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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圈都是屍體的一夜(2 / 3)

屍體在朋友圈發照片,是怎麼做到的呢?顯然不是手機。我看到一些奇怪的角度,從空中俯拍,從地麵仰拍,更像魚眼鏡頭。有人進火化爐的瞬間,拍了張火焰洶湧的照片。還有玩自拍的,真是不要命了(我好像說錯了什麼)!那是具如假包換的屍體,三十多歲的女人,死於車禍,臉部完好,皮膚底下泛出鐵青色,看著有些惡心——靈魂以另一種角度看自己,生前必是個自拍愛好者,死後縱然沒有自拍杆,也忍不住要發朋友圈。

有個外國朋友,在非洲工作,撞上恐怖襲擊被炸死。現在屍體還沒被發現,孤零零地躺在乞力馬紮羅山腳下。一群野狗正在啃噬屍體,同時激烈地撕咬纏鬥,遠處有頭獅子虎視眈眈,讓他想起偉大的海明威。而他即將通過野狗們的腸胃變成糞便。他在朋友圈最後發的那句英文,“Ashes to ashes, and dust to dust”,我查了很久才明白——塵歸塵,土歸土。

而在我的朋友圈裏,那麼多屍體好友,哪一個跟我保持的友誼最久呢?

那是一個姑娘。

跟其他屍體不同的是,她不是自然死亡,也不是自殺,而是他殺。

她是個高三學生,還沒有談過男朋友。有幾個男生追過她,但沒被她看上過,因為她隻喜歡TFBOYS。有天晚自習,放學後她獨自回家,哼著電影《小時代》的主題曲《時間煮雨》,很不走運地遇上一輛黑車。司機是個邪惡的中年男人,用迷藥蒙住她的口鼻,幾秒鍾就讓她昏迷了。

在那個憂傷的春夜,細雨霏霏,晚風沉醉。她不知道車子開了多久,等到蘇醒,在一個陌生的房間,發現自己被強奸了。之後,還沒來得及痛哭,對方就用鐵錘重擊她的後腦勺,然後狠狠掐她的脖子,殺死了她。

凶手是個變態狂,死亡前一瞬間,她第一次看清那張男人的臉。她還沒來得及恨他,也沒想到被強奸後懷孕之類的糗事,整個大腦隻剩下恐懼,如果自己死了怎麼辦?真的很害怕變成一具屍體。

她變成了一具屍體。

死亡是什麼感覺?的確有個隧道一樣的東西,好像把一輩子的經曆,變成電影在眼前回放,不僅有畫麵還有聲音和氣味,包括皮膚的觸覺。出生時的啼哭,吃到第一口奶的滋味,少女時代的喜怒哀樂,暗戀上初中體育老師……哪怕最微弱的情緒,無病呻吟的歎息,都不會錯過絲毫。

隧道盡頭,她回到自己身體,不再感到疼痛、窒息與絕望。絲毫不能動彈,也發不出任何聲音,盡管很想尖叫,哪怕撕破嗓子。男人將她裝入麻袋,剛死的身體還沒僵硬,關節可以活動,體溫殘留在三十度。麻袋裝入汽車後備廂,後半夜,不知開了多久,她記得自己被那家夥從地上拖過,冰冷冰冷的,害怕是到殯儀館。後來才覺得,要是被拖到殯儀館或火葬場,實在是件太走運的事了。

她被塞進了一個冰櫃。

冷氣很足,零下二十度,但在屍體界,這樣的溫度非常舒適。冰櫃不大,長度不超過一米五,大概是冷藏雪糕的吧,橫躺著放在地上,像口小小的棺材。她是個高挑瘦長的女孩,隻能彎著膝蓋塞進去,雙手蜷縮胸前,臀部頂著冰櫃內壁,額頭靠在門內側,臉上結了一層霜花。

她告訴我,她沒穿衣服,遇害時就一絲不掛。當她在微信上找到我時,恰逢自己的頭七。她已習慣於光著身子,沉睡在冰冷的棺材裏。但她保持著少女的矜持和尊嚴,對於自己身體的描述,僅限於此。

每個夜晚,我無數次想象她在冰櫃裏的模樣,一絲不掛的睡美人,肌膚如雪,發似烏木。身體微微隆起與曲折,還有嬰兒般蜷縮的姿態,將隱私部位掩蓋起來,沒有絲毫肉欲之感。好像隻要王子打開冰櫃,一個輕輕的吻,就能喚醒她。複活和重獲生機的她,仿佛枯萎的玫瑰再次綻開,幹涸的溪流再次洶湧……

我看了她的微信圖片。她留過假小子的短發,在學校門口喝奶茶,逛小書店,買漫畫雜誌和盜版書。隨著時間推移,姑娘越長越漂亮,頭發漸從耳邊長到肩膀,又慢慢垂到胸口。她學會了使用美拍軟件,留下一張又一張朦朦朧朧的自拍照,不是噘嘴就是把鏡頭向下傾斜四十五度。

可憐的姑娘,為什麼會被死變態盯上?大概就因為這些微信裏的照片吧。

我問她叫什麼名字,她給了我一串可愛的表情,隻打了兩個字:小倩。

好貼切的名字啊,我問她在哪裏,但她說不清楚,她在內陸的一個小城市,遇害以後被關在後備廂,不記得冰櫃在什麼地方,雖然能使用微信,但無法給自己定位。

我要向警方報案,她卻說案子已經破了——朋友圈分享的新聞《花季少女晚自習後失聯,全網發動微博微信的力量尋找》。強奸和殺害她的那個變態狂,很快就被警察發現了。這個家夥持刀拒捕,被當場擊斃。凶手沒留下過多線索,但在他的床底下發現一個地下室,裏麵有四台冰櫃,各藏著一具女孩的屍體。至於小倩,沒人知道她在哪裏,未必在她與凶手所在的城市,也許遠在千裏之外。公安局的記錄中,她仍屬於失蹤人口,爸爸媽媽還在滿世界張貼尋人啟事。

我想,隻有辦案的警察清楚——這姑娘十有八九已不在人世了。

有一晚,她給我發了語音。

短短十幾秒鍾的語音,我猶豫了大半夜,第一次感到害怕——我還沒聽到過屍體說話。熬到天快亮,我才在被窩裏點開語音。

一個少女的聲音,帶有南方口音,嗲嗲的,柔柔的,像正在烈日下融化的一枚糖果。

“嗨!我是小倩,忽然很想你。我這裏沒有黑夜,冰櫃裏永遠亮著燈。但我想,你現在在黑夜裏。如果,我打擾你了,向你道歉。”

這聲音令人無法相信她隻是一具屍體,赤身裸體,在零下二十度的冰櫃裏躺了無數個日夜。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手機拿起又放下,按下語音鍵又鬆開。我走到鏡子跟前,小心翼翼地說話,仿佛對麵不是自己,而是那具美麗的屍體。

終於,我語音給她一段話:“小倩,感謝你!”

笨嘴笨舌的我,原本想好的一肚子甜言蜜語,還用記號筆抄在手掌心裏,一句都沒說出口。

半分鍾後,收到她的回答:“很高興聽到你的聲音!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樣哦,你的聲音很年輕,就像我喜歡過的男生的聲音。對了,我問你啊,跟屍體交朋友是什麼感覺?”

這個問題嘛,令我一時語塞。跟屍體交朋友什麼感覺?就像跟誌同道合的同學交朋友,跟單位裏說得上話的同事交朋友,跟公交車上偶遇的美麗女孩交朋友……不就應該是那種平凡而普通的感覺嗎?雖然,我的生活裏並沒有出現過以上這些人,除了我親愛的屍體朋友們。當這些人活著的時候,也不會多看我一眼吧?我們更不會發現彼此的優點,隻是擦肩而過的路人,哪怕說過話也轉眼即忘。直到現在他們才會看到我的閃光點,不僅僅因為我是世界上唯一可以跟屍體對話的人,也不僅僅因為我是冰冷的停屍房裏唯一的傾訴對象,還因為我像.小動物般敏感,以及玻璃紙般脆弱。

我和她認識了一年半,共同度過了兩個夏天和一個冬天。通過萬能的朋友圈,我們愉快地玩耍著。我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存在,赤身裸體的少女,宛如剛出生的嬰兒,蜷縮膝蓋和雙手,保持冰櫃裏的姿態,每個夜晚躺在我枕邊。而我隻是默默注視,與她保持五到十厘米的距離,絕不碰她一根毫毛。我的睡美人。

今年夏末,她告訴我,她遇到一些麻煩——雖說還躺在冰櫃裏,但偶爾會停電。你知道的,家裏冰箱停電的後果。她說斷電時間不長,頂多一兩個鍾頭,但會特別難受。氣溫從零下二十度,上升到零上二十度。她不知道冰櫃外麵是什麼,如果是地下室或冷庫還好些,要是普通民房,甚至街邊的冷飲店,幾乎緊挨灼人烈日,就慘了。每次停電,她都會渾身不舒服,盡管死人是不會感到疼痛的,也許是心理上的莫名恐懼。原本雪白的皮膚確實有些變暗,經過斷電後的高溫,肌肉從冰凍的僵硬,漸漸柔軟,仿佛正在融化的雪糕。她還能感應到,冰櫃外麵有蒼蠅在飛,駭人聽聞的嗡嗡聲,像飛臨廣島上空的轟炸機。

她很害怕,自己即將腐爛……

整個秋天,手機裏不斷傳來這些可怕的消息,讓我在每個深夜與黎明心急如焚。

老天哪,我不想失去這個最好的朋友——不得不承認了——我沒有活人朋友,我的朋友全都是屍體,但其中對我最重要的,就是這個叫小倩的女孩。

於是,我通過微信告訴她:“我可以說我愛你嗎?”

她回答:“我也愛你。”

第一次聽到女孩這麼對我說。我感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冬至前夜,她說冰櫃斷電了,超過十二個小時。她快要完蛋了,黑色徹底覆蓋額頭,像沒有邊界的夜。不知從什麼縫隙裏,鑽進了一些肮髒的昆蟲,蒼蠅正在她的嘴唇上和鼻孔裏產卵……

她說出一個秘密,“對不起,親愛的,我欺騙了你。”

“冰櫃沒有斷電嗎?”

“不是啊,冰櫃已經斷電了,但我知道自己在哪裏……”

我看到她打出了一長串地址,原來是一家生鮮食品加工廠,就在她所在的城市。

她說,既然已經死了,對於世界也沒有什麼依戀,更不願意被別人發現自己的屍體——如果離開冰櫃的環境,肯定會很難看吧?爸爸媽媽看到她的屍體,無法想象他們痛苦的樣子。

“哎,我可不想看到我媽再為我哭了。”

小倩接著說,她也不想在公安局做屍檢。法醫肯定會檢查她有沒有被強奸,那多羞恥啊,好像又被強奸了一遍。最後就是火化。她天生不怕冷不怕冰,卻怕熱怕火,雖然屍體不會感覺到疼痛,但是想想在烈焰中化為灰燼,實在是件令人恐懼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