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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竇占龍打鳥(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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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占龍望見竇老台去得遠了,先到村後一個空磨坊,將鐵斑鳩塞到石碾子下,撥些幹草遮住,左左右右端詳一番,瞧不出絲毫破綻,這才興高采烈地往家走。他是個半大小子,心氣兒正高,除了鐵斑鳩那麼大的禍害,本以為竇家莊的人會敲鑼打鼓,對他遠接高迎,頂不濟的也得衝他抱拳拱手,說上幾句客套話,怎知村民們以為他打下怪鳥沾了邪氣,見到他如同見了瘟神,避之唯恐不及,老的少的全躲著他走。竇占龍心裏窩著火,悻悻回到家中,見到姐夫朱二麵子,隻說已將怪鳥扔到了海裏。朱二麵子剛得了竇家莊宗祠的犒勞,有酒有肉有點心,正盤著腿坐在炕頭上,一邊抽著旱煙一邊自斟自飲,屋裏頭酒氣熏天、煙霧繚繞,嗆得人睜不開眼,他卻一口酒一口肉一口煙,有條不紊、分毫不亂,還騰出兩個指頭,捏起一片豬頭肉遞給竇占龍,隨口敷衍了幾句:“舍哥兒幹得不賴,為竇家莊除去一害,等我再傳你幾招,今後這十裏八鄉的,有什麼大事小情都得來求咱!”竇占龍心事重重,接過肉來吃了,也沒再多說什麼,一頭鑽到自己那間小屋,做了一宿的發財夢!

轉天一大早,外邊下起了蒙蒙細雨,旁邊那屋的朱二麵子兀自呼呼大睡,姐姐春花起得早,身邊放著針線笸籮,正倚著牆替人家納鞋底子,給竇占龍的早飯已經做得了,擺在小炕桌上,無非是朱二麵子頭天夜裏吃剩的東西。竇占龍胡亂吃了兩口,跑去那個磨坊,扒出鐵斑鳩揣在懷中,又到竇家莊村外的路口,蹲在樹底下,一邊避雨一邊等著。溜溜兒等了半個時辰,收元寶灰的竇老台騎著黑驢到了,招手將竇占龍叫至近前:“我瞅這天陰雨濕的,還怕你不來了。”竇占龍抹了抹臉上的雨水,說道:“大丈夫一言九鼎,下刀子我也得頂著鐵鍋來啊!”竇老台咳了幾聲,又問竇占龍:“鐵斑鳩帶了嗎?”竇占龍往腰裏一拍:“您放心,我還指著拿它發財呢!”竇老台點了點頭:“咱兩個去縣城走一趟,也讓你開開眼,瞧瞧我是如何拿寶發財的!”說完一伸手,將竇占龍拽上驢背,催動黑驢上了官道。此時雨住雲開,黑驢越走越疾,竇占龍聽耳邊風聲呼呼作響,心下吃驚不已,這黑驢頭上沒角、肋下無鱗,馱著兩個人怎麼走得如此之快?

眨眼到了一處,竇占龍定睛一瞧,前方城門樓子高聳,城上垛口齊整,他認得這是縣城,以前來過幾次,難道說天靈地寶在鬧市之中?竇老台不動聲色,從黑驢背上下來,引著竇占龍進了城。本地逢三是集,每個月的初三、十三、二十三,各有一次集市,雷打不動。當天正是趕集的日子,縣城中熱鬧非凡,十裏八鄉、方圓附近做買的做賣的、背筐的挑擔的、壓餄烙賣麵的、鋦鍋鋦碗的、串門子回娘家的,車來馬往,人如聚蟻。竇占龍到了十字大街把頭抬,一路上東瞅西看,瞪著夜貓子眼打量兩廂好買賣,但見“綢緞莊緊靠如意館,四合樓對著八寶齋;針店門口掛棒槌,澡堂門口挑燈籠;飯莊門口碗摞碗,茶館門口盅連盅;酒家門口寫大字,杜康造酒醉劉伶”!那位問了,詞兒怎麼這麼順呢?趕寸了,旁邊過去個唱板兒的叫花子,頭上一頂開花帽,身上破衣似麻包。竇占龍眼花繚亂,怎麼看也看不夠,不光店鋪熱鬧,吃的喝的應有盡有,街上男女老少的穿戴也幹淨齊整,低頭再看自己身上破衣爛衫,大姐穿小了給二姐,二姐穿小了給三姐,三姐穿小了再改一改才輪得到他,接頭兒連著接頭兒,補丁摞著補丁,比剛才那個唱板兒討飯的叫花子也還不如,不由得自慚形穢,恨隻恨“有人起高樓,有人在深溝”,等我舍哥兒發了財,也給我們全家一人置辦一身細料衣裳,再騎馬坐轎來縣城逛上幾個來回,翻跟頭打把式,使勁顯擺顯擺!

一老一小在縣城當中閑逛,竇老台不提如何憋寶,隻帶竇占龍來到路旁一家飯鋪,撿個小桌坐下,要了豆腐腦兒、油條、缸爐燒餅,不收錢的拌鹹菜絲也盛了一小碟。他咳得厲害,可不耽誤吃東西,隻不過吃下去的早點,有一多半又讓他咳了出來。竇占龍聽竇老台不住咳嗽,擔心這個老饞癆一口氣上不來當場咳死,忙問他天靈地寶在什麼地方。竇老台故弄玄虛:“天靈地寶,變化無端,世人愚眼俗眉,擺在麵前也見不到。”竇占龍好奇心起,問竇老台拿過多少天靈地寶。竇老台說:“我一輩子走南闖北,拿過的天靈地寶不計其數!”竇占龍挺納悶兒:“如果說拿到一件天靈地寶,即可富貴無限,怎麼沒見您置下廣廈豪宅良田千頃?一大把歲數黃土都埋過腦門子了,為什麼還住著破瓦寒窯,穿著破衣爛衫,騎著毛驢子收元寶灰呢?”

竇占龍的心眼兒挺多,這是有心借著話頭,摸摸憋寶客的底。因為老竇家祖上憋寶發財,創立了杆子幫,卻不讓後世子孫再幹這個行當,一是憋寶的難求善終,二是克製不住貪念,然而竇占龍一直琢磨不透,拿到一件天靈地寶,無異於得了一座金山,從此使奴喚婢,錦衣玉食,十輩子也享用不盡,那已經到頭了,貪得再多有什麼用,一頓飯還能吃下去一頭牛嗎?何必鋌而走險繼續憋寶?換成我發了那麼大的財,起一個大院套子,我們一家子住進去,什麼活兒也不用幹,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天三頓,吃香的喝辣的,鋪細的蓋軟的,娶上三四房媳婦兒,生他七八個孩子,再給後輩兒孫留下幾缸金子,那還有什麼不知足的?竇老台卻打馬虎眼說:“你有所不知啊,我帶你拿的天靈地寶不比尋常,玉皇大帝也未必有這麼一件……”竇占龍暗罵一聲老饞癆,有糖不吃——你還拿一把!他豎起耳朵等著聽下文,什麼天靈地寶那麼厲害?

然而說話這會兒,來趕集的人已越來越多,竇老台用手一指,問竇占龍:“你瞧見那個人沒有?知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竇占龍順著竇老台的手指往那邊一看,街上走來一個麻臉漢子,五十來歲,端著肩膀,縮著脖子,穿一件粗布大衫,手持一杆三角旗子,比唱戲的靠旗稍大一點,挑著一麵破鑼和一個紙燈籠,一手拿個鑼槌,走幾步敲一通鑼,又扯開嗓子高聲吆喝兩句:“捂好嘍,揣緊嘍,當心蟊賊嘍,留神錢袋子嘍;捂好嘍,揣緊嘍……”竇占龍以往跟朱二麵子趕過集,在大街上見過這位,縣城中一有集市,此人便打著旗子敲著鑼到處溜達,大白天也點著燈籠,哪兒熱鬧往哪兒擠。有人說他是官府差役,告誡趕集的老百姓防賊;有人說他吃的並非官飯,隻是發下大願積德行善而已;還有人說他在集上丟過銀錢,急成了失心的瘋子。竇老台湊到竇占龍耳朵邊,低聲對他說:“那是個賊頭兒!”

舊時越是熱鬧的所在,小綹 蟊賊越多,黑白兩道勾搭連環,賊頭兒按月掏錢打點,孝敬衙門口的官老爺。即便捕快差役恰巧路過,親眼看見小綹掏了誰的口袋,也會把臉扭過去,裝成個沒事兒人。被偷的人坐在地上哭天抹淚,引得路人圍觀嗟歎,怎奈誰也幫不了他。竇占龍身上一個大子兒沒有,向來不怕小綹,但聽竇老台說完,也覺得莫名其妙:“當賊的敲著鑼讓人防賊,豈不是賊喊捉賊?”竇老台笑了笑,又勾得一陣咳嗽:“咳咳咳咳……賊人近身偷錢,無非一擠一撞,剪綹 的隻趁這一下,可是趕集的人多,各人放錢袋子的地方不同,或擱在褡褳裏,或揣在懷裏,或纏在褲腰帶中,從外邊看不出來,人們聽見賊頭兒敲著鑼一吆喝,以為集市上有賊,身上帶著錢的,趕緊拿手摸摸自己放錢的地方,卻不知敲鑼的賊頭兒身後,至少跟著十幾個小賊,誰摸什麼地方,全讓賊看得清清楚楚,一走一過,那些人的錢就沒了!”竇占龍恍然大悟:“豈止賊喊捉賊,簡直是賊膽包天,安分守己的老百姓,做夢也想不到賊人的壞招!可我兜裏沒錢,一不怕賊偷二不怕賊惦記,咱一大早來到縣城,究竟是憋寶還是捉賊?”

竇占龍本想探問憋寶的底細,可讓竇老台一打岔,話頭又繞了回去。說到底,薑還是老的辣。竇老台不肯揭底,慢條斯理地告訴竇占龍:“憋寶哪有那麼容易?不等不憋,如何拿得到天靈地寶?僅僅得了一個鐵斑鳩,八字可還沒有一撇呢,時候未到,急也沒用。我實話告訴你,天靈地寶不在城中,但是取寶發財,離不開此處的三件東西,這叫‘寶引子’,咱得一件一件地拿,不可操之過急。你先從遠處跟著敲鑼的賊頭兒,切不可驚動了他。過一會兒,他們肯定會在賊窩子分贓,你尋個機會跟著進去,用鐵斑鳩的尖嘴刺破手掌,再將鮮血抹到鐵斑鳩上,然後往地上一撂,賊頭兒就慌了,不論他如何求你,許給你多少好處,你也別動心,隻要他掛銅鑼的旗杆子,他絕不敢不給,得手之後,你拿著鐵斑鳩和旗杆子,來城門口找我!”竇占龍問道:“您讓我一個人去?”竇老台點頭道:“對啊,我得看看你有多大造化,夠不夠膽子,倘若連幾個蟊賊也對付不了,如何敢帶你去拿天靈地寶?”

竇占龍從小是個邪大膽,心眼兒也挺嘎古,暗暗尋思:“且信憋寶的竇老台一次,大不了挨一頓打,打急眼了我就連喊帶叫,反正做賊的心虛,橫不能要了我的命。”於是按竇老台所言,盯準了賊頭兒,悄悄尾隨在後。那個打旗敲鑼的賊頭兒,在集市上兜了兩圈,然後偃旗息鼓,七拐八繞來到東城小胡同裏一處偏僻的院落,看了看左右無人,隨即推門而入。不到半盞茶的工夫,又有二十幾個看著老實巴交的半大孩子,一個個也是穿得破破爛爛,接二連三進了院子。竇占龍估摸此地便是賊窩了,他奓著膽子,低下頭跟著一眾小賊往裏走,旁人也沒在意他。院子裏有幾間破房,當中間擺著一個石頭墩子。那些小賊挨個兒掏錢,全堆在石墩子上,有人沒偷到錢,自行走到賊頭兒跟前,把褲子往下一褪,跪在地上求打。賊頭兒備了一盆鹽水,盆中泡著根尺半長的藤條,他抓起浸透了鹽水的藤條,狠狠抽打小賊的大腿根子。一天偷不來抽三下,兩天仍偷不來抽六下,浸過鹽水的藤條堅韌無比,折成對彎兒也斷不了,一家夥下去當時就是一道血檁子。挨打的小賊齜牙咧嘴,卻不敢出聲叫苦,否則還得接著打。賊頭兒手段狠辣,哪個小賊若敢犯上,打一頓、餓三天是輕的,三伏天逼著小賊在草地裏喂蚊子,天冷時罰他在院子裏喝風挨凍,活活打死也不新鮮。小賊們隻能忍氣吞聲唯命是從,一個接一個交完賊贓,賊頭兒還得由上到下逐個搜一遍。按他們賊道上的規矩,小綹下了貨,不準私留一枚銅錢,錢袋子也不能扔,全得上交,到了賊頭兒手上,必須留三天。為什麼呢?以防其中有達官顯貴的財物,人家萬一追究下來,怎麼偷來的你怎麼還回去。如若丟了銀錢的失主去衙門報官,賊頭兒立馬銷贓,因為真正有門路的失主,絕不會去報官。

二十幾個小賊逐一交出賊贓,站到石頭墩子另一頭。沒交的也挨完打了,僅有竇占龍一人不曾上前,呆愣愣戳在原地,不免將眾人的目光引了過來。群賊上下打量竇占龍,鬧不清他是幹什麼的,也沒人認得他。賊人膽虛,分贓的賊窩子裏來了生人那還了得?不問青紅皂白,紛紛擼胳膊挽袖子,圍上前去要打。事已至此,竇占龍已然沒了退路,硬著頭皮叫道:“且慢動手!你們瞧瞧這是什麼?”他掏出懷中的鐵斑鳩,以尖嘴刺破手掌,又將抹了鮮血的鐵斑鳩擺在地上。說也奇怪,掛在旗杆上的燈籠立刻暗了下來,燭火僅有黃豆粒大小。賊頭兒見狀嚇得渾身一哆嗦,眼神都散了,半晌才緩過勁來,揮手打發一眾小賊出去,然後衝竇占龍一抱拳:“這位小兄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今天扒來的錢全歸你,你把鐵鳥帶走,從今往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看行嗎?”竇占龍剛才還是提心吊膽,此時見對方讓鐵斑鳩嚇破了膽,方知竇老台所言不虛,他的底氣也足了,衝著賊頭兒嘿嘿一笑,罵道:“行你奶奶個孫子,誰要你的賊贓?把你的旗杆子給我!”賊頭兒聞言一愣,隨後一臉憤懣地看看竇占龍,又看看鐵斑鳩,咂嘴搖頭猶豫了半天,一拳頭捶在石墩子上,哀歎一聲,垂頭喪氣地摘下燈籠:“算我倒黴,旗杆子給你,快把鐵鳥拿走!”

竇占龍接過來,擼下破旗和銅鑼,發覺旗杆子竟是一根粗麻,隻不過比尋常的麻粗了許多,但在田間地頭隨處可見,似乎沒什麼出奇的,但不知竇老台如何拿一根粗麻憋寶?賊頭兒又為什麼怕燈籠滅掉?然而是非之地,他不敢久留,仍將鐵斑鳩揣入懷中,扛上粗麻杆子,匆匆出了賊窩,跑去城門口跟竇老台碰頭。

竇老台正蹲在路邊抽煙袋鍋子,看見竇占龍拿到了粗麻杆子,一高興又咳嗽上了:“咳咳咳……行了,頭一件東西到手了,你再去一趟縣城西大街的冥衣鋪,那個鋪子不止賣紙糊的冥衣,還賣死人穿的裝裹,縫壽衣壽帽的裁縫是個鬥雞眼,此人也是惡名昭著,白天糊冥衣,夜裏挖古墓。你照方抓藥,拿著鐵斑鳩過去,要他壓箱底的一遝子火紙,之前怎麼訛的賊頭兒,你也怎麼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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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占龍也是一回生二回熟,又按竇老台說的,扛著粗麻杆子跑了一趟冥衣鋪。舊時的冥衣鋪,可以做人、鬼、神三界的買賣,門口擺著一匹紙馬,幌杆上吊著紙糊的轎車軲轆,廊簷下懸掛一尺寬、三尺長的木框招牌,漆著黑邊,縛著紙花,內裏三個白底黑字“福壽齋”,兩側襯著小字“細做綾人、尺頭桌子、黃幡寶蓋、車船轎馬”。做這類買賣的都紮堆兒,旁邊緊挨著杠房、棚鋪、棺材鋪(也叫桅廠),一般人沒事兒誰也不會進來,打門口路過都嫌晦氣。竇占龍三天兩頭跟朱二麵子去管橫事、鬧白事,對冥衣鋪並無顧忌,邁步進去一看,鋪子雖不大,塞得可是滿滿當當,齊頂子高的貨架子上琳琅滿目,從倒頭以後鋪的金、蓋的銀、各式各樣的裝裹,到接三用的轎車、牛馬、箱櫃以及伴宿用的樓庫、五七燒的傘、六十天燒的法船、開路的小鬼、隨從仆人、金橋銀橋、童男童女、打狗棒、照屍燈,全是紙糊的,五顏六色。鋪子當中擠出塊地方,擺了一張長桌,素三彩罩子中點著一個蠟燭頭,照得整個冥衣鋪亮亮堂堂。鋪子裏沒別人,弓腰駝背的鬥雞眼裁縫,正坐在桌子後邊,一手拿鐵剪子,一手拿銅壓子,低著頭裁剪黃紙。

竇占龍闖過一次賊窩子,已然是成竹在胸,直接掏出帶血的鐵斑鳩,咣當一下扔在桌上,眼瞅著罩子中的蠟燭變暗了,忽忽閃閃地將滅未滅。裁縫登時一激靈,繼而瞪大了一雙鬥雞眼,直勾勾盯著鐵斑鳩,額頭上冷汗直冒,戰戰兢兢地問竇占龍:“小爺,我沒招惹過你啊,咱倆無冤無仇,你這是要幹什麼?”竇占龍把爪子一伸:“你給我一件東西,我立馬走人!”鬥雞眼裁縫苦著臉求告:“小爺,你睜大了眼仔細瞧瞧,冥衣鋪裏全是給死人的紙活,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啊,你看上什麼了盡管拿走……”竇占龍打斷他的話說:“不必揣著明白裝糊塗了,別的東西我用不上,隻要你壓箱底的一遝子火紙!”話音未落,隻聽哢嚓一聲,鬥雞眼裁縫從板凳上跌了下去,雙手捂著屁股,嘴裏哎喲哎喲直哼哼。竇占龍讓他別裝蒜,趕緊把火紙拿出來。裁縫自知對付不過去了,又不能幹瞪眼瞅著蠟燭滅掉,隻得自認倒黴,耷拉著腦袋打開牆腳的箱子,翻出厚厚一遝子火紙,不情不願地捧在手上交給竇占龍。

以前說的火紙,相當於燒給死人的紙錢,以鏨子在整整一遝黃紙上砸出銅錢的輪廓,外圓內方、橫平豎直,燒的時候揭一張撮成一卷,便於徹底燒成灰燼。鬥雞眼裁縫壓箱底的火紙十分破舊,看著可有年頭了,黃紙上不僅砸了一排排銅錢輪廓,還印著許多符籙。竇占龍暗覺古怪:“訛來一棵粗麻倒也罷了,又讓我在冥衣鋪訛一遝子紙錢有什麼用?難不成燒給孤魂野鬼買路嗎?”他琢磨不透竇老台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既然你不肯說,我也不必問了,反正打定了主意,不見兔子不撒鷹,見不到天靈地寶,賊頭兒的粗麻杆子、冥衣鋪的火紙,還有鐵斑鳩,絕不可離身。當下揣上一遝子火紙和鐵斑鳩,扛著粗麻杆子,快步出了冥衣鋪。

簡單地說吧,竇占龍再回到城門口,已然是晌午時分,頭頂上豔陽高挑,蒸著早間被雨水打濕的泥土又濕又熱,可也擋不住趕集逛會的老百姓,城牆根兒底下肉香撲鼻,飯鋪、攤棚前擠了不少吃飯的人。竇老台也買了肉餅、熏雞,跟竇占龍分著吃了,又各自灌了一大碗釅茶。二人吃飽喝足,竇老台才說:“你別小瞧了冥衣鋪那一遝子火紙,那是神鬼陰陽鈔,賊頭兒的旗杆子也是一根寶麻,沒有鐵斑鳩,人家怎肯拱手奉送?我之前也告訴過你,鐵斑鳩是一件妨人的邪物,誰碰了誰倒黴,你舍得給我,我也不敢接,隻能擱到褡褳裏,用的時候還挺費勁。你在竇家莊打下鐵斑鳩,已經折損了一半陽壽,再拿也不怕了,咱一事不煩二主,還得再讓你跑一趟!”竇占龍歲數還小,對“生死”二字不甚了了,又窮怕了,不在乎折不折壽,他尋思“我也不貪多,當上十幾二十年大財主,快活過當一千年要飯的叫花子”,所以沒多想,問竇老台還要在縣城中拿什麼東西。

竇老台嘿嘿一笑:“正所謂‘好飯不怕晚,好鍋不怕鏟’,縣城十字街東口有家裕通當鋪,當鋪的大掌櫃和二掌櫃是親哥兒倆,長得一模一樣,一人身上掛著半塊腰牌。你照方抓藥,帶著鐵斑鳩進去,不論他們給你多少錢,你也別接,隻要他們兄弟二人身上的腰牌!”不比冥衣鋪、賊窩子,說到去當鋪,竇占龍可真有幾分怵頭。他從沒當過東西,但也聽過這一行的規矩,你要當十兩銀子,能給你二兩就不錯了,再好的東西,到了當鋪都得一通貶損,絲綿當成麻絹,貂皮寫成老羊皮,哪怕是足金的首飾、簇新的綢緞,也會被貶得一文不值,正所謂“買仨,賣倆,當一個”。心不黑的開不了當鋪,從掌櫃的到夥計,個頂個掉錢窟窿鑽錢眼兒,隻占便宜不吃虧,既貪婪又奸猾,牙尖嘴利不饒人,一人一口唾沫也把我淹死了,我對付得了嗎?竇老台一齜牙:“你不必多慮,當鋪裏也點著兩個蠟燭頭,如若讓鐵斑鳩壓滅了,兩個掌櫃的便有大禍臨頭,鐵斑鳩上抹了你的血,你自己不拿,換了誰也拿不走,所以說你隻管把心揣肚子裏,有鐵斑鳩在手,他們怕你還來不及,誰又敢動你一根汗毛?”竇占龍一想也對,之前的賊頭兒和鬥雞眼裁縫如此忌憚鐵斑鳩,估計當鋪掌櫃也掀不起多大風浪,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開弓哪有回頭的箭?再說半途而廢,肩膀上頂個腦袋、倆胳膊拎著倆爪子回去,豈不是鴨子孵雞——白忙活一場?三十六拜都拜了,老竇家能不能翻身,全指這一哆嗦了!竇占龍打定了主意,拔腿就要走。竇老台叫住他:“不急著去,我還有句話,你可千萬記住了,拿完當鋪裏的腰牌,不能帶走鐵斑鳩,哪怕當鋪的人說出大天來,你也別再碰鐵斑鳩了,咳咳咳咳咳……”竇占龍見竇老台咳得直翻白眼,趕緊替他拍打後背:“行行行,我聽明白了,隻拿腰牌,鐵斑鳩扔在當鋪不要了!”竇老台一邊咳嗽一邊點了點頭,打手勢讓他快去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