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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竇占龍炒菜(2 / 3)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竇占龍從小就聽他姐姐念叨家裏那點兒事,耳朵幾乎磨出繭子了,就說他祖父竇敬山,身為杆子幫大財東,在家埋下六缸金子。那一年臘月二十三,突然來了一夥關外的土匪,匪首背著一口削鐵如泥的寶刀,血洗了竇家大院,搶去六缸金子,臨走放了一把大火,老竇家從此一蹶不振,至今不知那夥土匪的來路。此時聽了魯一勺的一番話,不由得心頭一緊。

魯一勺不知竇占龍的心思,吐盡了嘴裏的煙,一口幹了杯中小燒,夾了一筷子熏魚,吧唧了幾口,絮絮叨叨地接著說:“白臉狼幹成了一票大買賣,從此改做白道生意。整個關東山,最來錢的買賣莫過於挖參。背下關東山,當時就有收的。關外打牲烏拉總管衙門的八旗軍分山采參,朝廷年年下旨催收,交不夠至少杖責八十,如果挖的參多,按限數交夠了棒槌,可以自己留下一點,賣給收貨的參客。所以說不止是流民組成的參幫,吃著皇糧的獵戶、參戶,也偷著販賣人參、貂皮。白臉狼重金買通官府,網羅了一夥亡命之徒,把持了關外大大小小的參幫,該交給朝廷的棒槌一斤不少,其餘全得過他的手。參戶們受盡欺壓,卻是敢怒不敢言。白臉狼貪得無厭,得一望十,得十望百,吃了五穀想六穀,做了皇帝想登仙,甚至買下金爐銀爐私造寶條,使銀子上下打點,給他自己抬了旗,財勢越來越大,江邊的魚幫也被他壟斷了,打上來的頭魚都得讓他先吃。那些個貪官汙吏,收足了他的好處,仗著天高皇帝遠,竟在江邊私設鰉魚宴,說起來這可是欺君之罪!”

竇占龍心裏正自翻江倒海,在大帳篷中伺候的那個雜役興衝衝跑進來,眉飛色舞地對竇占龍說:“白家大爺找炒餑餑的過去回話,肯定要賞你,你小子發財了,還不快去?”魯一勺不信,疑惑地說:“那位爺可是大茬兒,山珍海味啥沒吃膩?吃個炒餑餑還給賞錢?該不是硌了牙,要他的腦袋?”竇占龍暗暗心驚,一時不知所措。雜役拽著他的胳膊連連催促:“你這臉色怎麼了?怎麼跟吃了耗子藥似的?快走快走,別讓白家大爺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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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邊的天暗得好似抹了鍋底灰,竇占龍讓人從灶房裏拽出來,冷颼颼的寒風打在身上,吹得他骨頭縫兒發寒,心裏頭直哆嗦,跟在雜役身後,提心吊膽地進了帳篷,見四角的炭火盆燒得正旺,捕魚時鑿出來的那個大冰窟窿還沒凍上,底下傳來汩汩的流水聲響,其餘的鰉魚仿佛見到頭魚被人生剒了,都躲得遠遠的,再也不敢往冰層上亂蹦。大皮帳中烏煙瘴氣、燈燭暗淡,映襯著桌案上狼藉的杯盤,有幾位已醉得東倒西歪,兀自在互相勸酒,看得人心中生厭。而那盤黃澄澄金燦燦的炒餑餑,此時此刻就擺在白臉狼的眼皮子底下!

書中代言,鰉魚宴上有的是美味佳肴,白臉狼為什麼單單盯上了一盤炒餑餑呢?因為杆子幫的大財東竇敬山,當年最得意這一口兒,不同於任何一處的炒餑餑,必須用樂亭蝦醬,無論走到哪兒也得讓人帶著。賽妲己為了討竇敬山的歡心,照著葫蘆畫瓢,時不常給他做這個。白臉狼也吃過,此人生來多疑,冷不丁瞅見端上來一盤炒餑餑,夾一筷子擱到嘴裏嚐了嚐,立時想到了竇敬山!

魚幫大把頭見竇占龍進了帳篷,忙引著他去給白老爺請安。竇占龍心裏直畫魂兒,單腿打千叫了聲“白老爺”。白臉狼瞥了竇占龍一眼,問道:“你炒的餑餑?”竇占龍恭恭敬敬地稟告:“對對,是小人炒的。”白臉狼眼珠子一瞪,射出兩道寒光:“你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其餘之人不明所以,聽白臉狼突然提高了調門兒,一齊望向竇占龍,大帳之內霎時間鴉雀無聲。竇占龍精明透頂,腦袋瓜子轉得最快,已然從白臉狼的話中聽出了三分寒意,心中暗暗叫苦:“看來傳言不錯,此人正是血洗竇家大院的匪首,也不知怎麼著,竟認出了我爺爺竇敬山常吃的炒餑餑。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炒這盤餑餑。他收拾我如同捏死個臭蟲,好漢不吃眼前虧,可不能露出破綻!”當下垂手而立,不敢抬頭,怯生生地答道:“回白老爺的話,小人打保定府來,沒個大號,相識的隻叫我舍哥兒。”白臉狼不動聲色,壓低嗓子說了兩個字:“抬頭!”竇占龍萬般無奈,硬著頭皮抬起臉來,卻不敢與白臉狼對視。白臉狼緊盯著竇占龍,又問道:“跟誰學的炒餑餑?”竇占龍加著小心答道:“不瞞白老爺說,小人隻是一個給灶上幫忙打雜的碎催,手藝不像樣,炒餑餑卻不用人教,杆子幫的夥計經常吃這個,無外乎拿蔥花幹辣椒熗鍋,舀上一勺蝦醬,火大著點兒,蝦醬也是杆子幫的貨,沒啥出奇的。”白臉狼聽竇占龍答得滴水不漏,疑心反而更重了,眉宇間湧上一股子殺氣,不覺手上使勁,哢嚓一下捏碎了酒盅。竇占龍忽覺一陣陰風直旋下來,但見白臉狼身後蹲著一頭巨狼,已經老得光板兒禿毛了,然而牙似利錐爪似劍,二目如燈閃凶光,吐著血紅的舌頭,正要躥下來吃人,嚇得他汗毛倒豎,兩條腿打著戰,身子晃了兩晃,險些坐倒在地,等他回過神來,再看大帳中一切如初,哪有什麼惡狼?竇占龍心說壞了,我這是不打自招了!

白臉狼卻沒動手,盯著竇占龍看了半天,兩個嘴角子往上一抬,捋著胡子哈哈大笑:“小子,餑餑炒得不賴,白爺我山珍海味吃頂了,還就稀罕這口兒,明天你上我這兒來,以後就跟著我了!”換了二一個人,這就叫上人見喜、一步登天,抄上流油的肥肉了,能跟著這麼一位大財東,鞍前馬後地伺候著,得吃得喝,手指頭縫裏漏出個一星半點也夠你吃半輩子的,竇占龍心裏可跟明鏡似的:“誰做不了炒餑餑,為什麼非讓我去?老棺材瓤子一臉殺氣、目射凶光,肯定要宰了我,隻不過礙於身份尊貴,不便在鰉魚宴上當眾殺人!”

魚幫大把頭見竇占龍愣在當場,忙在身後推了他一下:“你小子樂傻了?還不快給白老爺磕頭?”竇占龍就坡下驢,膝蓋一打彎,跪在地上,哐哐哐給白臉狼磕了仨響頭。其實竇占龍所料不錯,白臉狼天性多疑,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放過一個,何況他已認定此人是竇敬山的後代,當年未能斬草除根,而今在鰉魚宴上相遇,定是天意使然,豈可留下這個禍患?但他草寇出身,在場的達官顯貴不少,如若無緣無故地刀劈活人,來個血濺鰉魚宴,豈不落下話柄?所以先把人穩住了,等離了鰉魚圈再殺不遲,諒他也蹦不出自己的手掌心。當即一擺手,吩咐竇占龍回去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出發。竇占龍小心翼翼退出皮帳篷,走到無人之處,一屁股跌坐在地,眼前金燈銀星亂轉。嚴冬天氣,朔風吹雪,剛才他在帳篷裏驚出一身冷汗,貼身的衣服都濕透了,出來讓冷風一灌,立時結了一層冰霜,貼在身上如同置身冰窟。他緩了口氣,心急火燎地回到自己那屋,匆匆忙忙收拾東西,將幹糧和散碎銀子塞進褡褳,煙袋鍋子別在腰上,摸了摸身上的銀票和鱉寶都在,跟誰也沒打招呼,悄悄叫上大黃狗,扭頭出屋,連夜逃出了羅圈坨子!

竇占龍心裏頭明鏡似的,僅憑他一個杆子幫的小夥計,無論如何對付不了白臉狼,逞一時的匹夫之勇,唯有死路一條,老竇家一旦絕了後,還有誰來報此血海深仇?他也沒什麼家當,腿肚子貼灶王爺——人走家搬,身邊隻帶了一條大黃狗。商號老掌櫃送給竇占龍的大黃狗名叫“卷毛哨”,本是關外獵犬,鐵包金的狗頭,毛質粗硬,壯碩威猛,比別的獵犬大出一倍有餘,抽冷子一看跟個小馬駒子似的,舌頭上有黑斑,實為罕見,按《犬經》所載,此乃犬中巨擘,凶烈擅鬥,敢比人中呂布,堪稱狗中豪傑。以往打山牲口的獵戶,憑著本領過人、膽識出眾,可以給自己闖下一個名號,傳之四方。獵狗也有揚過名的,凡是這樣的獵狗,一定有成名之戰。三年前,卷毛哨為了救主與豹子死鬥,讓豹子撓下來半邊臉,勉強耷拉著沒掉,自己一個勁兒拿爪子往回摁,獵戶主人拿麻線給它縫上了,卻損了一個眼珠子,再去追麅子、攆兔子是夠嗆了。卷毛哨的脾氣也倔,發覺自己不能打野食了,寧肯絕食而死,也不在家吃閑飯。獵戶於心不忍,就讓它去給杆子幫引個路、看個貨,後被保定商號的三掌櫃收留,帶到鋪子裏看家護院。人的名樹的影,關東山至少有一半獵戶認得卷毛哨,即使以前沒打過照麵,一瞅它那半邊臉,也知道是鬥過豹子的那條獵狗,故此多行方便。在竇占龍看來,卷毛哨如同杆子幫的一個夥計,自己吃什麼就給狗吃什麼,有他自己一口幹的,絕不給狗喝稀的,趕上變天兒,就鑽一個被窩睡覺,從來沒虧待過大黃狗。卷毛哨對竇占龍也是忠心耿耿,跟著主子連夜出逃。

逃出羅圈坨子容易,不過天寒地凍,大雪封山,走官道又容易被人追上,一人一狗還能往什麼地方跑呢?竇占龍靈機一動,決定順著江邊一直走到入海口,他跟杆子幫跑買賣時去過,那一帶有幾十處海參窩棚,春秋兩季都有人捕撈海參。那時節風平浪止,暖陽高照,縱是如此,海水依舊寒冷刺骨。海參在關外叫“黑癩瓜子”,渾身是刺兒,碰一下軟軟塌塌的,卻是名副其實的滋補珍品,堪稱海味之首,必須潛到幾丈深的海底下采捕,受苦受累不說,風險還大,輕則落一身病,重則命喪海底。一艘小快馬子船載著兩三個人,下水的那位人稱“海猛子”,穿上厚重的棉褲棉襖,紮上護腰護膝,套上滴水不漏的魚皮水衣,屁股後頭還得拴上五六十斤重的鉛砣子,否則在海流中穩不住身形。海參行動雖慢,但是越好的貨藏得越深,海猛子為了撈到大貨,不得不往深海中潛,身子板單薄的,上來就是七竅流血,乃至氣絕當場,說拿命來換飯吃也不為過。辛辛苦苦多半年,到了上大凍的時候,海猛子就去貓冬了,隻留下覆冰蓋雪的茅草屋,那裏麵能避風雪還有存糧。他尋思逃過去躲一陣子,等到天暖開了江,再設法返回關內。

竇占龍直似夜不投林的驚弓之鳥,一宿不敢歇腳,跑到轉天早上,頭頂上鉛雲低垂、雪落如棉,他筋疲力盡,實在邁不開腿了,在林子邊找塊大石頭,扒拉扒拉積雪坐下,一人一狗吃點幹糧,嚼兩口雪。竇占龍疲憊不堪,緩了沒片刻,上眼皮子便直找下眼皮子打架,他自己叫自己,可千萬別打盹兒!天寒地凍大雪紛飛,一旦迷糊過去,可就再也起不來了。正當此時,大黃狗卷毛哨突然一躍而起,支棱著耳朵,衝來路吠叫不止。竇占龍猛然一驚,抬頭望過去,隻見茫茫雪野上冒出幾個小黑點,夾風帶雪跑得飛快。他的眼尖,看出是白臉狼帶在身邊的六條圍狗。他在關外見識過圍狗的凶惡,皮糙肉厚的熊瞎子也得讓圍狗追著咬,何況他一個身單力薄的小夥計?不覺倒吸一口涼氣,心說:“完了,怕什麼來什麼,我的兩條腿再快,如何跑得過四條腿的圍狗?想不到頭一次跟著杆子幫跑關東,便在荒山野嶺填了狗皮棺材,起早貪黑學買賣也是白費勁了……”絕望之餘,揮手讓卷毛哨自去逃命。卷毛哨衝竇占龍嗚了兩聲,用腦袋往林子裏拱他。竇占龍一愣:“你讓我上樹?”轉念至此,他又有了活命的指望,急忙掙紮起身,嘎吱嘎吱地踩著積雪,奔入江邊密林。在外邊看林海蒼茫一望無際,鑽進去卻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坑穀,大坑套著小坑,一坑連著一坑,岩壁陡峭,絕無蹊徑。此類地形在關外常見,天冷叫“幹飯盆”,坑底下斑白一片,因為有樹木,從高處看下去近似飯粒;天熱叫“大醬缸”,因為下雨積水,坑裏成了沼澤,窪地通風不暢,遍地毒蛇,俗稱“土球子”,一窩子一窩子地纏成一團,比商紂王的蠆盆不在以下,甭管人還是野獸,掉下去就得完蛋!

不等竇占龍爬上鬆樹,身後圍狗已經追到了。領頭的惡狗毛色鐵青,大嘴叉子,吊眼梢子,尾巴像個大棒槌,直挺挺地撅著,後頭跟著五條細狗,有青有黃,盡管個頭兒不大,但是長腰吊肚,矯捷絕倫,耳扇上掛滿了白霜,鼻孔和嘴裏呼呼冒著白氣,眼藏殺機,死死盯著麵前的一人一狗。卷毛哨渾身毛豎,悶吼著護住竇占龍,瞅準了一個機會,直撲追上來的頭狗。什麼人養什麼狗,頭狗整天跟著白臉狼,飛揚跋扈慣了,根本沒把卷毛哨放在眼裏,身子一擰,避開來勢,隨即發出一聲陰森森的吠叫,其餘幾條圍狗得令,立時蜂擁而上,圍著卷毛哨亂咬。

一隊圍狗分成頭狗、咬狗、幫狗,多則十來條,少則六七條,從不各自為戰。以最強悍的頭狗為首,其次是咬狗和幫狗,圍獵之時分進合擊,或封喉咬襠,或掏肛拖腸,咬住獵物死不撒嘴,尤其擅長圍攻野豬、棕熊一類的大獸,除了老虎之外,結隊群行的圍狗在山林中幾乎沒有對手,隻有虎是狗的天敵,再厲害的狗,聽到虎嘯也得嚇尿了。據說夠了年頭兒的老狐狸、黃皮子,碰上未幹的虎尿,也會跑上去打個滾兒,以便借氣味嚇退獵狗。由於常在深山中追獵野獸,所以圍狗的軀體都不大,近似於豺,論身量,三條圍狗不及一個卷毛哨,然而狡詐凶殘,比豺狼更甚,慣於以多攻少。卷毛哨個頭兒再大,終究是寡不敵眾,它又僅有半邊臉,顧得了左,顧不了右,幾個回合下來,一條圍狗瞧出破綻,四爪一躍騰空而起,閃電般躥到卷毛哨背上,爪子摳住對手的軀幹,腦袋往側麵一探,吭哧一口,狠狠咬住卷毛哨的脖頸,隨即把眼一閉,耳朵一耷,板上釘釘一般,打死也不肯鬆口了。卷毛哨傷得不輕,疼得肚皮突突亂顫,鮮血順脖子哩哩啦啦往下淌落,滴在雪地上冒著熱氣。它搖頭擺尾前躥後跳,紅著眼在鬆林中亂衝亂撞,卻無論如何甩不掉背上的圍狗。其餘幾條圍狗見同伴得手,立刻從四麵八方躥上來,有的咬大腿,有的咬肚皮。頭狗窺準時機,亮出兩排鋒利的尖牙,一口咬住卷毛哨的肛門。無論多麼凶悍的野獸,這個地方也是命門。頭狗一招得手,立即收住尾巴,夾緊兩條後腿,將身子縮成一團,使勁往下打著墜,同時拚命地搖晃腦袋,喉嚨中發出陣陣低吼,撒著狠地撕扯。卷毛哨縱然驍勇擅鬥,那也是血肉之軀,幾個回合下來,已被咬得肚破腸流,渾身是傷,變成了一個血葫蘆,都沒有囫圇地方了,嘴裏噴吐著團團熱氣,卻仍拖著咬住它不放的圍狗奮力掙紮,地上的雪沫子沾染著鮮血被揚起老高,如同半紅半白的煙兒炮一般,打著轉翻翻騰騰往上飛,眼瞅著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