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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運趕屍列車一夜(1 / 3)

《東方快車謀殺案》reference_book_ids":[7168414899272420359]}],"222":[{"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222,"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9,"start_container_index":222,"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0},"quote_content":"《漂洋過海來看你》reference_book_ids":[7165725638362401799]}]},"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作者:蔡駿

多年以後,坐在寂靜無聲的末班列車上,王小石將會回想起2015年春節前回家的那個遙遠的夜晚。那時的火車站寬闊而喧囂,人頭攢動,川流不息。不鏽鋼與玻璃的候車大廳沿著鐵路線一字排開,星空被霧霾裝飾成了水墨畫,城市燈火耀眼得如同第二次世界大戰。那可是一個輝煌的大時代,地球上有六分之一的人口,一年到頭奔波忙碌。無數荒蕪的土地造起鋼鐵水泥的森林,自古不通的地方轉瞬連接在一塊兒。還有幾億人不惜背井離鄉,遠離父母親朋或另一半。到了農曆新年前夕,這些人就會踏上回家的路。如果按照人次統計,已超過這個國家總人口的三倍。這是人類史無前例的偉大遷徙,未來幾萬年也不可能重現。盡管在曆史書上,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沒有留下名字,提到的時候尚需借用陳列在博物館裏的百度或阿裏或騰訊的碩大笨重而烏黑的服務器。

2015年2月14日,王小石的情人節,是在醫院的太平間度過的。

淩晨,他是偷偷溜進來的。這裏躺著幾十具屍體,有的尚且柔軟,有的已經硬邦邦了。牆邊角落,集中停放著十二個死人——昨晚剛被推進來的,等到天亮,就要送去殯儀館火化了。

哥哥。

王小石找到哥哥的遺體。那是個高大的男人,個頭比弟弟壯了兩圈,看起來相貌堂堂,仿佛隨時會跳起來打場籃球。但從哥哥痛苦的表情來看,死前一定受了不少罪。

小時候,爸爸媽媽說:大石頭和小石頭,就跟他們的名字一樣哎。

果然,王小石長到二十二歲,身高還沒超過一米七。每次跟在哥哥身後,總是自慚形穢地不敢說話。兄弟倆相差五歲,王大石壯得像頭牛犢,王小石卻在學校經常被人欺負,哥哥就會衝過去將對方一頓胖揍。

王小石第一次到大城市打工,也是被做泥瓦匠的哥哥帶出來的。那年他十七歲,包工頭嫌他太過瘦小,在建築工地幹不了重活。不過,王小石寫的一手好字,好歹讀到了高二肄業,工地上倒是缺個記賬的。包工頭手下十來個民工,全是同村老鄉,平常都聽王大石的,看在這份麵子上,才收下了王小石。

每年春節,大夥統一買火車票回家。半個月前,買票的任務落到王小石頭上。他在火車站排隊了二十四小時,熬得雙眼通紅四肢麻木,終於搶到十三張回家的票——最便宜的慢車硬座。

回家前一天,王小石在跟包工頭盤賬,發現外頭濃煙滾滾。臨時工電焊操作失誤,加上天幹物燥,整棟樓燒起衝天烈焰。此時,哥哥正帶著一群工人,在地下室幹活呢。王小石想要進去救人,卻被消防隊員攔腰抱住,否則就得燒成烤鴨。大火撲滅,消防隊才從地下室裏,發現十二具屍體——完好無損,連根毛都沒少過,死因是吸入性窒息。因為是嗆死的,表情痛苦扭曲,麵色發黑。大部分火災中的遇難者,都是這種情況。燒成廢墟的工地上,他抱著哥哥的屍體,非但不感覺冰涼,反而被大火烘烤得滾燙。

王小石大哭一場,屁股兜裏還插著十三張火車票。

車票上印著名字的十二個人,送進太平間躺了一夜。王小石住在臨時安置點,一宿沒有合眼。包工頭已關進了公安局,被追究重大安全責任事故。一紙賠償協議,塞在王小石的包裏,隻要回去家屬簽字同意,每個人就能得到四十萬賠償。

明晚,就要踏上回家過年的火車。哥哥死了,他該怎麼跟老爸老媽說呢?還有那十一個同鄉的民工,這些人上有老下有小,咋就他一個人活著回家呢?王小石摸出那十三張火車票,想起在售票窗口排了一晝夜的長隊,難不成去火車站廣場當黃牛再倒賣掉十二張?

不,他決定十三個人一塊兒回家。

根據老家的風俗,出門遠行死在外地的,必須運回家安葬。不過,屍體要憑票上火車是不可能的。春運期間,活人都來不及運,怎麼運死人呢?

忽然,王小石想起十多年前。在那冰天雪地的山村裏,他是個病怏怏瘦巴巴的小不點。小學六年級,還常被人問起讀書了沒有?他有夢遊的毛病,經常半夜出去閑逛,差點被狼吃了。那天深夜,他鬼魂似的摸到村外的山路上。前頭亮起一盞燈籠,照出幾個蹦蹦跳跳的人影。霎時間,王小石被嚇醒了,躲藏在亂墳崗後,隻見那些家夥麵色蒼白,穿著不知哪個年代的壽衣,雙手平舉往前跳躍。隊伍最後,有個晃晃悠悠的老頭兒,頭發掉光了,老得不知多少歲,蜷縮在破爛的羊皮襖裏,寒風中凍得七葷八素。老頭坐在地上不動了,隻剩下喘氣的力道。看起來像是死人的隊伍,全都停頓下來。大半夜,那麼冷的天,老頭要是一直坐下去,十有八九要凍死。王小石想起在搖搖欲墜的鄉村小學裏,民辦教師在黑板上畫出雷鋒的故事,他便摸到老頭背後拍了拍。這下子突然襲擊,老頭嚇得慘叫,那麵色也跟死人沒啥區別。再看是個小孩,老頭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叫喚起來,喂,這回我沒有趕童屍啊。幾番對話之後,老頭才確認這孩子是活人,摸著心口說,乖乖,人嚇人嚇死人啊!老頭口幹舌燥,眼看就要凍死了,王小石讓他稍等一會兒。說罷,他回家生火燒了一壺開水,急匆匆拎回來,倒在碗裏給老頭喝下。老頭又活了回來,說,小子啊,我活了九十來歲,最後一次趕屍,恐怕時日無多,待老夫死後,世上便再無趕屍。王小石不懂什麼叫趕屍?老頭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我就把這技藝傳授於你,記得千萬不可隨意示人哦!否則,你不但將闖下大禍,還將天下大亂呢!

在最漫長的那一夜,趕屍匠老頭,將畢生所學的絕技,毫無保留地秘傳給了這孩子……

王小石至今沒忘記那七七四十九道各不相同的口令。

小時候,他將此視為絕密,不敢跟任何人提起,除了最親密的哥哥。他害怕一旦告訴別人,自己就會變成石頭,或那一長串行走的屍體中的一員。他更沒對任何屍體念過口令。長大以後,覺得那很扯淡,世上哪有什麼趕屍?全是鬼片裏騙人的玩意兒,至於童年那晚記憶,很可能是夢遊時中邪了,甚至不過一場噩夢罷了。

不過,在2月14日的淩晨,王小石必須要試一把——這是哥哥最後一次回家的機會。

太平間。

麵對十二具屍體,各自麵目猙獰——最小的十八歲,剛從農村出來;最大的四十歲,女兒都出嫁了。

回憶起十多年前那個寒冬的夜晚,老趕屍匠傳到他耳中的口令,王小石默默念起……

六十秒,太平間裏冰冷的空氣有些凝固,快要讓他窒息的六十秒。

哥哥睜開了眼睛。

王小石的眼眶都紅了,但他連哭都來不及,趕快念起第二道口令。

於是,屍體坐了起來。僵硬的軀幹和四肢,就像個機器人。

第三道口令。

哥哥的雙腿已經下地,整個人站在弟弟麵前。

另外十一個死去的民工,也都從僵硬中“複活”,麵無表情地站在太平間裏。

驚喜隻持續了幾秒,王小石才發現不止這些人——整個太平間裏的死人,全都齊刷刷起來了,大多是七八十歲的老頭老太,也有死於車禍被削掉半個頭的小夥子,死於非法流產拖著個死胎的女孩……

媽呀,粗大事了。

有些陌生的死人不聽招呼,徑直向王小石走過來,還有個剛死於肥胖性心肌梗塞的大媽向他拋來媚眼。

王小石想起,當年老趕屍匠還教過他讓死人複原的口令。他緊急讓哥哥等十二個民工退到自己身後,對著其他人念起那道口令。果然,整個太平間近百具屍體,又都倒下沉睡了。

情人節的淩晨,他的背後全是冷汗。

打開太平間,醫院裏寂靜無聲,王小石用口令引導著十二個死人,悄悄地坐進寬大的電梯。

下到一半,電梯門打開,有個值夜班的小護士,剛給病人插完導尿管進來,看到這些目光呆滯的家夥,不禁十分疑惑。

情急之下,王小石樓著哥哥親了親,嘴上說,嗨,情人節快樂!然後,他依次把每個死人都抱了一遍。

小護士厭惡地直起雞皮疙瘩,以為這是一群GAY的情人節聚會,趕快逃出電梯去了。

逃出醫院,到了大街上,自然不能招搖過市。趕屍的行軍口令有兩種,一種是跳躍趕屍,就是像香港鬼片那樣,雙手平舉往前跳,可以日行百裏,半夜裏趕屍匠都這麼玩。還有一種是步行趕屍,速度比較慢,但與常人無異,適合在白天偽裝。

終於,王小石和十二具屍體,回到廢棄的工棚。他把每個人重新整理一番,分別換上新外套。在情人節的路邊攤,買了廉價的化妝品,掩蓋死人的膚色。最後,他用手工方式,將每個人臨死前的痛苦表情,恢複成為平常的神色。好拉,十二個人站在麵前,看起來跟活人差別不大。每人背著厚厚的旅行包,裝著給孩子的玩具,給老婆的劣質香水,給父母的保健品……

下午,趕屍部隊整裝出發,踏上回家的路。

王小石默念口令,指揮屍體們步行前往火車站。他們動作整齊劃一,仿佛學校組織春遊的學生,惹來許多小朋友圍觀。但畢竟是死人,個個目光呆滯,凡是盯著他們看的人,都會感到某種惡心,便出於本能地躲遠了。

熙熙攘攘的火車站到了。已是黃昏,賣花的小姑娘們,向過路的單身男女兜售。今晚的城市,燈火輝煌,處處霓虹,不知又要鬧出多少人命?

十三張火車票,分別印著每人姓名。王小石通過口令,死人左手抓緊車票,右手是各自身份證。他們的手指堅硬如鐵,要是沒有趕屍口令,除非刀砍槍擊,否則絕不會讓人拿走。

其實,王小石心裏怕得要命,萬一被人發現,恐怕就回不了家過年了。他一路默念口令,遇到安檢,死人們就會放下包。到了檢票口,口令越發嫻熟,每個人鬆開手指,便於人家檢查車票。

終於,洶湧喧囂的人潮之中,十二個死人和一個活人上了春運的火車。

王小石找到車廂,十三張票連在一起,最便宜的硬座。口令指示大家對號入座,而他就坐在哥哥身邊,一顆高懸的心總算落定。

熱鬧狹窄的車廂裏,擠滿了人和行李,彌漫著汗水、油膩、鼻屎還有老幹媽、臭豆腐、臘腸和泡開的老壇酸菜方便麵味……

2月14日,晚八點,這座城市的男女白領們享用大餐的同時,十二節的列車汽笛嗚咽,碾壓過漫長無邊的鐵軌,滿載疲憊不堪的男女民工們,回家了。

這是一列慢車,山高路遠,穿越大半個中國,要在鐵道上顛簸三天三夜。準點到達的話,應是2月17日中午,農曆臘月二十九小年夜。

王小石看著車窗外的世界,冰冷地結滿霜花,高樓大廈積木似後退,漸漸遠離城市的燈火。

再見!北京北京,或是魔都妖都什麼都的……

列車內的燈光打在玻璃上,再也看不清外麵的黑夜,隻剩下無數活人與死人們的臉龐。而離他最近的,就是哥哥王大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