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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哢嚓,哢嚓(3 / 3)

現在的南北街上,頭尾兩端有火災殘存下來的仿古建築,中間多是現代風格的平房或小樓房,也間雜了些後來新造的中式建築。無論哪個建築師到這兒來,都會覺得亂糟糟的。

就這樣亂糟糟的兩條街,卻熱鬧成今天這個樣子,大家都說是那把大火把風水燒旺了。

最初是一些在附近鄉鎮裏收古舊的販子在街上租了房子臨時落腳,然後漸漸有人來從這些販子手裏淘舊貨,時不時傳出撿到漏的消息。於是來撿漏的人和賣古董的商人越來越多,滾雪球一樣,規模越來越大,南北兩街也在這個過程中,慢慢重新建造起來。

現在,南街和北街成了這座城市裏最大的古玩市場,每天成千上萬的人揣著錢來這裏,盼望收到一件被埋沒的珍瓷或無人識的名家字畫。而畫廊、私博、拍賣行、典當行、書店等相關的文化行當也隨之而起,更養活了許多餐廳茶館和旅社。

裘澤當然不是第一次逛南街,相反,許多古玩鋪子的老板都已經認得這個少年了。這裏每天每時每刻都是新鮮的,隨時都可能有新發現,新故事。

“小澤,這次沒挑得中的嗎,看看這些,我藏著的。”麵前的老板從櫃台後麵拿出個小布包,展開露出裏麵的幾件東西。

那是幾塊天青色的碎瓷片。

汝窯殘瓷

裘澤的眼睛亮了一下:“這是……汝窯的碎瓷?”[1]

老板不說話,隻是得意地嘿嘿笑著。

裘澤用手撿起其中的一片,在他手指一碰到冰涼瓷片的時候,眉毛就皺了皺,抬起頭看老板。

老板見他這副模樣也愣了,試探著問:“怎麼?”

裘澤看出老板不是裝的,低下頭重新研究起碎瓷。

這瓷片開片密布如魚鱗狀,釉色瑩厚,像碧玉一樣,看上去柔和溫潤。側過來看斷口處的瓷化程度,淺灰中帶些許微黃,夾雜著些細空洞,正是汝窯為了有好釉色而特意低溫燒製的特征。

一時之間,裘澤竟然看不出手上碎瓷的破綻在哪裏,但拿著它的感覺,又分明不對。裘澤放下這一片,用手分別摸了摸其它幾片,細細體會著那股傳入心田的滋味。不對,這是新東西啊,可這假造的,要不是自己有這難以言說的能力,根本看不出來。

老板有點急了,他知道麵前這少年年紀雖小,卻是極有本事的,一看一個準。

“東西不對?”老板瞄了瞄四周,低聲問。

裘澤點頭。

“打眼了,打眼了。”老板恨恨地說,仔細拿著碎瓷瞅,卻又狐疑起來:“這假造的……你給我說道說道?”

“你……再找其它人看看。”裘澤沒回答老板的問題,告辭離開了這家小店。

要是能跟著俞絳學幾年,大概就不至於像現在這樣無言離去了吧。裘澤心想。這就是他為什麼渴望有名師指點的原因,雖然能知道答案,但那種近乎作弊的方式,讓他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常常心裏堵得難受。

不寬的街道上熙熙攘攘,有人臉上有忍耐不住的興奮,那是自以為淘到什麼寶貝了的;有人麵色陰沉,那或許是發現自己吃了虧上了當的;更多的人興衝衝地還在尋找他們的目標,或是用新鮮好奇的目光打量這條收藏了無數曆史碎片的街道。

裘澤在家涼茶鋪子裏歇腳,喝了碗涼茶。說是攤主祖上傳下的方子,能堂吃也能封好帶走。裘澤要老板加了勺蜂蜜,苦中帶甜。

“好吃嗎?”瘦得像竹竿的中年女老板問。

“嗯。”裘澤嚇了一跳,連忙點頭。女老板每次都會這樣問客人,通常大家都很給麵子。有一次裘澤看到有客人回答說太苦,女老板直愣愣瞪著他,兩個眼珠鼓出一半到眼眶外,很嚇人。然後她忽然就開始流淚,嘴裏隻是不停地說“苦點好”。所有的客人都被嚇跑了。

所以裘澤知道,最好的回答是“很好吃,一點也不苦”。但他每次還是隻能擠出一聲“嗯”,勉強過關。

這一帶已經是南街的中心區域,也就是當年被大火燒得最幹淨的地方,什麼都沒留下來,除了先前經過的磚土殘骸。據說那原本是一座城樓,大火把能燒的都燒去了,隻剩下土坯。兩邊地皮的主人都造起了各自的房屋,沒人原意搭理中間這攤麻煩,直留到今天,看上去就像是個經曆了戰火的破城門,反而和南街的文化含蘊呼應起來了。

又向前走了一段,就到了虹橋,由此可去北街。這橋下沒有任何支撐,彩虹一樣飛架兩岸,因此得名。當然也不是原本的那座木橋了,地方政府出錢造原樣修的,磚石結構要比原先的木頭便宜許多,但還是不能通車,隻供行人往來。

這虹橋是現在南北街最出彩的景色,新建起來的中式民居,也多集中在虹橋兩側,所以總是有人以橋為背景,拍照留念。裘澤走上虹橋的時候,就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人舉著碩大的相機,遮住了大半張臉,拍個不停。

看見這拍照人,裘澤不由停下腳步。雖然他的臉被擋住了,但才見了不久,裘澤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圓領老頭汗衫加上老式相機,這分明就是扯著拍賣行經理的胳膊非要他負責任的那位。

相機從臉上移開,露出隻有一個鏡片的眼鏡。果然是他。

裘澤從拍賣行出來一路走走停停,被老頭趕到了前麵也不奇怪。可是老頭之前不是心情很差地和經理糾纏不清,怎麼現在倒有閑情倚著欄杆拍照了,難道他從三道橫線那兒把畫要回來了?這顯然不可能。

裘澤心裏對假畫存著些疑惑,而老頭如此著緊那幅畫也令他有些好奇。可他不是有點疑問就非要弄清楚的好奇寶寶,打量老頭幾眼後,就準備過橋逛北街去了。

放下相機的老頭臉上沒有半點懊惱或焦燥,看起來他已經把一個多小時前的壞心情拋到腦後。此時他吧咂著嘴,眼珠轉動。由於殘存的鏡片實在太厚,讓他的兩隻眼睛看起來不一般大,旁邊的幾個路人忍不住麵露微笑。

老頭對自己是否可笑毫不在意,眼睛往四周溜了一遍,就和裘澤的目光對上了。

裘澤有點尷尬,他覺得自己這樣看別人並不禮貌,準備快步從老頭身邊走開,卻意外地瞧見老頭朝他笑了。

是咧開嘴笑,露出黃黃的,不太齊整的牙齒。他的臉一瞬間因為這個笑容而產生了許多的皺褶,讓人覺得這樣的笑容並不令人愉快。

再可怖的臉笑起來,也能夠傳達善意。做不到這一點的,往往因為笑容本身並沒有笑意。老頭的笑容,就讓裘澤覺得他隻是做了一個咧開嘴的動作而已。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回應這個動作,不管他直接離開嗎?

裘澤的猶豫讓老頭像發現獵物似的又一次咧開了嘴。他仿佛覺得眼前的少年很有意思,走了過來。

老頭的身材並不高,步子卻很大,幾步就邁到了裘澤麵前。

應該怎麼打招呼呢,這可難倒了裘澤。說“你好,先前在拍賣行裏見過你”嗎,怎麼可能,對陌生人說這麼多話裘澤可做不到,那會讓他在一句話裏加入許多“嗯”和“啊”,就像個羞澀的小姑娘。哦是的,他的確很羞澀,所以就像往常一樣,裘澤保持沉默。

“你知道嗎,這是條鬼街。”老頭說。他的嗓音很怪異,和拍賣行裏聽到的不太一樣,好像喉嚨裏有根筋抽緊了,每個字都帶著公鴨般的“嘎嘎”音。

“嗯?”對這句莫明其妙的話裘澤隻能這樣回應。

“鬼街,這條街是鬼街。”老頭嘎嘎地說,然後又咧開嘴,這次他的笑容變得奇怪詭異。裘澤想這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我看見了,我都看見了。”老頭閉起右眼,睜著的左眼在鏡片後微微扭曲。

“哢嚓,哢嚓。”他說。

“哢嚓,哢嚓。”

就像是頭頸折斷的聲音,也像骷髏行走的聲音。

裘澤打了個寒顫,他記起了老頭在拍賣行裏說過的話。

“我這人有時候腦子不太清楚的。”

“你站好,我幫你拍張照。”老頭“哢嚓”了幾聲後,又說了句和之前毫無邏輯關係的話。

裘澤想,看來他真是精神失常的。

老頭舉起相機,把那隻睜著的眼睛遮住。

“哢嚓,哢嚓。”老頭給相機配音。

原來……是這個聲音。

裘澤決心走了,繼續站在這裏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傻瓜。煤球開始在後麵扭來扭去,吊了這麼久,爪子也該酸了。

“不用。”他抖了抖肩膀讓煤球分份點,對一邊按著快門一邊連聲“哢嚓”的老頭說。然後走開。

已經走了兩步出去,裘澤的手臂忽然被老頭從後麵一把抓住。抓的很用力,就像先前老頭抓著經理一樣。裘澤心裏喀噔一下,他想自己的袖子一定和經理的白襯衫一樣,希望那黑印比較容易洗。

“給你照片。”老頭把照片塞到裘澤的手上。

照片?那個……是拍立得相機嗎?裘澤皺著眉看了一眼老頭的大塊頭相機,他對老相機並不太有研究,雖然年代久遠的相機也很值錢,但那和真正的古董相比,還談不上有多少曆史。

他看看手上的照片,正是他自己的一張特寫,黑白的,很清晰,比常見的拍立得照片好得多。可是,黑白的拍立得照片?有些奇怪。

照片上作為背景的虹橋和後麵的蓮河及兩側街道有些虛化,他自己的嘴微微張開,是在說“不用”的“用”字時拍下來的吧。

隻是,在自己身側的那團是什麼?

裘澤眨了眨眼睛,這團模糊的影像在看照片第一眼的時候並沒看到,或許是自己沒注意。

但是……等等。

裘澤瞪大了眼睛,他看到照片上自己身邊的那團影像分明正在變化。那是一個人,她的臉正變得慢慢清楚起來,變得讓裘澤可以辨認了。

從模糊到相對清楚的過程約有幾秒鍾。最終,影像並沒有變得像照片上的裘澤那樣清晰,這是一個籠罩在灰色的霧氣中的大半身像,整個人像是氣體,又或是一團黯淡的光影,並非血肉之軀。但是,已經可以看出大概的衣著,以及五官了。

裘澤當然知道,剛才在自己的身邊,是沒有這樣一個人的。

這個人,裘澤是認識的。隻有很熟悉的人,才能分辨這樣輪廓不清的人像。

而裘澤,在看到最初的一團模糊時,不敢置信的熟悉感就伴隨著一陣又一陣的戰栗在心底滋生了。

這是他的奶奶。

裘澤已經七年沒有見過自己的奶奶。那個早晨的情形雖然他拒絕回憶,但還是不時跳到腦海中。當十歲的他睜開眼睛,穿好衣服爬起來,卻發現整個家裏隻剩下了他一個人。沒有任何先兆,在他熟睡的那個黑夜裏,他的奶奶失蹤了。

自那之後,裘澤隻能一個人生活,每個夜裏他都要亮起一盞小燈來抗拒黑暗。奶奶再未歸來,也沒有任何訊息。從法律上,她已經死了。

但現在,她卻像個鬼影一樣,出現在這張照片上。

或許這就是一個鬼影。在奶奶還在身邊時,裘澤從來沒有見過她有這樣的表情。

在他的記憶裏,仿佛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讓奶奶動容,對鄰居而言,這個冷冰冰的老嫗難免陰沉而不可親近,但裘澤還是能從那因為洞悉世事而變得冷漠的目光中找到親切。

而此時的照片上,這個老婦人麵容猙獰,大張著嘴,仿佛在大喊在怒吼。她的眼睛看著前方,是的,實際上她的眼睛並不能很清楚地在照片上看見,但任誰都能感覺到她淩厲的目光。

恐懼和震驚像海潮一遍遍衝刷裘澤的神經,每一次都讓身上細微的汗毛過電一樣的顫動。

“收老舊破爛廢銅爛鐵來。”收舊貨的小三輪在北街轉了一圈,從虹橋上騎回南街。

“老張,這裏的老舊破爛都很值錢的,誰會賣給你喲,到這裏來收破爛白費力氣。”

這些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仿佛和裘澤之間隔了一個世界。

“當啷”一聲銅鈴響,裘澤回過神來。搖著鈴鐺的老張從他麵前緩緩騎過,蹬在腳踏板上的小腿肌肉鼓起,油亮油亮的。

拍照的老頭已經不見了。

[1]汝窯是宋代五大名窯之首,曾專為宮廷燒製禦用器,用瑪瑙為釉料,色澤以天青色最著名,具備“雨過天晴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的靈性。全世界完整器存世約70件左右,故僅是碎瓷片也足以寶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