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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竇占龍看戲(3 / 3)

帽兒戲過後,接的是幾段折子戲,無非是《龍鳳呈祥》《富貴長春》之類的吉慶戲碼,再給安排幾出靠戲、猴戲、箭衣戲看個熱鬧,場子熱乎了,看戲的也來了興頭,飛來鳳這才領銜登台,開演《調元樂》。講的是三月三王母娘娘壽誕辦蟠桃大會,各路神仙前來祝壽,領銜的飛來鳳扮成麻姑,在絳珠河畔以靈芝釀酒獻與王母。這出戲旦角兒眾多,從白花、牡丹、芍藥、海棠四仙子,再到王母娘娘身邊的四宮娥,還有八仙裏的何仙姑,扮相一個賽一個漂亮,滿台水袖飛舞、羅裙飄擺,看得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卻都不及飛來鳳出彩,尤其是給王母娘娘拜壽這一場,借助台上的砌末機關,粉妝玉砌的飛來鳳“從天而降”,仿若天女下凡塵,又似嫦娥離廣寒,台下的一眾人等,全張著嘴看入了神。一出大戲唱罷,飛來鳳手捧靈芝仙酒,帶著戲子們謝場,在台上站成橫排,作揖行禮,拖著戲腔齊聲道賀:“恭祝白家大爺,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台底下彩聲雷動。白臉狼一雙色眼直勾勾盯著飛來鳳,一年到頭板著的臉,總算露出了一絲笑模樣,牙縫裏擠出一個字:“賞!”手下應了聲“是”,立刻將堆得跟小山似的元寶放在紅木托盤裏,由四個仆人搭到台上,這是額外賞的,跟出堂會的錢兩拿著。飛來鳳是班子裏的頭路角兒,不能自己上手接銀子,單有跟包的雜役來接,他自己飄飄下拜施禮稱謝,羞答答瞟了一眼白臉狼,低頭垂袖、輕擺腰肢退場下台。

按著竇占龍的吩咐,戲班子花足心思,提前排了幾出大戲,飛來鳳退場之後,台上接演《八仙祝壽》。山莊裏的家眷賓客接茬往後看,白臉狼卻坐不住了,打從今天一睜眼,腦子裏就全是比花賽花比玉似玉的飛來鳳,忍到此時,丹田中的一團火已經頂到了腦門子,抓上茶壺裏的棒槌,嘎嘣嘎嘣狠嚼了幾口,隨即起身離座,吩咐下人不必跟隨,背上自己那口寶刀,裹緊身上的鬥篷,出了暖棚直奔後台。白臉狼心急火燎,一個人繞到後台入口,推門就要進。班主趕忙攔著:“大爺留步,您不看戲了?”白臉狼衝他一瞪眼:“看什麼戲?我找飛來鳳!”班主賠著笑說:“大爺大爺,您可不能進去。”白臉狼眉毛一挑:“在老子自個兒家,我還得聽你的?”班主說:“不是不是,我怕掃了您的興啊,怪隻怪我之前沒跟您說明白,飛來鳳他……”班主吞吞吐吐,白臉狼聽著著急:“有話快說,有屁快放,飛來鳳她怎麼了?”班主一跺腳:“飛來鳳他他他……他不是娘兒們!”白臉狼聽得一愣,還以為自己耳朵上火聽差了,一把揪住班主的脖領子:“你待怎講?”班主愁眉苦臉地又說了一遍:“飛來鳳……不是娘兒們!”白臉狼色迷心竅,讓這股子火拿得五脊六獸,哪還顧得上那麼多,怒道:“滾一邊兒去,你以為大爺我沒見過娘兒們?是不是娘兒們我也得跟她熱鬧熱鬧!”

白臉狼不由分說,將班主推到一旁,一腳踹開屋門。進去的堂屋挺寬敞,幾磴台階通向前台,七八個戲子正在候場,見他麵紅耳赤背著刀闖進來皆是一驚。白臉狼不理會旁人,往左首一拐,挑開二道門簾子,徑直走到最裏麵一間屋子跟前,推門往裏一看,屋中點著幾盞油燈,火苗子忽忽閃閃,靠牆擺放著兩個戲箱,敞著蓋,搭著幾件戲袍,滿鼻子的香粉味兒聞得人腦袋發暈。身形俏麗的飛來鳳,正背對屋門站著,咿咿呀呀哼著小調。白臉狼心說:“分明是個小騷狐狸,怎麼可能不是娘兒們!班主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擋白爺的道兒,等騰出手來非得把他收拾了!”他淫笑兩聲,反手關上門,衝上前去摟抱飛來鳳,頓覺骨酥肉軟、香氣撲麵。飛來鳳不急不惱地回眸一笑,桃花臉杏花腮櫻桃小嘴粉嘟嘟,帶著一股子騷勁兒欲迎還拒:“白爺您急什麼啊,有勁兒留著炕上使啊,不差這一會兒啊,先容我求您一件事!”唱戲的有句話,“有戲沒戲全在臉上,有神沒神全在眼上”,飛來鳳那一雙媚眼,宛如玄月,顧盼生姿,勾得白臉狼欲火中燒,呼呼喘著粗氣說:“什麼求不求的,那不生分了?要錢白爺有的是錢,要人白爺現在就給你!”飛來鳳往白臉狼懷裏一倚,纖纖玉指抵住白臉狼的下巴頦:“我有幾個關東來的親戚,久聞白爺威名,想當麵給您磕頭請安,又怕惹您生氣。”白臉狼溫香軟玉抱在懷中,對飛來鳳有求必應:“那生啥氣啊?你家親戚又不是外人,改天叫他們過來,磕了頭挨個兒有賞!”飛來鳳說:“別改天了,他們已經到了,大爺您稍等!”不等白臉狼應允,飛來鳳就跟條泥鰍似的,欠身從他懷中溜了出去,緊跟著棉門簾子一挑,從外間屋進來四個人,正是竇占龍、海大刀、老索倫、小釘子!

白臉狼稍稍一怔,馬上認出了一對夜貓子眼的竇占龍,也認得海大刀,他一輩子殺人越貨,仇家遍地,沒少遭人暗算,又是草寇出身,擔心遭官府緝拿,出門在外自是處處戒備,縱是藝高人膽大,也不敢出半點差池。可他這座山莊壕深牆高,大門一關,出不去進不來,他有寶刀防身,壽宴上一多半是殺人不眨眼的匪類,想不到還真有幾個不知死的,竟敢跟著戲班子混入山莊。他不怒反笑,仰天打個哈哈:“怪不得我的寶刀連夜在鞘中嘯響,這是該見血了!”屋內空曠,他的嗓門兒又高,震得門窗打戰,竇占龍等人身不由己往後退了兩步。白臉狼獰笑一聲,惡狠狠地說:“來了就別走了,白爺重重有賞!”話音未落,他身形一閃,按雁翅推繃簧,鏘啷啷寶刀出鞘。竇占龍睜開夜貓子眼閃目觀瞧,分明見到他身後蹲著一頭光板兒禿毛的惡狼,裹在陰風慘霧之中,一瞬間仿佛回到了鰉魚宴上,不由得毛發森豎。三個山匪望著白臉狼手中寒光閃閃的寶刀,也嚇得全身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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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人皆是有備而來,相互使個眼色,齊刷刷給白臉狼跪下了。竇占龍從褡褳中捧出寶棒槌,戰戰兢兢地連聲求告:“白爺饒命,白爺饒命,我是杆子幫大東家竇敬山的後人,孫猴子本領再大,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小的有自知之明,絕不敢與您為敵。這一次我們兄弟在關東山逮到個山孩子,拎著腦袋來此獻寶,萬望您刀下開恩,放我等一條活路!”

白臉狼常年把持著關東參幫,寶棒槌他可見多了,冷眼一瞥看得分明,竇占龍捧出的寶棒槌了不得,那是關東山老把頭口中代代相傳的“七杆八金剛”,堪稱千載難逢的寶疙瘩,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的眼珠子都藍了,撇著嘴角子一笑:“東西我收下,你們幾個的人頭我也得要!誰讓你們活膩了,自己送上門來找死,待我一刀一個,挨個兒給你們劈了!”說罷跟身進步,掄開寶刀要剁,竇占龍忙說:“且慢,小的我還有一件寶物,如若您饒過我等性命,甘願拱手奉上!”白臉狼疑心重,貪心更重,仗著寶刀在手,殺這幾個人易如反掌,不信他們翻得了天,死死盯著竇占龍:“你還有什麼寶物?”竇占龍一手托著寶棒槌,另一隻手拿出褡褳中的鐵盒:“我們老竇家祖傳的烏金鐵盒,鐵鎖用銅水澆死,誰也打不開,老輩子人供著它,才得以攢下六缸金子。”過去的人大多信這一套,家裏供什麼神龕佛像、鎮宅的寶劍無非是為了求福求財,白臉狼也不例外,轉念之間想到竇敬山不過一介凡夫俗子,肩不能擔手不能提,論能耐與自己差之萬裏,憑什麼他可以家財萬貫、坐享清福,我卻要亡命山林、刀頭舔血,難不成真是有寶物相助?再看這烏金鐵盒邈如曠世、年代頗古,鏨刻在盒蓋上的金角神鹿栩栩如生,絕非凡物,想必其中有寶!當下裏冷哼了一聲:“打不開?我的寶刀削鐵如泥,一把爛鎖何足道哉?”緊接著不由分說,手起刀落。竇占龍隻覺一陣罡風襲來,削斷了他鼻子尖上的汗毛三根半,再看刀鋒過處鎖頭墜地,鐵盒中掉出一個尺許長的畫軸。白臉狼不好興古玩字畫,但也不嫌保家發財的古畫燙手,拿刀尖一指竇占龍:“打開畫讓我瞧瞧,若真是寶畫,留你個囫圇屍首!”

竇占龍將鐵盒放在一旁,磕膝蓋點地,爬上前來撿起畫軸,對著白臉狼緩緩展開,隻見破舊不堪的古畫中,繪著一頭吊睛白額大蟲,行在崎嶇的山嶺之上,前爪搭著一塊青石板,俯低了身形,做前撲之勢,虎目圓睜、虎口怒張,露出劍戟般的獠牙。此畫雖破,但氣勢森然,似能聽到震撼鬆林的虎嘯之聲。畫中猛虎也不是尋常草虎可比,但見此虎:背為天罡,腹為地煞;天有十萬八千星鬥,虎有十萬八千毛洞;四個大牙按四季,八個小牙分八節;右耳一點紅,避著太陰,左耳一點黑,避著太陽;尾巴上一點青,掛著壓腳印;額頭上一個“王”字,不吃忠臣;脖子上一個“孝”字,不吃孝子;前躥一丈驚人膽,後退八尺鬼神忙;當年馱過漢光武,劉秀封它獸中王!

寶畫中的鬆皮雲紋,暗藏五雷符,畫卷展至盡頭,雷符就響了,畫中猛虎尾巴一搖,帶著一陣狂風撲將出來。白臉狼大驚失色,忙用寶刀去擋,但聽咯嘣一聲脆響,五尺長的寶刀斷為兩截!白臉狼驚恐萬狀,頹然跌坐於地,渾身有如中風麻木。而在寶刀折斷的一瞬間,他的頭發胡子掉了一半,整個人仿佛蒼老了幾十歲。竇占龍也拿不住《猛虎下山圖》,寶畫墜落塵埃,畫還是那張畫,隻不過更加殘破。

三個山匪見竇占龍得手,立刻躥將起來,對著白臉狼拋出三張羅網,要將他兜頭罩住,羅網以纏著藤絲的麻繩擰成,堅韌無比,邊緣掛著鉛墜兒,罩住了甭想再出來。不料白臉狼這個刀頭舔血的悍匪,盡管傷了元氣,手中半截寶刀仍是鋒利無比,仗著久經廝殺,臨危不亂,腰杆子發力從地上一躍而起,快刀劈開羅網,卻也無心戀戰,晃身形奪路而走。山匪豈能容他脫身,他們早把兵刃藏在飛來鳳的戲箱裏,此時各取兵刃一擁而上。海大刀掄起鬼頭刀,老索倫揮動一柄開山斧,小釘子分持兩口短刀,將白臉狼圍在當中,走馬燈似的戰在一處!

前頭戲台上鑼鼓點一陣緊似一陣,後台屋子裏打得更是熱鬧。論身上的能耐,三個山匪沒一個白給的,海大刀勇、老索倫狠、小釘子快,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都拚著跟白臉狼同歸於盡,連環相擊,有攻無守。白臉狼可也不孬,他的寶刀折了一半,也仍是半長不短,使得潑風一般,攻守兼備,全無破綻。若是擱到以往,白臉狼身高臂長,手上的寶刀又長,刀法又快,那仨人早成了刀下之鬼。即便他隻有半截刀,三個山匪也占不到便宜,老索倫被削去半個耳朵,小釘子嘴角豁開了花,海大刀肋上也被劃開一道口子,滿室的刀光斧影,鮮血飛濺。

竇占龍從不曾見過這等廝殺,隻聽人說白臉狼刀法嫻熟,不想如此了得,不說出神入化,也夠得上爐火純青,再不出手,恐怕三個結拜兄弟就要橫屍當場了,他急忙扔出金碾子,口中喊了一聲“著”!混戰之中,白臉狼忽見一道金光落下,他心急手亂,半截斷刀抵擋不住,直驚得魂銷膽喪,哪裏躲閃得開?金碾子不偏不倚打在他頭頂上,砸了個滿臉是血,眼前一片腥紅。常言道“要解心頭恨,揮劍斬仇人”,三個山匪趁機衝上來,在白臉狼身上連搠了幾十刀。此人嘯聚山林一世梟雄,終成了刀下之鬼!竇占龍大仇得報,心中百感交集,說不出是喜是悲,半晌回過神來,仍將寶棒槌、金碾子、《猛虎下山圖》收入褡褳,又從死屍手中摳出那柄斷刀,割下白臉狼的人頭。

說話這時候,前邊戲台上《八仙祝壽》正唱到褃節兒上,戲子們倒紮虎、翻筋鬥、劈叉、打旋子……為了討賞掙錢,一個比一個賣力氣,台側的文武場麵也是有多大勁兒使多大勁兒,隨著鼓樂齊鳴,八仙共赴瑤池,輪番給西王母獻寶。擠在暖棚中的人們,隻顧扯著脖子喊好兒,對後台的亂子全然不覺。正眼花繚亂的當口兒,竇占龍拎著血淋淋的人頭走上前台,身後跟著三個滿身血跡的山匪,嚇得台上的王母娘娘和八位大仙慌裏慌張往兩廂躲,鐵拐、玉板、橫笛、花籃等法寶扔了一地,鑼鼓點也停了。暖棚中離得遠的,看不那麼清楚,亂哄哄的,不知台上加了什麼戲碼,哪位大仙拎著血葫蘆祝壽?前排有眼尖的,已看出竇占龍手中的半截刀,似乎是白臉狼的寶刀,那個齜牙咧嘴猙獰可怖的人頭,也像是白臉狼的首級。竇占龍將白臉狼的人頭往上一提,半截寶刀指著台下眾人:“你們瞧好了,白臉狼惡貫滿盈,這就是他的報應!”

竇占龍拎著人頭使勁一扔,落在地上骨碌碌亂滾,這一下可炸了營,丫鬟老媽子及一眾女眷嚇得花容失色,連聲驚叫。戲台底下的那麼多人,至少有一多半是刀不離身的亡命徒,睡覺手裏都得攥著刀,他們可不幹了,當家主事的頂梁柱死了那還得了?登時凶相畢露,紛紛拔出利刃,叫嚷著要往台上衝,恨不能把竇占龍等人當場剁成肉餡兒。緊要關頭,飛來鳳從後台閃身而出,祭起那麵徹地幡,卷著一道黑煙墜地,正插在人群當中。眾人來不及分辨,但聽轟隆隆一陣巨響,塵埃陡起,齊著暖棚的四個邊,地麵塌下去七八尺深。白臉狼的妻妾兒孫、走狗爪牙、前來賀壽的山賊草寇,加上丫鬟、奶媽、夥夫、車把式、轎夫、門房……連同暖棚裏的桌椅板凳炭火盆,一齊陷在坑中,你壓著我、我砸著你,吃了滿嘴的碎土,誰也爬不上來,有被踩在腳底下的,當時就咽了氣。

原來竇占龍早已托付飛來鳳,焚香設壇,拜請黑八爺,調遣七十二窟擅長鑽沙入地的獾子,從四周穴地而入,挖空了戲台前的場院。另有兩條地道,從山莊外直通進來,埋伏著老索倫從關外找來的二三十號山匪。這夥人跟白臉狼不共戴天,得知要來宰殺他的滿門家小,個個提著十二分的血氣,正等得焦躁,忽聽場院中天塌地陷一般,碎土坷垃稀裏嘩啦往下亂掉,心知海大刀等人得手了,立刻從地道口鑽出來,直撲戲台前的場院,其中一半與海大刀等人兵合一處,爭著砍殺陷在土坑中的對頭。海大刀、老索倫、小釘子也殺紅了眼,縱身躍下戲台,踩著陷坑中的人,不問男女,不分良賤,見人就殺,逢人便宰,如同割麥子一樣,有腦袋的就往下扒拉。陷坑裏人擠人人摞人,縱有悍勇擅鬥之輩,也苦於掙紮不出,隻得眼睜睜地抻長了脖子等著挨刀,慘呼哀號之聲不絕於耳。飛來鳳暗覺殺戮太過,有心勸海大刀等人放過無辜,怎奈山匪殺得興起,根本攔阻不住,隻得聽之任之。一眾山匪從陷坑這邊殺到陷坑那邊,身上、臉上、發辮上、兵刃上沾滿了鮮血,跟打血池子裏撈出來似的,還覺得不解恨,又翻回頭挨個兒補刀,這叫按住葫蘆摳籽兒——一個不落!

另一半山匪由朱二麵子引著,殺奔擺流水席的廂房。此時仍在劃拳鬥酒的匪類,無不是貪杯嗜酒之輩,喝了整整一天,一個個醉眼乜斜,坐都坐不穩當,也想不到山莊裏會出亂子,被一眾山匪殺了個措手不及,轉眼間橫屍遍地,抱著酒壇子就去見閻王爺了。腥風血雨過後,海大刀又帶著兄弟們在山莊裏四處搜尋,遇上喘氣兒的就是一刀,殺了個雞犬不留,牆窟窿裏的小耗崽子都扒出來挨個兒掐死。朱二麵子人貨軟不敢掄刀使槍,跟在山匪身後煽風點火,叫罵助威,也不知道他從哪弄來個大口袋,瞪著一隻眼珠子,看見什麼值錢的撿什麼,什麼金碟子、金碗、金夜壺……半夜摘茄子——有一個算一個,全塞進了他的大口袋。眾山匪也是賊不走空,殺人之餘能劃拉多少就劃拉多少,將白府上下洗劫殆盡。

出了這麼大的亂子,殺了這麼多人,竇占龍不敢讓一眾山匪在此久留,指點他們帶著劫掠來的財貨,連夜北返,躲到關外避一避風頭,隻留下三個結拜兄弟,等這陣子風頭過去,設法賣了棒槌再回關外。他見戲班子的人躲在台邊上,玉皇蹲著,王母縮著,靈官抱著腦袋,天王的寶塔也扔了,甭管什麼扮相的,到這會兒全不靈了,膽小的眼都不敢睜,隻剩下哆嗦了。竇占龍忙將班主拽過來,塞給他一遝銀票:“出了這麼大的亂子,誰也兜不住,趁官府還沒追究下來,你們趕緊遠走高飛,重打鑼鼓另開張,再也別來口北了。”班主怎敢不應,接過銀票,行頭鑼鼓全不要了,帶著戲班子幾十號人逃出了山莊。

一切安排妥當,眾人做鳥獸之散。竇占龍帶著朱二麵子、飛來鳳先回皮貨棧,海大刀、老索倫留下放火,想把這麼大的山莊燒連了片,那多少也得費點力氣。小釘子則趁著月黑風高,把白臉狼的人頭掛到堡子門口,使得天下皆知。走在半路上,竇占龍望見身後火起,直燒得畢畢剝剝,烈焰騰天,心下一陣悵然:“想想當年白臉狼怎麼血洗的竇家莊,再瞧瞧他這一莊子人是怎麼死的,真可謂因果相償,一報還一報!我擅取天靈地寶,會不會也有報應?憑著我這一身神鬼莫測的本領,再加上那頭寶驢,能不能躲得過報應?”正當竇占龍患得患失之際,飛來鳳對他說道:“竇爺,此間大事已了,按咱們之前說定的,你該交出七杆八金剛,由我再次埋到九個頂子。”竇占龍以前琢磨不透,為什麼憋寶客貪得無厭?直到將鱉寶埋在自己身上,他才洞悉其中的秘密,鱉寶是可以聚財,但你得拿天靈地寶養著它,否則自身精氣血肉,遲早會讓鱉寶吸幹,那還有個完嗎?為了殺白臉狼報仇,他迫於無奈用了鱉寶,仗著埋得不久,三五年載之內剜出來,還不至於變成鱉寶的傀儡。再加上之前應允了飛來鳳,殺掉白臉狼之後,甘願奉還寶棒槌。說出去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自不肯食言而肥,因此告訴飛來鳳:“你盡可放心,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絕無反悔之理,隻不過寶棒槌是我三個結拜兄弟千裏迢迢從關外背來的,容我跟他們打個招呼,再讓你把東西帶走。”

屋子裏說話外邊有人聽,大道上說話草坑裏有人聽,朱二麵子背著一口袋金銀細軟走在後頭,飛來鳳問竇占龍要寶棒槌的話,他可聽得一清二楚。一行人前後腳回到皮貨棧,朱二麵子悄悄跟三個山匪嘀咕了幾句。經過一夜廝殺,個個一身血汙,也顧不上多說,忙著燒水沐浴換衣裳,又點火焚化了血衣。朱二麵子擺出提前備下的酒肉,六個人圍桌坐定。經此一事,竇占龍早成了眾人的主心骨,他斟滿一杯酒,舉杯說道:“咱們聯手殺了白臉狼,不僅報了仇出了氣,也替關東老百姓除了一害,當真可喜可賀,我敬各位一杯。”三個山匪和朱二麵子,酒到杯幹,齊聲稱快。小釘子挑著大拇指對竇占龍說:“咱往後都是好日子了,應當我們敬你才對!”海大刀也說:“老四指點咱們找到棒槌池子,刨出那麼多棒槌,讓兄弟們發了財,又經你布置,幹掉了咱的死對頭。哥哥我做一個主,不論這一次賣棒槌能得多少銀子,你拿一半,我們仨拿另一半,帶回關東山給大夥分了。”竇占龍卻不敢居功:“隻憑我一個人,可幹不成這麼大的事。三位兄長如若瞧得起我,我有一個不情之請。”海大刀笑道:“老四你咋還客氣上了?有什麼話盡管開口!”竇占龍說:“能不能把寶棒槌讓給我?其餘的賣多賣少我分毫不取,全是你們仨的!”

三個山匪聞言均是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怎奈海大刀剛才的弓已經拉滿了,話趕話說到這兒,他又是個紅臉漢子,怎麼可能不答應?哈哈一笑:“我當啥事呢,沒你指點,誰逮得住山孩子?那就該是你的,賣棒槌的銀子也得分給你!”老索倫心眼兒多,他問竇占龍:“白臉狼已死,沒人擋道兒了。寶棒槌非同小可,賣給八大皇商,銀子要多少有多少,獻給朝廷,高官厚祿也是唾手可得。我想問老四你一句,你拿了寶棒槌,打算幹啥?”竇占龍跟他們一同出生入死,心中早就沒有了芥蒂,當下直言相告:“不瞞三位兄長,我之前跟飛來鳳說定了,他助咱們殺掉白臉狼,事成之後,讓他帶走寶棒槌!”三個山匪聽罷,臉都沉了下來,相互廝覷著,誰也沒吭聲。

飛來鳳打坐下來就沒說話,畢竟誅殺白臉狼是人家哥兒幾個的事,他出手相助為的是七杆八金剛,所以一直在旁邊捏著酒杯察言觀色,發覺情形不對,忙對海大刀等人說:“七杆八金剛乃關東山鎮山之寶,不可擅動,還望幾位大哥高抬貴手,讓我帶走寶棒槌,今後有緣,定當回報。”沒等別人開口,朱二麵子頭一個不幹了,猛地一拍桌子,指著飛來鳳破口大罵:“我早看出你沒安好心了,光著屁股串門——忒不拿自己當外人了,寶棒槌是你種的?關東山是你堆的?山裏生土裏長的棒槌,誰抬出來就姓誰的姓,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是想惡吃惡打,當下一個白臉狼啊?少廉寡恥的爛貨,還他娘的捏著半拉裝緊的,寶棒槌喂了狗也不能給你!”別看飛來鳳是久走江湖的“老合”,可也沒聽過這麼牙磣的髒話,被罵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牙關咬得嘎嘣響。竇占龍沒想到朱二麵子橫插一杠子,說翻臉就翻臉,趕緊攔著他,不讓他亂摻和。朱二麵子這才剛罵上癮,不顧竇占龍的勸阻,梗著脖子叫嚷:“舍哥兒,不是我這個當姐夫的說你,你怎麼能讓飛來鳳迷了心竅?頭一次見著他,我就瞧出他不是個好鳥,你隨便玩玩我不管,來真格的可不行。他飛來鳳整天拿仁義禮智信當戲唱,摳著腚爬牆頭——自個兒抬自個兒,兩河水兒養出來的鱉羔子,爛蓮藕壞心眼兒,猴拉稀壞腸子,婁西瓜一肚子壞水,黑心蘿卜壞透膛了,憑什麼讓他帶走寶棒槌?”朱二麵子一臉猙獰,窮凶極惡,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揮著兩條胳膊,十指如同鋼叉,口吐蓮花滔滔不絕,唾沫星子滿桌子亂飛。他常年管橫事,嘴上沒有把門兒的,何況又喝了不少酒,腦門上暴起青筋,臉變成了豬肝色,一句比一句難聽,您甭看剛才殺人放火時顯不出他,論著罵人,他單槍匹馬能罵退十萬天兵天降。直罵得名伶飛來鳳手捂胸口,渾身打哆嗦,氣兒也喘不勻了,眼瞅著眉頭直豎,印堂上泛起一陣黑氣,伸手拽出了徹地幡,當場便要翻臉!

這麼一鬧,竇占龍落了個裏外不是人,隻得說好話打圓場,屁股變成了撚撚轉兒,勸完了這邊勸那邊。三個山匪早有防備,趁竇占龍攔著朱二麵子,互相使了個眼色,小釘子突然縱身上前,飛起一腳踹倒了飛來鳳。海大刀腕子一翻,手中已多了一柄牛耳尖刀,他不容飛來鳳起身,左手抓住發髻,右手將刀往心口窩子掇下去,這一刀又穩又狠,避開肋條骨插心而過,紮了個透膛。飛來鳳當場斃命,徹地幡落地化為烏有。老索倫扯開飛來鳳背上的包袱,翻出一個烏木牌位,扔在地上拿斧子劈了。竇占龍攔得住一個攔不住四個,眼瞅著人也殺了,牌位也砸了,急得他一抖落手,心說:“飛來鳳助眾人報仇,卻慘遭橫死,這個禍可闖大了!”

海大刀擦去了刀頭上的鮮血,讓老索倫和小釘子將屍首抬去燒了,見竇占龍臉上不好看,勸道:“兄弟,飛來鳳身上有邪法,哥兒幾個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被他迷了心竅,將七杆八金剛拱手送人。可不是為貪圖你的東西,既然定下來寶棒槌給你,絕沒有變卦那一說。”朱二麵子也跟著敲打邊鼓:“舍哥兒,你可不能怪他們,更不能怪我,我得替你姐看顧著你啊,正所謂‘發財遇好友,倒黴遇勾頭’,你仔細想想,誰輕誰重,誰遠誰近?千萬別胳膊肘往外拐犯了糊塗!”竇占龍心說:“我早知道飛來鳳是胡家門的香頭,這還用得著你們告訴我?換二一個人引得出白臉狼嗎?挖得了那麼大的陷坑嗎?”老話說“臨崖勒馬收韁晚,船到江心補漏遲”,事已至此,竇占龍也無話可說了,因為海大刀等人救過他的命,又是一個頭磕在地上的生死弟兄,隻怪自己擅作主張,沒跟兄弟們商量,便即應允了飛來鳳。無奈之餘,又抬起頭來狠狠瞪了一眼朱二麵子,甭問也知道,肯定是他在背後攛掇的!

此後一連幾天,竇占龍右眼皮時不時地亂跳,愈發覺得心中有愧,始終是神不守舍,一到夜裏就恍恍惚惚,總能看見飛來鳳的身影在眼前亂晃,滿臉是淚,邊哭邊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