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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1 / 3)

西安印象·魯彥

烏鴉的領土

一九三四年八月底,我離開了炎夏的上海,到了涼秋的西安。這裏是被稱為中華民族的文化發源地,和曆代帝皇的建都所在,而現在又是所謂開發西北的最初的目標,被指定為陪都的西京。

我曾經到過故都北京,新都南京,現在又有了在陪都少住的機會,我覺得是幸福的,我急切地需要細細領會這裏的偉大,抱著滿腔的熱情。

但是淒涼的秋雨繼續不斷地落著,把我困住了。西安的建設還在開始的尖梢上,已修未修和正在修築的街道泥濘難走。行人特殊的稀少,雨天裏的店鋪多上了排門。隻有少數沉重呆笨的騾車,這時當做了鐵甲車,喀轆喀轆,忽高忽低,陷沒在一二尺深的泥濘中掙紮著,搖擺著。一切顯得清涼冷落。

然而隻要稍稍轉晴,甚至是細雨,天空中卻起了熱鬧,來打破地上的寂寞。

“哇……哇……”

天方黎明,穿著黑色禮服的烏鴉就開始活動了,在屋頂,在樹梢,在地坪上。

接著幾十隻,幾百隻,幾千隻集合起來,在靜寂的天空中發出刷刷的拍翅聲,盤旋地飛了過去。一隊過去了,一隊又來了,這隊往東,那隊往西,黑雲似的在大家的頭上蓋了過去。這時倘若站在城外的高坡上下望,好像西安城中被地雷轟炸起了衝天的塵埃和碎片。

到了晚上,開始朦朧的時候,烏鴉又回來了,一樣的成群結隊從大家的頭上刷了過來,仿佛西安城像一頂極大的網,把它們一一收了進去。

這些烏鴉是長年住在西安城裏的,在這裏生長,在這裏老死。它們不像南方的寒鴉,客人似的,隻發現在冷天裏,也很少披著白色的領帶。它們的顏色和叫聲很像南方人認為不祥的烏鴉,然而它們在西安卻是一種吉利的鳥。據說民國十九年(1930)西安的烏鴉曾經絕了跡,於是當年的西安就被軍隊圍困了九個月之久,遭了極大的災難。而現在,西安是已經被指定作為國民政府的陪都了,所以烏鴉一年比一年多了起來,計算不清有多少萬隻,豈非是吉利之兆?

它們住的最多的地方,是近頃修理得煥然一新,石柱上重刻著“文武官吏到此下馬”的城南隅孔聖人的廟裏,和它的後部黑暗陰森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碑林,其次是在城北隅有著另一個堅固堂皇的城堡,被名為新城的綏靖公署,再其次是隔在這兩個大建築物中間,一個由西北大學改為西安高中,一個由關中書院改為西安師範的學校裏,這幾個地方,空處最多,最冷靜,樹木也最多,於是烏鴉們便在這裏住著了。

它們並不會自己築巢,到了晚上,它們隻是蹲在樹梢間,草地上,屋簷下,階石上。

秋天將盡,各處的樹葉開始下墜的時候,各機關的庶務恨它們不作一次落盡掃不勝掃,便派了幾個工人,背著很大的竹竿,連碧綠的樹葉和細枝也做一次打了下來。於是到了晚上,烏鴉便都躲到簷下去了。然而太多了,擠不勝擠,一些遲到的,就隻好仍縮做一團,貼在赤裸的樹枝上,下起雪來,也還在那裏過夜,幸虧它們是有毛的。有時無意中有人走過去,或者聽到了什麼聲音,隻要有一隻在朦朧中吃了驚,刷地飛到別處,於是這一處的安靜便被攪翻了,它們全都飛動起來。

1928年,巡夜老人和兩名兒童

然而在白天,它們卻和人很親近,而人也並不把它們當做異類看待。它們常在滿是行人的最熱鬧的街道上出現,跳著,立著,走著,有時在販子的擔子旁望著,販子看它們站得久了,便喃喃地丟給它們一些食物。

西安人引以美談的是,它們和城門的衛兵最是知己。早晨城門未開,它們是不出去的,晚上它們沒有統統回來,衛兵是不關城門的。雖然它們出城進城是在城牆上飛過,但完全依照著城門開閉的時間。

這裏完全是烏鴉的領土。中國國民黨人邵元衝被命西行的時候,據說在甘肅境界的某一個山上見到了一種數千年不易一見的仙鶴,認為是國家禎祥的征兆,曾經握著生花的筆杆就寫了幾首詠鶴的詩,登載在各地的大報上,至今傳為名句,但惜他經過西安的時候,沒有留下詠烏鴉的詩句,可謂憾事。

幻覺的街道

天氣靜定了,街道幹燥了,我開始帶著好奇的眼光,到這個生疏的景仰的陪都的街道上去巡禮。

果然我的眼福頗不淺,走到東大街的口子,新築的遼闊的馬路,和西邊巍峨的鍾樓以及東邊高大的城門便都莊嚴地映入了我的眼簾,我不禁肅然起敬了,仿佛覺得自己又到了故都北平的禁城旁。馬路上來往的嗚嗚的汽車,丁當丁當的上海包車式的人力車,兩旁轆轆地攪起了一陣陣煙塵的騾車,以及寬闊的磚階上來往如梭的行人,這一切都極像我十年前所見的北平。

東大街是西安城裏最熱鬧的街道,豈止兩旁開滿了各色各樣的店鋪,就連店鋪外麵的人行道上也擺滿了攤子。這些攤子上擺著的是水果,是鍋盔,是臘肉,是雜貨,是布匹,是古董…

其中最多的是窯的、瓷的、玉的、比酒杯大、比茶杯小的奇異的瓶子和盅子,其次是銅的、鋼的、鐵的、比鑽子長的挑針,短短的彎形的剔刀和圓頭的槌子,隨後是三四寸高的油燈,一寸多高的長方形的花邊的木的或銅的盤子……

我仿佛覺得自己走到了小人國裏,眼前的鍾樓在我的腳底下過去了,熙熙攘攘的人類全成了我腳下的螞蟻,一路行來,不知怎樣忽然到了南院門陝西省黨部的高大的牆門口——於是我清醒了,原來依然在曆代帝皇建都的所在,被指定為陪都的西京。

我定了定神,帶著好夢未圓的惆悵的神情,低著頭,在黨部的門口,一處圓形的花園似的圍牆外轉起圈子來。

但這裏圍牆又是矮小的,不及我膝蓋的高,蹲在圍牆外的人物又成了小人國裏的人物,他們麵前的瓶子、盅子、挑針、剔刀、槌子、油燈、盤子,亮晶晶地發著奇異的光輝,比我一路來所見的更加精致,更加美麗了……

“怎麼呀!”我用力從喉嚨裏喊了出來,睜大著眼睛。

我又清醒了。我仍在被指定為陪都的西京,我不覺起了恐慌,辨不出東西南北,兩旁住家的大門小門全關得緊緊的。

忽然間,前麵的燈光亮了。是在地平線上,淡黃色,忽明忽暗。

“著了魔了不成!”我敲敲自己的額角,不相信那是鬼火,放膽地朝前走了去。

“吱……吱……”

我聽見了一種聲音,聞到了一種氣息,隨後見到了一家大門口橫躺著兩個襤褸的乞丐,中間放著的正是我一路所見的那些小玩藝似的器具,隻少了一個盤子。

去往西安路上的馬車和人群

我站住了腳,皺著眉,用力往黑門銅環上望去,模糊中看見上麵寫著兩個熟識的大字:“彭寓”。

哦,我記起來了,我曾經在這裏走過,見到一輛汽車在這門邊停下,據說就是省政府委員的住宅,這條巷子仿佛叫做什麼永居巷吧?

我現在認識路徑了,一彎一轉,到了一條較小的街道。

天雖然漸漸黑了下來,左右還有許多沒有招牌的小店鋪正點了燈,在鍋邊忙碌著的櫃台上裝油酒似的瓦缸裏取出或放入一些什麼東西,櫃外站滿了人。

一種特殊的氣息從這些小店鋪的鍋灶上散布出來,前後相接的彌漫住了一條極長的街道。

我覺得醉了,兩腳踉蹌地,跑進了一個學生的家裏。

“請請,躺下,躺下,……不遠千裏而來,疲乏了,興奮興奮……”

學生的父親端出了一副精致的禮物,正是我一路來所見的那些玩意,放在炕上,把我拖倒,給了我一塊磚泥的枕頭,開始用挑針從翡翠的盅子裏挑出一點流質來,於是這些流質便在燈火上和在他搓撚著的手指間漸漸地幹了,大了,圓了。

“不會,不會,從來不曾試過,”我說著站了起來。

主人也站了起來,他憤怒地拿著一支木搶,向我擊了下來,大聲地喊著:

“不識抬舉的東西!……因為你是我兒子的先生,我才拿出這最恭敬的禮物來……”

我慌忙逃著走了。

前麵是車站,我一直跑了進去。

“檢查,檢查!”武裝的警察背著明晃晃的槍刀圍了上來,奪去了我手中的皮包。

“查什麼呀?”我大膽地問。

“煙土!”他們瞪著眼說,隨後裏外翻了一遍,丟在地上說:“滾你的蛋!”

我慌忙拾起,往裏走了去,相隔十步路又給人圍住了。那是掛著禁煙委員會的徽章的。

“剛才檢查過了,”我說。

“不相幹!”他們又奪去了我的皮包,開了開來,貓兒似的用鼻子聞了幾次,用刀子似的長針這裏那裏鑽了幾個洞,隨後又擲在地上,說:“走!”

我於是進了站去買票了。

“檢查!”但是車站的職員又把我圍住了。

“關你們什麼事!”我憤怒地叫著說。

“滾開!——上司命令!……”他們把我的皮包丟進房裏,把我一腳跌出了車站……

我清醒了。我已經到了我的寓所。妻子孩子,全在這裏,不複是在幻覺中了,仍然在被指定的陪都裏。

“什麼事,這樣遲呀?”妻問了。

“唉!”我隻歎了一口氣,順手拿起一張西京的報紙來解悶。

“胡說!”過了一會,我笑著說了,把報紙拿給妻看。

那上麵登載著一段荒唐的新聞,說是西安某一條巷子,姓某名某的寡婦,平常酷愛一隻黑白相間的花貓,數日前因事他去,留貓在家,日前回來,貓竟奄奄一息了。給它水喝,給它饃吃,牙關緊閉,一無辦法,某寡婦把它放在炕上,陪著落淚,哽咽不能成聲,燒起煙來解悶,幾分鍾後,貓兒忽然活了,後來才知道它是煙味上了癮的。

“難道不曉得跑到人家的門口去?”妻說,“哪裏聞不到煙味?”

我靜默了,不想立即把剛才的幻覺告訴她,怕她擔憂我的健康。

蒼蠅的世界

一九三五年一月,開發了數年的西北巨大的唯一的建設完成了,隴海鐵路已經由潼關西行了幾百裏,到了西安。

現在全城鼎沸了,政府當局為西北人民造福利的大功告成,得意自不待說。站在文化前線的報紙出增刊來慶祝,也是從未見過這怪物的男女老少,也自然都從屋角裏跑到了車站,成千上萬的圍觀著,嘖嘖地歎羨著那世界上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