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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崔老道聽書(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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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老板在酒桌上托付他們三位:按照書場子裏的規矩,三個月為一“轉兒”,先生說全了一套大書,可以轉戰下個場子了,蔡記書場是業內翹楚,在此說過一轉兒,等同於開過光了,走到哪兒都有書座兒跟著,價碼兒也得水漲船高,咱這是兩好換一好的買賣。

幾個人推杯換盞邊吃邊聊,崔老道給他們一個耳朵,低著頭隻顧填肚子,大肘子、扣肉吃得順嘴流油,溜魚片兒、炸河蝦隻剩盤子底兒了,這才開始奔著撈麵下手,三碗打鹵麵、三碗炸醬麵扔進了肚子,又灌了幾杯水酒下去,再抬起頭來,已然不知道自己能吃幾碗幹飯了,人家蔡老板的話還沒說完,他就拍著胸脯來了個大包大攬:“您了盡管放心,南門口就我一個人說書,多少年沒挪過窩兒,照樣得吃得喝,別人有這麼大的本事嗎?有貧道的《四神鬥三妖》給您壓陣,誰跟咱比得了?這可是咱獨有的頂門杠子,試問九河下梢,除了貧道之外,還有人能說這部書嗎?咱都不提正文,光說書帽子,像什麼《夜盜董妃墳》《大鬧太原城》《火煉人皮紙》《槍斃傻少爺》《金刀李四海》,再到後文書入了正活兒的《王寶兒發財》《鬥法定乾坤》《窩囊廢當官》《三探無底洞》《收屍白骨塔》《誤走陰陽路》《金鼻子截會》《韋陀鬥僵屍》《夜審李子龍》《三妖化天魔》……這麼跟您說吧,我緊著點兒,七八年說不完!”

蔡老板連連點頭,又給崔老道斟滿了杯中酒:“不瞞崔道爺說,我就是看上您這塊活兒了,打心眼兒裏喜歡,‘智、打、多、險、歧、突、紋’七個字的要訣,您這套書基本上占全了,又是自己纂的蔓子,講的還是咱九河下梢的奇人異士,這得下多大功夫,實在太難得了。讓您說燈晚兒可不是您能耐不濟,因為您這套神怪書,太適合擱在晚上說了,嚇得聽書的夜裏不敢上茅房,越害怕越想聽,明天他還準得來。再有一個,咱們場子的書座兒,五行八作幹什麼的都有,您用不著引經據典、出口成章,單則一件——玩意兒必須新鮮,您剛才說的那幾段,不知在明地上翻過幾遍頭了,再使怕是沒人聽了。甭看咱頭一次打交道,我是真把您當朋友,也作興您這一身的能耐,您可不能跟我藏奸啊。據我所知,《四神鬥三妖》還有一個大坨子您沒露過,常言道‘聽書聽段兒,吃包子吃餡兒’,您到我的書場子打頭炮,一定得使《竇占龍憋寶》!”

他又告訴在座的三個人:“眼下已是臘月,年關將至,年前怎麼著咱不說了,打從年後開始,蔡記書場子一天開三場書,周成瑞先生的小徒弟說早兒,講幾部緊湊熱鬧的短打評書,說說什麼綠林盜、俠義營、四霸天大鬧北京城;白狗墳、畫石嶺、康熙爺私訪收五龍,其中穿插著偷論、窯論、窮論、富論、天時論、地理論、英雄論、混混兒論,多加一些包袱笑料,按說書的行話‘理不歪,笑不來’,學徒歲數小,也豁得出臉去,好入好出好擰蔓兒,不怕說塌了,正好借機磨煉磨煉;周成瑞周先生說正場,專講金刀鐵馬的長篇大書,全憑真本事服眾,一準兒錯不了;崔道爺拿《四神鬥三妖》說燈晚兒,打賞按場分成,還有包月的例銀,但是之前說過的一概不能用,單說《竇占龍憋寶》!”蔡老板不僅是開書場子的,本身也是聽書的行家,他在南門口聽崔老道念叨過:“竇占龍是天津衛四大奇人之一,走南闖北到處憋寶發財,一輩子要躲九死十三災。此人雖在《四神鬥三妖》一整部書中多次出場,可他崔老道也曾跟聽書的誇下海口,說到以竇占龍為書膽的一道蔓兒,至少該分上下兩部,上部《七杆八金剛》,下部《九死十三災》,真格的一個字沒漏過。”蔡老板也把話挑明了,你崔老道想來書場子掙錢,必須得說《竇占龍憋寶》,隻要東西拿人,怎麼分賬怎麼包銀,萬事好商量,提前還給一筆定金!

崔老道舍不得掏肚子裏的真東西,更舍不得送到嘴邊的肥肉,借著酒勁橫打鼻梁應了下來。蔡老板也高興了,定下年後正月初六開書,臘月二十八就寫好了水牌子 立出去,“竇占龍憋寶”五個大字寫在正中間。

天津衛的老百姓一年到頭最看重過年,打從進臘月開始,娘娘廟前的宮南宮北大街、城裏的南關老街,年貨攤兒一家挨著一家,吊錢福字、暖窖盆花、寫著吉言吉語的吉利燈、大花筒、小南鞭、懵葫蘆以及瓜子、花生、鬆子、糖塊、柿餅子、花糕、饅頭山……想買什麼有什麼。崔老道拿上書場子老板給的定錢,大包小裹買了不少吃的喝的,精挑細選了兩張楊柳青年畫,一張《麒麟送子》,一張《福壽三多》,要的就是這份喜氣。大年初一這天,崔老道腰板兒也挺起來了,口中嚷嚷著“見麵發財”,東走西串給各位鄰居拜年,到初五放炮崩小人、包餃子剁小人,活了那麼大歲數,頭一次踏踏實實過了個肥年。

趕等正月初六,上地的頭一天,崔老道傍黑兒時分來至蔡記書場,到後台收拾收拾,扒著台簾兒往下一看,心裏那叫一個痛快,台底下擠擠插插擠了三四百位,全是衝著“竇占龍”三個字來的。也難怪,《四神鬥三妖》說的是奇人異士,穿插著神怪鬼狐,這路東西最抓魂兒,何況九河下梢的老百姓多多少少有過耳聞,誰不知道有個騎著黑驢憋寶的竇占龍,長著一對夜貓子眼,身邊有的是奇珍異寶,縱然沒見過和氏璧隋侯珠,聽一聽也覺得過癮。

最高興的還得說是蔡老板,一個腦袋就是一份錢啊,眼瞅著快開書了,親自給崔老道斟了一碗雀舌,讓他潤透了嗓子,到台上多賣賣力氣。

崔老道也是個人來瘋的脾氣,撩台簾兒邁方步,啐著茶葉沫子,大搖大擺走到書案後邊,當場一坐是氣定神閑。還沒等崔老道張嘴,就有人帶頭叫好,為什麼呢?台底下有一多半是書蟲子,聽書年頭兒多了,知道再窮的先生,也得穿著大褂說書,行話叫“挑”,您再看崔道爺這身行頭,乾三連、坤六斷、離中虛、坎中滿,全套的八卦仙衣,頭插玄天簪,足蹬如意履,一派仙風道骨出塵之態,不知道的還以為請了哪位天師在台上畫符念咒降妖捉怪呢,單衝這個與眾不同的扮相,就值一片碰頭好兒!

崔老道聽得書座兒給他叫好,架勢端得更足了,未曾開口先亮家底,摘下背後拂塵,抻出袖中法尺,解下腰間八卦鏡,一件一件擺放在書案上,讓在座的各位瞧瞧,別人說書離不開扇子、手帕、醒木,誰見過帶著法寶說書的?趁一眾聽書的目瞪口呆之際,崔老道突然一拍法尺,開口念道:“孔融讓梨四歲整,劉晏七歲舉神童,黃香九歲知孝道,甘羅十二拜上卿,周瑜十三統千軍,十五的狀元叫羅成,英雄年少不足奇,奇人當講竇占龍!”

幾句信口胡編的定場詩念下來,台底下兜著四個角“起尖兒”,聽書的個個雙挑大拇指——太好了,崔道爺是真舍得給書聽,幾句定場詩引出了竇占龍,接著往下聽吧,準錯不了!當天來聽書的人們,一小半是蔡記書館的常座兒,不乏腰裏趁幾個閑錢的老書痞,無論什麼時節,永遠是左手托著宜興紫砂壺,右手捏著蘇州折扇,一個手上四個金嘎子,大拇指上還得挑個翠玉扳指,聽書從來不看水牌子,準知道蔡九爺請的先生錯不了,甭管說什麼,到點兒必來捧場,頭三排的桌椅常年給他們留著。當天來的還有很多閑人,常年混跡於南門口,被崔老道的《四神鬥三妖》鉤住了腮幫子,以為這個牛鼻子老道擺攤兒說書摻湯兌水淨是廢話,到書場子登台獻藝總該給書聽了吧?咱倒要聽聽竇占龍是如何憋寶的。隻不過南門口的野書隨便聽,有錢的您給扔兩個,沒錢的揣著手一仰臉兒,誰也不能強要,書場子可不一樣,落座就得掏茶水錢。此輩大多是兜兒比臉幹淨的窮光蛋,無奈癮太大了,哪怕晚上不吃飯,省下兩個窩頭錢,也得跑過來聽書,解一解心頭的刺撓,所以個頂個提起十二分的精神頭兒,不錯眼珠兒地盯著書案後的崔老道,唯恐錯過一個字兒,那相當於少吃半拉窩頭!

閑言少敘,隻聽崔老道書開正風:“九河下梢有位憋寶的奇人名叫竇占龍,此人騎著一頭黑驢,腰掛落寶金錢,蓋天地之間、闔四海之內,無論什麼天靈地寶,也逃不過他一對夜貓子眼,那是咱天津衛有名有號的財神爺。有人說他能思擅算、過目不忘,從沒做過虧本的買賣,依貧道之見,那不過是小人之才,比貧道我這玄門正宗、五行大道,終究是天淵之別。所以他竇占龍的過去未來,貧道我是了然於胸,犄角旮旯我全得給各位說到了。比如說竇占龍目識百寶,不是天靈地寶入不了他的法眼,為人也是眼高於頂,他這麼大的能耐,再加上財大氣粗,行遍天下真得說是不可一世,什麼人都不放在眼裏,可是常言道得卻好:‘英雄敬好漢,好漢重英雄。’那麼除了貧道之外,天底下還有沒有能讓他佩服的人呢?有人說了,想必是古書上有名的大財主,鄧通、石崇、沈萬三,一個比一個闊。但是我告訴您,他們仨哪一個也比不了竇占龍,財主爺能跟財神爺比嗎?竇爺最佩服的人物……還得說是‘胸中浩氣淩霄漢,腰下青萍射牛鬥’的嶽飛嶽元帥!竇爺不止佩服嶽武穆精忠報國,這其中還有一層因果呢!您承想,竇占龍騎著黑驢憋寶,開山探海易如反掌,這麼大的能耐,全憑他身上的三足金蟾,三足金蟾又是打哪兒來的呢?水有源樹有根,此事咱還得從頭說起:想當初,在我佛如來大雄寶殿金梁上倒掛著一隻蝙蝠,偷聽佛祖講經說法,有一次聽到妙處,一不留神放了一串嘟嚕屁,佛祖沒往心裏去,頭上的大鵬金翅明王可不幹了,險些給這大鳥兒熏得背過氣去,那還了得?飛下去一口啄死了蝙蝠。佛祖怪其魯莽,責罰金翅大鵬轉世為嶽飛嶽鵬舉。蝙蝠也心有不甘,奉佛旨投胎為秦檜之妻王氏,以報前世之仇,半路上碰見個親戚,也是一個修煉的靈物——三足金蟾。按著街坊輩兒論,金蟾得叫蝙蝠二姨,它就問了:‘二姨您吃了嗎?急頭白臉地幹嗎去?’蝙蝠滿臉憤恨,揚言下界去找金翅大鵬鳥報仇。三足金蟾羨慕塵世繁華,求蝙蝠帶它下界見見世麵。蝙蝠一念之仁,叼著金蟾離了靈山。古人有兩句詩‘鳥隨鸞鳳飛騰遠,蝙蝠叼蛤蟆跑得快’,也是打這兒留下來的。金蟾落在龍虎山五雷殿,後來又下山借了竇占龍的形竅。擱下後話暫且不提,單說金翅大鵬明王……”崔道爺一上來還能狗戴嚼子——胡勒,勒了幾句沒新詞兒了,索性又給續上一段《嶽飛傳》,直說到金翅大鵬鳥下界投胎,途中與鐵背虯龍一場鏖戰,啄死蝦兵蟹將不計其數,這才又摔了一下法尺,來了句:“欲知後事如何,且留下回分解!”

在場的書座兒全聽傻了,一時間鴉雀無聲。過了半天才有沒琢磨過味兒來的,嘬著牙花子問旁邊那位:“二哥,這個老道說的是《竇占龍憋寶》嗎?我怎麼聽著像《嶽飛傳》呢?”那位也直撓頭:“我也納悶兒啊,一上來說的倒是竇占龍,怎麼又拐到金翅大鵬鳥了?”還有不懂裝懂的:“你們知道什麼?人家先生高就高在這兒了,這叫埋扣子,扣子埋得越深這書越好,三分讓人聽七分讓人想,聽不到最後且不讓你明白呢!”

那麼說崔老道真是埋扣子嗎?他埋個蒜錘子!純屬蹚著走,應付一場是一場。如果說他肚子裏沒有《竇占龍憋寶》,那也是冤枉他了,按他心中所想的梁子,上下兩本《竇占龍憋寶》,擱到書場子裏說,一天一個時辰,最多可以說半年,往後吃誰去?況且崔老道沒有說書的師承門戶,他這部書又沒過口,全是自己在肚子裏編纂的,沒經過錘煉,這樣的內容非得拿到台上,當著聽眾使一遍,邊說邊用眼角餘光觀瞧書座兒的反應,什麼時候眉頭緊鎖、什麼時候扼腕歎息、什麼時候咧嘴大笑、什麼時候拍案叫絕……說書的心裏頭才有底,才知道什麼節骨眼兒使什麼活兒。書不過口,等於沒有,過了口又怕讓同行摳走。台底下那麼多聽書的,肯定有來偷藝的。按江湖上的說法“有相在場瞎胡侃,無相在場入正板”,所以他兜過來繞過去,先拿《嶽飛傳》對付了一天!

一眾書座兒聽了個滿頭霧水,各自回到家,輾轉反側琢磨了一宿,轉天又是趕早來的,在台底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今天怎麼著不得聽出點眉目了?

今天來的人比昨天有增無減,屋裏坐得滿滿當當,門外的人還在往裏擠,夥計堵在門口作揖行禮:“列位列位,實在對不住了,人太多進不來,您先去別的書場子聽聽,過會兒再來吧!”

未曾開書之先,崔老道扒著台簾兒看罷多時,扭頭跟蔡老板吹噓:“看見了嗎,咱這扣子勒得多瓷實?您瞧瞧今天這堂粘子,一個座兒沒掉,我瞅著還比頭天多了十來個!”蔡老板沒說話,真要按照說書的規矩,就衝崔老道昨天那通胡唚,就夠萬剮淩遲的,可眼瞅著台底下全坐滿了,且看他今天怎麼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