眼了,你真是那種無信無義的卑鄙小人?”

“等一等!我還有做出決定。”

“你已經做出決定了!”

這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終於繳械投降:“好吧,親愛的賢弟,你可以離開這裏,但秋波必須留下。”

這是我的有條件投降。

“謝謝。”他給了我一個燦爛的微笑,但立刻恢複嚴肅,“秋波,還是讓她自己決定吧。”

“也罷!秋波,你來決定,是跟我留下來,還是跟他遠走高飛?”

我熱忱地直視她的雙眼,期待得到這雙曾被黑暗覆蓋的眼睛的回應,讓我實現自己愛一個人並得到一個人的願望,我會為這個女人付出一切,直至她感受到幸福。

這個問題又讓秋波陷入煎熬,她托著顫抖的額頭,悲傷地回答:“高能,你為什麼要這樣逼我?你為什麼一定要讓自己和我受傷害?”

“什麼叫要讓我和你受傷害?”

終於,秋波鼓起勇氣:“你不要再騙自己了!你知道我不會愛你的,但我不想對你說出來,我怕會傷害你的心。”

這句話猶如晴天霹靂,將我釘在教堂的座位上,癡癡地看著她憂傷的眼睛——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她不會愛我的。她不會愛我的?她不會愛我的!

坐在長椅上發呆許久,整個人像浸泡於冰水,就像不知道自己怎麼死的,執拗地繼續追問:“可是,你就從沒有對我有過好感嗎?”

“當然有過,在我的雙眼看不到的時候——”她苦笑了一聲,“我喜歡你好聽的聲音,喜歡你帶我去聽海,喜歡你說你的故事。我也有過期待,期待在視網膜移植手術之後,第一眼能夠看到你的臉龐。”

“你看到的卻是這個人!”

我指了指慕容雲,卻又什麼都做不了。

“是,但當時我以為他就是你,我說過我會愛上第一眼見到的男子——而這個男子竟完全符合我對你的想象:漂亮、神秘、憂鬱,具有古老王族氣質,一雙迷人的眼睛。我相信他就是我的夢中情人,相信命運讓他來將我從黑暗中拯救,相信我將與他永恒廝守下去。”

她抒情似的說完這一切,轉頭看了看身邊的人,竟是情義綿綿的眼神。

“可他騙了你!”

“是,我非常怨恨這一點,我恨為何幻想中的白馬王子真的降臨,竟然是個騙局?可是,我的眼睛讓我無法抗拒,無法抗拒這個完美的男子。我喜歡和他在一起的感覺,喜歡看著他的飄逸長發,喜歡看著他被風鼓起的漢服,喜歡看著他憂鬱地注視大海。當我離開他的時候,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他,每個夜晚都會夢到他,我無法抑製心底的衝動——對不起,我不想對你說這些,是你逼我一定要說出來的,我說過這會傷害到你。”

秋波說完又低下頭,神秘的燈光灑在她的發稍,眼淚似乎已滑落在地。但這不是她的懺悔,我也不是告解神甫。

“秋波,你確實傷害到我了。”

“對不起,但這同時也傷害了我自己。”她走到我的身前,撫摸我的額頭,像撫摸一個受傷的小男孩,“我知道你喜歡我,知道你願意為我付出一切,但前提是要我也愛著你。可惜,我做不到這一點,而且我也很感激你,我想對你的任何傷害,也是對我自己的傷害。”

“你不愛我的原因是什麼?因為我沒有他漂亮?沒有他的神秘憂鬱?因為我隻有一張普通平凡的臉,而這張臉讓充滿幻想你的大失所望?”

她繼續像母親那樣撫摸我的頭發:“愛一個人不需要理由,不愛一個人也不需要理由!”

這句話完全塞住了我的問題,讓我痛苦地仰頭長歎:“好吧,就算我無知。”

“高能,再說一聲對不起,我願意成為你永遠的朋友——但也僅限於朋友。我想我不需要再說我的選擇了吧?”

“是,我已經知道你的選擇了。”

我不再需要她的安撫,因為我不再是個小男孩。我霍地一聲站起來,後退好幾步,像受傷的獅子看著最大的敵人,以及我曾經愛過但已經不愛的女人。

慕容雲抓起秋波的手,故意擺到我的麵前說:“大哥,我可以帶著秋波走了嗎?”

“走吧……走吧……走吧……”我絕望地喃喃自語,“不要再讓我看到你們!”

這回是無條件投降。

“保重!親愛的大哥!”

慕容雲神色凝重,仿佛由衷地為我祝福,若旁人所見大概真以為兄弟情深。

隨後,他挽著流淚的秋波,匆匆走出教堂大門。

一分鍾後,我艱難地忍住傷悲,追到外麵的夜空下,並非反悔我的決定,而是讓外麵守候的人們讓開。

果然,我的保鏢們圍住了慕容雲和秋波。

但在我的明確命令之下,他們隻得無奈退開,我用最後一點力氣說:“放他們走!誰都不準追趕,也不準跟蹤!放他們離開中國!”

數支手電筒的照射下,秋波回頭感激地對我點頭,她在感激我的寬容與放棄,感激我對她和慕容雲仍有情義。

這對神仙般的男女,消失在佘山之巔,很快我聽到QQ發動的聲音,幾分鍾後將無影無蹤。

從此,秋波將跟隨蘭陵王遠涉天涯,成為我的死敵的一部分。

十字架上受難的基督正看著我。

深秋。

我常常回憶夢中那池黑色的湖水,但已沒有了陣陣漣漪的秋波。

這才令我感到秋天的意義,看著街邊梧桐逐漸枯黃,飄零下脆弱的葉片,如鋪滿大街的屍體,又被匆匆而過的行人腳步踩碎,卻無法融入泥土與大地,隻得淒慘地橫陳於水泥或柏油路麵,等待西伯利亞的北風,將殘骸碎片卷入陰暗天空,變作無數細小塵埃,獻祭給這個冰冷的世界。

她不會再回來了,包括愛犬貝貝——我的心頭卻已如釋重負,搬開一塊壓抑許久的石頭。以往追求秋波的每日每夜,腦中夢中都是她的倩影,卻無法親近她的身體,更無法親近她的心。望眼欲穿隔靴搔癢的日子,不亞於是比在美國蹲監獄更大的煎熬。

當我徹底絕望並放棄她的一切,就像放棄她曾帶給我的希望,放棄在獄中渴望自由的意誌,放棄獲得未來身體與精神幸福的權利——我也就徹底放棄了她帶給我的痛苦與抑鬱。

原本壓得幾乎窒息的我,失去她後卻重獲大口呼吸的權利——另一種複活。

想起她毅然離別時我的不舍與痛苦,想起她選擇慕容時我的驚訝與羞恥,忍不住對自己大笑幾聲。當時我的憤怒與失望,與其說是對秋波強烈的愛,不如說是對慕容雲強烈的嫉妒!作為一個男人我徹底敗給了他,眼睜睜看著他搶走我要的女子,這才是真正痛苦之處吧?我對秋波一廂情願的感情,從來沒有強烈到對莫妮卡的那種程度。我需要的不是一個等待我進攻的周芷若,而是一個願意熱情地給予我的趙敏。

我與慕容雲爭奪秋波的戰爭,是為最後的榮譽,為男人的自尊,為一種原始的征服欲,而不是為自己的愛情。從這個角度而言,或許我根本沒有愛過她。

這不是失敗後的自我安慰,更不是無能懦弱的阿Q精神,而是放手以後的醒悟——放開緊握的雙手,意味著可以掌握整個天空。

為何我的讀心術能看到她心裏說:“高能,我從一開始就喜歡你。”?

因為,當她雙目失明之時,還看不到我長什麼樣,她喜歡的是黑暗中的高能,卻不是陽光下麵目平凡的高能。

我不會再怨恨秋波,她的選擇讓我明白,自她複明以後第一眼見到慕容雲——我就再也不可能擁有任何機會了。即便她被慕容雲送回我身邊,依然無法改變第一感覺。美少年早已牢牢占據她的芳心,不會再容納第二個人,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可笑的無用功。

相比於耳聰目明可以去世界任何角落的秋波,我反倒更懷念2008年在擁擠的上海地鐵偶遇的盲姑娘——她才是我心底真正的秋波,雙目失明楚楚可憐,卻堅強勇敢智慧溫柔,這樣的秋波已一去不複返,就像我永久丟失了的記憶,就像我不能重溫的青春小鳥。

好一個“人生若隻如初見”,我開始讀懂納蘭了。

秋波,祝福你!

至於,我原本差點要獻給她的“驚喜”,如今也成為了我的累贅。

端木良沒起到哥哥的任何作用,那晚來不及說出這個消息——即便說出來又有何用?秋波心中隻剩下慕容雲,我的“驚喜禮物”不過是道小點心,及不上美少年這頓大餐。

但我不能放棄端木良,聽之任之讓他成為一個威脅——他掌握我真實身份的秘密,是我在天空集團最致命的威脅。

所以,我必須控製並利用他。

端木良被我重金養起來,並給他配了一輛奧迪A8和司機(其實是監視他的保鏢)。他的一舉一動被嚴密監視。電話郵件被竊聽監控,每次出門有十幾個人跟蹤,定期向我彙報情況——就像判了緩刑的犯人,需要定期向派出所報到。

為了邀功請賞,端木良說會想辦法聯係秋波,把她勸回我的身邊。但我阻止了他的計劃,何必徒勞無益?就讓秋波尋找她的幸福吧,而我的幸福自失去了莫妮卡,恐怕永遠不會再來。我將停留在孤獨角落,慢慢回憶往日激情與眼淚,盡自己一切力量乃至生命,完成那個承諾。

梁漱溟說:“人類之所以可貴,就在他具一副太容易錯誤的才能。”

犯錯誤的不是端木秋波,甚至也不是慕容雲,而是我古英雄。

一個男人撐傘走進深秋的公墓。

這個男人就是我,現在我已不配再稱為男孩,因為在這座公墓深處,沉睡著我自己的墳墓。冰冷秋雨再度彌漫天野,環繞墓地的遼闊水麵上,飄蕩著越發朦朧的水霧。曾經茂盛的蘆葦漸漸枯黃,似乎點一把火就能燒盡。隻有高大的鬆柏保持綠色,枝頭停著不斷發出哀嚎的烏鴉,不知在吊唁哪位剛入土的亡魂。

一個男人撐傘走進深秋的公墓,踏上布滿青苔的濕滑墓道。

這個男人就是我,現在我已不配再稱為英雄,因為在這座公墓深處,埋葬著被我冒名頂替的蘭陵王傳人。無數墓碑豎立在左右,刻著已走過漫漫人生的名字。他們的骨灰被子女供奉於此,隻有每年清明冬至前來祭典,然後又被滾滾向前的生活遺忘。再過五十年,沒人會記得這些墓碑上的名字,就像沒人會記得我的名字。

一個男人撐傘走進深秋的公墓,來到刻著自己名字的墓碑前。

這個男人就是我,現在我已回到這個致命忌辰,因為在四年前的今日,高能與古英雄同時失去生命。冷雨打在最深處的這塊墓碑上,像無數淚水緩緩流淌,帶著四年來累積的塵埃,衝刷入埋葬高能骨灰的泥土。石頭上一行紅色隸書漢字“愛子古英雄之墓”,這是我那可憐的媽媽一生最大的悲劇,可惜她至今仍不知道兒子尚在人間。我該如何向她解釋?我又該如何向她證明自己身份?一如我竭盡全力要向世界隱瞞身份。

我真正的身份就在這裏,就在這個孤寂的墓碑上,鑲嵌著的陶瓷照片——那張不屈的少年的臉,依然存放在我貼身錢包裏。這張臉對我而言卻那麼陌生,我永遠無法回憶這張臉,但我知道他就是自己,並非從前想象中的陰謀家,而是一個純潔無辜正直的年輕人。

四年前,也是這個寒冷的秋天,杭州龍井的淩晨,我和墳墓裏埋葬的這個人,共同發生一場致命車禍。可憐的那個人就此喪命,他的臉卻被移植給我。他帶著我的名字,在我的媽媽的痛哭之中埋葬。

四年過去,我依舊戴著他的臉,頂著他的名字,繼承了本該由他繼承的帝國。而這個帝國危機四伏,一個古老神秘漂亮天才的蘭陵王,一個擁有無邊財富的猶太家族,成為我最大最危險的敵人。我常感到力不從心,常對身邊的人暴跳如雷,常陷入絕望瘋狂的狀態。

於是,我想回到這個地方,麵對自己的墳墓,麵對埋葬在黃土之下的另一個我,麵對一個被我冒名頂替的靈魂。

然而,讓我頗感意外的是,今天我並不是唯一來看他的人。

墓碑前還站著一個老人。

淋漓的秋雨下,鐵皮桶裏冒著煙霧,紙錢被老人燃燒為灰燼,碎屑輕輕揚揚飄入雨中,也有一部分飄到我的臉上。

我被煙嗆到一口,蒙著鼻子咳嗽起來,想想這是燒給我的紙錢,心裏竟有絲安慰——四年過去,除了我的媽媽之外,居然還有人記得我?

老人也緩緩轉過頭來,大概八十歲了,留著一頭銀白板寸,氣色與身板非常健朗。

我認得這個老人。

兩年前,當我準備第一次去美國前夕,曾來到這裏看自己的墳墓,同樣遇到了這個老人,也是在為我燒紙錢。當時我也很疑惑,記得老頭說過些奇怪的話就走了。

此刻,這位老人再度出現在我的墓前,又是在雨中撐著一把破傘,穿著洗得發白的破衣服,恰好配合這墓地的淒慘景象。

他一定認識古英雄,據說我已沒有什麼親人,而他的年齡又可以做我的祖父,那麼他或許是我爺爺的朋友?我的爺爺不會有什麼朋友,他是藍衣社的社長——除非這位老人也是藍衣社成員。

藍衣社?

瞬間,腦中想到了一個人——端木良的爺爺?

他是藍衣社唯一可能幸存的元老,當然也可能是看著我長大的,他早已經與端木良失去了聯係,所以不知道真正的古英雄還活著,才會來到這裏祭奠“死”去的我,祭奠最後一任“合法”世襲的藍衣社古家社長。

老人平靜地燒完最後一張紙錢,完全無視我的存在,就當他要轉身離去,我才忍不住問道:“老人家,請問您貴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