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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打雙燈(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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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圖》reference_book_ids":[6497814075349666830,7065266479570095135]}]},"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一

都說靜海縣西南那邊,地裏不是土,全是火藥麵子。把那幹結在地皮上白花花的火硝刮下來,摻上硫黃木炭,就是炸藥。再加上鹽堿,土裏的火性太大、太強、太壯,莊稼不生,野草長不到三寸就枯死;逢到大旱時節,烈日暴曬,大開窪地無緣無故自個兒會冒起黑煙來……可有一種灌木狀叢生的堿蓬,俗稱紅柳,卻成片成片硬活下來,有時候不知為什麼,一下子全死了,死時變得通紅通紅,像一團團熱辣辣的火苗。在夕照裏望去,靜靜的,亮亮的,好像地裏的火藥全都狂燒起來。老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火藥吃火藥,自來不少村子,家家戶戶都是製造鞭炮煙花的小作坊,屋裏院裏總放著一點就炸的火藥盆子,一不留神就屋頂上天、血肉橫飛;土匪、遊勇、雜牌軍常竄到這裏來,不搶糧食,專搶火藥,弄不對勁兒就藥炸人亡。那麼此地人的性子又是怎樣?是急是緩是韌是烈?拿人們常用的話說便是:點著一根藥信子瞧瞧。

牛寶,人稱“賣缸魚的牛寶”,今年二十三,陳官屯人。他祖宗神道,名字起得像算命一般準,牛寶二字就是他的一切。先說牛,他渾身牛一般壯實的肉,一雙總睜得圓圓、似乎眨也不眨的牛眼,還有股牛勁,牛脾氣,頭上沒角卻好頂牛,舌頭比牛舌還硬,不會巧說話;再說寶,他天生一雙寶手,雖長得短粗厚硬,手掌像肉餅子,卻從楊柳青外婆家學來一手好畫,專畫大年貼在水缸上求福求貴的缸魚:一條肥鯉揚頭擺尾,配上蓮蓬荷花,連年有餘呀!那紅魚綠水,金蓮粉荷,一看照眼,圖樣出得富態,版線刻得活泛,顏色上得亮堂,畫缸魚的人多的是,可這喜慶興旺的勁兒誰也學不來。年年臘月大集上,不少人專等著“賣缸魚”的牛寶來。一露麵,全出手,臘月裏攢的錢,夠一年四季零花。真像是手裏捏個寶,想什麼變什麼。

臘月十四這天,靜海縣城的大集已經很有年味了。牛寶肩扛三百張缸魚到集上,找一塊人流往返的地界兒,站不多時候,賣個幹淨,別無他事,便輕輕爽爽去往頂西邊的炮市看熱鬧。

這裏的炮市,天下少有。原本是條河,年年秋後河水幹涸,三九天河泥凍硬,這河床便成了賣鞭炮的集市。牛寶最愛看這陣勢,遠近各村趕來一車車鞭炮,都停在兩岸河堤上,車上鞭炮用大紅棉被蒙蓋嚴實,怕引上火。牲口的眼睛一律使紅布遮住,耳朵使紅布堵上,怕給炮聲嚇驚。為什麼使紅色的布?造鞭炮的都是鋌而走險,災禍四伏,據說紅色避邪。人們拿著自家製造的鞭炮,走下堤坡,到河床上去放,相互爭強鬥勝,哪家的鞭炮出眾,自然招引很多人來買。這一截子差不多二裏長的河床裏,濃煙裹眼,煙硝嗆鼻,連天炮響震得耳朵生疼。這股子火爆凶猛的勁兒,叫牛寶看得快活,不覺下了堤坡,但還沒到鞭炮陣的中央,滿腦袋就全是鞭炮屑兒了。

把事情挑出頭來的是這女人。這女人一下子跳進牛寶的眼睛裏。怎麼能說是這女人跳進他眼裏?她還離著遠呢!可世上好看的女子,都不是你瞧見的,而是她自己招災惹事活靈靈跳到你眼裏來的。她頂大二十出頭,頭上紮塊大紅布頭巾,兩鬢各耷拉下一片黑發,像是烏鴉的翅膀,把她那張有紅有白鮮活透亮的小鼓臉兒夾在當中。她人在那麼遠,牛寶怎麼能看得這般清楚?魂兒給勾了去唄!漸會兒,才看明白,北邊堤坡一棵歪脖老柳樹下,停著一輛驢車,她坐在蒙著大紅棉被滿滿一車鞭炮上。倚車站著兩個小子,一個大,一個小,各執一根放鞭用的長竹竿子,這兩個小子什麼模樣,牛寶滿沒瞧見。

他像駕了雲,雙腳由得也由不得自己,幻幻糊糊一步步朝那女人走去。看這女人像看花,愈近愈好看,那眉眼五官,畫也畫不出這般美,而且清清楚楚,白處雪白,黑處烏黑,紅處鮮紅,像羊腸子湯那樣又鮮又衝……忽然,一杆竹竿橫在他身前,牛寶怔住才看清,原來就是站在那女人車前的小子,年齡較大的一個,十八九年歲,圓頭圓腦,四方厚嘴,肥嘟嘟的嘴巴子凍得像唱戲打臉塗了胭脂,倒是虎虎實實樣子,隻可惜長了一雙單眼皮。這圓頭小子問道:“你是買炮的,還是賣炮的?”口氣很不客氣。

牛寶正要回話的當口,從這小子肩頭剛好與那女人眼對眼,隻覺得兩個深幽幽、晃著天光的井眼對著自己,弄不好就要一頭栽進去。心裏一恍惚,說出的話便岔出道兒去。

“賣炮的,幹啥?”

他哪賣過炮,為什麼偏偏這樣說?這話一錯,可就把自己送上絕路了。

圓頭小子說:“這邊是俺們蔡家賣鞭炮的地界兒。你要來買炮,俺不攔你;你要賣炮,對不住!你先放一掛叫俺們瞧瞧,要是比俺們強,這地界兒就歸你了。”說罷,嘴唇朝天噘,不信天下還有老大,也不信還有老二。

牛寶湧上來一股勁。說不清是叫這小子的傲氣激的,還是叫那女人的美色擠的。反正他頂上牛。聽完圓頭小子的話,撥頭就走,到那邊炮市中央,在嗆鼻震耳的濃煙烈炮中轉了兩圈,尋到一家賣鞭的,個大,賊響,掏錢買了四掛,都是千頭大查鞭,還高價把人家放鞭使的大竹竿也買下來,返回到這圓頭小子麵前,閑話不會講,剝開大紅包紙,挑起一掛就放,一陣火閃煙騰,聲如炸雷,劈劈啪啪連珠般響起來,真是好鞭!惹得不少人圍上來並紛紛喝彩叫好。可這掛鞭放完,圓頭小子站在原地並沒動,嘴仍噘著,一臉不屑的神氣。牛寶一瞅他繞在竿子上的一掛鞭,差點沒笑出聲來;這掛硬紙卷的小鋼鞭,分外細小,像是豆芽菜,而自己的大查鞭卻同小指頭粗,擺在一起,隻怕那小鋼鞭像一堆耗子屎啦。想必是這圓頭小子心虛不敢比試,故作高傲,再不端端架子還不倒下來?明擺著對方叫自己比趴下了!抬眼瞧那女人,越發興奮起來,把餘下三掛大查鞭紮成一束,使竿子高高挑起,拿火一點,三掛齊響,聲音翻番,成百上千小爆竹噴火刺煙,紛紛炸落下來,好似一陣恣肆的彈雨。牛寶不懂放鞭炮的門道,竿子舉得過直,許多爆竹就落到他頭上肩上手上,還有幾個從領口掉進衣服,在前胸後背炸了,這一炸,尤其透過火光硝煙看見那女人正在笑他,立時撒起歡來,粗聲吆喊,尖聲歡叫,似唱非唱,腿又蹦,肩又擺,手中的竹竿子像是醉漢的腰,東搖西晃,甩得爆竹四下散落,逼得圍觀的人叫著笑著往後退,有人認出賣缸魚的牛寶,不知他遇上喜還是撞上邪,跑到這裏來瞎鬧,耍活寶。

就這時候,空中一聲“啪”!清脆至極,像是清晨車把式將那帶露水的鞭子,在涼冽的空氣裏麻利地一抖。

牛寶沒弄明白這聲音打哪兒來,跟著就聽這鞭子在半空中“啪啪”抽打起來,愈打愈緊愈密,聲音毫不粘連,每一響都異常清晰、幹脆、剛烈,上下左右,響在何處都一清二楚。牛寶這才瞅見,原來是圓頭小子把他那掛小鋼鞭點響了。奇了!他這鞭怎麼聲聲都像是鑽到耳朵裏炸,直要把耳膜炸裂?這炸聲還把三掛大查鞭的響聲從耳朵裏趕了出來,趕到外邊,變得像拍打棉襖或吹破豬尿泡的那種悶響,完全成了圓頭小子那小鋼鞭的陪襯了。真奇了!他豆芽菜似的小鞭,哪來如此大的炸勁兒?當兩人竿子上的鞭炮全放淨,對麵站著,牛寶瞪大眼發傻,圓頭小子指指地麵,牛寶一瞅更是驚訝。圓頭小子身周一片炸得粉粉碎的鞭炮屑兒,像是籮過,細如粉末,足見炸藥的勁力;自己四周卻有許多爆竹根本沒炸開,到處是燒淨了火藥黑乎乎的紙筒子,圍觀的人給他起哄,喝倒彩,這算栽到家了。他抬頭硬叫自己向歪脖柳樹下邊望去,那女人也在嘿嘿笑話他。這笑比任何人嘲弄挖苦都叫他難堪。他要是土行孫,當即就紮進地裏。羞惱之下,把竹竿子一扔,朝圓頭小子說:

“十八號大集,咱再到這兒見!”

“幹啥等到十八,”圓頭小子神氣活現地說,“你要不服,帶著好貨去獨流鎮找俺們,那兒後天就是集!”

周圍一片叫好,此地人就喜歡這種帶勁的話。

轉過兩天,牛寶在獨流鎮的炮市上拉開陣勢。

獨流鎮的炮市與靜海縣城不同。十來畝平平坦坦一塊場子,四外圍著泥坯壘的一道牆,多處坍塌,任人跨出跨進;地上光禿禿,隻是戳著高高矮矮許多拴牲口的木樁,平時這是買賣牲口的地界兒。可一入臘月,賣花炮的漸漸擠進來,鞭炮一響,牲口嚇走了,自然而然改做臨時的炮市。

今兒牛寶好精神。一身嶄新的棉襖棉褲,烏鞋淨襪,腦袋一早洗過,此刻太陽一照,墨黑油亮。賣炮的人從沒有這般打扮,煙熏火燎,鞭炸炮崩,衣衫多是舊破與糊洞。牛寶平時最不愛新衣,這樣一身全新,架架楞楞,生生板板,像是相親來的。他身邊站著一個蒼白消瘦的小子,帶著病象,一雙小眼倒是亮亮閃閃,十二分的精神。這人是他堂弟,名喚竇哥,專門折騰花炮的小販。昨天牛寶請他買來一批上好鞭炮。竇哥既鑽錢眼,也講義氣,買賣道上很有情麵,這批鞭炮是他打沿兒莊“萬家雷”家裏買出來的。這“萬家雷”不單名滿靜海,還在天津衛宮前大街和北平的廠甸設炮攤,掛字號,有幾分名氣。人說“萬家雷”能開山打洞,裝進大炮膛裏當炮彈使。

牛寶連夜把鞭炮上凡有“萬家雷”的戳記都扯下來,換上紅紙,臨時使塊杜梨木刻條大鯉魚蓋上去。自打靜海造炮千八百年來,還沒見過這字號。轉天滿滿裝一小車,運到集上,車上車下擺得漂漂亮亮;大掛的萬頭雷子鞭,一包三尺多高,立在車上,像半扇豬,極是氣派。牛寶和竇哥各拿一根大竹竿,足足兩丈長,左右一站,好比守陣門的兩員武將。

對麵是圓頭小子,手握長竿,挑一掛紅紙大鞭,橫刀立馬站在前頭。後邊是裝滿鞭炮的驢車,那女人麵雕泥塑般坐在車上。車前,除去那年齡小的小子,還多出一個黑瘦瘦的男子。他們腰上全紮一條避邪用的紅布腰帶。炮市上的人看這陣勢,知道要比炮,都圍了上來。

竇哥一瞅對方,眼珠驚得差點沒掉在地上,扭臉對牛寶低聲說:

“牛寶哥,你咋跟他們鬥上氣兒了?人家是文安縣蔡家嗬!在天津衛‘蔡家鞭’和‘萬家雷’齊名,前二年蔡家老大給火藥炸死,蔡家人不大往咱靜海這邊來了,‘蔡家鞭’也見不著了。哎,你瞧,坐在車上那俊俏人就是蔡家大媳婦,名叫春枝,方圓百裏,打燈籠也難找著這麼俊的人兒!可惜守了寡!這圓腦袋小子是蔡三,倚車站著的是蔡家老二和老四,都是放炮的好手。咱的炮再好,也放不過人家,更別說人家‘蔡家鞭’了!”

牛寶聽了,腦袋裏隻多了春枝,根本沒有“蔡家鞭”,還要多問,可不容他說話,圓頭圓腦的蔡三已經將竹竿子使勁劃起圈兒來,直把拴在竿尖上的那掛鞭甩成一條直線,在空中嗚嗚響。賣鞭的人都這麼做,顯示自己編炮使的麻繩結實不斷。跟著,蔡三又變了手法,耍起花活,叫手中的竿子轉起來,半圈緊,半圈鬆,一緊一鬆,有張有弛,那鞭就忽彎忽直,忽剛忽柔,蛇舞龍飛,十分好看,還沒點炮,就引得人們叫好。隨後,竹竿往地上“噔”地一戳,鞭炮垂下來,點著就炸,聲音比上次那小鋼鞭響幾倍,震得周圍一些拉車的牲口慌慌挪動身子和腿,受不住,要跑。

牛寶挑起一掛雷子鞭也點響,“萬家雷”名不虛傳,個個爆竹都像炸雷,帶著一股烈性與豪氣,隻比蔡家的大鞭強,絕不比蔡家弱,也招來一陣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