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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家書(3 / 3)

“不認識,我叫翠翠。”

“她的大名就叫羅王氏。”教書先生在一邊說。

騎馬的人把一封信塞在了翠翠的手裏,然後揚鞭走了。翠翠茫然地拿著信,不知所措。

教書先生看著信封的落款叫了起來:“是小乙,是小乙給你寄來的信。”

“小乙?”翠翠仿佛見到了什麼希望。

“快拆開來看。小心點,拆有火漆封口的地方。”

翠翠照著他的話拆開了信,取出了信紙,但她不識字,看不懂。她隻認識小乙夾在信裏的那縷頭發,烏黑烏黑的,還殘留著小乙身上的那股味道,這味道隻有做妻子的才能聞出來,並且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頭發,這味道,翠翠在夢中已摸到過、聞到過許多回了。她把小乙的頭發緊緊貼在自己的臉上,仿佛就是自己的生命。

“先生,能給我讀信嗎?”翠翠懇求著教書先生。

“好的。”他開始讀了——

翠翠,你還好嗎?

我想你。我在這裏過得很好,我們打了許多大勝仗,打死了許多賊黨,我們自己的傷亡是微乎其微的。賊黨就快要被我們消滅光了,戰爭很快就會結束的。我所屬的部隊離敵人很遠,很安全,我也活得好好的,還長了好幾斤肉。我們這的夥食和城裏人吃得一樣好,營房又幹淨又暖和,棉衣很厚,我還從沒受過傷、生過病呢。你一定要放心,我不會有事的,我福氣大,就算我們部隊全都死光了,我也會活著回來的。翠翠,你寂寞嗎?我每晚都夢見你,等我回來的時候,我希望你和以前一樣漂亮。沒有人欺負你吧,如果有,我回來一定要他的命。今年的收成怎麼樣?我們家的老母雞殺了嗎?不用省,想吃就吃吧,隻是別在下蛋以前殺。我們家的兩頭豬呢?下過仔嗎?有的話,把小豬養好。現在天氣冷,睡覺的時候多蓋點被子,你一個人有困難,請村裏的鄉親們多幫幫忙,別不好意思。翠翠,告訴你,我立了軍功,救了將軍的命,將軍答應等戰爭一結束,就封我做官,到時候,我會坐著轎子回來的,你就會過上好日子了。等著我,一定要等我,翠翠,保重。

小乙

“沒有寫落款的時間。”教書先生說,“一定是小乙請人代寫的,翠翠,你真有福氣。”

翠翠卻在哭。她奪過信紙,還看到了信背麵小乙畫的他們兩個人的圖形。她哭得更厲害了,她躲到了屋裏,把頭埋在兒子的身邊哭著,兒子驚醒了,不解地看著年輕的母親。翠翠對兒子說:“孩子,這是你爹來的信,你將來一定要識字,要能自己看懂你爹的信。”翠翠緊緊抱住了兒子。

門外,阿牛迎親的隊伍卻來了,刺耳的喇叭聲傳遍了全村。阿牛今天特別高興,一副新郎的打扮。

“翠翠。”他跨進了門。

翠翠麵帶淚痕地站在阿牛麵前,輕輕地說:“阿牛,對不起,我不能嫁給你,小乙給我來信了,他還活著,活得很好,他很快就會回來的。對不起,阿牛。”

阿牛沉默了,他的嘴唇動了幾下,卻始終沒說話,他一動不動地站了許久,終於一把扯碎了新郎的衣服,然後狂奔了出去。

第二天,人們發現了阿牛上吊自殺的屍體。

小乙把這封信交給驛站以後的第二天,驛馬就把信放在公文中一起帶到了州府。那裏的驛站一看這封信的收件人是個村婦就知道是封家書,但那年月都要講點職業道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算了。隻等下一班到南方去的郵驛,可是那時候的公文絕大部分都上京城,所以一等就是三個月,等來了一班去四川的公文,其實這所謂的公文也不過是某個將軍寫給老婆的家書罷了,雖然四川離小乙家鄉相距很遠,但總之也算是南方,就一起帶了出去。郵差騎著馬過了黃河,到了京城,又翻過了秦嶺,走上了難於上青天的蜀道,曆盡無數險山惡水,足足走了三個月,換了十多匹馬才到了成都。成都驛站在一個月後又把這封信轉到了渝州,也就是現在的重慶,在那兒上了一班郵船,走長江的水路。到了白帝城,有個被貶又被皇帝召回的詩人上了郵船,詩人氣宇軒昂地站在船頭,兩岸的猿猴不停地叫著,隻用一天工夫就穿過三峽到了江陵,於是他寫下了一首膾炙人口的詩。詩人離開了船後,船速又放慢了,又花了三個月時間過武昌的黃鶴樓,湖口的石鍾山,當塗的采石磯,潤州的金山焦山,從那裏入大運河,過了姑蘇城外的寒山寺,直到杭州的錢塘江邊。杭州驛站收下了信,可由於富春江發大水衝壞了驛路,隻能走海路,於是上了一班去廣州的郵船,在海上飄了兩月才中途下船,直奔小乙的家鄉了。總共花了一年時間,這在當時已經算是快的了。如此算來,一百八十兩銀子也不算貴。

又過了十八年,小乙和翠翠的兒子二十歲了,簡直又是一個小乙的翻版。翠翠還給兒子張羅著討了新媳婦,如今翠翠也做婆婆了。

翠翠早就賣掉了豬和雞,每天沒日沒夜地織布,然後到城裏賣錢,就是為了供兒子從小在教書先生的私塾裏念書,兒子很聰明,十歲的時候就會把小乙的信全文一字不差地念給翠翠聽了。爾後幾乎每天晚上翠翠都要兒子念一遍那封信,她百聽不厭,兒子一天不念信,她就好像生活中少了點什麼。兒子長大了,翠翠卻因超負荷的工作未老先衰了,她隻有四十歲,卻像五十歲的人,滿頭白發和皺紋,她的年輕美貌也隻能成為記憶了。

她從沒有改嫁,她在等小乙,一等就是一輩子。

“翠翠,你看誰回來了?”教書先生對她說。一隊人正敲鑼打鼓地向她家走來。“是小乙,”翠翠叫了起來,“是小乙當了大官回來了。”

她興奮地迎了上去。卻不是,盡管騎在馬背上的這張臉與小乙是那麼相像,是兒子。兒子進京趕考中了狀元,衣錦還鄉了。

但翠翠卻似乎不認識兒子了,她一把抱住他,叫著小乙的名字,她從懷裏取出了多年來一直深藏著的信:“小乙,你終於回來了,這麼多年了,我好想你,看,這是你寫給我的信,我們有個兒子,還有了兒媳,很快就會有孫子的。我們的兒子很有出息,他進京趕考了,他會中狀元的。”

“娘,是我啊,我中狀元了。”兒子說。

“你是小乙,你做大官了。”

翠翠瘋了。

十八年前,小乙在驛站裏寄完了信,趕在天亮前回到了軍營。當他翻過柵欄,以為萬事大吉的時候,卻發現部隊正整裝待發,準備在天亮前偷襲敵軍。監軍在點名,正好點到小乙的名字,小乙高喊了一聲:“到!”他匆匆忙忙地跑向隊列。

“站住,你遲到了。”監軍嚴厲地說,“根據軍法第六條第三款:出發前點名有遲到者一律就地正法!來人,把他綁了。”

小乙被五花大綁起來,他想叫,他想說自己隻不過是去給媳婦寄了一封信,但他的嘴被破布塞住了。他被押到了閱兵台上,他看著下麵白色的雪地上站著黑壓壓的好幾萬人,都鴉雀無聲。

這時太陽升起了,從東方,在山巔之間,那輪火紅的東西像是個出生的嬰兒一樣升上天空。小乙想:我要是有個兒子就好了。太陽越升越高,照亮了他的臉,忽然他飛了起來,高高地飛了起來,他離地麵越來越遠,他見到地上躺著個沒有腦袋的死人,那就是他自己。鮮紅的血濺滿了雪白的地麵,像一朵冬天的梅花,特別美。拿大刀的劊子手把他的人頭高高地舉起。

小乙飛得離太陽越來越近了,他突然想到了驛站,大約現在,郵差大哥已經帶著他寫給翠翠的信出發了吧。

一路平安,我的一封家書。

寫於2000/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