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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旅人(1)(2 / 3)

秦嶺相隔,外麵的世界似乎遙不可及。小時候,她常聽家裏人講,走出秦嶺的北邊就是“山外人”,而他們是“山裏人”。那時母親最擔心她長大以後會嫁到山外去,因為那樣會離家很遠很遠。

20歲那年,郭燕考取了西安美術學院油畫係,終於還是到了秦嶺北邊。畢業後定居成都,近年移民溫哥華,幾處穿行,越來越去往“山外”。看天下之大,處江湖之遠,“山裏”已經變成溫存的內核,她輕易不敢打開層層的包裹,寧肯在午夜夢回時刮起一陣意念上的山風,席卷記憶中的純淨。

秦嶺的腹腔已經被人類打開。億萬年的秘密再也無從隱藏。五十多個隧道將山陽與西安之間縮短為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一條尷尬的捷徑,一路後工業的冷漠。

幾年前回老家時,郭燕把隧道全程拍攝了下來,之後剪輯成《我的時光隧道》。向來不善於流露濃烈情感的郭燕,第一次,那麼確切地通過影像畫麵將自己對家鄉和父母親人的思念、對城市過度開發給居住者內心造成的恐慌,冷熱交替地呈現出來。

一個個隧道明滅相連,是孤獨的路,是希望與絕望的路,也是童少的她對未來遙望的路以及中年的她對過去回望的路。“無論走多遠,這條大山深處的回家之路從來沒有忘記,隻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每次經過這些隧道,我感覺有些恍惚。”

不知道這是否將成為郭燕的下一個創作命題。

私聊

阿占:還是那句老話,回不去的是故鄉。

郭燕:離開家鄉已二十多年,許許多多的事情已經改變,我的老家也發展成高樓林立的城市,很多地方我不再熟悉,山陽已非記憶中那個靜謐詩意的小城。美好的記憶凝固在大腦裏,永遠也無法抹去,那裏還有我的親人和朋友,還有許多老同學,隻是因為我離開了太久太久,現在回去感覺既熟悉又陌生,故鄉變成了一個既忘不掉又回不去的地方。

每次從老家開車穿過隧道到秦嶺的北邊,從藍天白雲的蒼山綠水到霧霾沉沉望不到邊的大都市,從一山未盡一山迎的大山深處到豁然開朗的關中平原,僅僅是秦嶺隧道相隔,兩邊的自然環境卻有著天壤之別,完全是冰火兩重天。從綠色到灰色,那種灰蒙蒙的天空讓我的心情也隨之暗淡下來,時間在不停地流逝,人也總是在不由自主匆匆忙忙地走向未知的遠方。

阿占:如果有來生,還會選擇做藝術家嗎?

郭燕:做藝術最好的一點就是讓你在創作中可以暫時把現實生活拒之門外,讓內心很安靜,進入另一個相對自由自我的狀態,藝術的本質就是個人感知的揭示和表現,我覺得這種狀態很享受,在我看來藝術是一種病,當我開始喜歡它的時候,就已經無法治愈了。

有錢,以及不俗戾

他一邊目光狡黠,一邊又不曾扔掉敦厚笑容。

淩晨即起,五點不到。我和張慶生像不偷懶的鳥兒。

微博熱鬧的時候,每天早晨我都會在微博上碰到張慶生。後來,微博沒人去了,人們轉投微信,每天早晨在朋友圈裏我依然會碰到張慶生。朋友圈動態被夜動物們停滯在午夜,我和他則屬於叫醒朋友圈的那類人。

他早起不虛。他早起得相當鬱勃。別的方麵我不知道,公眾號“瞎猜想”被他侍弄得有聲有色,醒來就是灑灑千字,質量信息量都不孬,冷不丁冒出錐心好句,看得我陡然一機靈,立時頭腦清涼如窗外堪堪的新與靜。

從這個世紀的開頭算起,張慶生拋下教書匠活計離開家鄉打入半島城市地產圈,幾番沉浮,至今虛名浪得於“中南控股集團副總裁”。整個過程所使用的人生套路大約包括叢林法則、厚黑學、不明覺厲、夢想照進現實、狗屎運,等等,而最終幫助他擺脫俗戾的,恐怕要拜筆力功夫和文藝底質所賜。

他確是有文藝底質的。20世紀90年代末期,張慶生還是一個縣城文藝青年,最大的理想是去往廣闊世界。他在山東鄒平的一所中學裏教書度日,等待新鮮報刊到來是他最大的快樂。如果不能在第一時間閱讀,就會一整天心神不寧。

那是紙媒的黃金時代,文學副刊像虛擬的高地,新聞紙上的印刷體漢字似乎具有某種威懾力,讓普通讀者覺得遙不可及,讓張慶生這類生有文字情結的人欲罷不能。他喜歡《齊魯晚報》和《南方周末》,偶爾會在副刊的散文隨筆之中看到我的文章。張慶生也許感興趣於我在行文中透露出來的天真凜冽,據他後來提起,還有三分妖嬈,總之,他記住了這個蹩腳的作者,並願意在單純而枯燥的縣城歲月裏與作者隱匿在文字背後的獨白進行一些對話——從這個角度講,我是榮幸的。

我們真正相識於2001年。當時他應該不到三十歲;兩腮刮得鐵青;矮、壯、土帥;正是氣血兩旺的好時候。五官倒是周正,頗有後福之相,小眼睛裏精光閃爍——準確地說,是閃爍著攫取財富的強烈欲望。他每天都把自己捯飭成商務精英的模樣,啫喱膏狠狠塑造過的板寸一絲不苟,藏青西裝裏麵的襯衫雪白。

事實上,憑借才華、態度和運氣,他很快就以地產老板助理的角色行世了,幾乎等同於一個完美的官方發言人和政府關係維護者。對於試圖在公共領域有所建樹的地產公司而言,這兩樣工作關乎生存。

張慶生的日常程序大體由接待政府官員考察、與建築工人合影、策劃戰略合作儀式等主題構成。日常之外,則是與人性和道德的暗麵作戰。生活總是在變換新的內容和新的場景,也常跌入低穀,但總有一股內生之力將他重新拉起。

急於變現的罅隙——要麼是在機場候機的時候,要麼是在行進的高鐵中,要麼是在今晚不同於昨晚的城市酒店的台燈下,他竟然還能不停地給報刊寫專欄,或者真正地讀進去一本書。

我覺得,與其說這是骨子裏的向學基因,不如說是自我理療的方式。一邊數錢一邊讀書,用書香氣去消解商業社會的俗戾之氣,就像他一邊目光狡黠,一邊又不曾扔掉敦厚笑容,都是大同小異的事情。

在斷斷續續的往來中,我們成了不必見麵或見字如麵的朋友。後來,我離島回島,他離島再離島;再後來,中國大地的東南西北似乎被他隨身穿戴著,他連續地趕往另一個別處。直至2010年以後,他開始定居嶺南,原因嘛,似乎是二婚娶了當地太太。可還是出差不斷,從中國南部到北部,切換來切換去,遇到兩個春天亦是尋常。

隻能見字如麵了——

2017年清明,他的微信公眾號更新的題目是《歸來的意義》,裏麵有這樣一段:因為清明節的原因,我乘坐高鐵,從廣州南站出發,十個小時,曆經廣東、湖南、湖北、河南、江蘇,山東,回到我的故鄉,我生命起步的零點。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這句話突然就有了特別的意義。

到了夏至,他在微信公眾號更新的題目是《不計來時路》,裏麵又有這樣一段:我的一生都將淺嚐輒止。跟隨大小事件隨波逐流,為這些事件所裹脅。這是無可避免的。從一開始我就知道結局,我選定了自己要走的路,也就是未來的必經之路。我循路而前,滿懷喜悅,也許是滿懷痛苦。

這兩篇,讓我想起了蘇軾的那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那些明亮無知的少年時光已被埋葬在人人滿身泥濘的路上,永不再來。

也許“行走”對張慶生而言,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從窮苦的鄉村孩子成為一個沙場點兵的副總裁,是一種外在的行走。從一個自卑、傲慢、懷疑的男孩慢慢成長為一個自律節製、充滿正能量的男人,是內在的行走。——可事情不會這麼簡單。從墳墓裏爬出來抖一抖塵土又是一次新生,趟過人生刀鋒須自己舔舐好傷口,那墳墓的濕冷那刀鋒的尖利,隻有當事者自己清楚。

毋庸置疑的是,張慶生一直試圖守住內心的善,遏製惰性,擁抱美,並和這個世界的冷酷做鬥爭。

私聊

阿占:你似乎總把時間填得特別滿。

張慶生:人心就像一個杯子,裝滿了什麼,才不空虛。空的海螺殼,因為虛空,才有風的回聲。

阿占:商戰會讓人冷漠吧。

張慶生:看到有句話說,如果你越來越冷漠,你以為你成長了。其實沒有。長大應該是變得溫柔,對全世界都溫柔。這何其難。

阿占:你在公眾號裏似乎寫過不接受平庸之類的話。

張慶生:看不得人如螻蟻般活著,還活得幸福,自得其樂。盡管有時候我也羨慕這種活法。在我內心裏,我常常覺得有一種摧心般的悲哀,但這種悲哀,我不能言說。所以我常常有厭倦感、甚至是幻滅感。那種人生的局促和憋屈,那種螻蟻般折疊自己,擠壓自己,以適應那種狹小空間以苟活下去的努力,不管是主動或者被動,在我看來,都是可悲可憐的。總有人告訴我,沒辦法啊,人總要活下去啊,世間大多數的人不都是這樣活著嘛。估計不客氣的人會在心裏說:也沒見你活得多舒展啊,矯情什麼,高蹈什麼!

從玻璃紐扣到美玉

她用“客居”二字表示對青島的客氣。

我一直無法將黃春玲與汾陽縣城聯係起來。呂梁山東麓日夜散發著清香型白酒的味道,這是黃土高原上的旱碼頭,馬幫東來西去,駝隊南來北往,卷起的塵煙彌漫了兩千五百年。而黃春玲,一身江南婉約,是下雨的女子,是大珠小珠落入心湖泛起漣漪的女子。

她又的確與汾陽同框了22年,直至在當地的煤礦學院讀完書,預感到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將與全縣90%的人沒有區別,當然也與父母沒有區別,她便失望了,害怕了,決意離開——離開那些書院、行宮、賢閣、仙碑;離開所有王朝的背影;也離開小地方的裙帶關係。在那裏,鄰居往往就是親戚。

因為想看大海的樣子,1996年她到了青島。“青島是我自內地出來見到的第一個有海的城市。早春二月,從青島火車站出來,海風直接把我鎮住了。當時火車站那個位置還可以看得到海。我第一次覺得海原來這麼美,又竟然可以那麼近。”

強硬的海風透穿了黃春玲的每一層衣裳,撞入她的青春,真像個霸道的男人。這種青島初感受,竟也完全符合一個文藝女青年寂寥又遼闊的心境。事實上,每個到達陌生之城的人,都不得不預備一顆自我麻醉的心,用以遮蔽現實的困頓——自我麻醉了,騙過自己了,堅強地留下了。

黃春玲開始品嚐各種生存之苦。她白皙而纖美,卻愣是到建築工地上拎了一個星期的水泥包。反差是不可想象的。工地上陽光炙人,塵土飛揚,她像一粒被遺落的玻璃紐扣,以倔強的反光,射向城市的天空。離開工地,又是一份塵土般低微的工作,繳了房租水電,扣除飯錢,再無多餘。她不甘心,下了班繼續去夜總會做兼職,再幹到淩晨一兩點。

二十出頭,異鄉人,還是美人,出入的並非正規職場,難免烏煙雜亂,各種冷遇與欺負隨時存在,黃春玲不得不早早地建立起警惕的心理機製,在這樣的狀態下,也就失去了與青島完全言和、通盤接受的可能。

初來青島時她不曾怕,許多年以後,她才開始有所後怕。曾經不停地搬家,把老城方圓都住遍了,與此同時不停地換工作。各種顛沛以及愛恨情仇,怎麼過來的?想都不敢想——卻又可以漠然地想,仿佛是別人的故事。

1999年,黃春玲進入貨運代理行業,趕上了所謂的好時候:市場運行機製不完善,貨代公司隻需要與船公司建立良好關係就可以成為攬貨的砝碼。黃春玲所效力的貨代公司在魚龍混雜的港口碼頭界屬於口碑實力都不錯的,借助這樣一個平台,黃春玲開始在職場儲備經驗,進而儲備人脈。

關於“開始”,是從掃樓拉業務開始的。太平路51號的國貿大廈、中山路78號的外貿大廈、河南路25號的外貿土畜產公司等等,都曾是黃春玲“掃過”的戰場。她每天帶著一盒名片,進入一個個門洞,敲開一個個寫字間,將幹淨的笑容呈現在陌生人麵前,同時呈現的還有她的專業態度與好眼緣。

天不負勤奮,舉步維艱終闖得一線生天。2001年,黃春玲用積攢的十萬元業務提成首付了青島高尚住宅區的一套公寓,再也不用搬家了,再也不用躺在租來的閣樓上聽四野寂寞了,她長籲出一口氣。隨後又與誌同道合者創辦了“開瑞國際物流公司”,安身立命,她比同齡人早了四五年。

誰也沒想到,從此她用巨大的堅韌和清淩的驕傲,與“開瑞”很好地粘連了16個年頭,而且還會繼續粘連下去。這中間她搞砸了第一次婚姻,一些不為人知的撕裂與跌宕隻有當事人心知肚明。所幸,時間帶走了一切,現在的黃春玲,時常莞爾淺笑又時常無所不能,在眾人眼裏,她霸道總裁做得,秋水美人做得,時尚辣媽做得。多年打拚贏來井噴式犒賞,她拿下業界與社會界的諸多獎項,佩戴起各種光環。對於這些,她又是莞爾一笑,“所有追求不過為人生有趣”,一句話將眾人的溢美之詞統統化解。

“客居青島已經二十年,從初嚐人世到千帆過盡,對青島的感情亦是從落雨兩三滴到涓涓細流再至波濤洶湧。”黃春玲毫不遮掩地使用了“客居”這個詞,足見她對這座城市的客氣。

甚至,我懷疑她是有過一點點恨的——在最美的華年裏,她曾行於當街而倏忽忘記身在何處,因為孤獨正讓她神誌不清。她還曾在月亮下麵和自己的藍色影子跳一種玄妙的舞蹈,那麼憂傷,好像這城市無緣無故地欺負了她。

還好,她不記仇。閑暇弄文,她寫百裏不同風十裏不同俗的故鄉汾陽,也寫簡單直白的漁村出身的客鄉青島。辦公室就在中山路上,吃完午飯,陽光正好,她忙裏偷閑,在老房子和老街之間踟躕,心中便淡淡地蕩過一些好奇,這些老物,見證了多少人生的更迭,埋藏了多少故事?念頭指使著她,對於這座城,便有了一邊探究一邊擁抱的衝動。

有人說故鄉不過是祖先流浪的最後一站,你在哪站穩了,哪就是你的故鄉。經濟學家趙曉在微博上講了一種類似的觀點:“對於男人來說,有事業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故鄉。”——那麼,女人呢?一個心中養著小獸的女人呢?

黃春玲用生命中最鬱勃的20年與青島發生關係,建立身份認同,青島儼然成為情感所寄、內心所依、靈魂所棲居。在汾陽小城做了一輩子公務員的父母,退休後的大部分時間會來青島幫她帶女兒,天倫之樂也加大了她在青島的歸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