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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旅人(1)(3 / 3)

作為一個經曆過滄桑沉浮的女人,不曾失去最初的笑容,是一種能力,也是不斷與自己講和的結果。黃春玲漸漸放下最初的警醒,篤定了,悠然了。拜歲月所賜,當年的玻璃紐扣已經變成溫潤美玉。

據我所知,故鄉的她,異鄉的她,都在致力於同一件事——專注地確認自我,以及專注地成長。

私聊

阿占:你幻想過榮歸故裏吧,過去是騎著白馬,現在是開著寶馬。

黃春玲:榮歸故裏更多是男人的夢想吧,高調喧囂昭告故人。我想的隻是體麵回鄉,安安靜靜麵對山河故人,問心無愧地說,年華我沒有虛度,德行我沒有丟失。

阿占:你是否從來沒有後悔過。再選擇一次的話,你還會這樣嗎?

黃春玲:從未後悔,一直都很感謝當初勇敢的自己。再來一次還會一樣選擇。

阿占:有一天女兒長大了,若要去闖蕩,你會怎麼做?

黃春玲:送上苦口婆心的箴言和祝福,默默守護。

老張去哪了

中國大地到處都是他的文藝連襟。

老張去雲南了。

哪個老張?

拉維拉的老張。

若在老張前麵加上“拉維拉”這個定語,人們便會當空拍一下腦門,哦,是他呀!

在青島,拉維拉的老張是名人,至少是酒吧界搖滾界西餐界以及夜動物心中的名人。

老張結婚不晚,當爸爸晚,44歲。2016年,當爸爸,拉維拉關門大吉,離開青島,南下大理,同時發生在了老張身上。當初來青島的時候隻身一人,離開的時候也是隻身一人,妻兒沒有隨他一起折騰,大約老張知道顛沛的路上不適合母乳喂養。

不知道去往南方以南的老張心情怎樣。反正他離開以後,留在原地的人們惆悵起來——像貓科動物喪失了領地一樣,自此開始在夜色裏孤行於內心的荒蕪。是啊,從來到走,前後20年,老張在青島炮製的酒吧江湖更接近一個物以類聚的地方,但凡闖進來的,內心裏往往裝著一個悲劇,隻是演著演著,就用喜劇收場了,直至以朋友的名義相互識別,相互吹捧,相互拆台,終究都是相互取暖。土著或移民在裏麵修築生命的工事,做家鄉的異鄉人,做異鄉的異鄉人,就像《長生殿》裏說的那樣,“升平早奏,韶華好,行樂何妨?願此生終老溫柔,白雲不羨仙鄉。”

而老張的離開,代表著某個時代的終結。怎不讓人惆悵。

老張則不必惆悵,到哪都有朋友,全國各地到處都是他的文藝連襟。就像過去的許多年,有無數的中外搖滾青年憤怒青年文藝青年到青島投奔老張,這天下,老張想投奔到哪裏去並非難事。

事實也的確如此。在微信朋友圈霧霾刷屏的日子裏,我看到老張發的照片都是大理的藍天白雲,那麼明亮,那麼透徹,就像他的新征程。趟過人生刀鋒之後,也許,他希望今後走過的路都是春暖與花開。

顛覆過去30年的作息製度,他開始在陽光下活動。為了將一個20世紀50年代末“大躍進”時期的破廠房改造成啤酒作坊,他做了兩個月包工頭,有生以來第一次將皮膚曬成了金銅色。

改造完畢的啤酒作坊有著LOFT工業氣質,主立麵上的拱形長窗足有一層樓那麼高,十幾個排開,序列感和裝飾性極強。內裏開闊,800平方米用於啤酒生產線,還有個1500平方米的滑板場地——老張又要做回大兒童了,他大約是想在兒子玩滑板的年齡到來之前,先成為一個極限高手。

遙想2001年的老張,一頭玉米爆炸燙,一身入骨的瘦,膚色蒼白,眼窩深扣,鼻子高尖,怎麼看都像吸血鬼再世。在西城,在天主教堂投射的深藍魅影裏,酒吧“樂邦都市”的落地長窗和一張巨大的實木吧桌構成了基本消費空間,還有那個達利款猩紅沙發,曾蠱惑起多少或坐擁其上或玉體橫陳的欲望。

這是老張和兩個巴黎外省人、一個青島外地人合開的酒吧。夜行動物從四麵八方湧來,“樂邦”夜夜妖嬈,讓門外排隊“趴活兒”的出租車司機領略了什麼叫做酒吧文化。“樂邦”開了不少島城先河,包括不同流派的樂隊演出,包括地下電影的放映。後來,老張抽身單飛,抓住了東部酒吧群落崛起的節點,“樂邦”漸漸成為了時間的紀念冊。

老張對於這座城市的深度探索都是在酒吧裏、在黑夜裏完成的。很快地,香港西路上,那座有著褪色胭脂紅的斜坡屋頂和綠色立麵的經典洋房便被冠上了“拉維拉法國西餐廳”的名頭,身段高雅,滿臉不屑。因為總廚是法國人,所以臭臭的奶酪很挑人。勃艮第蝸牛放在小山狀的粗鹽上,附有吃蝸牛的專用工具,隻是略難上手……

門前一個開闊院落,綠意蔥蘢,白色木柵欄隱約其中,春夏季適合享受露天座。老張不可能隻玩浪漫,須知道,他的底質是叛逆。這裏一度號稱“搖滾招待所”,包括唐朝、張楚、王磊、山人、痛苦的信仰、春秋、反光鏡、窒息、TOOKOO、腦濁、廢墟、四線方格、阿修羅、AK-47、沼澤、顏峻、聲音碎片、沙子、木馬、液氧罐頭、沼澤、新褲子等等,還有七八支國外的樂隊,都在這裏演過、吃過、喝過……

老張在青島的最後時段,還是一如既往地瘦,滿頭的招牌玉米燙已經變成了板寸,他穿著舒適的棉白T恤,氣質溫和了許多,甚至有了即將成為中年奶爸的勇氣、和氣與喜氣。2015年初,“拉維拉”,那座漂亮的綠房子就要在地產項目規劃中消失,他卻不太上心。盡管這預示著生路的消失,以及與這座城市相連接的大動脈的切斷——可他像個旁觀者一樣,似乎談論的都是別人的變局,別人的去與留。

作為青島早期酒吧文化的鼻祖,老張身上集合著典型的“70後”情懷。

“70後”,或許是發言中帶有文藝腔的最後一代人。少年時從港台電影裏學會了黑幫的微笑;大學裏跟著國產搖滾跺地板,偶像裏至少有一個自卑的卡夫卡,一個飆髒話的塞林格,以及一個溫柔甜蜜頹喪又變態的托馬斯曼;中年後開始不停地談論建築、政治和八卦,又時刻保持著懷疑主義的立場。既缺少晚輩們輕鬆自如的生活本能,也不願像前輩們那樣胸懷集體使命感,與生俱來的壓抑和對自由的訴求不離難棄。

假如現在有人提及老張,其實是在提及後青春往事,心底隨之湧起暖烘烘的幻覺——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青島酒吧裏有款打榜的威士忌叫做“傑克·丹尼”,同一時期的還有“黑方”。若一定要把這兩款做個比較,“傑克·丹尼”更像美國人,粗放,熱情;而“黑方”好比一位歐洲紳士,穩重裏透著勁道。加入檸檬汁和或橙汁調成一杯“8區”,那是“傑克·丹尼”的雞尾酒製式。

人們曾經在老張調製的烏托邦裏尋找同盟,尋找愛情,尋找奇跡,在急流裏撈起彼此。

甚至,老張離開青島以後,“70後”已經懶得再推開任何一扇酒吧的門,新生的酒吧裏沒有“70後”想要的氣味——更沒有老張的氣味,不是太吵鬧就是太直白,老流氓的調情,小屁孩們不懂。

新的一代操著輕鬆的語調出場,重新塗改,畫麵層次越來越多,各種提問和回答泛濫到互相淹沒,最後,“70後”隻能自動消失。

似乎隻有老張一直不願意被時代改變,所有的壯遊,所有的彷徨,都是為了尋找自己、認識自己。這一點,少人能及。

私聊

阿占:是否想念青島?

老張:是的。青島是最讓我感到安逸的地方。

阿占:在大理有什麼新花頭?

老張:種啤酒花,釀啤酒。從產品到原料,試著向源頭追溯。我相信追到最後就是土地、陽光和水,就是人和自然的關係而不是人和體製的關係。

阿占:我覺得,你的叛逆與超前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老張:欲望是與生俱來的。有的人欲望很小,食色而已,我卻是欲壑難填的那種人,而且一旦有了苗頭,就希望盡快地搞清楚。我相信每一個在內心裏希望與自己和平相處的人,在這個現實的環境中都會呈示出叛逆。

阿占:我竟然一直不知道你的全名。

老張:張曉鯤。

這妖嬈廚娘

她行走天下,見得多了,上手又巧。

琴生的廚房像個迷你的工業產品設計博覽會,應有盡有。她在大床一樣寬綽的中島操作台上擺弄日耳曼人製造的各種廚房“小心機”,分分鍾順手。廚房四壁,掛了後表現主義的油畫,都是出自沒有名氣的窮畫家之手,琴生撇著嘴說,不是畢加索,買得起。

琴生做菜喜歡關上門,在她看來,廚房應該和臥室一樣神秘——可還是允我看了個透徹。

行走天下,見得多了,上手又巧,她憎恨菜譜,討厭圍裙的形式主義。她擅長用很中國的食材調很西方的料,這樣的手法恰似她的聯姻:40歲生下混血兒,兩年後與混血兒的西班牙父親舉行了婚禮。

那年我與幾個朋友去歐洲旅行,走到西班牙的巴塞羅那,看完高迪建築和蘭布拉大道,又去了周邊的兩個小鎮,錫切斯和貝薩盧。

錫切斯以電影節和狂歡節聞名,海灘看上去很美,房屋都被刷成乳白色,映襯著碧藍的海水,唯一的缺憾是太過喧鬧。與它形成鮮明對比的貝薩盧,則是個內斂的古鎮,中世紀城堡、教堂、猶太人街區都是又老舊又結實的樣子。20世紀80年代的法國大片《香水》曾入城取景。

地陪說,今晚去感受一家私人廚房,味道很東方,哦對了,她是你們青島老鄉哦。

明知道這是件跟推銷旅遊紀念品大同小異的事情,理智上排斥,可中國胃太沒有立場了——連日來的海盜培根、奶酪、海鮮飯已經快把中國胃折磨瘋了,它們向大腦皮質發送信號,神經中樞向饑餓中樞發出指令,理智就徹底潰敗了。

於是,我們幾個人餓吼吼地見到了私人廚房的女主,琴生。

琴生有著青島女子的一切特點,性格爽利,骨架挺秀,長發紛披,眼風上揚。果然,不出一個小時,她就把連同自己名字來由在內的所有曆史都交代了。

琴生的名字有兩層意思。一是在青島出生,青島別名琴島;二是在中學當音樂老師的父母希望她日後成為小提琴演奏家,命生琴音,圖個口彩。

怎奈琴生學琴不用功,父母偏又嚴苛至極。都說琴童沒有童年,琴生一邊練琴一邊掛著委屈的淚,度過了童年和少年的大部分時光。這些經曆似乎在天性狂野不羈的琴生那裏形成了性格陰影麵。

高考複讀到第三年,終於考取了上海音樂學院。離開父母的看管,琴生覺得自己像被放飛了一樣。為了賺外快賺熱鬧,她隨師姐去五星級飯店拉琴,出入奢華場所,被花花公子追求,始亂終棄,她開始頹廢,不停地換男朋友,翹課,掛科,終於在大三那年背了個嚴重的處分,被學院勸退了。

琴生為青春孟浪埋了單。她趁天黑從學校搬走了行李,在一個小旅館裏躲了一個禮拜,一個禮拜之後,像是從墳墓裏爬出來那樣,抖落掉滿身的塵土,去路口吃了一碗菜餛飩。

青島的家已無顏再回,為了生存,隻好繼續去星級飯店拉琴,這一次,她拚死抵抗任何誘惑,三尺以內任誰都能感受到她那逼人的寒氣。來自內部的潮汐,主宰生命的律動,包含了任何可能與不可能,像一次絕地反擊,像大海完成的分娩,那麼痛,那麼驕傲。再拉《天堂電影院》的電影插曲時,憂傷被詮釋得無懈可擊,一種綿延、細膩和悲情,常常讓聽的人淚濕眼眶……

至於後來怎麼輾轉來到了西班牙,琴生說得很霧化。出於禮貌誰也沒有追問一句。隻知道她已經來了十年,嫁的是“老海盜”,一個退了休的遠洋船長,擁有多次環球航行經曆,見慣風浪。

何須多問。天下偌大,琴生像一粒隨風的種子,降落在地中海的中世紀小鎮,苦澀或甜潤,都已經成為她的豐贍生命的一部分。異鄉見老鄉,偶然的相遇,我等隻需記取她生命中最為光彩奪目的一個斷麵,便已很好。

猶記得那晚,琴生的菜妖嬈至極:整隻去皮的西紅柿,毫無破口,裏麵卻塞滿去了殼的貝類海鮮。西紅柿透明鮮豔,海鮮滑嫩多汁,一旁綴著用扇貝殼盛放的調料——隻是我至今都沒有猜出來,海鮮是如何被裹進整顆完整的西紅柿裏的。

琴生還做了海虹兩吃。在西班牙菜裏,它被叫做紅白兩式。紅式做法是加西紅柿蒜粒香菜,白式做法是放葡萄酒和迷迭香。琴生仍記得青島的海虹物美價廉,做法也很粗暴,滿滿一鍋煮開了,全家人悶頭吃上半個小時,吃到見底,發現湯是奶色的白。

琴生做菜,先是為了自戀,侍弄的是自己的心情,其後才關照食客味蕾——這一次,食客的味蕾將發生怎樣的豔遇,完全參考假裝溫柔之廚娘的當日荷爾蒙平衡程度、前夜睡眠質量、身體狀態與空氣濕度,等等,等等。

絕妙的做菜等於作秀。且是創意之秀。琴生不按常規出牌,隨性大,不重複靈感,甚至,做出來的菜是要有點妖氣邪氣的,否則沒意思。伺候一家老小三餐,不叫做菜,叫主婦職責,屬分內活計。即便色香俱全,那色與香的濃度也會因為每天的使用頻率而大大消弭。好東西都耗費不起。

吃著聊著,聊著吃著,到最後,餐廳裏什麼聲音都沒有,非常安靜,我甚至聽得見自己的心跳。最後一道,琴生把裝湯的盤子從櫃子裏取出,洗好擦淨,一勺勺把湯盛入。然後端上桌,再放上黑麥麵包。我低下頭去,吸了一口氣,再也沒有看她,一直到把那盤湯掃蕩幹淨,最後用麵包擦淨盤底。幾個同行者也跟我一樣。

什麼湯?這樣一件格調與俗流迥異的事,倒真要問問清楚的。

“沒什麼特別。知道你們要來,我早晨起來用瓦罐燉了一隻雞。火候到了,把雞撈出來,再把雞湯裏放了土豆泥和新鮮魚蓉重新滾開,加了一點牛奶和白胡椒而已。現在還有一大盤手撕的雞肉絲,大家要吃雞絲麵還是麻辣雞絲啊?”——都要。

看著我們貪婪的樣子,一晚上隻是拿著葡萄酒微笑的老海盜終於說話了:“不要表揚她,今天過後,她就會忘記這一大桌子菜的做法。”

琴生連連點頭,笑得像個純粹的青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