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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抬頭老婆低頭漢(1 / 3)

這世上的事說複雜就複雜,說簡單就簡單。要說複雜,有一堆現成的詞兒擺在這兒,比方千形萬態、千奇百怪、千頭萬緒、千變萬化等,它們還互不相幹地混成一團,複不複雜?要說簡單——那得聽咱老祖宗的。咱老祖宗真夠能耐,總共不過拿出兩個字,就把世上的事掰扯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兩字是:陰陽。

老祖宗說,日為陽,月為陰,天為陽,地為陰,火為陽,水為陰,男為陽,女為陰,對不對?大白天,日頭使足力氣曬著,熱熱乎乎,陽氣十足,正好捋起袖子幹活;深夜裏,月光沒有什麼勁兒,又涼又冷,陰氣襲人,隻能蓋上被子睡覺。日,自然是陽;月,自然是陰。至於天與地、水與火、男與女,更是陰陽分明,各有各的特性。何謂特性?陽者剛,陰者柔。然而單是陽,太剛太硬不行;單是陰,太柔太弱也不行。陰陽就得搭配一起,還要各盡其能,各司其職。比方男女結為夫妻,向例都是男主外,女主內;男人養家,女人持家;男人搬重,女人弄輕……每每有陌生人敲門,一準是男人起身迎上去開門問話,哪有把老婆推在前頭的?男人的天職就是保護女人,不能反過來。無論古今中外全是這樣。這叫作天經地義。

可是,世上的事也有格路的、另類的、陰陽顛倒的、女為陽男為陰的,北方人對這種夫妻有個十分形象的俗稱,叫作抬頭老婆低頭漢。

這對夫妻家住在平安街八號一樓那裏外間房。兩人同歲,都是四十五。

先說抬頭老婆。姓於,在街辦的一家襪子廠當辦公室主任。但從來沒人叫她於主任,不論襪子廠上上下下還是家門口的鄰居都喊她於姐。這麼叫慣了,叫久了,連管界的戶籍警也說不出她的名字來。

於姐精明強幹。鼓鼓一對球眼,像總開著的一對小燈亮閃閃。她身上的一切都和這精明外露的眼睛相配。四十開外的人,沒一根白發,滿頭又黑又亮齊刷刷。嘴唇薄,話說得幹脆利索;手瘦硬,幹活正得用;兩條直腿走路快,騎車也快,上下車蹁腿時動作像個騎兵。別小看了這個連初中也沒畢業的女人家,論幹活她才是襪子廠的一把手。憑著她勤快能幹,辦法多,又不惜力氣,硬叫這小廠子一百來號人有吃有喝有錢看病一直挨到今天。

再說低頭漢,姓龔。他可不如他老婆,不單名字——連他的“姓”也沒人知道。所有熟人,包括他老婆都叫他老悶兒。

他人悶,模樣也悶,好像在罐裏盒裏箱子裏捂久了,抽抽巴巴,烏裏烏塗。黑臉的人本來就看不清楚,一雙小眼再藏在反光的鏡片後邊,很難看出他的心思。他從不張嘴大笑,不知他的嘴是大是小。雖然沒聽說他有什麼病,但身子軟綿綿,站直了也是歪的。多少年來,他一直像個小學生那樣斜挎著一個長背帶的黑色的人造革公文包上下班。他在大沽路那邊的百貨公司做會計。有人說他這樣挎包是因為包裏邊裝的全是賬本,提在手裏不保險,會丟,會被搶,套在身上才牢靠。他走路很慢,不會騎車,每天走路要用很多時間,他為什麼不學騎車呢?不愛說話的人的道理是無法知道的。

他的腳步極輕,沒有聲音。這腳步就像他本人,從不打擾別人,碰上鄰坊最多抿嘴一笑,不像他老婆興衝衝的步伐像咚咚敲鼓。老婆喜歡和人搭訕,喜歡主動說話,不在乎對方是不是生人,也不在乎別人什麼想法,求人幫忙時也一樣,就像工廠派活時,一下子就交到人家手裏。可是老悶兒不行,逢到必須開口求人幫忙時,嘴上就像貼了膠帶。於是家裏所有要和外邊打交道的事就全落在老婆身上。

老婆在門外邊,他在門後邊;老婆與人談判,他站在一邊旁觀,也決不插嘴。可戶主是他老悶兒呀。

其實不隻是家外邊的事,家裏邊的事也都攤在老婆身上。

老婆急性子,老悶兒慢性子;性急的人遇事主動搶著幹。老婆能幹,他不會幹;能幹的人遇事不放心交給別人幹。這就是為什麼世上的事總是往急性子和能幹的人身上跑的緣故。

久而久之,這個家庭形成的分工別有風趣。老婆做飯,老悶兒洗碗;老婆登梯爬高換燈泡換保險絲,老悶兒扶梯子;老婆搬蜂窩煤,老悶兒掃煤渣,老婆還總嫌他掃不幹淨一把將掃帚奪過去重掃。這個家裏給老悶兒隻留下一件正事,就是給不識數的兒子補習數學。所以,老婆常常會對人說,我在家是兩個人的“媽”。在這個老婆萬能的家庭裏,老悶兒常常找不到自己。從屬者的位置是可悲的。這是不是老悶兒總那麼悶悶不樂的根由?

於是平安街上的人家,常常可以看到這對抬頭老婆低頭漢幾近滑稽的形象——

於姐習慣地揚著臉兒、挺著胸脯走在前邊。一個在家裏威風慣了的女子會不知不覺地男性化。她閃閃發光的眼睛左顧右盼,與熟人熱情和大聲地打招呼。老悶兒則像一個灰色的影子不聲不響緊緊跟在後邊。老婆不時回過頭來叫一聲:“你怎麼也不幫我提提這籃子,多重!”

這一瞬,老悶兒恨不得有個地溝眼沒蓋蓋兒,自己一下掉進去。

改變這種局麵是一天夜裏。老婆突然大喊大叫把老悶兒驚醒。老悶兒使勁睜開睡眼才明白,一隻大蝙蝠鑽進屋來,受驚蝙蝠找不到逃路便在屋裏像轟炸機那樣呼呼亂飛,飛不好就會撞在頭上。

老婆膽子雖大,但她怕一切活物。從狗、貓、老鼠到壁虎、蟑螂、屎殼郎全怕。更怕這種嗞嗞尖叫、亂飛亂撞的蝙蝠。兒子叫道:“老師說,叫蝙蝠咬著就得狂犬症!”嚇得老婆用被子蒙頭,一手拉著兒子,光腳跳下床,拉開門奪路跑到外屋。動作慢半拍的老悶兒跟在後邊也要逃出去。被老婆使勁一推,隨手把門拉上,將老悶兒關在裏邊。隻聽老婆在外屋叫著:“該死,你一個大男人也怕蝙蝠,不打死它你別出來!”

老悶兒正趴在地上打哆嗦,老婆的話像根針戳在他的脊梁骨上。他忽然渾身發熱,臉頰發燒,扭身抓過立在門後的長杆掃帚,一聲喊打,便大戰起蝙蝠來。他一邊揮舞掃帚,一邊呀呀呀地喊著。這叫喊其實是一種恐懼,也為了驅趕心中的恐懼。

然而,於姐在門外看呆了。她隔著門上的花玻璃看見丈夫掄動掃帚的身影,動作雖然有些僵硬,但從未有過如此的英勇。伴隨著丈夫的英姿,那一閃一閃的東西就是發狂的蝙蝠的影子。隻聽幾聲嘩嘩啦啦瓷器碎裂的聲音,跟著像是什麼重東西摔在地上,隨即沒了聲音。於姐怕老悶兒出什麼事,正疑惑著,突然屋裏暴發一陣大叫:“我打死它啦,我勝啦,我勝啦!”

老婆和兒子推門進去,隻見滿地的碎壺、碎碗、糖塊、閑書、破玻璃,老悶兒趴在中間,手裏的掃帚杆直捅牆根。一隻可怕的黑乎乎的非鼠非鳥的家夥被掃帚杆死死頂住,直頂得蝙蝠的肚腸帶著鮮血從長滿尖牙的嘴裏冒出來。

老婆說:“老悶兒,你還真把它弄死了。”伸手把他拉起來。

兒子興奮極了,說:“我爸真棒,我爸是巨無霸!”

老悶兒一身是土,滿頭是汗,眼鏡不知掉在哪兒了;抖動的手還在緊握著掃帚杆。過度的緊張和興奮,使他的表情十分怪異。他對老婆說:

“我行——”

然後,直盯著老婆,似是等待她的裁決。

老婆第一次聽到他用“我行”這兩個字表白自己,心裏一酸,流下淚來。對他哽咽地說:

“是,是,你行,真的行!”

進入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月,老悶兒流年不利,下崗了。一輩子頭一遭沒事幹,或者說幹了一輩子的事忽然沒了,人也就空了。

這並不奇怪。公司虧損,無力強撐,便賣給私企老板,老板精兵減員,選人擇優汰劣,這都是在理的。但老板隻講效益,不講人情,人裁得極狠,下去一半,老悶兒自然在這一刀切下的一堆一塊裏邊。

老悶兒和他老婆慌了神,著實忙了一陣,托人找事,看報找事,到人才中心找事,在大街上貼條找事;用會計的單位倒是有,但那種像模像樣的企業一見老悶兒就微笑著說拜拜。小店小鋪小買賣倒也用人,可就是另一層天地另一番人間景象了。經老婆的襪子廠一位同事介紹,有三家店鋪都想用人,鋪子不大,財務上的事都不多,想合用一個會計,月薪不算低。說要老悶兒和他們“會會”。老婆怕老悶兒不會說話,好事弄壞,便和他同去。這兩口一前一後走進人家的店鋪,很像家長領著一個老實的孩子來串門。

待和這三家的小老板一一見過談過,才知道在這種店鋪裏,會計這行當原來隻是一台數字的造假機器。前兩家的小老板說得直截了當,不管他用偷稅漏稅加大成本還是開花賬造假賬等什麼花活,隻要保證賬麵上月月“收支平衡”就行。小老板對老悶兒齜著黃牙笑道:

“您是見過世麵的老手,這種事對於您還不是小菜一碟?”

這話叫老悶兒冒一頭冷汗。

第三家是一家國營的貿易公司下邊的實體。老板的左眼是個斜眼,眼神挺怪,話卻說得更明白:“我們這買賣就是為領導服務。領導的招待費禮品費出國費用全要揉到賬裏。”他用食指戳戳賬本,“你的工作是在這裏邊挖口井。”

老板的話是對老悶兒說的,眼睛卻像瞅著於姐。老悶兒聽不懂他的意思,沒等他問,於姐便問:

“什麼井?您說白了吧。”

老板一笑,目光一掃他倆,一時弄不清他的眼睛對著誰,隻聽他說:

“你們怎麼連這話也聽不懂?小金庫嘛!井裏不管怎麼掏,總得有水呀!”

這話叫於姐也冒出冷汗。走出門來,於姐對老悶兒說:“咱要幹這個,等於把自己往牢裏送!”

打這天,於姐不再忙著給老悶兒找事,老悶兒便賦閑在家了。

在旁人眼裏,老悶兒坐著吃,享清福。整天沒事,有人管飯,多美!但世上的美事浮在表麵,誰都能看見;人間的苦楚全藏在心裏,唯有自知。為了表示自己的存在價值,老悶兒把接送兒子上下學、采買東西、洗碗燒飯、收拾屋子全攬在自己身上。一天兩次用濕布把桌椅板凳擦得鋥亮。

可是老婆並不滿意他做的事,幹慣了活的人的手閑不住,隨手會把不幹淨、不舒服的地方再收拾收拾。這在老悶兒看來,都是表示對他價值的否定。

老悶兒便悄悄地通過他有限的熟人,為他介紹工作。鄰居萬大哥也是下崗人員,靠賣五香花生仁度日。五香花生仁是他自己炒的,又脆又酥又香,賣得相當不錯,有時還能掙到些煙錢酒錢零花錢。

萬大哥對他說:“哪有老爺兒們吃老娘兒們的,這不坐等著別人說閑話?跟我賣花生去!喂不飽自己的肚子,起碼也能堵住別人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