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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匠人(1)(3 / 3)

這樣的房子,王師夏記得家裏共有三間。1941年夏天她出生的時候,奶奶剛好在另一間海草房裏過世。

村裏土肥漁興,王師夏沒吃什麼苦頭就長大了。她爹是有名的豆腐匠,出嫁之前,她也跟著一起做豆腐,多是耍著做,爹也不舍得她累著。每次豆腐剛做好,她就去切上一小塊,撒上蔥花兒醬花兒,那味道,沒等進嘴就香化了。

豆腐做得好,爹就是村裏的體麵人。農曆小年一過,家家戶戶會帶著柴火和磨好的豆子,上門找豆腐匠幫忙做豆腐。做豆腐要排隊,事先講好了,這天是這一家,那天是那一家。誰家做誰家自己看著鍋和灶火。

這個人情是要還的。村人們會在一年中的任意一天請豆腐匠吃飯,並請他坐在主位。這是豆腐匠最有麵子的時刻。這樣下來一年能吃不少頓,王師夏總見她爹滿臉紅光的樣子。

長大了嫁人,嫁到成山衛,還是有海草房的人家。嫁過來的時候,豆腐匠讓閨女帶走了一個磨豆子的磨盤。做了媳婦就得勤儉持家,一天一天,王師夏做起豆腐來也有了她爹當年的影子。

都說人生有三苦,打鐵、撐船、磨豆腐,做著做著,王師夏偶爾會在心裏抱怨爹當年怎麼偏偏就選了做豆腐這一行呢。

下午的時光都沉在了簸箕裏。她的頭顱是低下去的。仿佛要低到生活的塵埃裏。先是簸出黃豆裏的碎豆莢,再把石子跟幹癟不能發泡的豆子撿拾出來。豆子洗淨了放在大鋁盆裏泡著,時間靜靜地過去了,幹黃的豆子在水裏變得形態飽滿,像綻開的花。

王師夏剛嫁過來的時候,她爹身子骨還硬,經常會在月光皎白的淩晨趕過來,指點她——每次泡豆子的時候,抓把麥子一起泡,一起磨,出鍋的豆腐有了小麥的筋道,自然不容易散。

當年農村買豆腐要麼花錢,五毛錢一斤;要麼拿黃豆換,一斤黃豆換一斤半豆腐。因為家家都種豆,所以大家也樂意用以物易物的方式買豆腐。王師夏一斤黃豆做三斤豆腐,村東那家做四斤有餘。可是,村東的豆腐切開就散,必須拿碗盛,王師夏做的豆腐用手托著就可以拿回家了。

好豆腐熊不了人,她爹說。果然,沒出一年,村東的就關了做豆腐的門。那以後的半個世紀,王師夏都是起早貪黑,別人還在說夢話呢,她已經開始做豆腐了。

等到木板一點點下沉,水流變成了水滴,最後成了零星幾滴,嘀嗒嘀嗒。王師夏搬下石頭,掀開木板,揭開屜布,從角落切下一小塊豆腐,嘴裏一抿,家裏人看她的表情就知道這道豆腐的好與壞。後來,王師夏能靠水滴聲判斷豆腐做成沒有,連豆腐的老嫩程度都不再用嚐了。

做了一輩子豆腐,一天不做反而感覺缺了點什麼。隻有把黃豆放入磨盤,吱吱呀呀地轉起來,王師夏才能心安,且常常聽得入了迷。

聽著,做著,做著,聽著,她就老了。兩個兒子都沒學下做豆腐的手藝,他們書讀得好,一個讀到了上海,一個近點,留在了青島。

現在想品嚐到五十年沉澱的老手藝,不是那麼容易了。一來王師夏年紀大了,每天做不了多少;二來,豆腐一出鍋就被附近的漁家宴包圓兒了。

村裏人想吃豆腐,隻能等到年根下。每年臘月小年一過,王師夏的豆腐就不再賣給外村,一直到除夕那天,做的豆腐都是給村人的。王師夏用這種方式為一方海域祈福,祝福家家戶戶來年出入平安魚滿艙。

王師夏還有一個絕活兒,就是製作五香豆腐幹。有硬有軟,越嚼越香,可做下酒菜,也可做零食。製作過程相當繁瑣——做好的鮮豆腐,切成細條或長方小塊,經日光暴曬,反複翻晾,除其漿味。晾曬好的豆腐用溫水洗淨入鍋鹵煮,用鹽、花椒、茴香、桂皮等調味,慢火長時間,浸潤於內。

五香豆腐幹也是村人正月裏必備的下酒菜,物質匱乏的年代,一盤芹菜炒豆腐幹就可以送走一波又一波的客人。現在,村人還是喜歡用王師夏的豆腐做豆腐紅燒魚,或者甜曬魚燉豆腐,從這家喝到那家,一個正月裏都是火紅的臉膛。

有個來拍攝海草房的法國導演拍下了豆腐,他情願相信王師夏做豆腐的秘方來自古人的煉丹術。小小一枚黃豆若不是被施了魔法,又怎會如此一統中國兩千多年的美食江湖呢。

豆腐包容而隨和,做主角它撐得起場麵,做配角它妥協出味道。豆腐最接近禪,入世容恕,無為清心——王師夏也是這樣過了一輩子。

民風觀察者的民間話本

他能夠輕易地涉獵各個行當,且都表現得身手不凡。

在民間遊走,在街頭巷尾即興創作,這半輩子,王音常常以自身為樂器進行演奏。

他曾在青島數不清的啤酒屋裏喝醉、拍照,幾乎每天如此,並持續了好幾年。他跟啤酒屋上下都混熟了,那裏是讓他能看到、摸到、嗅到青島市井風情的寶地。

王音在喝酒也在工作,甚至可以說喝酒也是他的工作。一手端著啤酒一手端著相機,這是他的左右手,更是他的形而上。照完一張,低頭看看片子,有時眉頭緊皺,有時樂不可支。拍到得意處,再把相機杵到在座每個人的臉上,邀請欣賞。

在一種醉酒的狀態下拍照,與清醒狀態時的拍照結果自然不同,一個人醉酒後的表現很難預料,一張照片醉酒後的表現則更難預料。王音將自己塑造為一個酒鬼,混跡在眾多的酒鬼之中。

小酒館是濃烈的,推杯換盞語聲嘈雜;小酒館是隨意的,老板與顧客難分彼此。事實上,王音的行為已先於他的照片構成了作品,他在拍照時所經曆的一切豐富多彩,與酒鬼的衝突、和解、糾纏、碰撞……種種喜劇、鬧劇不斷上演,新奇百怪,令人歎為觀止。

於是就有了《青島符號》《青島符號續集》。在這兩本攝影隨筆集裏,王音用文字和圖片為那些散落在犄角旮旯的啤酒館標注了聲明,並把平凡的群眾變成了主角,把雜亂的啤酒館變成了堂皇地,把啤酒變成了瓊漿玉液,把鏡頭變成了紀念冊,把文字變成了墓誌銘——把人生變成了人生本身。

甚至,青島的小酒館可以統統稱作王音的小酒館,因為很多人是由於王音才知道青島有小酒館,才第一次在小酒館喝了啤酒。由於王音的作品,很多人才認識到小酒館所蘊含的文化和藝術,從而以一種新的目光去審視小酒館。

王音大概也是這樣認為的,從其表現便可見一斑:介紹小酒館時如數家珍;來了朋友必引至小酒館豪飲;商談事情必在小酒館。從其收獲又可見一斑:收集了近百家酒館各式各樣的啤酒牌;結識了數不清的酒鬼朋友……

王音隻拍紀實,對於攝影的其他表現形式均不屑一顧。啤酒屋的青島完成後,或者在同時,他還把鏡頭對準更加隱私的生活,那就是他年邁的父親母親——他拍下他們的相依為命,相濡以沫,也拍下他們年老後的糊塗、潛意識的表現;他拍下他們日常生活的各種情景,縫棉被,擇菜,包大包子,乃至光著身子互相搓澡。他不但拍,還要在他老母親離世一年後把這些照片展示出來,讓人們看,看充滿著親情的秘密,看人性本真的光輝。

“當我還沒拍夠的時候,不想,我的父母親就先後離我而去了……我曆來喜愛小人物,在我看來他們當中有許多是非凡的,他們是底層的珍珠。我母親正在其列。我願意用我的方式來為這些可愛的了不起的小人物樹碑立傳,構建影像檔案。”

“融合派藝術家”這個頭銜用在王音身上並不誇張。他畢業於山東師範大學音樂係,曾是青島搖滾樂開創者。2000年以後開始啤酒文化研究,2011年在青島、北京先後推出攝影個展《啤酒屋裏的青島》。同年參與國內先鋒詩派的活動,代表作《D大調的心情》《自由》《世界》《父親》等被廣泛傳播。

對大多數人來講,從一種藝術形式轉換到另一種藝術形式,是一種深思熟慮的行為,必然牽涉到行為的目的性、功利性、可行性等等,但王音不是這樣,他憑借的是一種藝術自覺,能夠輕易地涉獵各個行當,且都表現得身手不凡。這種藝術的自覺是什麼呢?也許是一種好奇心,一種生活激情,一種對居住城市的熱愛,一種與生俱來的先知先覺。

身份是複雜的,王音的呈現卻是簡單的,不論音樂、攝影、寫作、教學,還是飲酒、遊蕩,他的藝術表達都直接有力,赤裸粗野,帶有一種酒精與火藥的破壞力。

王音寫詩起步晚,一個五十歲的男人,才突然想起來要寫詩,這對大多數人來說是滑稽的、瘋狂的、不可思議的,但對他來說是嚴肅的、理性的、虔誠的。他說他不圖功名利祿,隻想安安靜靜地寫出心裏想說的話。很多人因此看到了一張正虔誠敲開詩歌大門的孩子一般幹淨的臉——

“父親九十三大壽/30天後的這個中午/沒能挺過來/父親的小兒子/從頭到腳摸了個遍/除了雙手有點餘溫/從頭到腳/渾身上下/冰涼冰涼的/父親走了/父親走在了尋找他父親的路上……”這是王音的那首《父親終於見到了他的父親》。

“磁帶仿佛真的成了磁場/如夢如幻般/此刻A麵和B麵/即使被氧化了/即使被抹掉了什麼/也溫暖如初/聽吧,又是磁頭的聲音/沙沙沙……”這是王音的那首《對磁帶的一次敘述》。

“每當陽光進來的時候/我都看到了樹葉微笑的影子/嗬,這美妙的蟬聲/倒叫我的寂寞/飛了起來。”這是王音的那首《嗬,這美妙的蟬聲》。

一首詩的語言再漂亮,僅僅是外衣,如果少了魂,它就是死屍。王音顯然是認識到了這一點,他的詩任性,隨心而生,隨性而動,彰顯了王音的寫作觀念、對詩歌的理解和成熟度,也體現了詩人的語言掌控能力和本身的詩歌個性。

不得不承認,在口語詩歌寫作氛圍不濃厚的青島,王音是詩歌界的一個另類。可他全然不顧,即便糖尿病像詩歌病句一直困擾他,他仍然寫下了“要悲傷,不要絕望”的倔強詩行。

一雙糙手,一顆匠心

一雙糙手、一顆匠心、三兩件刀具,他編了半個世紀。

這是青島西海岸泊裏鎮的秋天。高粱熟了,挺著腰,紅著臉,也點著頭。一陣風吹過,風也染上了豐收的顏色。

席匠人忙碌起來。他將高粱秸稈劈成兩半,正是俗稱的“打半子”。曬幹存好,冬閑季節,再把“半子”用水浸泡透,先破成三四毫米寬的坯子,然後刮芯成篾,進行紅席編織。

據傳,“泊裏紅席”始於春秋戰國,後代代相傳,技藝流存,建國初曾作為本土特產進京參加展覽,2009年被列為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

匠人們喜歡用“領”作為紅席的量詞。一領領紅席,紋路嚴密、光滑柔軟、兜水不漏。“炕上沒有席,臉上沒有皮。”在泊裏一帶,炕上鋪紅席,曬糧用紅席;農家娶媳婦,得用紅席罩著迎親車;新娘入洞房,還要用紅席鋪地。到了春節,家家都換上一領嶄新的紅席,以兆富裕、吉祥。

管恩許是泊裏鎮管家莊的一位紅席匠人。六十多歲,憑一雙糙手、一顆匠心、三兩件刀具,已經編了半個世紀的紅席。他告訴我,秫秸收獲後,要經過去根、剔梢、捆坯子、破篾子、刮篾子、編隔子、挑席子等三十餘道工序才能變成一領合格的紅席。

一領1.7米寬、2.8米長的紅席,他一個人須不停地編織五天才成——先將在水中浸泡了八個小時的高粱稈劈成半個厘米寬的篾子;再把篾子裏麵的瓤刮淨刮平,直至平滑、光亮;用比席子寬度長40厘米左右的篾子起頭;以經緯為基礎,按照規律挑上壓下,將紅白兩色的篾子編織成各種圖案……

訂單來了的時候,管恩許每天編席十二三個小時。編席的整套工序沒有一個步驟能用機器代替。坐在地上,窩著身體,這是他編席時的常規動作,也是日常生活中的肢體語言。

那天我在現場。隻見一捆白篾子刮了足足兩個小時。刮完以後,管恩許才意識到腿腳已麻。腰倒是不酸的——三十年前,他的腰摔折以後與地麵形成45°銳角,再也沒有直起來。

他把刮好的篾子理了理,捆好。掃淨地上的碎瓤子,同時往四周潑水。“這麼多篾子放在屋裏,地麵不能幹燥,要不斷潑水,保持潮濕。”他說。

根據管恩許的回憶,1986年,僅泊裏鎮就種席高粱8000畝,全鎮幾乎村村從事編席業,投入勞力1.5萬餘個。編席讓人均收入達到了百餘元。1987年,膠南縣還在泊裏鎮建立了“紅席專業批發市場”,傳統的家庭副業相當紅火。

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管恩許,腰杆挺直,是個響當當的副村長。因為紅席編得好,人又機智靈活,便被大隊書記委以重任,帶上村裏的幾個壯勞力,騎著三輪車,去青島各大集市賣紅席。

“我們哪裏都去了,也算見過世麵。李村大集,城陽大集,沙子口大集,浮山所大集,流亭大集……每個集的時間不一樣,正好可以錯延開。我們賣到哪兒住到哪兒,有時候生意好,提前賣完了,就在當地玩一天再回來。”

回憶起這段“光輝歲月”,管恩許一臉興奮。因為經常跑各大集市,和集市周邊的飯店也都混熟了。他們自己帶著幹糧鹹菜,吃飯的時候,到就近的飯店要碗麵湯或餃子湯泡饅頭,還可以坐在裏麵安安穩穩地吃完。飯店從來不收費,也從來沒有攆過他們。

管恩許的妻子比他大兩歲,他們先後生過三個孩子,其中的一兒一女在童年夭折。現在提起這些傷心往事,管妻還是禁不住地抹眼淚,“俺這是有命生,沒福養啊!”

值得安慰的是,唯一的兒子很孝順,每年季節一到,就從市區趕回來幫助父親收割高粱,還會抽時間把去根、剔梢、捆坯子等頭幾道工序做完。做完後再把土地翻整一新,種上花生。

管恩許最疼愛孫子,從小學習好,現在工作好——隻是,兒孫的工作都與編紅席沒有半點關係了。

“年輕人嫌掙得少,沒有人學,再加上編席子要耐得住寂寞,現在哪個年輕人能受得了一坐一編就是大半個月啊!”管恩許說,“我從小就編席子,不舍得丟下這門手藝。隻要有人買,我就一直編下去。”

說話間,管妻從外麵抱進來一捆用水泡過了的紅秛子,抖掉上麵的水珠,放在剛才管恩許刮篾子的地方。隨後,她拿起了掃帚,重新掃了掃地麵,從高處的隔板上拿下前兩天編好的幾領紅席。放在地上鋪開,整理著席的邊角。邊整理邊端詳:“這幾領席成色不錯,貨賣一張皮,肯定能賣個好價錢。販子老王和老張,又好來收紅席了。”她又指了指眼前的兩捆紅、白兩色的秛子,說,“成色不好,肯定編不出好席來。一樣費事,兩批貨差不少錢啊。”

如何才能讓純天然的泊裏紅席走出農村火炕走進現代生活,這幾年,管恩許在開發紅席品種與圖案創新上沒少下工夫。“除了鋪在床上,我還做了適合沙發、凳子等不同尺寸的紅席。”

2013年,“泊裏紅席”商標被國家工商局注冊為國家地理商標,並申報了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以進行保護和傳承。在成立“紅席專業合作社”、亮相山東省文博會等等舉措之後,泊裏紅席正在摸索一條屬於自己的發展之路。但願這個充滿鄉土溫情的老手藝能一代代傳承下去,讓泊裏鄉愁有所安放和寄托,也讓更多的手工熱愛者為匠人品質埋單。

西海岸土著、導演崔熙明跟拍管恩許已經四年多了。每有外地朋友來訪,崔導都要帶他們到管恩許這裏,看一看純正的鄉村味道,看一看老匠人的心手相依。崔導說,“這些年,老管的形象陪我去參加了一些比賽和展出。他也因此上電視,上報紙,上雜誌。去年除夕,我從老管那裏扛回來一領紅彤彤的泊裏紅席送給了父親。每次躺在鋪著紅席的炕上,身底下的天地,一下就變得四四方方,踏踏實實的了。”

在潮濕陰冷的北屋裏待長了,我有些受不了。管恩許卻要每天待上十二三個小時,且不知疲憊。冬至以後,他越來越忙了。

管妻在灶間的大鐵鍋裏現炒了花生招待我。管恩許健談,國家大事,政治風雲,百姓生活,瑣碎日常。我隻要開口,他就能接上茬兒,就有得嘮。臨走,我塞給他一百元錢,他局促地接過去,滿臉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