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
玄幻 武俠 都市 曆史 科幻 遊戲 女生 其他
首頁

第一章 崔老道聽書(3 / 3)

崔老道是一回生二回熟,儼然把書場子當成了南門口,大搖大擺來到台上,法尺一摔信口雌黃:“各位,咱們昨天開的書,單說一部《竇占龍憋寶》,可有人問了,咱不是講《竇占龍憋寶》嗎,怎麼又扯到金翅大鵬鳥轉世投胎了?這段連街底兒賣藥糖的都會說,還用得著你崔老道講嗎?好嘛,您是問到點子上了!並非貧道我不給書聽,皆因在座的各位都是會聽書的,什麼樣的書沒聽過呢?如若一上來就跑梁子,三天跑完了您還聽個什麼勁呢?何況咱說書的講古比今,不拿竇占龍跟嶽飛比對比對,怎麼顯得出他的能耐?行了,咱閑言少敘,不提嶽飛了,單表竇占龍!眾所周知,一個人一條命,竇爺一輩子卻要躲九死十三災,他得有多大的手段?又惹了多大的禍端?才引出這一番奇遇?”

3

崔老道二次登台說書,幾句話又攏住了一眾聽書的耳音,台底下鴉雀無聲,都覺得來著了,這可得好好聽聽。崔老道三言五語壓住了場子,心中暗暗得意,不緊不慢地接著往下說:“這麼一位驚天動地的奇人,可也是娘生媽養的,能生下這麼一個兒子,這位當娘的能是一般人嗎?提起這位竇老夫人可了不得,首先來說長得太好了,畫上的美人兒不過如此,且又知書達理、溫文爾雅,天底下那麼多當娘的,再難找出一位能跟她媲美的,哪位說真沒有嗎?依貧道看來也不盡然,還有一位嶽母,那也是大大地有名,在兒子背上刺下四個大字叫‘精……忠……報……國’!想當年,金翅大鵬鳥啄死了鐵背虯龍外帶蝦兵蟹將龜丞相,投胎到嶽員外家中……”就這麼著又說上《嶽飛傳》了!

台底下的可不幹了,大夥氣不打一處來:“你個牛鼻子老道也忒難點兒了,以為咱地道外的老少爺們兒是軟麵捏的嗎?敬你一聲‘先生’,你倒把我們當傻子糊弄!”地道外的人又不同於別處,向來以民風彪悍出名,當時就有愣主兒,抓起桌子上的茶壺,權當翻天印,奔著崔老道的腦袋就扔。崔老道坐在書案後左躲右閃,躲過了茶,沒閃開壺,正打在腦門子上,“嘩啦”一聲響,茶壺碎了,他的腦袋也開了,滿臉血刺呼啦。還有嫌不解恨的,又衝上來三五位,在台上追著崔老道打。崔道爺坐不住了,屁股往起一彈,撒開腿圍著書案繞圈,口中不住求告:“哎哎哎,君子動口不動手啊,天津衛的老爺兒們不興以多欺少!”台下眾人卻是幸災樂禍,拍著巴掌起哄喝彩:“今兒個咱可開眼了,書台上演全武行,開天辟地頭一遭啊!”

後台的蔡老板看見前邊亂作一團,止不住搖頭歎氣,暗罵:“你個牛鼻子老道真是錯翻眼皮子了,讓你登台說書,你卻挖點來了,也不出去掃聽掃聽,地道外聽書的有善茬兒嗎?甭看穿得人五人六的,其中可是藏汙納垢,什麼叫粗胳膊老五,怎麼是細胳膊老六,專在書場子裏飛貼打網、訛錢鬧事,重一重能把園子給‘鉚’了,你這不是自己找打嗎?”

再看崔老道,他這肚子裏常年裝的是豆餅雜合麵,肝腎兩虛,氣血不足,腿腳又不利索,跑著跑著就沒力氣了,腳底下一滑打了個趔趄,被眾人順勢摁在台上,拳腳相加一頓臭揍。蔡老板也生著悶氣,巴不得那幾位狠狠收拾崔老道一通,冷眼瞧了半天,看見揍得差不多了,這才出來打圓場。蔡老板在地道外混跡多年,也是通著河連著海有頭有臉的江湖人物,以往沒人敢在他的場子鬧事。隻因崔老道今天犯了眾怒,不打不足以平民憤,大夥實在忍不住了才動的手,說到底不過是來聽玩意兒圖個消遣,犯不上鬧出人命,既然有蔡老板出麵勸說,便借著這個台階,就此作罷了。

崔老道讓人揍了個鼻青臉腫,腦袋上還開了個大口子,也沒臉再去見蔡老板了,垂頭喪氣地回到家,怪自己貪小便宜吃大虧,人家讓他說《竇占龍憋寶》,他非得偷奸耍滑,拿說過三百多遍的《嶽飛傳》對付書座兒,剛端上的飯碗,沒等焐熱乎就砸了個稀碎。眼瞅著家裏又揭不開鍋了,隻得頂風冒雪推著卦車去南門口做生意,怎知道說了半天沒開張,卻聽來一樁出奇的怪事——蔡記書場又請了一位先生,每天夜裏開書,說的仍是《竇占龍憋寶》!

原來崔老道在地道外蔡記書場子上買賣,偷奸耍滑挨了一頓胖揍,杵頭子也沒置下來。所幸隻是皮外傷,在自家炕上躺了三天,頭上的傷口漸漸恢複,胳膊腿也不那麼疼了,可眼瞅著又瓢底了,過年之前蔡老板給他的定錢早花光了,說書頭一天打賞的著實不少,但是按規矩初一十五才分賬,沒等混到分賬那天,他就讓人打了出來,有心回去討要那一天的份兒錢,想想還是沒敢去,真要算細賬,也許還得倒找人家定錢。

如今囊中沒錢、缸中無米,崔道爺隻得重操舊業,推著卦車一瘸一拐來到南門口。此時還沒出正月,他出來得又早,東一瞅西一瞧,小風兒嗖嗖的,街上冷得連條狗都沒有,抱著肩膀蹲了一個多時辰,路上才逐漸有了行人。崔老道耷拉著腦袋,瞧見眼前一來一往的腿兒多了,當即搓了搓手,湊到嘴邊嗬了幾口熱氣,這才緩緩站起身來,將算卦用的法尺擎在手中,瞅準了時機,猛然往小木頭車上一拍,引得過來過往的行人紛紛側目。崔老道趁機開書:“沒出正月都在年裏,貧道先給各位拜年了,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跑斷腸,要說各位都是有福的,為什麼呢?今天您幾位可趕上了,貧道我伺候老幾位一段熱鬧的,且說有個騎黑驢的老客,名叫竇占龍,叼著個半長不短的煙袋鍋子,不顯山不露水的,他怎麼會那麼有錢呢?”崔老道這一通賣弄,還真圍上來幾位,可能也是實在沒事幹的閑人,抱著肩膀聽他說書。怎知剛說了沒兩句,便有多嘴的問他:“崔道爺,您頭幾天在地道外蔡記書場子說書,腦袋上不是挨了一茶壺嗎?傷養好了?”在路邊說野書沒那麼多規矩,聽書的可以隨時插嘴。崔老道樂得有人搭話,不僅能借此機會少說正文,還顯得場子熱鬧,所以他說書的時候,向來是有問必答,忙衝對方打了一躬:“承您惦記,貧道我有八九玄功護體,區區一個茶壺……”怎知多嘴的那位話鋒一轉,陰陽怪氣地說道:“嘿,您可真應了那句老話——好了傷疤忘了疼,居然還敢說《竇占龍憋寶》?忘了怎麼挨的打了?”崔老道四兩鴨子半斤的嘴,最會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不不不,您有所不知,所謂貨賣識家,地道外都是扛大個兒的,那幫吃飽了不認大鐵勺的主兒,有幾個會聽書?咱的真玩意兒能給他們聽嗎?您猜怎麼著?我得留著整本的《竇占龍憋寶》伺候您老幾位啊!”

縱然崔老道巧舌如簧,聽書的可也不傻,他這一套早不靈了。眾人心知肚明,不論這老小子說得如何天花亂墜、海馬獻圖,接下來說的肯定還是《嶽飛傳》,當場又把他攔住了,告訴他省省唾沫,留著粘家雀兒去吧,你能說整本的竇占龍,除非烈女改嫁、鐵樹開花。還別不告訴你,蔡老板的書館裏又來了位先生,說的就是《竇占龍憋寶》!

崔老道心下疑惑,跟那位一打聽才知道,前幾天有人看見蔡記書場門口的水牌子沒撤,上邊仍寫著鬥大的“竇占龍憋寶”五個字,大夥以為崔老道還接著在書場子裏說呢,那能不聽嗎?聽不著竇占龍怎麼憋寶不要緊,看看他崔老道怎麼挨打也值啊。怎知到點開書的不是崔老道,另換了一位先生,單講《竇占龍憋寶》,人家說的不僅是正書,還不收進門錢,聽到一半才有夥計拿著笸籮打錢。崔老道越聽越納悶兒,《竇占龍憋寶》是他自己在肚子裏編纂的,不僅沒在外邊使過,也沒跟任何人念叨過,天底下除了他崔老道,還有誰能說這部書?他倒不擔心有人刨他的活兒,因為他之前說過幾個關於竇占龍的小段,民間也有不少憋寶客的傳說,保不齊有哪個說書的自己捏咕出來一段,無非是得了點兒皮毛,隻言片語、浮皮潦草,又能有什麼出奇的?

崔老道怎麼想不打緊,擋不住卦攤兒前聽書的一哄而散,他口沫橫飛賣了半天力氣,一個聽書的也沒留住,在南門口戳了整整一天,灌了滿滿一肚子西北風,隻趕上一位抽簽的,讓他連蒙帶唬掙了幾個大子兒。回到家打了一碗糨子,全家老小轉著碗邊吸溜下去,又挨個兒舔了一遍碗底,飽不飽的就這意思了。崔道爺收罷碗筷,躺在炕上閉目養神,自打說了書,別的沒學會,行裏的臭毛病可添了不少,隻知有己不知有人,誰他也瞧不上。仗著《竇占龍憋寶》是他獨一門的玩意兒,無論蔡老板又請了哪個說書先生,說得再好能比他厲害?跑江湖賣藝的都知道,“砍的不如鏇的圓,聽的不如學的全”,要論胡編亂造這一塊,誰能編得比他還邪乎?

崔道爺心中氣悶,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兒,一骨碌身子坐起來,脫去道袍,翻箱倒櫃找了身舊衣裳,頭上扣了頂破帽子,壓低帽簷擋住臉,從家裏出來直奔地道外,一邊走一邊尋思:“甭問,如今在蔡記書場說燈晚兒的那位,肯定是能耐不濟,所以他不敢收進門錢,說到一半才讓聽書的打錢,那不成了撂地說野書的?還不是因為‘竇占龍憋寶’五個字拿人,才有上趕著給他捧臭腳的!朱砂沒有紅土為貴,聽不著我崔老道的,大夥才退而求其次,將就著聽別人的。說白了,你這碗飯是我賞的,可你也太不懂江湖規矩了,你師父師娘當初怎麼教的你?說評書這一行,絕不準許私傳本門的活兒,也不準擅自到其餘門派的場子聽書捋葉子!你居然拿起來就說,也不拎著點心匣子來拜訪拜訪我,給我道道乏,問問我讓不讓你說?哼哼,我崔道成說《竇占龍憋寶》掙不著錢,誰他媽也甭想掙!別的咱不會,攪和生意還不會嗎?上了台你說別的書還則罷了,如若敢說《竇占龍憋寶》,抓個茬兒我就在台底下叫倒好、扔茶碗,非給你攪和黃了不可!”

崔老道也是記吃不記打,憋著壞要大鬧蔡記書場,一瘸一拐來在地道外,到得義利斜街抬眼觀瞧,果不其然,蔡記書場裏燈火通明、喧嚷嘈雜,陸陸續續還有人在往裏走,比白天還熱鬧。他往下壓了壓帽簷,偷偷摸摸蹭進書場子,隻見台下擠擠插插座無虛席,兩側的過道上也站滿了人,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找不著。仗著崔老道身子板單薄,晚飯也沒怎麼吃,肚子還是癟的,擠入人叢勉強立住腳跟。此時先生還沒到,台上虛位以待,書座兒們正自喝著茶,嗑著瓜子,眉飛色舞地聊閑天。崔老道閑著也是閑著,支棱著兩隻耳朵聽賊話兒,就聽有人議論:“二哥,您說怪不怪,聽了三天的書了,愣不知道這位先生姓字名誰!”他旁邊那位說:“嗨!你管那麼多幹什麼?書好不就得了,人家頭三天交代完了書帽子,單等今天開正書了,咱聽著也過癮啊,不說到扣兒上,有尿都舍不得撒,這才叫能耐呢,跟那個牛鼻子老道可不一樣。”又有人搭話道:“您說的太對了,說書雖然講究個鋪平墊穩,可也沒聽說過有誰敢拿整本《嶽飛傳》墊話兒的,活該他崔老道挨打!”剛才說話那二位齊聲稱是:“對對對,就沒見過這麼可恨的,那條腿也該給他打折了!”

崔老道又羞又惱,氣得直哆嗦,心中暗罵:“呸!爾等市井小民凡夫俗子,吃著五穀雜糧,頂個死不開竅的榆木疙瘩腦袋,無非草木之人,怎知貧道胸中玄妙?不過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倒聽聽那個說書的,怎麼說我肚子裏的東西!”

恰在此時,台上來了一位先生,三十上下的年歲,走路晃晃蕩蕩,穿一身暗紅色的大褂兒,油脂麻花看著挺舊,紅燦燦一張臉膛,鋥亮鋥亮的,簡直跟拿油打過一遍似的,再不然就是盤包了漿。說書先生一出場,台底下頓時掌聲雷動,喝彩叫好兒的此起彼伏。

崔老道心裏更不服了:“說書的行當養老不養小,衝你這歲數,充其量是個徒弟輩兒的,吃過幾碗幹飯?能有什麼了不起的本領?你可放仔細了,但凡有半句不像人話的,別怪貧道我往你腦袋上扔茶壺!”不承想紅臉先生來在書案後頭,一張嘴滔滔不絕,將頭一本《竇占龍憋寶》的來龍去脈、始末緣由,說得頭頭是道、入筋入骨、入情入理,分寸拿捏得也好,該快的快,該慢的慢,真可謂是“急如竹筒倒豆,緩如守更待漏”,聽得崔老道眼都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