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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累著的娛樂精神(2 / 3)

戲台上的表演,當然也不例外。樂平古戲台便有楹聯道破了戲劇的本質,在於“且將前代事,做與後人知”、“隨爾演來無非揚善除濁,吾聽卻去都是教愚化賢”;而戲劇的美學品格在於,“納喜怒哀樂感情色彩,容古今中外典型品貌”、“咫尺天涯評論是非功過,須臾歲月曆數萬古忠奸”。

我手頭掌握的戲名聯,羅列了傳統劇目一百五六十種,當那些三字、四字的戲名拚貼成聯,對仗工整,妙趣橫生,人們毫不猶豫地把它裝飾在神聖如宗祠一般的戲台上。比如,什麼“盜禦馬,釣金龜”、“三岔口,十字坡”、“鴛鴦塚,蝴蝶杯”、“拾玉鐲,失金釵”,什麼“秦瓊賣馬,時遷偷雞”、“鍾馗嫁妹,霸王別姬”、“問樵罵府,打漁殺家”、“貴妃醉酒,倩女離魂”等等,整體讀來,甚是幽默。由此可以想見,當年戲台上是怎樣異彩紛呈。生旦淨末醜,戲如人生,活脫脫人間忠佞賢愚;管弦絲竹琴,人生如戲,鮮靈靈世上喜怒哀樂。一台的君王將相,卻是在悲歌金戈鐵馬,笑談興廢盛衰;一台的才子佳人,卻是在播撒風流情種,點化回頭浪子。濃烈的鄉風俚俗,看不夠的裝神扮鬼;圓潤的饒音贛調,聽不盡的打情罵俏。難怪有楹聯禁不住擊節讚歎:“欣觀好戲兩三折,勝讀良書千萬篇。”

流光溢彩的古戲台上,楹聯、匾額十分的考究,它們大多裝飾精美,鎦金燙漆,與戲台建築的富麗堂皇相得益彰;而且,戲台楹聯的題材是寬泛的,或題詠戲劇,或詠讚本村風水,或追溯本族曆史,或言誌抒情,或感時諷世。既然看戲是人們不可或缺的生活內容,對於宗族來說,戲台就成了最具親和力、向心力的場所,那麼,楹聯本身勢必也要寓教於樂灌注諄諄教誨了。

書於戲台的教訓,順理成章地融入了看戲、做戲的情境,讀來生動有趣,且回味無窮。戲場上熙熙攘攘、水泄不通的景象,由楹聯可見一斑,如“看不真莫吵請問前頭高見者,站得住便罷須留餘地後來人”、“眼界抬高不怕前頭遮住,腳跟站穩何懼後頭湧來”。顯然,它們並不滿足於勸導觀眾遵守戲場秩序的表層意義,而因事說理,由具體連通一般,意味深長地指向處世的哲學,為人的境界,既形象生動又自然熨帖。像這樣將敘事與議論熔於一爐的楹聯,注定離不開特定的環境氛圍。想象一下,當觀眾蜂擁而至、眼前熙熙攘攘時,這些文字該是怎樣鮮活醒目,又是怎樣警策動人!

既然弦索錚錚是“他盼登台亮相,我觀結局修身”,是為了教賢化愚,那麼,剛勁圓潤、瀟灑自如的文字,也就免不了到劇情裏去探究人生的哲理了。於是,古戲台楹聯裏便有了“得意休誇且看收場怎樣,失時莫怨但觀結局如何”的告誡,那告誡坦蕩而從容;有了“宜從戲裏觀古今,莫向人前說是非”的叮囑,那叮囑真誠而謹慎。有了“論天下事要揆情度理三思,觀古人戲須設身處地一想”的語重心長,它好像是一位擅於啟人心智的塾師;有了“言行要留好樣與兒孫,心術不可得罪於天地”的聲色俱厲,它仿佛是一個脾氣有點兒暴躁的長者。

遙想當年,演員粉墨登場,鄉儒則揮毫上陣。比文采,鬥書法,為宗族榮譽而戰的熱情,傾注在楹聯裏就是“語不驚人誓不休”的追求。仿佛,他們窮盡畢生,就為了在這方寸之地一顯身手,上以告慰先祖,下以留傳子孫。

通過那些文字,還可感受到現場氣氛。演出前熱烈而又緊張,“推推搡搡看戲,打打扮扮登台”;演出中道是無聲又有聲,“台前有淚原非我,座上無聲已入神”;演出活動仿佛是沒有結局的,百姓癡迷於戲中出不來了,“及時行樂朝連暮,刻意興歌古及今”。嚴格地說,這類楹聯未必珠聯璧合,卻把人們對戲曲藝術的喜好表達得淋漓盡致。興之所至,一切雕飾自然都是多餘的了。甚至,連一些粗礪的大白話,他們也敢刻於木、鎦以金,讓它流芳百世,如果說“入耳務須平氣聽,當場頓覺笑顏開”還算莊重的話,那麼,“勸老哥不要回去,有小旦就快出來”、“看完了大家慢走,做得好明天再來”之類,簡直就是高聲大氣的吆喝了。通俗、稚拙得有些紮眼,卻是聲情並茂,富有諧趣,成了極為生動的現場傳真。

那些文字也向人們傳授著戲劇理論。關於戲曲的綜合之美,他們寫道,“吹拉唱彈聲悅耳,興亡成敗事留心”、“笑啼怒罵皆學問,悲歡離合盡人情”;關於戲曲的傳神寫意之美,他們寫道,“台中天地小,戲裏是非多”、“三五步能是千裏江山,四六人可代百萬雄兵”;關於戲曲的程式之美,他們寫道,“莫以衣冠分貴賤,但從臉譜辨忠奸”、“大過關安排前麵,好結果放在後頭”;而戲曲藝術的魅力在於,“酸甜苦辣似實似虛,喜怒哀樂非假非真”、“戲非真處皆為幻,曲到清時自有神”。這些凝練而準確的概括,讓我懷疑有的對聯恐怕出自今人之手筆,但是,無論如何,麵對那麼多“演戲的癲子,看戲的呆子”,我沒有理由不相信,樂平人是懂戲的,或許可以說,他們該是民間戲劇評論家。

讓我感覺奇怪的是,洋洋大觀的楹聯充滿炫耀、教訓意味,幾乎盡是眉飛色舞或一本正經的神情,豈料,其中竟然藏有輕蔑的嘲諷和不齒的激憤。如“洞房花燭龍騰鳳舞假風流,金榜題名君歡臣笑空富貴”、“五經不讀霎時金榜題名,六禮未成頃刻洞房花燭”之類便是,乍看上去,叫人一頭霧水。無須庸言,它們分別評說的是某出戲的劇中人物,仿佛看戲的觀後感,很是情緒化。在力求洞明世事、引出哲理的楹聯中,它們就顯得非常突兀了。而且,戲台上忠奸賢愚、善惡美醜無所不有,作者為什麼偏偏把脫離了特定劇目意義和目的都會變得曖昧的對聯,高掛於本村本族的“體麵地”呢?是不肯人雲亦雲落人窠臼而一時詞窮了,還是為了標新立異另辟蹊徑,以致不惜鋌而走險?

迎合了強悍民風的樂平高腔,抒發的是粗獷野樸的豪情,縈繞在楹聯的筆畫之間。那些排列整齊的文字後麵,就是一座座爭奇鬥妍的戲台;前麵,就是一排排心醉神迷的表情;字裏行間,就是一陣陣的笙簫鼓樂,一出出的人間悲歡,一幕幕的世事炎涼。可見,作為宗祠建築的重要部分,戲台承載著同樣厚重的精神寄寓,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隻不過它不像祠堂那樣道貌岸然,而是聲情並茂的,賞心悅目的……

樂平有一首民謠唱道:“深夜三更半,村村有戲看,雞叫天明亮,還有鑼鼓響。”昔時鄉間戲劇活動之盛,由此可見一斑。

遍地戲迷如此通宵達旦,如癡如醉,在今天看來,真是不可思議。究其原因,自唐以來此地很少遭遇戰亂,富庶殷實的小農經濟在人心中催生了富而思樂的渴望,而這裏又有著深厚的傳統文化積澱;作為贛劇發源地之一,戲曲活動在這裏源遠流長,戲曲藝術深入人心;更為重要的是,宗族的宗法血緣傳統,為戲曲藝術的繁盛提供了一片廣闊的沃野。

往昔悅耳的吹拉唱彈,已經凝為一座座莊重沉默的建築。該市近年公布的普查數據稱,此地共有戲台四百一十二座,其中不乏明清建築。古戲台遍布鄉間的恢弘景象,令我一想起來就激動不已。我就是滿懷驚奇連續造訪那“文章節義之邦”的,盡管每次都安排得緊鑼密鼓,所看到的古戲台也隻不過是個零頭;然而,即便這些零頭,也足以叫我眼花繚亂了。它們或寂寞地坐落在村邊,台上的風雲際會已定格為梁枋上的精美雕刻;或作為祠堂的一部分陪伴著族中長老,默默地品味著某日遊譜慶典的繞梁餘音;最幸運的,則被村人張燈結彩打扮一新,許多的精彩盡在那喜不自禁的誇耀之中。

樂平鄉間醉心於建造戲台,這是因為贛劇作為以搬演宮廷大戲為主的劇種,需要適合演出的排場的戲台,並且,為了維係宗族的宗法關係,也需要莊重、神秘並具有族權威嚴的象征物。如此說來,我不知道究竟是借助戲台進行的宗族活動,進一步培育了人們對戲曲藝術的酷愛呢,還是宗族活動捕捉住了人們好戲的心理,從而把宗族意識同時澆鑄於祠堂和戲台之中,以至於分外眩目的戲台或許比祠堂更具有象征意義,成為宗族的顏麵、宗族的圖騰,至少,在戲迷眼裏當是如此。所以,戲台被視做“天賦子孫基”。

有一副楹聯幹脆把戲台指認為:“父老開心地,鄉村體麵場。” 為了體麵,人們激揚文字,精雕細刻;為了體麵,人們描龍畫鳳,鎦金上漆;為了體麵,有個祝姓小村子,終於為祖祖輩輩總是被人請去鄰村看戲而難為情了,於是全村老少聚會議定,也要請戲班演出,沒有戲台,就在村邊臨時搭建了一座草台,由鄉儒書寫一幅橫匾懸掛於草台中央,匾上是羞愧難當又如釋重負的三個大字“還眼債”。由此可見,鄉風民俗一旦形成強大的環境氛圍,人們的精神之累。

宗族所建造的戲台,有鄰近同姓村莊共同集資建造的,也有分別屬於各房派的。臨港古田下堡的戲台,就屬於古田周圍號稱“古田十八族”的盛姓村莊,他們更願意聚集在一起祀奉共同的祖先吧。而雙田橫路村葉姓,卻有一房、四房、九房三座戲台。

有村皆造台,無台不繪彩。比比皆是的戲台,大致反映出普遍的不甘人後、追風趨時的心態;而戲台的華麗壯觀,除了為渲染宗族祭祀等活動的儀式化意義所需要外,也是爭強好勝、誇富逞奢的內心需要。它喚醒了表達的欲望,並為建築藝術提供了豐沛的創作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