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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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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荷花池上的一個亭子裏,喝了一碗茶,走出來的時候,我們在正廳上卻遇著了許多穿輕綢繡緞的紳士淑女,靜靜地坐在那裏喝茶咬瓜子,等說書者的到來。我在前麵說過的中國人的悠悠的態度,和中國的亡國的悲壯美,在此地也能看得出來。啊啊,可憐我為人在客,否則我也挨到那些皮膚嫩白的太太小姐們的邊上去靜坐了。

出了遂園,我們因為時間不早,就勸施君回寓。我與沈君在狹長的街上漂流了一會,就決定到虎丘去。(此稿執筆者因病中止)

黃昏的觀前街·鄭振鐸

我剛從某一個大都市歸來。那一個大都市,說得漂亮些,是鄉村的氣息較多於城市的。它比城市多了些鄉野的荒涼況味,比鄉村卻又少了些質樸自然的風趣。疏疏的幾簇住宅,到處是綠油油的菜圃,是蓬蒿沒膝的廢園,是池塘半繞的空場,是已生了荒草的瓦礫堆。晚間更是淒涼。太陽剛剛西下,街上的行人便已“寥若晨星”。在街燈如豆的黃光之下,踽踽的獨行著,瘦影顯得更長了,足音也格外的寂寥。遠處野犬,如豹的狂吠著。黑衣的警察,幽靈似的扶槍立著。在前麵的重要區域裏,仿佛有“站住”、“口號”的呼叱聲。我假如是喜歡都市生活的話,我真不會喜歡到這個地方;我假如是喜歡鄉間生活的話,我也不會喜歡到這個所在。我的天!還是趁早走了吧。(不僅是“浩然”,簡直是“凜然有歸誌”了!)

歸程經過蘇州,想要下去,終於因為舍不得拋棄了車票上的未用盡的一段路資,蹉跎的被火車帶過去了,歸後不到三天,長個子的樊與矮而美髯的孫,卻又拖了我逛蘇州去。早知道有這一趟走,還不如中途而下,來得便利麼?

蘇州乾泰祥絲綢店

乾泰祥絲綢店創始於同治二年(1863),是蘇州商會的第一批成員,中華老字號,地處觀前街中段。1929年觀前街拓寬,乾泰祥翻建,拆遷了五間店麵,耗資五萬銀洋建成八開間三層鋼骨水泥樓。直至1999年3月觀前改造拆除,遷至大成坊口。

我的太太是最厭惡蘇州的,她說舒舒服服的坐在車上,走不了幾步,卻又要下車過橋了。我也未見得十分喜歡蘇州;一來是,走了幾趟都買不到什麼好書,二來是,住在閻門外,太像上海,而又沒有上海的繁華。但這一次,我因為要換換花樣,卻拖他們住到城裏去。不料竟因此而得到了一次永遠不曾領略到的蘇州景色。

我們跑了幾家書鋪,天色已經漸漸的黑下來了,樊說:“我們找一個地方吃飯吧。”飯館裏是那麼樣的擁擠,走了兩三家,才得到了一張空桌。街上已上了燈。樓窗的外麵,行人也是那麼樣的擁擠。沒有一盞燈光不照到幾堆子人的,影子也不落在地上,而落在人的身上,我不禁想起了某一個大城市的荒涼情景,說道:“這才可算是一個都市!”

這條街是蘇州城繁華的中心的觀前街。玄妙觀是到過蘇州的人沒有一個不熟悉的;那麼粗俗的一個所在,未必有勝於北平的隆福寺、南京的夫子廟、揚州的教場。觀前街也是一條到過蘇州的人沒有一個不曾經過的,那麼狹小的一道街,三個人並列走著,便可以不讓旁的人走,再加以沒頭蒼蠅似的亂鑽而前的人力車,車,或籮或桶的一擔擔的水與蔬菜,混合成了一個道地的中國式的小城市的擁擠與紛亂無秩序的情形。

然而,這一個黃昏時候的觀前街,卻與白晝大殊。我們在這條街上舒適的散著步,男人,女人,小孩子,老年人,摩肩接踵而過,卻不喧嘩,也不推擁。我所得到的蘇州印象,這一次可說是最好。——從前不曾於黃昏時候在觀前街散步過。半裏多長的一條古式的石板街道,半部車子也沒有,你可以安安穩穩的在街心踱方步。燈光耀耀煌煌的,銅的,布的,黑漆金字的市招,密簇簇的排列在你的頭上,一舉手便可觸到了幾塊。

茶食店裏的玻璃匣,亮晶晶的在繁燈之下發光,照得匣內的茶食通明的映入行人眼裏,似欲伸手招致他們去買幾色蘇製的糖食帶回去。野味店的山雞野兔,已烹製的,或尚帶著皮毛的,都一串一掛的懸在你的眼前——就在你的眼前,那香味直撲到你的鼻上。你在那裏,走著,走著。你如走在一所遊藝園中,你如在暮春三月,迎神賽會的當兒,擠在人群裏,跟著他們跑,興奮而感到濃趣。你如在你的少小時,大人們在做壽,或娶親,地上鋪著花毯,天上張著錦幔,長隨打雜老媽丫頭,客人的孩子們,全都穿戴著嶄新的衣帽,穿梭似的進進出出,而你在其間,隨意的玩耍,隨意的奔跑。你白天覺得這條街狹小,在這時,你才覺得這條街狹小得妙。她將你緊壓住了,如夜間將自己的手放在心頭,做了很刺激的夢;她將你緊緊地擁抱住了,如一個愛人身體的熱情的擁抱;她將所有的寶藏,所有的繁華,所有的可引動人的東西,都陳列在你的麵前,即在你的眼下,相去不到三尺左右,而別用一種黃昏的燈紗籠罩了起來,使它們更顯得隱約而動情,如一位對窗裏麵的美人,如一位躲於綠帝後的少女。她假如也像別的都市的街道那樣的開朗闊大,那麼,你便將永遠感不到這種親切的繁華的況味,你便將永遠受不到這種緊緊地箍壓於你的全身,你的全心的懊暖而溫薄的情趣了。你平常覺得這條街閑人太多,過於擁擠,在這時卻正顯得人多的好處。你看人,人也看你;你的左邊是一位時裝的小姐,你的右邊是幾位隨了丈夫父親上城的鄉姑,你的前麵是一二位步履維艱的道地的蘇州佬,一二位尖帽薄履的蘇式少年,你偶然回過頭來,你的眼光卻正碰在一位容光射人,衣飾過麗的少奶奶的身上。你的團團轉轉都是人,都是無關係的無關心的最馴良的人;你可以舒舒適適的踱著方步,一點也不用擔心什麼。這裏沒有趁機的偷盜,沒有誘人入魔窟的“指導者”,也沒有什麼電掣風馳,左衝右撞的一切車子。每一個人都是那麼安閑的散步著,散步著;川流不息的在走,肩摩踵接的在走,他們永不會猛撞著你身上而過。他們是走得那麼安閑,那麼小心。你假如偶然過於大意的撞了人,或踏了人的足——那是極不經見的事!他們抬眼望了望你,你對他們點點頭,表示歉意,也就算了。大家都感到一種的親切,一種的無損害,一種的無憂無慮的生活;大家都似躲在一個樂園中,在明月之下,綠林之間,悠閑的微步著,忘記了園外的一切。

理發檔

那麼鱗鱗比比的店房,那麼密密接接的市招,那麼耀耀煌煌的燈光,那麼狹狹小小的街道,竟使你抬起頭來,看不見明月,看不見星光,看不見一絲一毫的黑暗的夜天。她使你不知道黑暗,她使你忘記了這是夜間。啊,這樣的一個“不夜之城”!

“不夜之城”的巴黎,“不夜之城”的倫敦,你如果要看,你且去歌劇院左近走著,你且去辟加德菜圈散步,準保你不會有一刻半秒的安逸;你得時時刻刻的擔心,時時刻刻的提防著,大都市的災害,是那麼多,每個人都是匆匆的走馬燈似的向前走,你也得匆匆地走;每個人都是緊張著,矜持著,你也自然得會緊張著,矜持著。你假如走慣了黃昏時候的觀前街,你在那裏準得要吃大苦頭。除非你已將老脾氣改得一幹二淨。你假如為店鋪中的窗中的陳列品所迷住了,譬如說,你要站住了仔仔細細的看一下,你準得要和後麵的人猛碰一下,他必定要詫異地望了望你,雖然嘴裏說的是“對不起”。你也得說“對不起”,然而你也飽受了他,以至他們的眼光的奚落。你如走到了歌劇院的階前,你如走到了那爾遜的像下,你將見鬥大的一個個市招或廣告牌,閃閃在發光;一片的燈光,映射得半個天空紅紅的。然而那裏卻是如此的開朗敞闊、建築物又是那麼的宏偉,人雖擁擠。卻是那樣的渺小可憐,Taxi和Bus也如小甲蟲似的,如紅蟻似的在一連串的走著。大半個天空是黑漆漆的,幾顆星在冷冷的映著眼看人。大都市的榮華終敵不住黑夜的侵襲。你在那裏,立了一會,隻要一會,你便將完全的領受到夜的淒涼了。像觀前街那樣的懊暖溫滾之感,你是永遠得不到的。你在那裏是孤零的,是寂寞的,算不定會有什麼飛災橫禍光臨到你身上,假如你要一個不小心。像在觀前街的那麼舒適無慮的親切的感覺,你也是永遠不會得到的。

有觀前街的懊暖溫馥與親切之感的大都市,我隻見到了一個威尼斯;即在威尼斯的St·Mark方場的左近。那裏也是充滿了閑人,充滿了緊壓在你身上的燠暖的情趣的;街道也是那麼狹小,也許更要狹,行人也是那麼擁擠,也許更要擁擠,燈光也是那麼輝輝煌煌的,也許更要輝煌。有人口口聲聲的稱呼蘇州為東方的威尼斯;別的地方,我看不出,別的時候,我看不出,在黃昏時候的觀前街,我卻深切地感到了。——雖然觀前街少了那麼弘麗的Piazza of St·Mark,少了那麼輕妙的此奏彼息的樂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