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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人的頭顱(2 / 3)

那顆人頭的表情其實相當安詳,仿佛沒有一絲痛苦,嘴角似乎還帶有微笑,隻是雙眼一直睜開,好像在盯著她看。在月光下,你們如果有膽量的話,可以看到這張瘦削的臉一片慘白,但又並非你們想象中那樣可怕。

我允許你們看我的臉。

她的雙手帶著我向上移動,我感到自己如一葉小舟,駛過了一層層起伏的波浪。終於,我和她四目對視著。她不哭,她麵無表情,但我知道她悲傷到了極點,所以,她現在也美到了極點,尤其是她穿的一身守節的素衣更襯托了這種美。

我想讓她知道我正看著她,就像現在她看著我,我一切都明白,但我被迫沉默。

她的嘴唇真熱啊。

你們不該偷窺到白衣女子吻了那顆人頭。

沒錯,她的火熱的嘴唇正與那死去的嘴唇緊緊貼在了一起。死人的嘴唇一片冰冷,這冰冷同時也刺穿了她的皮膚。可她不介意,好像那個人還活著,還是那個溫暖了她的嘴唇的人,隻不過現在他著涼了,他會在火熱的紅唇邊蘇醒的。會嗎?

長吻持續了很久,最後女子還是鬆開了自己的嘴。然後輕輕地對他耳語了幾句。

不許你們偷聽。

“我們回家吧。”

她在我耳邊輕輕地說了這句話。這聲音與一個月前,一年前,甚至一百年,一千年前一樣,極富於磁性,就像一塊磁鐵能吸引所有人的耳朵。她把我捧在懷裏,走下了城門,年輕的衛兵依然在夢鄉深處。她雙手托著我,悄悄地出了城,在荒涼的野外穿行,不知走了多久,我仿佛看到了燈光。

你們繼續跟著她,穿過荒原,有一大片漫山遍野人跡罕至的竹林,在竹林的深處,有一間草廬,她走進草廬,點亮了一盞油燈,朦朧閃爍的燈光使你們可以看到屋子裏鋪著幾張草席和一個案幾,除此以外隻有一個盛滿了熱水的大木桶。

油燈下的她似乎有了幾絲血色,她點燃了一束珍稀的天竺香料,散發出一種濃烈的香味,這香味很快就驅散了死人頭顱的惡臭,從而也可以讓你們的鼻子好過一些。然後她輕輕地把人頭浸入水桶中,仔細地為他洗頭,當然這對一個人頭來說等於就是洗澡了。已凝結的血接觸到了熱水又化了開來,水桶中變得一片殷紅。

水,滿世界的水浸滿了我的頭顱。這水冒著熱氣,從我脖子的切口直灌入我的口腔和腦子,水淹沒了我的全部,淹沒了我的靈魂。別以為我會在水中掙紮,事實是我的靈魂正快樂地在水中遊泳。而那些可惡的蛆蟲則不是被淹死就是被燙死了,它們的屍體從我的脖子下流了出去。我僅存的肉體和我的靈魂都在水中感到了無限的暢快,我們誕生於水,又回歸於水,水是生命,我對此深信不疑。

你們在恐懼中發抖吧,看著她把人頭洗完,再用毛巾擦幹。現在那人頭幹幹淨淨的,兩眼似乎炯炯有神,如果不是沒有身體,也許你們還會以為那是一個生氣勃勃的大活人呢。接著她又為他梳頭。她從袖中掏出了一把木梳,木梳是用上好的木料做的,雕工極其精致。她梳得很仔細,雖然油燈如豆,但每一根頭發都能分辨出來。過去她常為他梳頭,通常是在沐浴之後,他長長的頭發一直披散到腰際,梳頭有時要持續一個時辰之久。以往她會溫柔地分開他的頭發,浴後的頭發濕濕地冒著熱氣,溫順地被她的木梳征服。這中間他們一言不發,靜靜地享受著。在她為他梳完頭後,他又會為她梳頭,又是一個時辰。這些你們不必知道,你們現在隻會感到死人頭發的可怕,不會察覺到她依舊是用著那雙溫柔的手,一切都與過去一樣,隻是不同的是,他失去了她所不能割舍的身體,再也不能為她梳頭了。

終於梳完了,她為他挽了一個流行的發髻,輕輕地把他放在案幾上。接下來,她開始脫下自己沾上血汙的那身白衣,變得一絲不掛。非禮勿視,如果你們還講道德的話,請不要看了,離開這裏,永遠離開這裏。

她看著我,我也看著她,看著她光滑的身體,在油燈下泛著一種奇特的紅光,她仿佛變成了一團紅色的火,在新換的一桶熱水中浸泡著。她身上的這團火曾灼熱地燃燒過我,現在依然在燃燒我。過了許久,她跨出了水桶,重又把我緊緊地抱在懷中,躺倒在草席上,她帶著我入夢。在夢中,我們說話了。

當我重新看到這世界的時候,我能感到我的臉頰上,有一種發燙的液體在滾動著,這是她的淚水。陽光透過竹葉和窗,闖進我的瞳孔中,我隱居的靈魂被它打動。

我被進行了全麵的防腐處理:首先我的頭顱內部的所有雜質都被清除了,隻剩下口腔、鼻腔和腦子;然後我被浸泡在酒精與水銀中,讓這兩種液體滲透到我每一寸皮膚與組織;接著她又往我的腦袋裏塞了許多不知名的香料與草藥,這些東西有的是專門從遙遠而神秘的國度運來的,有的則是她從深山老林中采集而來的,總之這幾十種珍稀材料再加上一種幾乎失傳了的絕密配方經她的精心調製已成為了世所罕有的防腐藥,被安放在我頭顱深處的許多角落。這一切都是她親手完成的。最後,我的脖子上那塊碗大的疤被她用一張精致的鐵皮包了起來,鐵皮內側還貼了一層金箔,以確保永不生鏽。

從此以後,我變成了一個木乃伊。

我不知道木乃伊意味著什麼,尤其像我這種陰魂不散的特殊情況。我的靈魂早就應該出竅了,可他也許將永遠居住在我這個千年不化萬年不朽的頭顱中。別人是不是也與我一樣?反正這種事一個人隻能經曆那麼一次,至於是不是人們平時所說的那樣,那就隻有像我這樣的過來人知道了,可一旦人頭落地了,又怎麼才能把真相大白於天下呢?我是該慶幸還是悲傷?我究竟算是英年早逝還是長生不老?我的思緒一片混亂,宛如一個躺在床上的癱瘓者,對一切都無能為力,剩下的隻有敏銳的感覺和胡思亂想。

她來了,還是一身白衣,她捧著我走出草廬,帶著我在竹林中散步,呼吸新鮮空氣,隻可惜我連肺都沒了,實在無法享受空氣。竹林中充滿了鳥鳴,迎麵吹來濕潤的風,我的心情一下子豁然開朗,盡管我已經沒有心了。以後的生活也許就是這樣度過的,可她呢?我注視著她,突然心如刀絞。

在我木乃伊生涯的第一天,我的靈魂已淚流滿麵。

十年以後的一個正月十五,京城的元宵燈會,使全城萬人空巷。

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你們中的一個會看到一個三十歲的美麗少婦拎著一個蓋著的竹籃看燈。她美得驚人,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成熟的魅力。她使你著迷,你不得不尾隨在她身後,哪怕你是一個道德高尚的謙謙君子,都無法自已。人很多,站在後麵的許多人都踮著腳看,有的人把小孩舉起放在頭頂,你卻看到那白衣少婦把竹籃高高地舉過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