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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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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年春初過桂林,看見滿街都是穿灰布製服的,長衫極少,女子也隻穿灰衣和裙子。那種整齊,利落,樸素的精神,叫人肅然起敬;這是有訓練的公眾。後來聽說外麵人去得多了,長衫又多起來了。國民革命以來,中山服漸漸流行,短衣日見其多,抗戰後更其盛行。從前看不起軍人,看不慣洋人,短衣不願穿,隻有女人才穿兩截衣,哪有堂堂男子漢去穿兩截衣的。可是時世不同了,男子倒以短裝為主,女子反而穿一截衣了。桂林長衫增多,增多的大概是些舊長衫,隻算是回光返照。可是這兩三年各處卻有不少的新長衫出現,這是因為公家發的平價布不能做短服,隻能做長衫,是個將就局兒。相信戰後材料方便,還要回到短裝的,這也是一種現代化。

四川民眾苦於多年的省內混戰,對於兵字深惡痛絕,特別稱為“二尺五”和“棒客”,列為一等人。我們向來有“短衣幫”的名目,是泛指,“二尺五”卻是特指,可都是看不起短衣。四川似乎特別看重長衫,鄉下人趕場或入市,往往頭纏白布,腳登草鞋,身上卻穿著青布長衫。是粗布,有時很長,又常東補一塊,西補一塊的,可不含糊是長衫。也許向來是天府之國,衣食足而後知禮義,便特別講究儀表,至今還留著些流風餘韻罷?然而城市中人卻早就在趕時髦改短裝了。短裝原是洋派,但是不必遺憾,趙武靈王不是改了短裝強兵強國嗎?短裝至少有好些方便的地方:夏天穿個襯衫短褲就可以大模大樣的在街上走,長衫就似乎不成。隻有廣東天熱,又不像四川在意小節,短衫褲可以行街。可是所謂短衫褲原是長褲短衫,廣東的短衫又很長,所以還行得通,不過好像不及襯衫短褲的派頭。

背竹簍的中國男孩和美國大兵艾倫合影的女孩

重慶的馬路和街道,(威廉·迪柏攝)

不過襯衫短褲似乎到底是便裝,記得北平有個大學開教授會,有一位教授穿襯衫出入,居然就有人提出風紀問題來。三年前的夏季,在重慶我就見到有穿襯衫赴宴的了,這是一位中年的中級公務員,而那宴會是很正式的,座中還有位老年的參政員。可是那晚的確熱,主人自己脫了上裝,又請客人寬衣,於是短衫和襯衫圍著圓桌子,大家也就一樣了。西服的客人大概搭著上裝來,到門口穿上,到屋裏經主人一聲“寬衣”,便又脫下,告辭時還是搭著走。其實真是多此一舉,那麼熱還繃個什麼呢?不如襯衫入座倒幹脆些。可是中裝的卻得穿著長衫來去,隻在室內才能脫下。西服客人累累贅贅帶著上裝,倒可以陪他們受點兒小罪,叫他們不至於因為這點不平而對於世道人心長籲短歎。

戰時一切從簡,襯衫赴宴正是“從簡”。“從簡”提高了便裝的地位,於是乎造成了短便裝的風氣。先有皮茄克,春秋冬三季(在昆明是四季),大街上到處都見,黃的、黑的、拉鏈的、扣鈕的、收底的、不收底邊的,花樣繁多。穿的人青年中年不分彼此,隻除了六十以上的老頭兒。從前穿的人多少帶些個“洋”關係,現在不然,我曾在昆明鄉下見過一個種地的,穿的正是這皮茄克,雖然舊些。不過還是司機穿的最早,這成個司機文化一個重要項目。皮茄克更是哪兒都可去,昆明我的一位教授朋友,就穿著一件老皮茄克教書、演講、赴宴、參加典禮,到重慶開會,差不多是皮茄克為記。這位教授穿皮茄克,似乎在學晏子穿狐裘,三十年就靠那一件衣服,他是不是趕時髦,我不能冤枉人,然而皮茄克上了運是真的。

再就是我要說的這兩年至少在重慶風行的夏威夷襯衫,簡稱夏威夷衫,最簡稱夏威衣。這種襯衫創自夏威夷,就是檀香山,原是一種土風。夏威夷島在熱帶,譯名雖從音,似乎也兼義。夏威夷衣自然隻宜於熱天,隻宜於有“夏威”的地方,如中國的重慶等。重慶流行夏威衣卻似乎隻是近一兩年的事。去年夏天一位朋友從重慶回到昆明,說是曾看見某首長穿著這種衣服在別墅的路上散步,雖然在黃昏時分,我的這位書生朋友總覺得不大像樣子。今年我卻看見滿街都是的,這就是所謂上行下效罷?

夏威衣翻領像西服的上裝,對襟麵袖,前後等長,不收底邊,不開岔兒,比襯衫短些。除了翻領,簡直跟中國的短衫或小衫一般無二。但短衫穿不上街,夏威衣即可堂哉皇哉在重慶市中走來走去。那翻領是具體而微的西服,不缺少洋味,至於涼快,也是有的。夏威衣的確比襯衫通風;而看起來飄飄然,心上也爽利。重慶的夏威衣五光十色,好像白綢子黃卡嘰居多,土布也有,綢的便更見其飄飄然,配長褲的好像比配短褲的多一些。在人行道上有時通過持續來了三五件夏威衣,一陣飄過去似的,倒也別有風味,參差零落就差點勁兒。夏威衣在重慶似乎比皮茄克還普遍些,因為便宜得多,但不知也會像皮茄克那樣上品否。到了成都時,宴會上遇見一位上海新來的青年襯衫短褲入門,卻不喜歡夏威衣(他說上海也有),說是無禮貌。這可是在成都、重慶人大概不會這樣想吧?

霧重慶·茅盾

二十九年(1940)我到重慶剛趕上了霧季。然而居然也看見了幾天的太陽,據說這是從來少有的。人們談起去年的大轟炸,猶有餘怖;我雖未曾親身經曆,但看了水潭(這是炸彈洞)那樣多,以及沒有一間屋子不是剝了皮,——隻這兩點就夠了,更不用說下城那幾條全毀的街道,也就能夠想象到過去的大轟炸比我所聽見的,實際上要厲害得多。

然而“霧重慶”也比我所預料的更活躍,更烏煙瘴氣,而且也更趨莫名其妙,“霧重慶”據說是有“朦朧美”的,朦朧之下,其實有醜,但此處隻能拾零而已。

重慶的霧季,自每年十一月開始,至翌年四月而終結,約有半年之久。但是十一月內,“逃炸”的人們尚未全歸,炸餘的房屋尚未修葺平整,而在瓦礫堆上新建築的“四川式”的急就的洋房也未必就能完工,所以這一個月還沒活躍到頂點。至於四月呢,晴天漸多,人與“貨”又須籌備疏散,一年內的興隆,至此遂同“尾聲”,故亦當別論。除去首尾兩月,則霧重慶的全盛時代,不過四個月;可是三百六十行就全靠在這四個月內做大批的生意,撈進一年的衣食之資,享樂之費,乃至彌補意外的損失。

而且三百六十行上下人等,居然也各自達到了他們的大小不等的“生活”目的,隻看他有沒有“辦法”!有辦法,而且辦法頗多的角色,自可得心應手,扶搖直上;辦法少的人呢,或可幸免於凍餒,但生活費用既因有些人們之頗多辦法而突飛猛進,終至於少辦法者變成一無辦法,從生活的行列中掉了隊。有人發財,亦不免有人破產;所以雖在霧重慶的全盛期,國府路公館住宅區的一個公共防空洞中,確有一個餓殍擱在那裏三天,我親眼看見。

這裏隻講一位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人物。浙籍某,素業水木包工,差堪溫飽,東戰場大軍西撤之際,此公到了漢口,其後再到重慶,忽然時來運來,門路既有,辦法亦多,短短兩年之間,儼然發了四五萬,於是小老婆也有了,身上一旗袍數百元,一帽一鞋各數十元,一表又數百元,常常進出於戲院、酒樓、咖啡館,居然闊客。他嗤笑那些歎窮的人們道:“重慶滿街都有元寶亂滾,隻看你有沒有本事去拾!”不用說,此公是有“本事”的,然而倘其他那一點水木包工的看家本事,他如何能發小小的四五萬?正如某一種機關的一位小老爺得意忘形時說過的一句話:“單靠薪水,賣老婆當兒子也不能活!”

這些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小小暴發戶,今天成為“繁榮”霧重慶的一分子。酒樓、戲院、咖啡館、百貨商店、舊貨拍賣行,賴他們而興隆;同時,酒樓、戲院、咖啡館、百貨商店、舊貨拍賣行的老板們,也自然共同參加“繁榮市麵”。

重慶市到處可見很大的標語:“藏鈔危險,儲蓄安全。”不錯,藏鈔的確“危險”,昨天一塊錢可以買一包二十支裝的“神童牌”,今天不行了,這“危險”之處,是連小孩子也懂得的;然而有辦法的人們卻並不相信“儲蓄安全”,因為這是另一方式的“藏”。他們知道囤積最安全,而且這是由鐵的事實證明了的。什麼都囤,隻要有辦法;這是大後方一部分“經濟戰士”的大手筆。如果壯丁可以不吃飯,相信也有人囤積壯丁,以待善價的。據說有一個囤洋釘的佳話,在成都方麵幾乎無人不知:在二十八年之夏,成都有某人以所有現款三四千元盡買洋釘,而向銀行抵押,得款再買洋釘,再做抵押,如此反複數次,洋釘價大漲,此人遂成坐擁十餘萬元之富翁。這故事的真實性,我頗懷疑,然而由此可見一般人對於囤積之向往,也可見隻要是商品,囤積了就一定發財。

1930年的重慶街景

重慶市大小飯店之多,實足驚人。花上三塊錢聊可一飽的小飯店中,常見有短衫朋友高踞座頭,居然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中山裝之公務員或爛洋服之文化人,則戰戰兢兢,豬油菜飯一客而已。瞎眼的詩人於是讚美道:勞力者與勞心者生活之差數,漸見消滅了,勞力者的生活程度是提高了。但是,沒“辦法”之公務員與文化人固屬可憐,而出賣勞力的短衫朋友亦未必可羨。一個光身子的車夫或其他勞力者每天氣命所得,或許是多於文化人或公務員,每星期來這麼兩次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也許是不成問題的;然而要是他有家有老有小,那他的“生活程度”恐怕還是提不高的。君不見熙熙攘攘於飯店之門者,短衫朋友究有若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