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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抬頭老婆低頭漢(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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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曹。”

曹胖子忙得前胸後背滿是汗珠。光著膀子,大背心像水裏撈出來似的濕淋淋貼在身上。灶上一大片砂鍋中冒出來的熱氣,把他熏得兩眼都睜不開。這當兒,再聽老悶兒一聲聲叫他,又急又氣回應一嗓子:

“老子在鍋裏煮呢,要叫就叫你老婆去吧。”

外邊吃飯的人全樂了。

人和人之間,強與弱之間,都是在相互的進退中尋找自己的尺度。本來曹胖子對他還是客客氣氣的,可是冒冒失失噎了他一句,他不回嘴,就招來了一句更不客氣的。漸漸的,說閑話時拿他找樂,幹活憋手時拿他撒氣,特別是曹胖子一個心眼想把買菜的權利拿過去,老悶兒偏偏不給——他並不是為了防備曹胖子,而是多年幹會計的規矩。曹胖子就暗暗恨上了他。開始時,拿話戧他、損他、撞他,然後是指桑罵槐說粗話;曹胖子也奇怪,這個窩囊廢怎麼連底線也沒有。這便一天天得寸進尺,直到麵對麵罵他,以至想罵就罵,罵到起勁時摔摔打打,並對老悶兒推推搡搡起來。老悶兒依舊一聲不吭,最多是伸著兩條無力的瘦胳膊擋著曹胖子的來勢洶洶的肉手,一邊說:“唉唉,別,別這樣。”他懦弱,他膽怯,不敢也不會對罵對打;當然也是怕鬧起來,老婆知道了,火了,砸了剛幹起來的買賣。

每次曹胖子對老悶兒鬧大了,都擔心老悶兒回去向於姐告狀。可是轉天於姐來了,見麵和他熱情地打招呼,有說有笑,什麼事兒沒有,看來老悶兒回去任嘛沒說。這就促使曹胖子的膽子愈來愈大,誤以為這兩口子不一碼事呢。

洋貨街上的人都是人精,不甘自己的事躲在一邊,沒人把老悶兒受欺侮告訴於姐,相反倒是疑惑於姐有心於這個做一手好飯菜並且一直打著光棍的胖廚子。有了疑心就一定留心察看。連她對曹胖子的笑容和打招呼的手式也品來品去。終於一天看出眉目來了。這天收攤後,歇了工的老悶兒夫婦和曹胖子坐在一起,也弄了一個歡喜鍋吃。不止一人看到於姐不坐在老悶兒一邊,反倒坐在曹胖子一邊。吃吃喝喝說說笑笑之間,曹胖子竟把一條滾圓的胳膊搭在於姐的椅背上,遠看就像摟著老悶兒的老婆一樣。可老悶兒叫人當麵扣上綠帽子也不冒火,還在一邊悶頭吃。

人們暗地裏嘻嘻哈哈議論開了。一個說:看樣子不是曹胖子欺侮他,是他老婆也拿他不當人,當王八。

後一個說,那“歡喜鍋”不變成了“歡喜佛”?

打這天,人們私下便把歡喜鍋叫成“歡喜佛”,而且一說就樂,再說還樂,越說越樂。

可是世上的事多半非人所料。一天收攤兒後,老悶兒動手收拾桌椅板凳,曹胖子站在一邊喝酒,他嫌老悶兒慢,發起火來。老悶兒愈不出聲他的火反而愈大。到後來竟然帶著酒勁竟給老悶兒迎麵一拳。老悶兒不經打,像個破筐飛出去,摔在桌子上,桌麵一斜,反放在上邊的幾個板凳,劈頭蓋臉全砸在老悶兒身上。立時頭上的血往下流。曹胖子醉烘烘,並不當事。看著老悶兒爬起來回家,還在舉著瓶子喝。

不會兒,於姐突然出現,二話沒說,操起一根木棍掄起來撲上來就打。曹胖子已經醉得不省人事,卻知道雙手抱著頭,蜷臥在地,像個大肉球,任憑於姐一陣瘋打,洋貨街上沒人去勸阻,反倒要看看這裏邊是真是假誰真誰假。於姐一直打累了,才停下來,呼呼直喘,隻聽她使勁喊了一嗓子:“別以為我家沒人!”

這話倒是像個男人說的。

打這天起,歡喜餐廳關門十天。第十一天的中午曹胖子來卸了門板,收拾廚房,從裏邊往外折騰爐灰爐渣,不會兒黑黑的煙就從小屋頂上的煙囪眼兒裏冒出來,看樣子歡喜餐廳要重新開業。

下午時分,於姐就帶著老悶兒來了。於姐揚著頭滿麵紅光走在前邊,老悶兒提著兩筐肉菜跟在後邊——抬頭老婆低頭漢也來了。

洋貨街的小販們都把眼珠移到眼角,冷眼察看。不想這三人照舊有說有笑,奇了,好像十天前的事是一個沒影兒的傳說。

一個賣襪子的程嫂聽說,於姐已經在襪子廠停薪留職,來幹歡喜鍋了。她放著襪子廠的辦公室主任不做,跑到街頭風吹日曬,幹這種狗食攤,為嘛?為了給她的寶貝老公撐腰,還是索性天天“歡喜佛”了?如果是後者,那天那場仗的真情就變成——曹胖子打老悶兒是給於姐看,於姐打曹胖子是給大夥看。這出戲有多帶勁,裏邊可咀嚼的東西多著呢!

可是,於姐的為人打亂了人們的看法。她逢人都會熱乎乎地打招呼,笑嘻嘻說話,有忙就幫,大小事都管,看見人家自行車放歪了也主動去擺好。最難得的是這人說話辦事沒假,一副熱腸子是她天生的,很快於姐就成了洋貨街上受歡迎的人物。這種人幹飯館人氣必然旺,人愈多她愈有勁,那雙天生幹活的手從來沒停過;從地麵到桌麵,從砂鍋到竹筷,不管嘛時候都像剛剛洗過刷過擦過掃過一樣,桌椅板凳叫她用堿水刷得露出又白又亮的木筋。而且老悶兒在外邊聽她指揮,曹胖子在廚房聽她招呼,裏裏外外渾然一體。自打於姐來到這裏,再不見曹胖子對老悶兒發火動氣,罵罵咧咧。老悶兒那張黑黑的臉上竟然可以清晰地看到笑意。

她來了三個月,馬路餐桌已經增加到十張,但還是有人找不到座位,把砂鍋端到側邊那堵矮牆上吃;四個月過去,於姐給曹胖子雇個幫廚;半年過後,曹胖子買了輛二手九成新的春蘭虎摩托,於姐和老悶兒各買一個小靈通。到了年底,於姐和曹胖子就合計把不遠一連三間底層的房子租下來。那房子原是個藥鋪,挺火,後來幾個穿製服的藥檢人員進去一查,一多半是假藥,這就把人帶走,裏邊的東西也掏淨了。房子一直空著沒用,房主就是樓上的住戶。

於姐對曹胖子說:“我已經和房主拉上關係了。前天還給他們送去一個歡喜鍋呢。拿下這房子保證沒問題。”

日子一天天陽光多起來,閃閃發亮,使人神往;但日子後邊的陰氣也愈聚愈濃,隻不過這仨人都不知覺罷了。

天冷時候,露天餐館變得冷清。這一帶有不少大楊樹,到了這節氣焦黃的落葉到處亂飄,剛掃去一片又落下一片,有時還飄到客人的砂鍋裏,於姐打算請人用杉篙和塑料編織布支個大棚,有個棚子還能避風。不遠一家賣衣服的小販說,他們也想這麼幹,要不衣服攤上也都是幹葉子,不像樣。他們說西郊區董家台子一家建材店就賣這種杉篙,又直又挺,價錢比毛竹竿子還低。他們已經訂了十根,今晚去車拉。於姐叫老悶兒晚上跟車去一趟,問問買五十根能打多少折。傍晚時車來了,是輛帶槽的東風120,又老又破。馬達一響,車子亂響;馬達停了,車子還響。

賣衣服的小販叫老悶兒坐在車樓子裏,自己披塊毯子要到車槽上去,老悶兒不肯。老悶兒絕不會去占好地方,他爭著爬上了車槽。老悶兒走時,於姐在家裏給孩子做飯。於姐來時,聽說老悶兒跟車走了,心裏一動,也不知哪裏不對勁兒。是不是沒必要叫老悶兒去?老悶兒即使去也沒多大用處,他根本不會討價還價,那麼自己為什麼叫老悶兒去呢?一時說不清楚是擔心是後悔還是犯嘀咕,後脊梁止不住一陣陣發涼發瘮,打激靈子。她隻當是自己有點風寒感冒。

這天挺冷挺黑,收攤後遠遠近近的燈顯得異樣的亮,白得刺眼。於姐、曹胖子和那個幫廚正在把最後幾個砂鍋洗幹淨,嘴裏念叨著老悶兒該回來了,忽然天大的禍事臨到頭上。洋貨街一家賣箱包的小販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報信,說老悶兒他們的車在通往西郊的立交橋上和一輛迎麵開來的長途大巴迎頭撞上,並一起栽到橋下!

於姐立時站不住了,癱下來。曹胖子趕緊叫來一輛出租車,把她拉到車裏。趕到出事的地方,兩輛汽車硬撞成一堆爛鐵,分不出哪是哪輛車。場麵之慘烈就沒法細說了,血淋淋的和屠宰場一樣,橫七豎八的根本認不出人。曹胖子靈機一動,用手機撥通老悶兒小靈通的號碼,居然不遠處的一堆黑乎乎的血肉裏響起鈴聲。於姐拔腿奔去,曹胖子一把拉住,說嘛也不叫於姐去看,又勸又喊又攔又拽,用了九牛二虎的力氣,又找人幫忙才強把她拉回來。看著她這披頭散發、直蒙瞪眼的樣子,怕她嚇著孩子,將她先弄到洋貨街上。誰料她一看到歡喜餐廳的牌子,發瘋一樣衝進去把所有砂鍋全扔出來,摔得粉粉碎。她嘶啞地叫著:

“是我毀了老悶兒呀,是我毀了你呀!”

她的喊叫撕心裂肺,灌滿了深夜裏漆黑空洞的整條洋貨街。

曹胖子忽然跑到廚房把燉肉的大鐵鍋也端出來,“叭”地摔成八瓣。

歡喜餐廳的門板又緊緊關上。照洋貨街上的人的看法,於姐一定會帶著兒子嫁給光棍曹胖子,和他一起把這人氣十足的飯館重新開張幹起來。但是,事違人願,一個月後,於姐人沒露麵,卻叫曹胖子來把那塊牌匾摘下來扔了,剩下的炊具什物全給了曹胖子。

又過些日子來了一高一矮兩個生臉的人,把小屋的門打開,門口掛幾個自行車的瓦圈和輪胎, 頭改錐活搬子扔了一地,變成修車鋪了。矮個子的修車匠說這房子花兩萬塊錢買的。這才知道香噴噴的歡喜鍋和那個勤快又熱情的女人不會再出現了。

有人說,她沒嫁給曹胖子,是因為曹胖子有老婆,人家還有個十三歲的閨女呢;也有人說,歡喜鍋搬到大胡同那邊去了,為了離開這塊傷心之地,也為了避人耳目。

真正能見證於姐實情的還是平安街的老街坊們。於姐又回到襪子廠。據說不是她硬要回去的,而是廠裏的人有人情,拉她回廠。她回廠後不再做那辦公室主任,改做統計。倒不是因為辦公室主任的位置已經有人,而是她不願意像從前那樣整天跑來跑去,拋頭露麵。

此事過去,她變了一個人。平安街的老街坊們驚奇地看到,從眼前走過的於姐不再像從前那樣抬著下巴,目光四射,不時和熟人大聲地打招呼。她垂下頭來,手領著兒子默默而行。人們說,她這樣反倒更有些女人味兒。

開始都以為她死了丈夫,打擊太重,一時緩不過勁兒來。後來竟發現,先前那股子陽剛氣已經從她身上褪去。難道她那種昂首挺胸的樣子並非與生俱來?難道是老悶兒的懦弱與衰萎,才迫使她雄赳赳地站到前台來?

這些話問的好,卻無人能答;若問她本人,則更難說清。人最說不好的,其實就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