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在朝上,得知羅將軍前日與燕王激戰,”建文帝在屋中圓桌邊坐下,頓了頓,凝視著她問,“你想知道戰況如何嗎?”
茶斟得過滿了,羅妃急忙放下茶壺,一點茶水溢出來,沿著杯壁流到桌麵上,像一滴滾落的淚珠。
羅妃笑道:“臣妾隻恨自己不是男兒身,不能像兄長那樣浴血沙場,為皇上盡忠。”
建文帝長眉微顫,許久後收起凝視她的目光,輕輕抬臂,執住了她放在壺蓋上的手。
“對不起,朕不是一個好皇帝。”
“皇上仁心厚德,是臣妾所知最好的皇帝。”
“仁心厚德,”建文帝自嘲地笑了一聲,“若不是因為這顆仁心,當初逮到那名宮女的時候,朕便早該聽你的勸言,下旨拿了他。”
那是四年前,先皇朱元璋剛剛薨逝,建文帝繼位隻有數月之久,羅妃也還是等級不高的羅美人,半年也見不到皇帝一次。也幸而是見不到皇帝,羅美人便有足夠的空閑練習自幼練慣了的拳腳,居所院子窄小,有時她趁前後沒人,也會在宮道上偷偷伸展兩下。
有一次她又在宮道上練淩空踢腿,練得入了迷,連一個宮女經過也沒看到,結果一腳踢翻了宮女手中的托盤,茶壺當即摔翻在地,那茶壺的樣式是專供皇上用的,羅美人當時一驚,心裏怕得厲害,誰知宮女比她更怕,扔下托盤就跑。她覺得那宮女反應異常,再一看流出的茶水,分明是下過毒的樣子,她明白過來,立即飛跑幾步抓住了那宮女。
羅美人因抓獲宮女有功,事後獲得建文帝注意,並因此由羅美人變成了羅妃。事後查明,那宮女是燕王安插在建文帝身邊的人,大逆之罪原無可恕,可建文帝感念先皇薨逝不久,燕王又是先皇十分重視的兒子,此時除去燕王有違人倫,便最終沒有聲張這件事。
“皇上為撫慰先皇在天之靈,連燕王大逆之罪都可饒恕,古來仁君如皇上者,極所罕有。”
“仁君做不長,自然罕有。”建文帝臉上浮起慘然笑意,“如今朕的皇位,不是也坐不安穩了嗎?”
窗外的雨終於下了起來,打在院中花草上,發出淒冷的沙沙聲。建文帝起身走到窗邊,孑然而立,修竹般的側影現出與年紀不符的蒼涼。羅妃一陣酸楚,肅然整了整衣裙,走到皇上身邊行大禮跪下。
“皇上,縱使燕王勢不可當,您也是大明唯一的皇帝,事到如今,皇上手中還有一步棋可走。”
“哦?”
“便是絕不讓出皇位。燕王此番以‘清君側’之名出師,既要名分,又要名聲,想必此次攻下鎮江也不會立即進京,而是想等著皇上主動退位,給他一個名正言順的皇位。隻要皇上不退位,燕王就算殺進京城,殺進宮來,也終究不過是弑君篡位的亂臣賊子。
“燕王兵臨之日,臣妾願與皇上一道殉國於宮城之上,讓燕王弑君篡位的嘴臉大白於天下!”
羅妃仰臉直視著建文帝,清麗的臉龐線條緊繃,眼中像有兩團烈烈燃燒的小火苗。建文帝忽然感到胸中熾熱,他閉了閉眼,再睜開,麵色又已平靜如常。
“愛妃不愧出身武將世家,義膽豪情絲毫不輸男兒。”他微微笑著將她扶起,良久柔聲說,“愛妃的心意朕感懷之至,不過臣子謀反,曆代皆不罕見,朕從登上皇位那一天起,就已做好了這個準備。”
“皇上的意思是……?”
“昨日,朕請宮中的淨空大師替朕解了個簽,大師送給朕一句話:一念放下,萬般自在。”
羅妃不解地看向建文帝。
“世間萬物,皆不過是紅塵俗物,執迷過甚終將陷入瘋魔,燕王為皇權瘋魔,我們卻可不必。如今之勢,以身殉國爭一個名分上的輸贏,或是你我遁世做一對自在佳偶,愛妃以為哪樣更好?”
羅妃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建文帝,此前一刻,她從未想過他們還有這樣一個選擇。又或者說,其實是幻想了很多年,卻從沒奢望過實現。
他不是皇帝,自己也不是妃子,他身邊亦沒有那些皇後、妃嬪、美人、才人……曾以為這些都隻能是心中隱秘的妄想,可在這大難將臨之時,曾經的妄想竟然可以成真了嗎?
羅妃仍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建文帝。
“皇上此言,可當真?”
“隻要你願意,便當真。”
“臣妾當然願意!”羅妃眼中有星光閃動,隻是一瞬後又有些猶豫:“就算皇上讓出皇權,燕王會放過我們嗎?”
建文帝臉上慢慢盛了笑意。“你放心,朕已經想好了萬全之策。戴公公!”
“奴才在。”戴公公推門而進。
“朕命你準備的東西,可都備好了?”
戴公公在門外已聽到帝妃對話,此時一副了然神情,淒然應道:“回皇上,都準備好了。”
“即刻服侍羅妃換好衣服,從原定路徑出宮。”
羅妃驚訝道:“皇上早就做了準備?”
“一直希望不會用上,沒想到還是用上了。”建文帝苦笑道,“愛妃且與戴公公先行一步,宮中已多有燕王耳目,你我同行勢必惹眼,七日後朕必在宮外與愛妃相會。”
皇上言之鑿鑿,羅妃當下不疑有他,依依惜別後正欲與戴公公離去,忽又被建文帝叫住。
“愛妃!”
伊人回眸,美鬢朱顏。建文帝眼中閃過一絲稍縱即逝的不舍,定神對外間吩咐道:“把東西拿進來。”
一個侍女進來,手中捧著一方玲瓏木匣,建文帝接過木匣親自打開,取出一枚玉簪。“下月初三是愛妃的生辰,可惜今年已不能如往年般慶賀,暫且送愛妃這枚點朱桃花簪,權作今年的生辰賀禮。”
簪子通體潔白細膩,簪頭一朵玲瓏桃花,花芯處天然一點紅,選料與雕工都是極上乘。羅妃將簪子握於掌心,隻覺心中既酸澀又喜悅,點點星光在眼中閃爍。
“臣妾七日後等著皇上,萬望皇上切勿失約。”
4
大雨一下竟七日未停,煙雨蒙蒙中,一輛馬車飛奔在回京的官道上,馬蹄踏得水花飛濺,舉目已可見城門,守城士兵身形魁梧,遠遠看著有北方蒙人氣象。
車夫微微收了收韁繩,壓低鬥笠回身問車內:“娘娘……夫人,一路上聽說守軍開門降敵,如今看來恐怕是真,京城諸門怕是都已落入了燕王手中。”
車內凝滯了一會兒,接著傳出清冽的聲音:“果真如此,我們更要回去。”
車夫急道:“可夫人如果落入燕王手中,將來又如何與主人相見?奴才受重托照顧夫人,恕不能送夫人去冒險。”
“戴公公,你當真相信皇上會來與我相見嗎?”羅妃一手撩開車簾,冷冷地問道,“你是皇上的心腹,又親自送我出宮,你坦誠告訴我,皇上此次給你的命令到底是什麼?”
戴公公被問得語滯,一時隻“這這”地吞吞吐吐著。羅妃自頭上拔下玉簪,淒然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隻怪我那時被喜悅衝昏了頭,竟真的信了他的話,他若有意與我相見,又怎會將下月賀禮提前送出?”
戴公公默然低了頭,被雨水打濕的鬥笠下看不清麵容。
“我知道你對皇上忠貞不貳,皇上命你保我平安,你便定不會讓我涉險。”羅妃說著突然聲音一凜,“可是現在,你送我回去才是保我平安!”
戴公公猛然抬頭,赫然見羅妃竟以簪尖直抵頸項。“娘娘不要!”戴公公失聲驚叫,卻見那玉簪的尖頭按得更緊,他急忙定了定神,猶豫片刻,眼中閃過決然的光芒,“娘娘對皇上忠貞之心,奴才明白了,既然娘娘心意已決,奴才唯有從命。”說完一揮馬鞭,一車一馬須臾間便到了城門下。
馬車外表毫不引人注意,隻是這些天京城局勢不穩,百姓出多進少,此時進京還是稍稍引起了守城士兵的注意。一個士兵繞著馬車轉了又轉,又對戴公公仔細盤問,問來問去見無破綻,正要放行,忽然一個身穿精致軟甲的武將示意等等,緊接著朝這邊健步走來。
戴公公急忙壓了壓鬥笠,餘光瞥見那人正是傳聞中的叛將李景隆。此人之前已因連續的敗仗被削去官職,此時卻在看守如此重要的城門。腳步越來越近,戴公公心念電閃,猛一揮馬鞭,馬嘶鳴一聲,帶車疾馳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