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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打雙燈(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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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邊就緊緊較上勁兒。

隻見蔡三往右邊一閃,小小蔡四從車子那兒走來,手提一掛巨型大鞭,每隻都有黃瓜一般粗,總共十二隻,像是提著一串長茄子,引得人們喊怪叫奇。蔡四身小,雖然斜向上舉,最下邊的一隻大鞭依然嚓嚓蹭地。牛寶頭次瞧見這般大的鞭。竇哥告訴他:“這叫‘一步一響’,走一步,炸一個,這是蔡家鞭的看家貨,已經多年見不到,你一聽就知道了。”他掏錢給了身邊一個熟人,嘀咕些話,然後對牛寶說:“我叫人去買他幾掛,有幾掛這鞭當幌子,今年多賺一倍錢。”

蔡四走到場子中央,蔡三幫他點著藥信子,大鞭炸天,響聲像打炮,震得看熱鬧的人不單堵耳朵,還閉眼。小小蔡四卻毫不為之所動,炮炸身邊,濃煙蔽體,他卻像提著籠子遛鳥,從容又清閑,叫人佩服蔡家人鞭炮這行真有功底。

蔡四穩穩當當走了十二步,一停,手裏的大鞭剛好放完。一時不少人湧上來,爭買大鞭。竇哥揚手大叫:“別急,還有更好的家夥哪!”他從車上抱下來一個天下少見的大雷子炮,立在地上,一尺多高,快要齊到膝蓋,小胳膊粗,藥信子像根麻繩,大紅紙筒,上邊蓋的戳記是條墨線大魚。

“娘喲!這不是炸城池子用的吧!”有人驚叫道。

“你瞧炮上那條魚,挺像是牛寶的缸魚,哎,那壯小子是牛寶吧,他咋改行賣起炮來了?”

人們議論著。

春枝在車上,仍舊像娘娘廟裏的泥像,端坐不動,隻是眼睫毛偶爾驚戰一下,那是聽到人們議論時的反應,這反應卻不為任何人發現。

牛寶拿香點著大雷子炮,轟地炸開,煙騰火起,聲如天塌地陷,近前的人濺了一身黃土,沒人叫,都呆了,像是出了大事。連牛寶都發蒙,一時竟不知發生什麼意外。麵皮生疼,是大炮炸開氣浪拍打的。唯有蔡家人眼皮眨也沒眨,但這一炸,卻使春枝對眼前的事全然明了了。

隨後兩邊各逞其能,蔡家人放炮似有用不盡的花樣,可牛寶一招不會,新棉襖叫炮打糊了兩大片,一隻耳朵打紅了,差點丟人現眼,多虧竇哥常年販炮,見多識廣,會使小伎倆,支應著局麵,但要不是“萬家雷”貨真價實,東西地道,也早叫蔡家打趴下了。看來,真東西沒虧吃,此亦萬事之理。

蔡家老二放“二踢腳”的本事,叫人讚歎不已。他打開兩把“二踢腳”,一個個插在紅布腰帶上,站在場子中央,先照尋常手法放上天空。蔡家鞭好,炮一樣是頭等;這“二踢腳”飛得高,炸得脆,高空一炸,碎屑飛散,像是打中一隻鳥,羽毛迸開,飄飄飛去。他這樣一連放三個,便換了手法,把“二踢腳”倒拿手裏,點著藥信子,先叫下邊一響在手上炸了,再用力拋上天空,炸上邊一響。想叫它在哪兒炸就在哪兒炸。圓頭圓腦的蔡三在兩丈開外舉起一掛鞭,蔡二看準,點著“二踢腳”,炸掉一響後,把餘下一響拋過去,正好在那掛鞭下端炸開,當即引著那鞭,劈劈啪啪響起來,更引得周圍一個滿堂彩。這蔡老二得好卻不罷手,更演出一手絕活。他像剛才那樣倒拿“二踢腳”,炸掉下邊一響後,卻不拋出手,而是交給另一隻手,抓住炸開的下半截,叫上邊一響在另一隻手上炸。兩響不離手,一手一響,這招極是危險,換手慢了,就把手炸傷。但他黑瘦瘦緊繃繃的臉上老練而自信,動作從容又嫻熟,好像玩一條魚。

牛寶見對方壓住自己,心裏著急。

竇哥說:“在天津衛大街上擺炮攤,不叫你亂放‘二踢腳’,怕引著房子,崩著人,‘二踢腳’就這樣拿在手裏,放給人看。蔡老大,就是那女人死了的爺們兒,還有手活兒更絕,他把大雷子夾在手指頭縫裏,一個指縫夾一個,兩手總共夾八個,平舉著,八個藥信子先後點著,哪個快炸,鬆開哪個。叫雷子掉下來炸,可又不能碰地,碰地會彈起來崩著人。這火候拿不準,手指頭就炸飛了。如今蔡老大一死,沒人敢耍這手活了。哎,牛寶哥,你咋直眼了?”

牛寶聽著這話,眼盯著春枝,腦袋裏轟地湧出個念頭,他對竇哥說:

“你給俺把大雷子夾在手指頭縫裏,俺試試。”

“你瘋啦,這手活是拿空炮筒子練出來的,咋能使真的試?炸壞手,你使啥畫缸魚,俺不幹!”竇哥說。

牛寶不理他,從車上取些大雷子,一個個夾在手指縫裏,平舉雙臂,瞪大眼,用一種命令口氣對竇哥說:“點上!”

竇哥見事不好,想扔下香頭跑掉。

誰知牛寶這麼一來,蔡家哥仨如同中了槍彈,怔住。春枝臉色十分難看,像是鬧心口疼;蔡三紅著臉喊道:“這小子當俺們蔡家沒人,欺侮俺們嫂子,拚啦!”哥仨瘋了似的衝過來。還有蔡家同鄉和要好的也一齊擁上。

牛寶還沒弄懂這緣故,就給蔡家人摁在地上,竇哥也被揪扯住。對方喊著要把雷子插進他們屁眼兒點上,竇哥嚇得叫救命求饒,想解釋,卻不知牛寶與蔡家究竟什麼仇。牛寶給十來隻大手死死摁著,摁得愈死,他強勁愈大,用力一掙,腦袋剛抬起來,嘴巴反被壓下來,在凍硬的地皮上蹭破,火辣辣的疼痛,蔡老三問他要幹啥,他火在身體裏撞,嘴更笨,索性大叫:

“俺想做你哥,俺想做蔡老大!”

這話叫在場的人全傻了!傻子也沒有這麼說話的。蔡家哥仨氣得發狂,把他拉起來,用幾十掛大鞭把他渾身上下纏起來,要炸他。牛寶使勁使得脖子腦門全是青筋,叫著:

“點火,點火呀!死活我是你哥啦!”

蔡三攥著一把香火,指著牛寶說:“你欺人太甚,俺豁出去吃官司,坐大牢,今兒也要把你點了,大夥閃開,我個人做事個人當——”說著就要衝上去點。

“慢著。”忽然響起一個清亮的聲音。

牛寶瞧見春枝竟站在他身前,一手攔著蔡三,麵朝自己。這張臉就是在楊柳青年畫《美人圖》上也找不著,可此刻滿麵愁容,兩眼亮晃晃,厚厚包著淚水,像是委屈極了。在牛寶驚訝中,春枝說:“你不好好賣你的‘缸魚’,弄來這些‘萬家雷’來鬧啥?你要再來攪擾俺,俺就親手點這鞭!”然後對蔡家哥仨說,“回家!”一扭身,一大片眼淚全甩在牛寶當胸上。牛寶覺得,像是一排槍子打在自己身上。

春枝和蔡家人去了,渾身纏著大鞭的牛寶,像那拴牲口的木樁,直呆呆戳在那兒。

如果牛寶不去沿兒莊,他和春枝這段糾纏也就此罷了。自己一時迷糊、冒傻、犯渾,把人家好好一個女人逼成那份可憐相。究竟春枝因何這般痛苦不堪,他琢磨不透。眼盯著濺在他棉衣上春枝的淚痕,後悔到頭,不住地罵自己,最後把剩下的半車鞭炮堆在大開窪裏點了,炸成火海雷天,惹得鄰村人敲鑼報警,以為誰家造炮,中了邪火,炸了窩。

轉過兩天,竇哥提著兩瓶老白幹,一包天津衛大德祥的雞蛋糕來找他,要一同去沿兒莊謝謝人家姓萬的,不管牛寶自己的事如何,人家“萬家雷”真給使勁兒,那巨型的大雷子炮是萬老爺子特意做的,真叫激動人心!這事關著竇哥生意道兒上的情麵義氣,牛寶便隨竇哥來到沿兒莊。

沿兒莊人上至七老八十,下至童男童女,倘若不會造炮,非殘即傻。尤其在這臘月裏,家家院子的樹杈上、衣竿上、屋簷下,都晾滿整掛整掛沉甸甸的大鞭,好比秋後拿線串成串兒、曬在屋外的大辣椒;牆頭擺滿捆成盤的雷子兩響,像是碼起來的大南瓜,極是好看。那些進村出村的大車裝滿花炮,蒙上大紅棉被,在冰天雪地裏更是惹眼。這臘月的鞭炮之鄉雖然十二分的熱鬧,卻聽不到一聲炮響。靜得絕對,靜得離奇,靜得叫人揪心。

牛寶萬萬想不到,這位跟火藥打一輩子交道的萬老爺子,竟然膽小如鼠。三九寒冬,屋裏和屋外一般冷,炕不生火,灶不燒柴,茶碗裏水全結成冰,唯有說話時從嘴裏冒出點熱氣。牛寶和竇哥一進門,萬老爺子就嘀咕他們身上有沒有鐵器、抽煙打火的家夥,鞋底釘沒釘“橘子瓣兒”?還非叫他倆抬腳亮鞋底,看清楚才放心。竇哥假裝不高興地說:

“萬老爺子每次都這麼折騰我,下次我得光屁股來了。”

“別怪我疑神疑鬼。火是我們這行的災。我不認字,我爹說災字就是下邊一個‘火’字,上邊三個火苗。所以俺們非到做飯時才生火,煙也不抽,家裏除去做飯的鍋,不準使一點鐵器。那九十堡的‘炮打燈’楊四,就是稱火藥時,秤砣掉在地上,迸出火星子,把一桶火藥引炸,炸得楊四沒有屍首,秤砣飛出半裏多地。火這東西不知打哪來的,有時兩家隔一道牆,這家點煙,火竟能穿牆過去,把那家屋裏的鞭炮引著,火可邪啦……”萬老爺子說到這兒,兩眼發直,像是見到鬼,“哎,竇哥,你可小心點桌上那盆火藥!”

待竇哥把“萬家雷”前天在獨流鎮顯威風的情景,一說一吹一捧,萬老爺子才鬆開麵皮,滿臉直垂的皺紋也打彎了,齜開一嘴黃牙笑了。這兒井水鹽堿也大,人牙焦黃。他神情得意地問道:

“俺那大活咋樣?”

“還用說。生把土地炸個大坑,人說再炸就炸出個井來了。是不是這麼說的,牛寶哥?”竇哥朝牛寶擠擠眼,叫他幫腔,哄萬老爺子高興。

牛寶嘴拙,找不著話說,隻傻笑,點頭。

萬老爺子越發得意,笑眯眯再問:

“你們跟誰家比炮?”

“俺們咋能拿您的‘萬家雷’去跟無名小輩比試,那不成請關老爺和小兵小卒比高低了?對手是文安縣‘蔡家鞭’蔡家,行吧?”

“噢?”萬老爺子驚訝得很,他說,“蔡老大一死,都說蔡家關門不造炮,掛在天津衛的牌匾都摘了,怎麼又出頭露麵,是不是假冒?”

“咋能假冒呢?蔡家四個大活人都在場呀!”

“咋四個?”

“蔡家老二、老三、老四,哥仨……”

“對呀,才三個,咋四個呢?”

“還有人家蔡老大的那俊媳婦春枝呢。春枝她——”竇哥說到春枝,看牛寶直了眼,便趕緊停住口。

“竇哥,你嘴動,胳膊別亂動,小心俺那火藥盆子!”萬老爺子叫道。然後歎口氣說:“春枝那孩子命夠苦,三個跟她貼近的男人全給炸死了——她爹,她公公,她爺們兒!俺說她是火命!是火!是災!”

牛寶聽得驚異不已,他死也想聽明白;竇哥完全清楚牛寶的心思,何況他自己也想知道這聞所未聞的事,便死乞白賴,東繞西套,終於從萬老爺子肚裏掏出下邊的話:

“哎,竇哥,俺當你萬事通呢,你咋不知春枝姓楊,她爹就是九十堡‘炮打燈’楊四嗬。還是大清時候,天津衛炮市上就有句話,是‘蔡家鞭,萬家雷,楊家的炮打燈’,這都是上兩輩人創的牌子,到今兒全是百年老炮了。那時,因為楊家是本縣人,跟俺們萬家熟識,蔡家遠在文安,相互隻知其名罷了。到了俺們這輩,楊家跟蔡家認識了,很要好,兩家給春枝和蔡老大定了娃娃親。可春枝十歲就死了媽,跟她爹相依為命過日子。後來孩子們長大,該成親了,蔡家老頭子就去找楊四商量嫁娶的日子,楊四怕春枝走了,一個人受不住孤單,非要蔡老大倒插門。其實蔡家有四個兒子,少一個在身邊怕啥?蔡家老頭子偏不肯,談崩了,都上了火氣,蔡家老頭子回家喝悶酒,一頭醉倒,睡成爛泥巴,忘了熱炕上還烤著幾十掛受了潮的大鞭呢!一下烤過了勁兒,炮炸火起,怪的是四個大小夥子愣沒打火裏弄出他們爹,活活燒死。蔡家人恨死楊四,沒人提那婚事。過兩年,哎,就是俺剛頭說過的——楊四同村人來找他借點火藥,提著杆秤來稱分量。造炮的人弄火藥絕不準使鐵器,勺用木勺,鏟用木鏟,他怎麼忘了秤砣是鐵疙瘩呢!秤杆一斜,秤砣砸在石頭上,火星子迸進火藥裏,生把人炸得淨光光,連根骨頭也沒找到,你們說奇不奇?好好一個人,像是變成一股煙,影都沒留下,這是遭了啥罪?啥災?楊家隻剩下春枝孤孤單單一個閨女。那蔡老大來向她求婚,她不肯,不知因為她爹欠著蔡家一條命,還是怕一走,‘炮打燈’楊家的根兒就此絕了?蔡老大打小跟春枝要好,知道這閨女的性子比火藥還強,他竟造了一百個‘炮打雙燈’去到楊家門口放。意思是你楊家祖業給我蔡老大接過來了,絕斷不了根脈。蔡老大是造炮好手,更是放炮好手,他把‘炮打雙燈’一個個立在手掌上托著放。凡是打上天的炮,頭一響都得用‘豎藥’,隻往高處躥,不往橫處炸。頂多覺出點坐力來,絕不會傷手。這又表示,他蔡老大已經把楊家的‘炮打燈’學到家了。一百個放完,春枝流著淚出屋,二話沒說,跟他去了文安……哎,竇哥,這些事你咋會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