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
玄幻 武俠 都市 曆史 科幻 遊戲 女生 其他
首頁

第四章 竇占龍進城(3 / 3)

竇占龍在城門洞子下邊對付了一宿,轉天又是到處碰壁,傍黑走到一家商號門前,夥計見他破衣爛衫,跟個泥猴子一樣,以為來了要飯的,拎著頂門杠子就轟。掌櫃的倒是心善,攔住夥計:“給他口吃的,讓他趕緊走人,我這兒忙著呢!”夥計進去拿了半塊窩頭,扔給竇占龍。竇占龍千恩萬謝,他也是餓急了,撿起窩頭沒往遠處走,蹲在門旁就啃上了。當時商號裏沒客人,掌櫃的和賬房先生正忙著攏賬,一個唱賬本,一個打算盤,算盤珠子劈裏啪啦緊響,可是賬目太亂,怎麼也對不上,兩個人急三火四滿頭是汗,一筆亂,筆筆亂,不知該如何跟東家交代。竇占龍支著耳朵在門口聽了一陣,原來做買賣的進貨出貨裏賒外借,賬目累積多了,算起來確實麻煩。可有這麼句話叫“難者不會,會者不難”,竇占龍在老家私塾門口偷學過商規,懂得盤賬,忍不住扒著頭叫道:“掌櫃的,我幫您算算。”掌櫃的抬頭看了一眼,沒好氣地說道:“不是給你窩頭了嗎?怎麼還沒走呢?別給我添亂了,快走快走!”竇占龍說:“您別發火,這個賬不難算。”掌櫃的奇道:“你會算賬?”竇占龍點點頭,把剩下的窩頭塞到嘴裏,整了整身上的破襖,進屋給在場的人行了一禮,上前拿過賬本,一邊撥拉算盤一邊念,“二一添作五,逢二進成十”,算清了一筆記一筆,用不到半個時辰,賬目分毫不差,全對上了。別人打算盤,有用兩個手指的,有用三個手指的,竇占龍則捏著五指,當成一個手指來用,但是快得出奇。賬房先生和夥計大眼瞪小眼,全看傻了。並不是商號裏的人不會算賬,而是竇占龍天賦異稟,再亂的賬目到他看來也是小菜一碟。掌櫃的暗暗稱奇,忙吩咐夥計:“快去,再給他拿點吃的!”竇占龍心眼兒活泛,立馬跪在地上磕頭:“我什麼活兒都能幹,什麼苦都能吃,想在您這兒當學徒,跟著您學買賣,求掌櫃的收下我!”掌櫃的看這後生挺機靈,順手拿過秤杆子,問竇占龍:“會看秤嗎?”竇占龍點頭道:“回掌櫃的話,秤杆子為天,上頭刻著星,一兩一個星,一斤是十六兩。”掌櫃的又問:“為什麼不多不少十六兩一斤?”竇占龍恭恭敬敬地答道:“這是按著天數,因為老天爺最公道,一兩一個星,南鬥六星,北鬥七星,再加上福、祿、壽三星,一共十六個星,祖師爺以此約束做買賣的人不可缺斤短兩,缺一兩少福,缺二兩短祿,缺三兩損壽,缺得再多天理難容,該遭雷劈了!”掌櫃的連連點頭:“不錯,說得挺好,是個可造之材,你從什麼地方來的?家裏還有什麼人?”竇占龍告訴掌櫃的:“小人老家在樂亭縣,名叫舍哥兒,打小沒爹沒娘。”掌櫃的見竇占龍孤身一人十分可憐,收留他在店裏做個小徒弟,讓夥計帶他洗了個澡,又給他找了身青褲藍布衫,外帶一頂鴨尾帽,一穿一戴體麵多了。別人學徒三年效力一年,由於他沒有保人,說定了出徒之後,多給掌櫃的效力三年,立下文書契約,竇占龍摁上手印,打這兒開始學上買賣了!

4

竇占龍終於有了落腳之處,深知得來不易,一門心思學買賣,盼著將來掙大錢,因此格外用心。早晨雞叫頭遍就起來,先給掌櫃的倒夜壺,打洗臉水,伺候著頭櫃二櫃洗漱完了,再去挑水、掃院子,幫著燒火做飯,卸門板開門做生意,從前到後奔來跑去,不夠他忙活的。白天累了一天,夜裏還要把裏裏外外收拾利索了,關門上板再將諸般貨物碼放齊整,給掌櫃的鋪炕疊被、端洗腳水。商號裏也有諸多忌諱,比方說掃院子時掃帚隻能朝裏,如果衝外掃,等於往外“掃財”;看見什麼蜘蛛、蜈蚣、錢串子也不能打死,這全是送財的;從學徒到掌櫃的,誰也不準說黃、倒、閉、關、賠之類不吉利的字眼兒。竇占龍手腳麻利,眼中有活兒,搬搬扛扛從不惜力,在商號裏混了個好人緣。他打小懂商規、會攏賬,不是笨頭呆腦的榆木疙瘩,但怎麼進貨,怎麼賣貨,怎麼跟上家下家打交道,在竇家莊可沒人教他這些,事不說不知,木不鑽不透,砂鍋不打一輩子不漏,哪行哪業也不可能光靠自己琢磨,非得有人幫著戳破這層窗戶紙不可。掌櫃的器重他,該教什麼教什麼,沒有藏著掖著的,可謂傾囊相授。沒過兩年,竇占龍已經把商號裏這些事都鬧明白了,幹了十年八年的夥計也不如他腦瓜子清楚,而且兢兢業業,從不敢有半點懈怠。他生來又是個機靈鬼伶俐蟲,心眼兒裏比別人多個轉軸,加上這幾年的曆練,簡直成了人精,迎來送往麵帶三分笑,練就一張巧嘴,小雞子啃破碗茬兒——滿嘴的詞兒,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尤其會套近乎,來了看貨的主顧,隻要讓他搭上話茬兒,沒有空著手走的,你不掏錢買點什麼,自己都覺得抹不開麵子。有時碰上個蠻不講理頂著一腦門子官司進門的主兒,橫七豎八挑你一百二十個不是,別的夥計不敢上前,竇占龍過去三五句話,非但能讓這位心甘情願地掏了錢,回到家還能多吃倆饅頭,這就叫買賣道兒、生意經。

舊時學徒不拿月規錢,隻是偶爾有一些零花,趕上逢年過節拿個紅包什麼的。竇占龍踏實肯幹,掌櫃的還會額外多給他幾個。別的夥計拿了錢,要麼聽書看戲吃點兒解饞的,要麼買雙鞋添件衣裳,竇占龍舍不得自己花,有了賞錢全攢著,給家裏捎信報平安的時候,連同書信一並托人帶去。當學徒雖然吃苦,終究有個奔頭。

咱把話說回來,竇占龍也吃五穀雜糧,不可能沒有任何喜好,腰裏頭多出個仨瓜倆棗兒的零錢,自有消遣之處。離著他們商號不遠,有座過街的牌樓,再往前是一大片空場,聚集了不少賣雜貨賣小吃的販子,還有撂地賣藝的江湖人。保定府是京師門戶、直隸省會,其繁華熱鬧堪比京城,這塊空場四通八達,買賣鋪戶紮堆兒,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按江湖話來講,算是一塊“好地”。常言道“能耐不濟,白占好地”,能夠在此站住腳的藝人,多少得有一兩樣降人的絕活兒,有唱老調梆子的,耍皮影戲的,練摔跤勾腿子的,賣小吃的也多,驢肉火燒、牛肉罩餅、羊肉包子、回爐粿子,淨是外地見不著也吃不著的。竇占龍一得空閑,便去牌樓後的雜耍場子溜達,耍彈變練一概不看,吃的喝的一概不買,隻為了看一個唱曲的小姑娘,藝名叫阿褶,柳眉杏眼,相貌壓人。竇占龍頭一次看見她,夜貓子眼就直了。在當街賣藝的人裏,阿褶絕對稱得上才藝出眾,盡管淪落江湖,卻無半分風塵之氣,唯有一點美中不足——她是個能知不能言的啞巴。

那也怪了,啞巴怎麼唱小曲兒呢?您有所不知,帶著阿褶賣藝的是個醜婆子,四十大幾的歲數,長得要多醜有多醜,一張怪臉溝壑相連,禿眉毛母狗眼,蒜錘鼻子蛤蟆嘴,稀不棱登的頭發攏成一個纂兒,腦門子上配一條青布繡花的抹額,身穿蔥綠色的斜襟花襖,下邊是大紅燈籠褲,足蹬一雙繡滿了各色蝴蝶的緞子鞋,怯得人一愣一愣的。弓腰塌背走道哈巴腿,舉著一杆老長的煙袋鍋子,滿嘴老玉米粒似的大黃牙,江湖上報號叫“大妖怪”。她跟阿褶母女相稱,隻不過沒人肯信,衝這一天一地的長相,怎麼可能是親娘兒倆呢?阿褶準是她撿來的孤兒,甚至有可能是拍花子拐帶來的。您甭看大妖怪長得呲花,偏生有一副好嗓子,唱出的小曲兒迂回婉轉、燕語鶯聲,閉著眼聽如同十五六歲的大姑娘。娘兒倆上地做生意,近似於演雙簧,阿褶在前邊幹張嘴,眉目傳神,有手勢有身段,隻是不出聲。大妖怪躲在她身後連拉帶唱。兩個人配合得天衣無縫,全無破綻。

竇占龍暗動心思,做夢有一天娶了阿褶當媳婦兒,這也無可厚非,以前的人成家早,十五六歲當爹當娘的大有人在。他一個商號裏的小學徒,兜裏有錢的時候不多,隻能站在外圈聽上兩段,但凡有倆閑錢兒,就使勁往頭排擠。阿褶唱罷一段,拿著笸籮下來打錢,竇占龍是有多少掏多少,從沒含糊過。阿褶與竇占龍年歲相仿,見這個小學徒穿得整齊利落,一對夜貓子眼透著精明,全然不似街上那些專占便宜的嘎雜子琉璃球,對他也頗有好感,有一次趁大妖怪沒留神,還偷著塞給他一塊糖糕。那天買賣不忙,竇占龍聽店裏的夥計們閑聊,說大妖怪不想再帶著閨女跑江湖了,倘若能尋一夫找一主,將阿褶嫁出去,自己拿著禮錢回老家,就不受這份苦了,此時正在托人說合,雖然她這個閨女如花似玉,可終究是個啞巴,娶媳婦兒是為了“點燈說話兒,吹燈做伴兒”,阿褶口不能言,因此不敢多要禮錢。竇占龍心念一動,真舍不得阿褶嫁人,不知大妖怪打算收多少彩禮,倘若差得不多,他跟別的夥計拆兌拆兌,大不了再給商號白幹幾年……可是再往下一聽,恰似當頭潑下一盆冰水,他一年到頭的零花,全攢下來也不夠二兩,而聽夥計們言講,大妖怪獅子大開口,居然要十個禮!老時年間說的一個禮,官價是六十四兩白銀,十個禮就是六百四十兩,別說竇占龍一個小學徒,他們商號掌櫃的掏著也費勁。他有心埋了竇老台的鱉寶,拿上一兩件天靈地寶換一世富貴,可祖宗遺訓不敢輕違,竇老台是個什麼下場他也看見了,如若憋寶的真能發大財,為什麼竇老台到死還是個老光棍兒,住破屋躺棺材,吃飯也不分粗細?他想不透其中的緣故,不敢輕舉妄動,隻得斷了這個念想,此後也再沒去牌樓後聽過小曲兒。直到有一天,聽說阿褶上吊死了!

四下裏一掃聽才知道,原來經人說合,阿褶嫁給了當地的一位老財主,這位爺別的不好,隻喜歡什樣雜耍,什麼刀馬旦、大鼓妞、走鋼索的、蹬大缸的,見了有姿色的女藝人,花多少錢也得弄到手。大妖怪貪財,找老財主要下來十二個禮,還有額外的放定錢、過帖錢、迎送錢、進門錢,高高興興將閨女送過門,揣著銀票走了。

那個老頭子,當時已經六旬開外,阿褶未經世事,既不會搔首弄姿,也不會打情罵俏,縱然容貌俊俏,也有看煩的時候。過門沒仨月,新鮮勁兒一過去,老頭子就玩膩了,花錢買個唱曲兒的,還是個啞巴,難道要當祖奶奶供著?對阿褶再也不聞不問。家裏頭七八房妻妾,多是賣藝的出身,嘴狠心毒沒一個善茬兒,本就容不下當家的再娶小老婆,見阿褶失寵,老頭子連她的屋門都不進,這可得理了,天天變著法地挑釁她,橫挑鼻子豎挑眼,什麼笤帚歪了、簸箕倒了,稍有差錯不是打就是罵。吃飯時妻妾兒女圍坐一桌,本來有地方,也把阿褶擠到桌子外麵,老頭子裝看不見。家中下人更是看人下菜碟,當著麵都喊她“啞巴”。阿褶並未失聰,能聽不能說,淨剩下吃啞巴虧了,與其活著受辱,不如一了百了,跑到當初賣藝的牌樓底下上了吊,這叫“江湖來江湖去”!地方上派人摘下屍首,拿草席子遮了,等著本家來收殮。正當炎夏,眼瞅著死屍都招蒼蠅了,牌樓下邊看熱鬧的老百姓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可誰也管不著這檔子閑事。老財主卻是不聞不問,因為他越想越別扭,掏了那麼多錢娶來的小老婆,才過門幾個月就死了,如今還得掏一份錢雇民夫遠抬深埋,外帶著再搭上一口棺材一身裝裹,那不是打舅舅家賠到姥姥家去了?得了吧,索性將屍首扔在大街上,任由抬埋會扔去亂葬崗子喂了野狗。

竇占龍得知此事,心裏懊糟不已,跟掌櫃的借了點錢,買下一口薄皮棺材,托杠房的人埋了阿褶。等到商號關門上板,又自去墳前撒了一陌紙錢,對著墳頭躬身拜了四拜。回去之後鬱鬱寡歡了許久,心裏的難受勁兒怎麼也過不去。

書要簡言,隻說兔走烏飛,日月如梭,自打竇占龍做了學徒,不覺已過了六個年頭,他身子高了,胳膊粗了,飯量大了,一雙夜貓子眼也更亮了。他當了三年學徒,又效力三年,報答了師恩,接下來可以留在店裏,做個站櫃的夥計,包吃包住,一年掙一份例銀,那就到頭了,不幹個十年八年的,連三櫃都當不上。他正是心高氣盛的歲數,怎肯屈居於此?當年離家之時,曾誇口說置下千金而返,守著眼前這份營生,隻怕十輩子也攢不夠。而杆子幫的行商出山海關,去到邊北遼東苦寒之地做買賣,當夥計的不僅例銀加倍,杆子幫還會按獲利薄厚,額外再給一份犒賞。竇占龍家祖祖輩輩是杆子幫的行商,他自己也想到祖輩做買賣的地方闖蕩闖蕩,便去跟掌櫃的商量,求他給自己當保人,跟著杆子幫去跑關東。掌櫃的早瞧出來了,竇占龍精明幹練、膽大心細,自己的小商小號留不住他,得知他要去投奔杆子幫,心中雖有不舍,還是給他寫了文書,鈐蓋印信,可又不放心這個小徒弟,再三囑咐道:“跑關東的行商跋山涉水,多有虎狼之險。據關外的獵戶所言,進了深山老林,你不帶什麼,也得帶上一條獵狗。前兩年咱們商號的三櫃跑關東,收養了一條大黃狗,你將它帶上,它能看守貨物,又能拉爬犁,有了它你不至於在山裏迷路,遇上野獸它還能救你。”竇占龍叩拜再三,辭別了老掌櫃,帶著大黃狗,進京投奔了杆子幫。

眼瞅著天氣轉涼,一眾行商提早備齊貨物,等到臘月裏,帶上幹糧,穿著厚皮襖,頂著皮帽子,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的,跟著浩浩蕩蕩的車隊上路。妻兒老小擠在路旁送行,哭聲喊聲不絕於耳。因為對窮苦人來說,跑關東既是活路,也是死路,哪一年都有人死在關外,這一走也許就是生離死別,今生今世再也見不著了。大隊人馬出了關塞轉頭再看,風雪當中城門已然閉合,杆子幫的行商個個眼中含淚,掏出兩三枚銅錢向城門擲去,祈求老天爺保佑,有朝一日掙了錢重歸故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