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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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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嗚……”。

它帶來了擁擠的旅客,山一樣的貨物。

於是西安就突飛猛進的變成了物質文明的都市。最先增加起來的是旅館飯店,隨後是洋房子大商店,最後是金碧輝煌的電影場和妓院。

因著最高軍事領袖的幾次蒞臨、中央代表的掃墓祭祖和偉人名流的參觀調查,西安城中的各主要馬路也迅速地修築起來了。

嘰裏咕嚕嘰裏咕嚕,馬路上充滿了異樣的方言。

於是,冬去春來,春去夏來,半年之中西安城裏人滿了,於是蒼蠅也多了。

嗡嗡嗡嗡嗡嗡嗡……

飛進了窗子,飛進了門戶,坐在凳子上,伏在桌子上,躺在床鋪上,掛在牆壁上,你來了它走了,你走了它來了。喝你的茶,吃你的飯,隨後粘在你衣上,站在你頭上,扯你的耳朵,拍你的眉毛,摸你的鼻子,吻你的嘴唇……最先是灰黑色的小的,隨後是芝麻模樣起斑點的大的,最後是紅頭綠背的肥胖的……或則長襟短袖鬈發蓬鬆,像年輕的舞女,或則西裝革履輕揉活潑,象摩登的男子,或則長袍馬褂嚴詞厲色像老年的政客……或作婀娜的媚態,或作縱跳的姿勢,或作危坐的模樣……有些突著臀部,有些挺著腰背,有些翹著胡髭……

嗡嗡嗡嗡嗡嗡……

自外而內,自內而外,自上而下,自下而上,自左而右,自右而左,前後絡繹,往來交織,紛忙雜亂叫囂喧嘩……忽作散兵形,忽作密集隊,忽然從天花板上擲下炸彈,忽從痰盂中轟地雷,一眨眼間,到處都是槍彈的痕跡……

“活不成啦,活不成啦!……”大家都嚷了起來。

於是我得化錢了:紗窗、門簾、臭藥水、蒼蠅拍,一咕兒辦來了一大批。

門窗全關上了,我們開始了總攻擊。

啪啪啪,啪啪啪……

桌上,凳上,牆上,地上,一個一個,一堆一堆,黑的濃漿,紅的濃漿,斷頭的斷頭,破肚的破肚,血肉模糊,屍如山積。

隨後掃的掃,揩的揩,房內就顯得安靜而清潔。

但這也隻是一時,過了不久,一批新的隊伍又襲入房裏了。從破洞裏,從門縫裏,被人帶了進來,被器具載了進來。

於是第二次攻擊又開始了,於是第三次攻擊又開始了,……一天到晚忙個不停。

而蒼蠅仍占據著各個城堡,各個碉樓,各個山崗,各個戰壕……隨時向人襲來。

我們陷入了困苦的境況中:這個肚痛了,那個嘔吐了,這個下痢了,那個發熱了,這個……於是我們去找它們的大本營,發現在廁所裏。原來已經有半個月以上沒有糞夫來光顧了。

兩個小小的前後院裏,住著六個浙江人,三個山西人,六個陝西人,而廁所隻有一個,廁所裏的糞坑隻有兩個,小便是沒有東西盛的,因為糞夫不要濕的肥料,因此滿地都是一潭潭汪洋的尿,大家走不進去了,便不複到裏麵的糞坑上大便,這裏那裏隨地蹲下排泄,一直到了廁所的門邊。

河邊的挑水兒

拾糞的老人

從這彙集這些卷宗的大坑是在偏僻的城南隅,下馬陵的附近,最近因為董仲舒的墓就在那邊,搬到南門外去了,路遠了好幾裏。清早城門未開,糞夫不能進出,城門開了,來往人多臭氣衝天,有礙衛生。於是就指定了每天的下午為挑糞的時間。然而糞夫不多,一個人又隻能挑小小的兩桶,約四五十斤重量,所以遠一點的地方就沒有糞夫來了。

我們的大房東是陝西人,二房東是山西人,大家不管,我們隻得自己到門口去守候糞夫的經過。

一天兩天,每日輪流站在門口,終於不見糞夫的影子。第三天,我站了一點鍾後,忽然迎麵來了兩個警察,穿著新製的雪白的帆布製服,到我們門口站住了,望了一望地上,望了一望門牌,瞪了我一眼,命令我了:

“門口灰土這樣厚,趕快打掃打掃!清潔要緊!”

我明白了,原來他們的雪白的領子上是釘著金黃燦爛的銅牌,上麵刻著“清潔檢查”四個字的。而現在,政府正在舉行清潔運動的時候。

“清道夫幹什麼去啦,要我們自己來掃!”我有點生氣地說。“掃了又叫人家倒到那裏去?那裏是垃圾堆呢?”

“出這巷口,往東轉彎,走完了一個長巷,再轉個彎,垃圾堆就看見啦!怎麼不知道!……”

“我的天!”我叫苦說。

“清道夫不多,須得自己動手,不看見每家店鋪都有一把大掃帚,一把鐵鏟,晴天雨天,無論下雪,都是自己動手嗎?”他繼續著說,有點憤怒的口氣。“現在赤痢橫行,霍亂快到,看你這個讀書人……”

“哈哈哈,”我大聲笑著說,“赤痢霍亂,白喉,傷寒,什麼防疫針已經注射過啦,隻是廁所裏的東西,勞你們的駕,挑了出去吧!……”

“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門牌是……”另一個警察憤怒地一麵在手折上寫著字,一麵望了望門牌,望了望我的全身。隨後轉過身,朝著巷口舉起手來。

我給他窘住了。那邊正是一些整隊檢查清潔的童子軍,男女小學生。倘若他們果真走了來,像我這樣年紀一個人受這些乳臭未幹的小夥子的裁判,是當不了的。

我正窘迫間,大房東忽然走出來了。

“什麼事,鬧嚷嚷的?”他大聲地問,從玳瑁的鏡子裏,豎起了一隻圓眼,翹著八字胡髭,挺著大肚子,戴著一頂拍拉帽,穿著一件紡綢長衫,握著烏黑的手杖,儼然威風凜凜。

警察呆了一呆,囁嚅地說:

“是來檢查清潔的。……這位先生……”

“我要他們把茅廁裏的東西挑出去呢!”我說。

“可不是!多少日子不見糞夫啦,講什麼清潔!拿我的名片去,”大房東說著從衣袋內掏出一隻光亮的小皮夾,抽出一張滿是頭銜的名片來,“給我帶給局長,叫他趕快派人來,把我的毛廁打掃幹淨啦!——我是省政府的參議!”

警察接了片子,立刻合上腳跟,挺直身子,行了一個敬禮,隨後垂著手,呆木地站住了,口中喃喃地說:

“是是!”

“走吧!”參議官揮一揮手,隨後看他們走了幾步,便轉過身來。和氣地對我說,“真不成樣,毛廁這許久不來打掃,你不提,我倒忘記啦!……回頭見,回頭見!”

他走了。

西京勝跡·張恨水

這西京勝跡四個字,是本小冊子的名字,乃張長工先生編訂的。內容是將在誌書上,和在西安當地考查所得,約編訂了有一萬字上下的簡記,大概西安的勝跡,都網羅無遺了。不過他所舉的,僅僅是沿革,沒有加以描寫。我根據了他那小冊子,遊曆一二十處勝跡,頗得他的介紹力不小,就借重他這名字,總括我這段瑣文。

開元寺

這寺在東大街路南,大門對著街上,門裏是片廣場,廣場正麵是廟,兩旁是環形式的人家門戶,猛然一看,不過一般中產以下的住戶而已,可是裏麵藏了不少的奧妙。在那大門上,有塊開元寺的石額,下麵有塊木板橫額,正正端端,寫了古物商場四字。按理說起來,這開元寺是唐朝開元年間的建築品,曆代都增修過,說這裏是古物商場,當然可以邀初次西來的人相信。但是看官到西安,千萬別見人就問開元寺在那裏?或者說我要進開元寺去,因為那兩旁人家不是古物,乃是東方來的娼妓,稍微有身份的人,是不敢踏進這古物商場一步的。但是我因為聽說這裏麵有塑像,有壁畫,也許可以發現一點什麼,就擇了一個正午十二時,邀了一位教育所的淩秘書作陪,毅然決然的進去參觀了。

西安大清真寺

經過那廣場,便是正殿,似乎這廣場,原先都是殿宇,現在的正殿,已經是後殿了。正殿並不偉大,在佛龕四周,有十八尊羅漢塑像。其中有幾尊,姿態很好,和北平西山碧雲寺的塑像不相上下,我斷定不是清朝的東西。不是元塑,也是明塑。有幾尊由後人塗飾過,原來的麵目盡失,大為可惜。然而就是我所認為姿態很好的,西安也很少人注意,始終是會湮沒的。因為塑像這種藝術,清朝三百年來,是絕對不考究,所以沒有好塑匠。我們把江南一帶新廟宇的塑像,和北方古廟宇的塑像一比較,那就可以看出來。清塑是粗俗臃腫,亂塗顏色,清以上的塑像,大概都刻畫精細,饒有畫意。開元寺那幾尊羅漢像,絕無粗俗臃腫之弊,眉目也很有神氣,所以我認為很好。在這正殿上,有座佛閣,四麵是窄小的遊廊,很有點明代建築意味。閣裏很黑暗,有三四尊像,是近代塑出的,無足取。

碑林

這是西安最著名的一處名勝,在城東南,雇人力車,告訴車夫到碑林,就可以拉到,因為就是人力車夫,也知道這處名勝的。這林在舊府學裏,現在歸圖書館專員管理。進門在蒼台滿徑的小巷子裏過去,正北有個小殿,供有孔子的塑像,朝南有三進舊的屋宇,一齊拆通,一列一列的立著石碑。這裏麵共分著十區,第一區的唐隸,第二區的顏字家廟碑,聖教序,多寶塔,第三區的十三經全文,第六區的景教流行碑(大唐建中二年刻石),這都是國內唯一無二的國寶,在別的所在,是看不到的。這裏的碑,共是四百多種,合兩千四百多塊。洛陽周公廟的石碑,唐碑本也不少,但這裏的都出於名手,那是洛陽所不及的。文廟在碑林隔壁,順便可去看看,裏麵有古柏幾十棵,是西安第一個終年常綠的所在。

曲江與樂遊原

曲江這兩個字,念過唐詩的人,便會覺得耳熟,據傳說,這裏秦是宜春院,漢是曲江,隋是芙蓉池,到了唐朝開元年間,大加修理,周圍七裏,遍栽花木,環築樓閣,可以任人遊玩。雖不及現在的西湖,至少是可以比北平的北海的。唐詩上,隨便翻翻,可以翻到曲江飲宴的題目。就是唐人小說上,也常常提到這地方,作為背景。我到了西安,就曾問人,曲江這地方還有沒有?同時念著那杜甫的詩,“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和朋友開著玩笑。朋友答複,都說還有遺址可尋。這在我們有點詩酸的人,就十分高興了。在一天下午,借了朋友的汽車,坐出南門,在那浮塵堆擁的便道上,馳上了一片土坡,那土坡高高低低,略微有點山形,在土坡矮處,有幾棵瘦小的樹,映帶著上十戶人家,在人家黃土牆外,有座木牌坊,上麵寫了四個字,古曲江池。嗬,這裏就是了。當時和兩個朋友,下了汽車,朝了人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