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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竇占龍看戲(2 / 3)

戲園子上上下下、裏裏外外,萬事俱備,隻等著開戲了。竇占龍提前雇了人,專門給口北八大皇商挨家挨戶送戲帖,這叫“撒紅票”。首演頭一天,八大皇商送的各式花籃、幛子擺滿了半趟街,寶樂茶園座無虛席,看戲的紛紛議論,看寶樂這個意思,大街小巷買賣鋪戶,連老百姓的民宅門口都貼滿了戲報,這得是邀了什麼名角兒?前邊幾出文武帶打的帽戲過後,待至壓軸的飛來鳳出場,台簾兒要掀開還沒掀開,一句悶簾導板,飄飄悠悠傳出來,聲音脆甜,聽得人骨酥筋軟、腦瓜頂子發麻,贏了一片碰頭彩。其實這是竇占龍事先吩咐朱二麵子領頭,帶了幾個人,在底下叫好,這叫“領尖兒”。彩聲過後再看台上,上場門簾輕挑,飛來鳳步履輕盈來至當中,美目顧盼、娉婷婀娜,身著紫紅色閃緞對襟小襖,盤金滿繡,下身是青紫色長裙,邊鑲褐色錦緞,請頭路的裁縫量著身裁剪,包臀裹胯,盡顯身段。底腳下一雙鴨蛋青色繡花皮底緞鞋,耳垂掛著玲瓏剔透的金環翡翠耳墜,脖項上佩戴寶石項鏈,手腕上的金鐲子足有半斤重,周身上下閃閃放光,耀人眼目,這一出場,底下看戲的都驚了,用不著朱二麵子帶頭,頓時又是彩聲如雷。亮住了相開口一唱,響遏行雲,果然是肚子裏有玩意兒,身上帶功夫,看戲的鼓掌、跺腳,扯著嗓子喊好兒,恨不能把房蓋兒震塌了。

簡短截說,三天打炮戲結束,飛來鳳在口北聲名鵲起,來聽戲的爭先恐後搶著買票,寶樂茶園的大門被擠倒了三回。也招來不少巨紳富賈、紈絝子弟,有懂戲的,也有起哄架秧子的,各有各的目的,定下包廂,當場往台上撒錢,怕唱戲的分不清楚,用紅紙包上,寫著“某某贈送”,還有送匾的,烏木金漆、一丈有餘,刻上“金嗓名伶”“絕色佳人”,落款寫上年月日和贈匾人的名姓,敲鑼打鼓抬到戲園子門口。這麼玩兒命花錢、轉腰子買好兒,無非為了博美人一笑。飛來鳳也真賣力氣,使盡了渾身解數,唱的多是風月戲,像什麼《酷寒亭》《萬花船》《紅梅閣》《梅絳雪》《合鳳裙》,卻是豔而不淫,身段、扮相絕佳,唱腔圓熟,一個人演滿台戲,從頭到尾不見瑕疵,走板、涼調、唱倒了音一概沒有,隨便哪個字兒,唱出來上戥子稱一稱,那也是分毫不差,真可以說是要哪兒有哪兒,越唱越紅。寶樂茶園一家獨起,擠對得別的戲班子連粥都喝不上了,走的走散的散,有點能耐的過來投山靠寨搭班子,沒能耐氣量小的成天躺在家裏吐著血罵街。老百姓都這麼捧,八大皇商肯定也不能落於人後,大把大把地使錢,輪番邀角兒上堂會,今兒個老太太做壽,明兒個小少爺過滿月,實在沒詞兒了給祖宗過一回陰壽,反正找個由頭就往家請。戲班子的班主一步登天,三天兩頭有人請客,忙著迎來送往打點應酬,朱二麵子也天天泡在寶樂茶園,懂不懂地胡張羅,跟著到處去吃請,成天喝得五迷三道的,儼然成了二掌櫃。

秋去冬來,年關將至,口北寒風呼嘯,冰霜滿地,卻擋不住老百姓過年的心氣兒,當地的有錢人家忙著采買裘皮綢緞,裁剪新衣,殺豬宰羊,灌血腸,炸丸子,熏豬頭,姑娘要花、小子要炮。窮人家也拆拆洗洗,縫縫補補,洗刷掉汙垢晦氣,盼著時來運轉,買來香火、神像、窗花、對聯、麻糖,這叫“辦大年”。頂到年根兒底下,白臉狼赴過羅圈坨子的鰉魚宴,也在一眾隨從的前呼後擁之下,帶著妻妾子女一大家子人來到了口北。關外苦寒之地,人煙稀少,吃的、喝的、玩的比不了關內,白臉狼是刀匪出身,不敢去京城,口北這地方不大,但是商貿興盛,有錢人多,酒肆賭坊、娼寮妓館,應有盡有。他不想住在城中招人眼目,便買下堡子外的一座山莊,年底下必定到口北貓冬,夜夜喝花酒嫖堂子,捧角兒玩戲子,聽說當地出了一個色藝雙絕的飛來鳳,他能不去嗎?

真可以說是“有臭魚不怕招不來饞貓”,不出竇占龍所料,白臉狼來口北不到三天,便背著寶刀,帶著幾個隨從,坐上一乘暖轎,來到寶樂茶園。他看戲不能開場就來,非得等戲園子滿了座兒,這才背著寶刀趾高氣揚地往裏走,手下人前呼後擁伺候著,擺的就是這個派頭。當天他包下離著戲台最近的一個包廂,又得聽又得看。白臉狼坐在八仙桌子後頭,有人給沏上一壺茉莉花茶,黑白瓜子、鹽炒小花生、鬆子核桃仁,各式各樣的小點心,外帶著幹果蜜餞,擺了一大桌子。等飛來鳳挑簾登台,他剛呷了一口熱茶,拿眼往台上一瞥,隻這一眼,竟似中了邪,騰地一下挺直腰板兒,不錯眼珠盯著台上,就見小角兒飛來鳳:戴一頂翡翠冠百鳥朝鳳,插一支碧玉簪北鬥七星,瓜子臉高鼻梁櫻桃小口,含秋水一雙杏眼柳葉眉彎,耳垂下丁零當啷八寶玉墜,粉撲撲麵似桃花三月鮮,珍珠衫鸚哥綠似露未露,琵琶襟蝴蝶領四角包雲,黃絲帶綠宮裙疊成百褶,蓮花步紅繡鞋若隱若現,也不高也不矮腰如弱柳,一不黑二不白紅粉佳人,走三步抵得上黃金萬兩,笑一笑也能夠傾國傾城,甩水袖真如同仙子下凡,又好比美嫦娥離了廣寒。

白臉狼隻看了一眼,就讓飛來鳳撩撥得百爪撓心,如坐針氈,眼珠子好懸沒瞪出來,此人雖已六旬開外,但是腰不弓、背不駝、耳不聾、眼不花,色心更是不減反增,比當年的勁頭兒還大,立馬叫來戲園子管事的,給飛來鳳上了八幅紅幛,掛在戲台矮欄上。那是用紅絲織成的幛子,類似娶媳婦兒時掛的喜幛,連工帶料值不了幾個錢,但是舊時戲園子裏有規矩,一幅紅幛十兩銀子,戲園子跟台上的角兒分賬,有四六開的,也有三七開的,角兒越紅,分到手的銀子越多。除了一樓的池座,二樓包廂裏看戲的人分坐在戲台三麵,就在白臉狼對麵的包廂裏坐著一位,長得黑不溜秋,窄腦門細脖子,隻有一隻眼,穿得卻挺闊,覥著臉不可一世。白臉狼的紅幛剛掛上去,這位也出手了,一口氣兒掛了十二幅紅幛。白臉狼不認得此人,其實他來到口北頭一天,竇占龍便得到了消息,安排朱二麵子天天在戲園子等著,隻要白臉狼一到,便在一旁推波助瀾,跟他比著砸錢捧角兒,不過千萬別給他惹毛了。白臉狼財大氣粗,又是頭一次花錢捧飛來鳳,怎肯讓別人搶了風頭?送紅幛不過癮,讓跟班兒的直接拿銀子往台上扔,扔銀子不解恨,又扔珠串、玉佩,什麼值錢扔什麼。朱二麵子心裏偷著樂:“你個老不死的跟我較勁?跟我比闊?你橫是不知道,我扔出去多少錢,過後還能拿回來,你扔的錢也得歸我,因為戲園子是我們家開的!”但他臉上不敢帶出來,裝作著急上火,擼胳膊挽袖子,一邊叫著好,一邊往台上扔銀子。你也扔我也扔,不過銀子有分量,誰出門也不能隨身帶著千八百斤的,銀票又太輕,扔不到戲台上,那可就便宜頭幾排聽戲的了。扔到最後,白臉狼惱羞成怒,口北雖不比關東山,可是憑著自己的名號,誰敢這麼栽他?當場一抬手攥住刀鞘,啪地一下拍在八仙桌上,惡狠狠地瞪了朱二麵子一眼。他這一輩子殺人如麻,眼中兩道凶光射過來,登時嚇得朱二麵子心寒膽裂,屁滾尿流地跑了出去。

等到散了戲,白臉狼急不可耐跑到後台,點手叫來班主,掏出一錠金子拍在桌子上,當著一眾人等,就要把飛來鳳帶走,其實以往他不這樣,畢竟是窯子裏的常客,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來捧戲子無非是附庸風雅、調風弄月,今兒個送紅幛,明兒個送花籃兒,後天送對稚雞翎,再往後胭脂水粉、金釵玉佩,慢慢花著錢,哄得小角兒服服帖帖,主動投懷送抱,玩的是這個勁兒。可是這一次不同,一是飛來鳳長得太俊了,燎得他欲火中燒,再者是剛才朱二麵子那一出兒,掃了他的興,所以閑話不提,直接砸錢要人。班主見來者不善,點頭哈腰緊著作揖:“大爺大爺,您聽我說,我們這位角兒啊,有點小脾氣,不……不陪客。”白臉狼凶相畢露:“大爺我賞了那麼多錢,這點麵子都不給?”班主嚇了一哆嗦,求告道:“大爺,您可不能亂來,這不合規矩啊。”白臉狼怒道:“什麼規矩?白爺我就是規矩!”班主苦苦求告:“您看您,也賴我們沒本事,戲班子二十多張嘴,全指著飛來鳳,要是讓您帶走了,傳出去我們不成窯子了?今後還怎麼唱戲啊?”白臉狼冷笑道:“裝他娘的什麼大瓣蒜,一個戲子半個娼,就衝那個小娘兒們的騷樣,說不陪客你糊弄鬼呢?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又不是黃花大閨女,嫌錢少是怎麼著?開個價,她敢張嘴,我就敢接著!”說完又掏出一錠金子甩了過去。班主也是見錢眼開的主兒,雙手接住金子,低聲說道:“我是真不敢駁您的麵子,可台底下都是看戲的座兒,人多眼雜,傳揚出去,明兒個可就沒人看戲了,您開開恩,怎麼著也得給我們留條活路啊。”畢竟是在口北,白臉狼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直接搶人,忍著脾氣退了一步:“臘月二十三那天大爺我做壽,要辦堂會,你們整個戲班子都得給我到,一個也不能少,倘若是給臉不要,你們今後就甭想再唱戲了!”班主見眼前有了退身步兒,趕緊應承道:“是是是,白爺您放心,到時候準得讓飛來鳳多敬您幾杯長壽酒!”

書中暗表:白臉狼出身草莽,打小沒爹沒娘,哪有什麼生辰八字?之所以給自己定在臘月二十三過壽,皆因他當年在這一天血洗竇家莊,挖走了竇敬山埋下的六缸金子,從此脫窮胎、換貴骨,搖身一變,當上了在關外呼風喚雨的白家大爺,娶妻納妾生兒養女,堪稱兩世為人。每年臘月二十三,白臉狼都會在口北山莊中大擺壽宴,手底下的老兄弟、小崽子,全來給他拜壽。有財有勢的大戶做壽,唱堂會必不可少,白臉狼也不例外,一定要找當地最有名的戲班子來助興,一是為了擺闊,二是圖個熱鬧。竇占龍吃準了這一點,精心設下一套連環計,先砸重金捧紅唱戲的飛來鳳,又讓朱二麵子從中攪局,再讓班主咬死了不放人,一步一步地引著白臉狼來點堂會。他和三個山匪,還有朱二麵子,準備跟著戲班子混入山莊,在壽宴上攪鬧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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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言少敘,等到臘月二十三正日子,白臉狼在口北的山莊中到處張燈結彩,上下人等均已準備妥當。場院中有磚石壘砌的戲台,比不了戲園子裏那般齊整,可也不賴,灰泥砂漿抹得又平整又光亮,底下是通膛的大灶,近似取暖的火炕,四梁八柱撐頂,上麵滾壟卷脊,兩側棉布的幔帳直垂地麵,擋住了寒風。台口正中懸掛黑底金字匾額,上書“別有洞天”四個大字。整個戲台後倚山牆,倒座一溜兒瓦房,進門居中一間堂屋,迎麵幾磴台階,直通上場門、下場門,兩側貫通六間小屋,可在唱戲之時充當後台,屋內燈燭通明,鏡子、臉盆、梳妝台,該有的全有了。台前搭了一個大暖棚,入口是紅黃兩色的喜慶牌坊,棚內掛著彩繪八扇屏,一扇一個典故,周圍放置炭火盆,茶桌、板凳擺得整整齊齊,頭一排正中間設一把金圈太師椅,上邊鋪著豹子皮。壽堂設在正房正廳,地貼猩紅氈,堂列孔雀屏,寶燈高懸,朱彩重結,迎麵掛著壽字中堂,兩端對聯無外乎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之類的熟詞熟句,幾案上擺著純金的壽星佬、青玉雕的麻姑上壽,另有蠟扡、壽燭,地上放蒲團,供小輩兒孫及一眾下人給白臉狼磕頭之用。有專門打關外帶來的廚子,殺牛宰羊,備足了山珍海味,壽麵、壽桃、壽糕,各色點心是一樣不少。但是隻請跟隨白臉狼出生入死的老兄弟、替他盯著參幫銀爐的大小把頭,不請口北當地的賓客,也不對外聲張,因為強龍不壓地頭蛇,口北不比關東山,這是八大皇商和鎖家門丐幫的天下,該收斂的也得收斂,該打點的還得打點。另有一節,他們這夥烏合之眾湊在一處鬥酒,肯定是滿嘴的黑話,再一喝多了,更免不了翻翻舊賬,賣弄些個打家劫舍、殺人越貨的手段,外人在場多有不便。

竇占龍的戲班子雇了幾輛馬車,拉著行頭鑾儀、刀槍把子、文武場麵,一大早頂著門到了山莊。仆人將他們引至後台,請頭角兒飛來鳳到裏間屋,沏上一壺好茶,端上四碟小點心,又幫著跟包的把戲箱抬進來打開。其餘眾人有條不紊,列出盔頭、衣靠、靴子、髯口、車旗轎、刀槍架,逐一擺設勾臉所用的銅鏡、色盒、色筆、粉囊,有道是“早扮三光,晚扮三慌”,登台的戲子們趕早不趕晚,勾臉、勒頭、穿胖襖,蹬好了厚底兒,再穿上蟒,能扮的就扮上,餘下的髯口、靠旗、刀槍、馬鞭之類的,可以等臨上場再帶,分別找不礙事的地方,壓腿下腰吊嗓子,班主帶著人在前邊裝台搭景,文武場麵調好了絲弦,讓小徒弟蹲在一旁盯著,自去一旁歇息。倒不是怕偷,舊時戲班子裏的規矩太多,開戲之前不許扒拉弦兒、呱嗒板兒,否則台上容易忘詞兒。另外戲箱也得找專人看著,尤其是大衣箱,不許任何人倚靠,更不準坐在上邊,因為裏邊擱著祖師爺的神位,坐上去是大不敬,但唯獨唱醜角兒的這位可以坐,按照舊時的規矩,戲班子裏的“醜兒”地位最高,有個吵架拌嘴、馬勺碰鍋沿兒什麼的,均由他出頭了事。

竇占龍等人暗藏利刃,外邊罩上粗布棉袍,壓低了氈帽簷充作雜役,跟著戲班子一通忙活,晌午時分,山莊之內大排酒宴,後廚的大師傅、小夥計忙得四腳朝天,前墩後墩一齊上陣,灶上炒勺來回翻,口蘑肥雞、鹵煮寒鴨、鍋燒鯰魚、醋溜肉片、扒肘子條、四喜丸子盛在花瓷大海碗裏,中間一盆八鮮鹵,一盆壽麵,白家上下人等,不分主仆貴賤,連同賀壽的賓客,全吃一樣的。單獨給戲班子的藝人在後台擺了幾桌酒菜,這個行當講究飽吹餓唱,那些吹奏笙簫管笛的,必須吃飽喝足,吹起來才有底氣,唱戲的要氣沉丹田,吃得太多橫在肚子裏礙事,堵著聲音出不來,上台之前得少吃,這叫“肚餓嗓寬”。吃什麼也得注意,太涼太熱的不能吃,以防激著嗓子;太鹹太甜的不能吃,容易齁著嗓子;太油膩的不能吃,怕把嗓子糊上;太硬的不能吃,免得紮了嗓子,總之是該在意的全得在意到了。

戲班子怎麼吃有規矩,白府的人可沒講究,大多是土匪草寇出身,一上來還有個人模樣,提起杯來恭祝白爺“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鬆”,幾杯馬尿灌下去,一個個的原形畢露,擼胳膊挽袖子,蹬桌子踩板凳,劃拳行令、淫詞浪曲,鬧了個烏煙瘴氣。白府眾人一直吃到下半晌,酒足飯飽,吉時將至,該準備祭祖了。仍跟往年一樣,各房妻小、閑雜人等各回各屋,把門關嚴實了,聽見什麼響動也不許出來。白臉狼移步正堂,吩咐四個貼身的啞巴仆人,帶來一個由他點名的小妾。說是祭祖,實為祭刀。白臉狼一輩子榮華富貴,皆拜那口寶刀所賜,因此每年做壽之前,他必然先祭寶刀。祭刀沒有不見血的,殺雞宰羊可不夠瞧,他得殺個活人!

白臉狼落草為寇之前,窮得叮當響,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孤身一人住在一間八下子漏風的破廟裏,指著偷雞摸狗勉強過活。有一次來了個過路的老頭兒,背著一口帶封條的長刀,到破廟裏尋宿。白臉狼也沒在意,破廟又不是他家的,有過路的、討飯的進來對付一宿,那是再平常不過了,誰都不用跟誰打招呼。怎知道當天晚上,他夢見廟中趴著一頭惡狼,讓封條困著一動也不能動,直到半夜被一泡尿憋醒了,借著破屋頂上透下來的月光,隻看見那個老頭兒睡在牆根兒底,哪有什麼惡狼?白臉狼心思一動,估摸著這是一口寶刀,悄悄搬上一塊大石頭,哐當一下,砸得老頭兒腦漿迸裂,隨後扯去了封條,將寶刀據為己有,從此成了嘯聚山林的強盜。

殺的人越多,他的刀越鋒利。當年他在關外一刀削下賽妲己的人頭,憑著一股子殺氣,率手下血洗竇家大院,搶去六缸金子,從此發了跡,所以他祭一次刀,就得殺自己一個小老婆。白臉狼貪淫好色,身邊妻妾成群,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娶過多少,走到一處看見誰家的女眷好,也不管有主兒沒主兒,搶過來這就是自己媳婦兒,借人家的屋子當時就入“洞房”,順著他的掏二兩銀子做聘禮,牙蹦半個“不”字,當場就是一刀。內宅中的女人多了,吃飽喝足沒事幹,免不了鉤心鬥角,找碴兒的、鬧事的、打架的、傳閑話嚼老婆舌頭的,成天是雞飛狗跳,攪得他心煩意亂。白臉狼的眼裏揉不下沙子,更不懂得憐香惜玉,誰惹惱了他,翻臉比翻書還快,於是立下一個規矩:凡是他的小老婆,誰犯了過錯,他看誰不順眼,娶到家後悔了,或是懷不上他的狼崽子,便在臘月二十三這天,從中挑一個祭刀,對外隻說是當著祖宗的麵執行家法,將不守婦道的妻妾掃地出門,再不準回來了。一家子人蒙在鼓裏,誰也不許問,也沒人敢問,心裏頭可沒有不嘀咕的,府裏風言風語從沒斷過。

書不贅言,隻說四個啞仆領命,帶著那個小妾來到壽堂。白臉狼早已穿戴齊整,頭戴貂皮暖帽,皮袍外罩著一件紅馬褂,上繡團花壽字,身披大紅鬥篷,腳蹬青緞子麵鑲如意皮條的薄底翹頭尖靴。那小妾穿一身鸚哥綠棉褲棉襖,臉上的脂粉得有半寸厚,慣常在後宅甩閑話、罵閑街、打便宜人兒,勁頭兒大極了,此刻卻是神色惶恐,跪在當場全身發抖,不等她開口說話,就被四個啞仆用麻繩綁了,嘴裏塞上破布頭。再看白臉狼,小心翼翼摘下寶刀,雙手捧著,恭恭敬敬擺在供桌的刀架之上。他一輩子刀不離身,不論行走坐臥,騎馬走路背在身後,坐著握在手中,躺著壓在枕下,一年到頭僅這一時片刻,將寶刀供在桌上。四個啞仆自知主子要殺人,唯恐被刀風帶著,遠遠地躲到牆邊垂手而立。白臉狼橫眉立目,指著小妾的鼻子一通訓斥,說她吃裏爬外,挑撥是非,不守婦人的本分,外鬼好拿,家賊難防,怪老子瞎了眼,娶了你這麼個倒黴娘兒們!白布做棉襖——反正全是他的理兒,越說越上火,隨手扽出小妾口中的破布,厲聲喝問:“你還有何話講?”小妾止不住地哆嗦,淚珠兒撲簌撲簌往下掉,縱有一肚子委屈,也不敢多說一個字。白臉狼數落完了,氣也出了,轉身焚上一炷香,插在香爐裏,二目微合,口中念念有詞,撩前襟下跪,磕頭叩拜寶刀,然後緩緩起身,取下供在刀架上的寶刀。等他再一回身,一張猙獰的臉上已經布滿了殺機,左手握著刀鞘,右手去拔寶刀,可是人有失手、馬有失蹄,連拔了三下,竟沒拔出刀來。小妾嚇得花容失色,連聲驚呼:“老爺饒命……老爺饒命!”四個啞仆口不能言,心下也覺得蹊蹺,他們多曾看主子殺人,哪一次不是手起刀落身首兩分?這一次的刀怎麼出不了鞘呢?

白臉狼也發慌,打他落草為寇以來,吃肉興許咬著過舌頭,拔刀殺人可沒失過手,真比切瓜砍菜還快。本以為一刀下去,小妾的項上人頭落地,怎知自己上了歲數,手鈍足慢,居然拔不出刀了。他心中暗覺不祥,可也隻是一轉念,便即穩住了心神,匪首全憑威風壓人,無論在什麼地方,當著什麼人的麵,他都得端著架子,擔心失了威風、顯出頹勢,今後難以服眾。沒等那幾個啞仆明白過來,白臉狼心裏頭發著狠,二次攥住了刀柄,兩下裏一較勁,手中寶刀出鞘,緊接著寒光一閃,但見那個小妾跪在地上,兩個眼珠子滴溜溜亂轉,隻看老爺拔刀在她眼前一晃,感覺這是要殺自己,趕緊磕頭求饒,身子剛往前這麼一傾,人頭立即滾落在地,來了個血濺壽堂!

白臉狼殺完人收刀入鞘,若無其事一般,端坐在壽堂正中。四個啞仆抹去地上的血跡,收拾小妾的屍首,拿一床棉褥子卷了,從角門抬出去埋在後山,腦袋卻不埋,扔到山溝裏喂狼,使之身首異處,當了鬼也是找不著腦袋的無頭鬼。這邊抬走屍首,那邊隨即吩咐下去,點燃壽燭,高結壽彩,各房妻小、各路賓客候在門口,按著高下地位、長幼之序、遠近之別,依次來給白臉狼磕頭拜壽。

來給白臉狼賀壽的賓客,都得備足了壽禮,沒有空著手來的。盡管白臉狼家財萬貫,什麼也不缺,但是你送的禮品貴重,才顯得心裏頭有白爺,夠朋友。如果說哪一位送的東西不受待見,可別怪白臉狼不拿你當人看。眾人摸準了白臉狼的脈門,絕不會送字畫古董、紫砂青銅、官窯瓷器,他白臉狼大字不識,不稀罕古玩瓷器,不論你花了多少銀子,在他眼裏狗屁不是。再有什麼貂皮人參、虎骨麝香之類的,白臉狼一樣看不上,關東山裏最不缺山貨,努努嘴就有人給他端到跟前,貂皮當尿戒子使,人參當水蘿卜吃,送了等於沒送。眾人絞盡腦汁,投其所好,送上的壽禮也是五花八門,有活的有死的。死的是什麼呢?白臉狼以搶來的六缸金子起家,最看重的仍是金貨,壽禮之中不乏金碟子金碗金臉盆,還有一個純金打造的夜壺……每亮出一件壽禮,都引得上下人等一陣喝彩,往壽堂上一擺,金光燦燦耀人眼目。活的又是什麼呢?有人直接牽來一匹寶馬良駒,膘肥體壯火炭紅,金鑲鞍,銀裹韂,赤金的馬鐙子;另有人獻上一名胡姬,一顰一笑風情萬種,稱得上千嬌百媚,秀色可餐。擱到以往,你給白臉狼送來一個美人,那他肯定高興,但是白臉狼今天一門心思惦記著飛來鳳,瞧不上別的美女了。

一眾人等輪番進來磕頭獻禮,有的親支近派賀完了壽,還要再喝杯茶敘談幾句,禮畢已是傍黑時分,晌午的壽宴散得遲,有餓的有不餓的,兩廂接著開流水席,誰想吃誰去,不想吃的進棚看大戲。白臉狼誌得意滿,對付了幾口吃喝,隨即來到暖棚之中,他手拎寶刀,端著架子往正當中一坐,譜擺得比王爺還足。幾個小老婆爭相討好,知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香粉擦得格外厚,胭脂塗得格外紅,嘴唇抹得跟剛吃完死孩子似的,個頂個打扮得花枝招展,什麼金銀首飾、珠寶翠鑽,能戴的全戴上,走起路來叮當山響,嘴裏頭“老爺長老爺短”地叫著,有給他揉肩的,有給他捶腿的,其餘的在一旁斟茶遞水地伺候著。白臉狼專門吩咐仆人,拿出根上等的棒槌泡在茶壺裏,助助自己的元氣。此時戲台上亮起燈燭火彩,暖棚裏點燃了羊角燈,班主見白臉狼坐穩當了,忙衝文武場麵中的鼓老揮了揮手。戲班子的規矩,台底下聽班主的,上了台全聽鼓老的,他坐的這個位置稱之為“九龍口”,從開戲到散席別人可以動,隻有他不能動,他的鼓點不起,其餘的響器一概不許動。隻見鼓老手中兩根羅漢竹的鼓鍵子往下一落,隨著一陣緊鑼密鼓,這叫“打通兒”,隨著鑼鼓點止住,台上先演了一出帽兒戲《天官賜福》,福德星君邀眾福神下界,頒賜福祿,張仙送子,財神贈金。這出戲場麵熱鬧、扮相喜慶,句句唱詞離不開吉祥話,最主要的是人多,生旦淨醜什麼扮相的都有,最好的盔頭、蟒全亮出來,這叫“亮家底”,一是為了賣弄賣弄戲班子的實力,再一個,上來先把戲箱全折騰開,往後隨著唱隨著往裏收拾,散戲的時候就省事了。台上緊著忙活,朱二麵子也沒閑著,他之前跟白臉狼在寶樂打過照麵,前台不敢去,壓低了帽簷,眨巴著一隻眼在山莊各處轉悠,逢人便問:“您怎麼不去看戲呢?”看見有些仆役、廚子、老媽子手裏的活兒還沒幹完,朱二麵子便連拉帶拽:“我們可是京西頭一路的戲班子,十年八年您也不見得趕上一次啊,如今送上門來了,您還等什麼呢?趕緊去看幾眼,看完了再接著忙活,什麼也不耽誤!”他耍開三寸不爛之舌,說得人們心頭長草,那些燒開水的、收拾灶台的、刷鍋洗碗的、擦桌子掃地的、打更巡夜的、角樓上放哨的,全來暖棚中看戲了,前排的板凳座無虛席,後頭也擠滿了人,踮著腳尖直著眼往台上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