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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竇占龍看戲(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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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到竇占龍下江南,他騎著竇老台留下的黑驢,朱二麵子騎著那頭灰驢,取道直奔口北。咱說著容易,一去一往的路途可不近,竇占龍掐算時日,並不急著趕路,半道上又順手掘出幾窖金銀,也耽擱了很久,等他們來到口北,已是轉年清明。白臉狼早就貓完冬返回關外了,再來口北又得等到年底。好飯不怕晚,好話不嫌遲,竇占龍正可借此時機,繼續謀劃報仇之事。

大車店人多眼雜,出來進去不方便,竇占龍為了避人耳目,冒充來做買賣的外地老客,在堡子外十五裏的北溝村莊中賃下一處閑房,以前這是家皮貨棧,後邊挺寬敞,有個用於熟皮子的空場,頭幾年運送皮貨的駝隊和老倌車改道,找了一條更加近便的弓弦路走,這地方人煙漸少,皮貨棧也空了下來。選在此落腳,可謂不顯山不露水,隻不過沒夥計伺候著,想吃飯自己開火,想睡覺自己燒炕,兩個人到市上置辦齊了鋪的蓋的使的用的一應之物。竇占龍又拿出大把銀子,派朱二麵子出去打聽消息。口北有錢人多,遍地吃喝玩樂,又仗著天高皇帝遠,官私勾結、黑白混淆,自成一方世界,窯姐兒青樓賣笑,地痞為非作歹,賭棍失魂落魄,叫花子橫衝直撞。此等魚龍混雜、蛇入鼠出之地,老實人寸步難行,對朱二麵子來說那是如魚得水,簡直跟到了姥姥家似的,他受了半輩子窮,此刻有了錢,自然是翻著跟頭打著滾兒地折騰,到處下館子、嫖堂子、泡戲園子,結交了不少狐朋狗友。可也沒白折騰,等他把手中的銀子揮霍光了,也摸透了白臉狼的行蹤,以往什麼時候來口北貓冬,在什麼地方落腳,經常去哪個館子,喜歡逛哪個窯子,跟哪個窯姐兒相好,全打聽明白了,一五一十轉告給竇占龍。

眼瞅著到了之前約定的時日,竇占龍跟三個山匪碰了頭。結拜兄弟重逢,少不了一番噓寒問暖,不過竇占龍對家遭橫禍以及下江南憋寶之事隻字未提。言談之中他觀形望氣,已知海大刀等人挖出了老山寶,當時沒多問,帶著三人去到皮貨棧,將朱二麵子引薦給三個結拜兄弟,又叫他去飯莊子買來整桌的盒子菜,關上門飲酒敘談。竇占龍先提了碗酒,給三位兄長接風。朱二麵子是個自來熟,跟誰他也不見外,陪著四人斟酒布菜。小釘子眉飛色舞地告訴竇占龍:“咱這次總共刨了兩百多斤棒槌,全藏在大獨木頂子營子了,等你跟皇商談妥了價錢,再叫兄弟們背過來。”海大刀從背筐裏掏出一個鹿皮參兜子,裏邊是個七纏八繞捆著紅繩的樺樹皮參包,雙手捧了交給竇占龍過目:“老兄弟,你瞅瞅這是啥?上次一別之後,俺們哥兒仨越想越不甘心,回到關東山又找參幫的老把頭打聽了半天,搭上了三壇燒刀子兩捆關東煙,外加祖傳下來的一柄鹿角刀,這才得了個顯形拿寶的法子,俺們取了棒槌廟神官的骷髏釘,又去了一趟九個頂子,按著你說的地方,將一枚枚骷髏釘砸入山根兒,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逮住了這個寶疙瘩!”

竇占龍接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打開來,隻見海大刀他們挖到的老山寶,比一般的棒槌大出一倍,形似小孩,有胳膊有腿,有手有腳,頂著個有鼻子有眼的腦袋瓜子,已然是成了形的山孩子,若不是拿紅繩拴住,一落地就跑了。朱二麵子湊了過來,那僅有的一隻眼盯住寶棒槌:“我的老天爺,這麼個緊皮細紋的大山貨,得值多少銀子?”海大刀滿臉得意地說:“自古至今,在關東山挖出的寶棒槌不少,可沒一個比得了這個,說是棒槌祖宗也不為過。我們背棒槌下山的時候,瞧見一隊隊黃鼠狼子,個個人立而起,兩隻前爪抱在胸前下拜,隻為沾一沾靈氣!”他又對竇占龍說:“老兄弟,按咱之前合計的,不該把棒槌窯挖絕了,留下山孩子,一年挖個幾十斤,年年挖年年有,可這一年你在關內,不知道關外的情形,如今四海動蕩,饑荒連年,拎著腦袋進深山刨棒槌的亡命之輩一天比一天多,紙裏包不住火,籬笆擋不了風,棒槌窯遲早得讓他們找著。那些人過了今天沒明天,做事從來不留後路,到時候非得把九個頂子挖成馬蜂窩不可,野菜根子都給咱剩不下。再一個呢,上次咱是沒少掙,但是年景不好,下暴雨上大凍,深山老林裏忍饑挨凍的窮兄弟太多了,有多少銀子也不夠分,所以俺才拿主意,也甭一年挖一次,一把來個大的,有多少刨多少!”小釘子附和道:“老四你瞅見沒有?還得說咱大哥仗義,想得周全!”竇占龍從頭到尾一聲沒吭,等他們哥兒幾個說完了,才點了點頭,緩緩將七杆八金剛放在桌上,從笸籮裏捏了兩搓煙葉子填入煙鍋,又不緊不慢地打上火,抽著煙袋鍋子說道:“是一年挖一次,還是一把挖夠了,全憑大哥做主,換了是我,我也忍不住。”

海大刀仍怕竇占龍生氣:“棒槌窯是你找著的,少不了有你一份。你說說,咱的寶棒槌拿給八大皇商,能賣到什麼價碼?”竇占龍反問他:“白臉狼把持著參幫,關東山裏的大小棒槌全得過他的手,八大皇商真敢收咱這個寶疙瘩嗎?”海大刀讓竇占龍說得一愣:“這個……這個……”一直沒吭聲的老索倫插口說:“老四言之有理,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一旦讓白臉狼知道了,哪裏還有咱兄弟的活路?到頭來隻怕落個人財兩空!”竇占龍緩緩噴出一口煙,撂下煙袋鍋子,扭頭問老索倫:“二哥,你是怎麼想的?”老索倫端起酒碗,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皺著眉頭說:“沒挖到寶棒槌也還罷了,挖出來反倒成了勾心債,我琢磨一路了,關東山的天靈地寶非同小可,八大皇商接不住,要麼把它獻給朝廷,要麼……獻給白臉狼,換咱一條生路。”老索倫是哥兒幾個裏最蔫兒的,從不多說多道,但是城府最深,遇上大事有個決斷,等同於海大刀的狗頭軍師,這個念頭他琢磨了一路沒敢提,也是竇占龍的話問到這兒了,他才說出口。海大刀聽罷沉吟不決,他世代受著皇恩,吃著皇糧,替皇上守邊挖棒槌,大小也當過驍騎校,不是走投無路,怎肯落草為寇?有心把寶棒槌獻給皇上,受了招安討個一官半職,奈何朝中奸臣當道,閉塞了聖聽,如若給白臉狼獻寶,是不是就不用繼續躲在深山老林裏了?

竇占龍瞧出海大刀動了這心思,當即冷笑一聲:“獻寶……嘿嘿……”海大刀莫名其妙:“老四,你啥意思?”竇占龍抬鞋底子磕滅煙袋鍋子,猛地一拍桌子,指著三個山匪的鼻子罵道:“我竇占龍怎麼錯翻了眼皮,結下你們這等兄弟?虧你們也是刀頭舔血的漢子,白臉狼殺了多少人?你們仨,還有跟著你們亡命山林的一眾弟兄,誰家沒幾口人死在他刀下?你們是傻了?是迷了?還是了?竟以為把寶棒槌獻給白臉狼,就能保得了命?我告訴你們,他得了寶,照樣會把咱們刀刀斬盡刃刃誅絕!誰要獻寶誰去,以後別拿我當兄弟,我姓竇的高攀不起,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到死不相往來!”

三個山匪麵麵相覷,竇占龍在四兄弟中歲數最小,又是做買賣的行商出身,待人接物一向客客氣氣,對他們三個結拜的兄長更是恭敬有加,怎麼突然發這麼大火?不過那一番話也當真說到他們心裏去了,老索倫羞愧難當,吭哧癟肚地無言以對,隻得以酒遮臉,一碗碗往下灌。海大刀是當大哥的,棒槌還沒賣就鬧了個兄弟反目,這是圖的什麼?忙站起來打圓場:“老兄弟說的對,在座的有一個是一個,哪個跟白臉狼沒仇?不過老二說的也沒錯,咱兄弟勢單力孤鬥不過他,白臉狼在關外財勢不小,手下鷹犬極眾,又有一口寶刀護身,誰近得了他?”小釘子恨恨地說:“不是刨棒槌的窮哥們兒怕死,真能宰了白臉狼,我頭一個舍了這條命,怎奈他的刀太厲害,舍命也是白搭!”老索倫也咬著後槽牙說:“如若沒有那口寶刀,他墳頭上的草都一人高了!”

竇占龍環顧眾人,覺得火候差不多了:“我有一條計策,殺得了白臉狼,隻要三位兄長肯聽我的,咱們一同抽狼筋剝狼皮,吃狼肉飲狼血!”三個山匪受白臉狼欺壓多年,個個跟他有血仇,又覺得竇占龍能在深山老林中找到參池子,指點他們挖到寶棒槌,幾句話說得口北皇商掏出大把銀子,手段見識不比尋常,何況這次來口北,竇占龍的眼神與去年大不一樣,細看仿若變了個人,他既然敢這麼說,可見真有成竹在胸,有他做謀將,說不定大事可期。海大刀當即從靴靿子裏拔出短刀,用力戳在桌子上,高聲說道:“殺得了白臉狼,我等舍命奉陪!”小釘子和老索倫齊聲稱是。竇占龍說:“三位兄長,要殺白臉狼,我得找你們借這個山孩子。”海大刀說:“啥借不借的,寶棒槌本來就有你一份,你盡管拿去!”竇占龍說了聲“好”,裹上寶棒槌揣入褡褳。由他挑頭,哥兒四個再加上朱二麵子,在大車店裏喝了血酒,焚香立誓,要合夥誅殺白臉狼。

白臉狼得年底下才到,竇占龍隻恐走漏了風聲,讓海大刀等人少安毋躁,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殺白臉狼之前,先派人去一趟關東山,聚攏跟白臉狼有死仇的山匪,各帶利刃,背著那兩百多斤棒槌下山,躲在城外的皮貨棧中,我不叫你們,誰也別出門,餓了吃渴了喝,使多少銀錢我頂著,隻管把刀磨快了,等著下手的機會!幾個人商量妥了,留下三個山匪養精蓄銳,竇占龍則帶著朱二麵子,整天在口北各個酒樓茶館妓院踩盤子,踅摸適合下手的地方。朱二麵子跟著竇占龍得吃得喝,一門心思找補前半輩子缺的嘴,又見他可以觀氣掘藏,褡褳中的銀兩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自是盡心竭力鞍前馬後地伺候他。

且說有一天,竇占龍和朱二麵子在館子裏吃晌午飯,忽耳聽得樓梯之上腳步急促,噔噔噔跑上來一個人,徑直來到他們近前,伸手遞上一張帖子,說請竇爺去看戲。跑腿子的拿錢辦事,說不清來龍去脈,那也隻是一張戲帖,沒寫是誰送的。竇占龍暗暗稱奇:“我在口北隱姓埋名,凡事隻讓朱二麵子出去拋頭露麵,誰會指名道姓請我看戲?”仗著有褡褳中的天靈地寶護身,那個烏金鐵盒也是一件鎮物,沒他不敢闖的地方,當即帶著朱二麵子前去一探究竟。

二人尋著戲帖上寫的園子,一路找過去,快到的時候,瞧見路邊站著一個攬客的,正扯著脖子吆喝:“還有不怕甜的嗎?還有不怕甜的嗎?趕緊的啊,不怕甜的趕緊往裏走啊!”竇占龍是做買賣的行商出身,一聽叫賣的吆喝聲,以為是賣糖的,可也奇怪,什麼叫不怕甜的往裏走?賣糖的能有多大買賣,還雇了人在路口吆喝,怎麼這麼大排場?朱二麵子有個機靈勁兒,看出竇占龍納著悶兒,搶先跑過去打聽,吆喝那位告訴他:“大爺,咱是戲班子,不賣糖,今兒個您可來著了,名角兒飛來鳳登台獻藝,過這村可沒這店了,那個小角兒,那個小模樣,那個小身段兒,那個小嗓子,甜死人不償命,冰糖疙瘩蜜也沒她甜啊!”朱二麵子是玩意兒場中的常客,自覺跟著竇占龍吃過見過財大氣粗了,不屑地哼了一聲,嘟囔道:“好家夥,還真敢吹,口北能有多水靈的角兒?”竇占龍閃目觀瞧,巷子盡頭果然有個破戲園子,正是戲票上寫的那家,門口貼著戲報,屋頂上罩著一股子妖氣。拉座兒的夥計死氣白咧往裏拽,竇占龍眨巴眨巴夜貓子眼,招呼朱二麵子:“走,咱進去歇歇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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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人一前一後走進戲園子,裏麵地方不大,光線昏暗、氣味混濁,台底下僅有十來張桌子,皆是粗木白茬的方桌,四麵圍著長條的板凳,凳子腿兒高矮不齊,腳下是潮乎乎的碎磚,零零散散坐著幾個看戲的,除了歪瓜就是裂棗,沒一個有頭有臉有人模樣的。再往台上一瞅,還不如台下呢,台板坑窪不平,台口的欄杆搖搖欲墜,上場門、下場門掛的布簾子又髒又破,扯下來擦屁股也嫌膈應,台子倒是挺亮堂,因為屋頂漏了個大窟窿。台側幾個鑼鼓場麵拉打著“十不閑”,鼓樂齊鳴,一片嘈雜,吵得人耳根子發麻。此類野台子,主要由女戲子唱皮黃、秦腔、大鼓、市井小曲,或是演“段兒戲”,將一出整戲掐頭去尾,多的唱八句,少的唱兩句,擠眉弄眼、扭腰擺胯,極盡挑逗之能。竇占龍打小喜歡看戲聽曲,但是沒怎麼進過園子,朱二麵子可是熟門熟路,按他所言,這路戲班子不為唱戲,隻為勾搭台下的浮浪子弟。看戲的也不老實看戲,爭著給那模樣俊俏的小角兒捧場,比著打賞點戲碼,說行話叫“戳活兒”,就為了散戲之後叫小角兒下來,坐自己大腿上嬌滴滴地喊上一聲“爺”,再用噴著香粉的小手絹兒往臉上一掃,那位的三魂七魄當時就得給人家撂下,接下來隻剩花多少錢辦多少事兒了。

兩個人進得戲園子,有人引著他們倆坐下,又給沏上一壺茶,端上一盤葵花籽,過不多時,鑼鼓場麵緊催,上場門的布簾子一挑,一個妖妖嬈嬈的小角兒款款登場,來到台口水袖一甩,先亮了個相。竇占龍暗中稱讚,這個女戲子太俊了,容貌、身段、扮相俱佳,十八九歲的年紀,柳眉鳳眼,通關鼻梁,齒白唇紅,高顴骨尖下頦,鵝蛋臉淡施香粉,輕塗胭脂,烏黑油亮的發髻,鬢邊插一朵雪白如玉的芭蘭花,眉心上還有顆紅珊瑚似的朱砂小痣,明豔不可方物,不由得想起了當年保定府沿街賣藝的阿褶,雖說俊秀相當,但是妖嬈嫵媚,可遠不及台上這位。台上的小角兒一個亮相,緊跟著自報家門“飛來鳳”,開口一唱更不得了,起調甩板嫻熟無比,行腔吐字似珠落玉盤,聽得人全身酥麻,腳指頭直抓鞋底。口北比不了京師蘇杭,這麼俊的角兒可太少見了,惹得台下幾個二流子、老閑漢,流著哈喇子陰陽怪氣地叫好,朱二麵子也看得神魂顛倒,險些將僅有的一個眼珠子瞪了出來,瓜子兒皮掛在嘴角忘了吐,端著茶都忘了喝。戲子連唱三段,打恭下台,扭腰擺胯往後台一走,從背後看更是身段玲瓏、窈窕可人,真可謂“嫋嫋身影動,飄飄下淩霄”。

竇占龍可不是在酒氣財色上安身立命的人,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戲帖,他心知肚明,台上這出戲是衝著自己來的,不如先發製人,探探虛實,招手叫來夥計,掏出一錠銀子打賞。這路野戲班子哪見過整錠的銀子?夥計雙手接過來,連躥帶蹦直奔後台,等不多時,班主口中道著吉祥,滿臉堆笑地過來謝賞。按過去的規矩,客人掏夠了錢,可以單獨跟角兒見麵,規矩是這麼定的,班主的話卻得反著說,那才顯得恭敬:“大爺,您太捧了,我們角兒想在後台當麵謝謝您,伺候您喝杯茶,還望您賞個臉。”竇占龍點頭起身,由班主引著往後台走,惹得看戲的色鬼們一個個眼饞得直咂嘴,恨自己沒生在銀子堆裏,隻能眼瞅著人家解饞了。朱二麵子也想跟去,竇占龍攔著他說:“你在門口等我一會兒。”朱二麵子以為竇占龍貪淫好色,嘿嘿壞笑:“行行,我明白,我明白,不著急,你忙你的。”

竇占龍膽大包天,沒他不敢去的地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跟著班主進了後台。前台破,後台更破,幾個大戲箱裏堆著裙襖、官衣、盔頭、髯口,皆是缺襟短袖、又髒又舊,牆邊橫七豎八地擱著刀槍劍戟、馬鞭、車旗轎,當中間一張桌子,擺著鏡子、色盒、色筆、花花綠綠的頭麵首飾,細看也沒有囫圇的了,幾個戲子出出進進,亂亂哄哄,還有抽著煙的、吃著飯的、脫下官靴晾著腳丫子的,整個後台煙氣繚繞、怪味刺鼻。從班主口中得知,這個草台班子全夥二十幾個男女,全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逛蕩,沒一個成名成腕兒的,常年跑江湖,走馬穴為生,從來不靠長地,剛來口北不久,先拿出上一程攢的錢,打點各方勢力,這才敢唱戲。由於初來乍到,沒名沒號,大戲園子不肯接納他們,迫不得已在此搭台,無論怎麼賣力氣,也上不了幾個座兒。竇占龍奇道:“憑您戲班子裏那個小角兒飛來鳳,還愁掙不著錢?”他是話裏有話,此類戲班子屬於“渾門”,女角兒大多是賣藝又賣身,最擅長撩撥台下聽戲的有錢人,飛來鳳模樣俊悄,嗓子脆生,又有一雙勾魂的鳳眼,怎麼會不叫座兒呢?班主支吾道:“大爺您……有所不知,飛來鳳前一陣子才來搭班,這不是還沒唱出名嗎,而且這個園子不行,買賣不得地,必定得受氣……”說著話,伸手一指裏間屋:“角兒在屋裏候著呢,您往裏請。”

竇占龍推門進屋,見飛來鳳已然掭了頭、卸了妝,雖然一臉狐媚相,說話也是嬌滴滴燕語鶯啼,卻並非女戲子。擱在過去,男扮女裝唱戲的比比皆是,竇占龍見怪不怪,慢閃二目四下觀瞧,靠牆邊一張破桌案,桌上供著烏木牌位,前頭擺了兩個香爐、七盞油燈。飛來鳳起身相迎,給竇占龍行了個萬福禮,請竇占龍落座,倒了杯茶,一手托杯底,另一隻手的拇指和食指掐住杯沿,慢慢悠悠遞過來。竇占龍冷笑一聲,心說:“你這麼端茶,等同於掐著我的脖子,看來是想掂掂我的斤兩,但我竇占龍幾斤幾兩,豈是你能掂得出的?”當即接過茶杯,隨手往地上一潑,濺濕了飛來鳳的褲腿,按照江湖規矩來說,這可是半點麵子也不給。飛來鳳卻不著惱,腰肢一擺,坐在竇占龍的大腿上,朱唇輕啟、吐氣如蘭,妖裏妖氣地嗔怪道:“大爺,誰惹您了?”過去很多唱旦角的男戲子下了台行動坐臥也跟女人一樣,加之保養得當,膚如凝脂、肉酥骨軟,小臉蛋兒也是一掐一兜水兒,專門有一路聽戲的大爺得意這一口兒,吹了燈蓋上被,睡誰不是睡。竇占龍可沒那個癖好,雞皮疙瘩劈裏啪啦掉了一地,當時牙床子發澀,脖子後邊直起冷痱子,一把推開了飛來鳳。

飛來鳳讓他推了個趔趄,再返轉身來,手中已多了一麵黑幡,高不過一尺,黑緞子底繡著“通天徹地”四個金字,下端綴有黃網子穗,捏著嗓子尖聲喝問:“竇占龍,你想敬酒不吃吃罰酒嗎?”抬手一揮旗幡,從身後湧出一道黑氣,屋中七盞油燈霎時亮了起來,亮可是亮,火苗子卻變成了暗綠色,映在飛來鳳慘白的臉上分外詭異。竇占龍一不慌二不忙,掏出褡褳中的烏金鐵盒往桌上一放,冷著臉說道:“我敢進這屋,就是沒把你放在眼裏,有什麼戲台上使不出的能耐,盡管往竇爺身上招呼!”飛來鳳驟然見到烏金鐵盒,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臉上黑氣退去,收去手中黑幡,對竇占龍拜了三拜,說自己從小孤苦,被賣到戲班子學藝,萬幸成了胡家門的有緣弟子,拜著一位黑八爺,那是個狐獾子,最擅長挖地穴。一夥山匪在九個頂子挖出個寶棒槌,名為“七杆八金剛”,乃關東山的鎮山之寶。當年的胡三太爺,正是借此寶靈氣得道。如若讓人挖了去,對胡家門一眾弟子有損。飛來鳳這才追到口北,引竇占龍到戲園子後台相見,意欲奪下寶棒槌,然則胡家門忌血食、修善道,並不想殺生害命,或是鬥個兩敗俱傷,萬望竇占龍高抬貴手,將寶棒槌完璧歸趙。

竇占龍聽罷了前因後果,尋思世間萬物皆有限數,寶棒槌既然讓山匪刨了出來,那就是該有此劫,如今落在我的褡褳裏,憑什麼還給你?不過自從他埋了鱉寶,一直竭盡所能克製著貪念,又有心歸還寶棒槌,再加上他是講究以和為貴的買賣人,既然對方是修善道的,又忌憚自己的手段,那也沒必要撕破臉,於是說道:“多個朋友多條道,多個冤家多堵牆,我也不想與你為敵。可是有來有往才叫買賣,你得助我一臂之力,除掉白臉狼之後,七杆八金剛我定當雙手奉還,有負此言,天地厭之!”

飛來鳳忌憚竇占龍手上的烏金鐵盒,擔心鬧僵了無法收場,也知道憋寶的不敢輕易立誓,因此信以為真,而且白臉狼惡名昭著,為禍一方死有餘辜,除之乃替天行道,唯有一節,胡家門弟子修道行善,手上不能殺生害命。竇占龍說:“不要緊,你飛來鳳隻管插圈做套,殺人見血的勾當皆由我承擔。”倆人商量定了,竇占龍叫來班主直言相告:“我瞧上飛來鳳了,您看這麼著行不行,我來當戲班子的東家,咱重打鑼鼓另開張,賃下口北最好的戲園子,捧飛來鳳當名角兒,該出多少銀子您盡管開口,不過我不懂戲,隻當東家,前台後台的大事小事,全憑您拿主意,掙了錢咱們三七開,我拿三,戲班子拿七!”班主聽完喜出望外,深施一禮:“哎喲,我說我今兒個一早上起來,怎麼眼皮子直蹦噠呢,敢情是要遇貴人啊!可不是順著您說話,我好歹跑了幾十年江湖,像您這麼又仁義又敞亮的,那真是不多見,我跟我們這一戲班子的人謝謝您了!”竇占龍又道:“那麼一言為定,從今兒個起,先別唱戲了,該置辦哪些行頭,戲台上該有什麼東西,您多費點心思,挑最好的買,尤其是飛來鳳的頭麵,珠寶翠鑽全用真的,勾臉用的粉脂鬆墨也要最貴的,花多少錢從我這裏拿,戲園子和戲班子的住處,也由我安排,等東西備齊了,咱再擇良辰選吉日開鑼唱戲!”班主滿心歡喜,帶班子跑江湖的年頭也不短了,頭一次見著這麼捧角兒的,他可不知道,竇占龍已在心中定下一條計策,憑著手上的天靈地寶和奇門鎮物,再加上小角兒飛來鳳,三件寶一個人,吃狼肉、飲狼血不在話下,卻仍解不了心頭之恨,因為白臉狼欠竇家莊的可不止一條命,隻讓他一死抵償,那也太便宜他了,不將他滿門妻小和手底下的爪牙殺絕了,再一把火燒了狼窩,銷不掉這筆血債,這才要“設下萬丈深淵計,隻等鼇魚上釣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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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台班子對付著演容易,可要說往大了折騰,花的錢可就沒數兒了。比如戲台上的十八般兵刃,雖然隻是用木片、竹藤做的,卻比打造真刀真槍還麻煩。就拿關老爺的青龍偃月刀來說,刀杆用藤子,先經火烤,塗抹豬血、桐油,貼上薄銀片,上三道大漆,刀片得用椴木,當中加一條竹芯,外邊包上驢皮,塗錫粉、擦水銀、畫龍形、加纓穗,這就成了光閃閃、冷森森的“冷豔鋸”,分量不足一斤,耍起來得心趁手。再說上台唱戲,人人得戴盔頭,皇帝戴王冠,文官戴紗帽,武將戴帥盔,秀才戴文生巾,武士戴羅帽,短了哪個也不行,那得去專門的靶子鋪定做,最為費時費力的是鳳冠,拿紙板搭出輪廓,用小刀把藍軟緞切成碎條,給鳳冠長羽添鱗,這手活兒稱為“點翠”,這還是“點假翠”,怎麼叫“點真翠”呢?那得用翠鳥的羽毛,點完了色澤豔麗,千年不褪。他們這個戲班子常年東跑西顛,行頭都糟了,長衫、短衣、裙襖、坎肩、四喜帶、靴頭……全得換新的。人手也不全,從別的班子雇了一堂文武場麵,吹拉彈打全活,配上幾個二路青衣、二路花臉、裏子老生,著實下足了功夫,又重排了幾出連本的大戲。反正是竇占龍出錢,班主可勁兒造。

竇占龍也沒閑著,讓朱二麵子出去,上下使錢打點好各方勢力,包下堡子裏棋盤街上最大的“寶樂茶園”,找來能工巧匠大興土木,前台後台,該添的添,該換的換,整修後的戲台方方正正,台板子底下埋上百餘口大缸,以便台上傳出的聲音渾厚打遠兒,頭頂上橫平豎直掛上二十盞彩繡的宮燈,照得戲台亮如白晝,雲兜、雲椅、翻板、轉板,各式砌末一應俱全,三麵有矮欄,四角明柱支撐台頂,塗金漆綠,金碧輝煌,大幕、二幕、邊幕披掛彩繡。戲台兩側高掛一副對聯,“頃刻間千秋事業,方丈地萬裏江山”,橫批“承平雅奏”。台底下正麵是池座,腳下方磚墁地,周圍的立柱、四壁皆以藤蘿雕刻,整整齊齊放置了二十張八仙桌配太師椅,桌子上成套的新茶壺新茶碗,端端正正擺在紫檀木的托盤中。戲台左右為兩廂,位置稍差,桌椅板凳也沒那麼講究,後邊靠牆還擺著一排高木凳,不給預備桌子,這種位置被稱為“大牆”,是最便宜的座位。二樓的兩邊有包廂,背麵是明摘合頁的門窗,掛著布簾兒,正麵對著戲台,滿是紅帳圍頂、朱漆欄杆,裏邊不僅擺設桌椅,還有專門的床榻,坐著聽累了您能躺著聽。茶坊、手巾把、賣糖果鮮貨的“三行”也都找齊了,因為一台整戲動輒幾個時辰,聽半截兒餓了,包廂裏可以叫來成桌酒席,散座也能當場買到包子、涼糕、餛飩、燒餅、羊爆肚、豆腐腦兒、牛奶酪。戲園子台上唱著戲,台下手巾把滿天飛,小夥計手上有準頭兒,甭管隔著多遠,哪怕是樓上樓下,準能扔到手裏,練得熟的還能使個花活兒,來個身段兒,什麼叫張飛騙馬、蘇秦背劍、霸王舉鼎、太公釣魚,看得人眼花繚亂,那也是一景兒。不單看著熱鬧,用處也大,三伏天,戲園子裏跟蒸籠一樣,看戲的汗流浹背,離不了手巾把;即便在十冬臘月,外頭寒風呼嘯,沙塵漫天,園子裏燒著暖牆,聽戲的拿熱毛巾擦把臉,那能不舒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