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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老根醉熏熏的從“詠柳巷”穿出來時，省城城中心的鍾鼓樓剛剛敲響第十二下報時的鍾聲。
他跌跌撞撞的朝鍾鼓樓的方向走了幾步，借著酒勁，指著月光下巍峨的建築破口大罵。
劉老根家往上數五代都是更夫，靠著這門家傳的手藝，他的祖輩都娶妻生子，一家人雖不能大富大貴，倒也衣食無憂。
但到了劉老根這一輩，不過短短二十年間，民國開放貿易，降低關稅，洋人的鍾表潮水般湧入國內，中等以上人家都將鍾表視為生活必需品添置，省城更請來洋人設計師，建起了江南第一座鍾樓。
有了精密刻度的鍾表，人們不再使用更漏這種原始的計時方法。
沒有人再需要更夫。
“洋人能安什麼好心腸，啊？洋人的東西那是隨便用的，啊？”劉老根打了個酒嗝，劣質土酒的後勁甚大，衝得他頭暈腦漲，張眼看去盡是重影，“那都……都是用妖法造出來的！迷得你們連……連祖宗都不要了……我就等著，啊，等著看，早晚有你們哭的時候！”
夜已深沉，白日裏似乎永遠擁擠狹窄的街道此刻空曠而寂靜，隱約傳來的一兩聲犬吠更突顯了這靜。劉老根的叫罵聲隨著看不見盡頭的街道傳出去很遠，在遠處空洞的回響。
酒勁越來越大，從劉老根嘴裏吐出的漸漸變成含糊不清的嘟囔，他踉蹌走到街邊，想扶住牆。
月亮鑽進雲層，光線變得暗淡，劉老根看不清腳下道路，一腳踩空，整條右腿陷進道旁的汙水溝裏。
冰冷的汙水濕透他的褲腿，劉老根被激得打個寒戰，酒倒清醒了幾分。
他拔出右腿，低頭看了眼，褲腿上沾滿黏膩的汙泥，一股惡臭味嗆得他差點流淚，這條褲子算是報廢了。
人倒黴起來沒完沒了，劉老根罵罵咧咧的抬起頭，眼角忽然瞥見異樣，他下意識轉頭，看到一條黑影從街對麵的牆上一閃而過。
“誰在那兒？”劉老根喊了一聲。
靜了片刻，對街兩家商鋪間的夾縫裏慢慢透出一個黑影，影子先是投在牆上，慢慢慢慢的越伸越長，鋪在地麵上，漸漸接近劉老根腳邊，他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瞪大眼看到一條老狗顫巍巍的走出夾縫，趴到地上。
“操！”劉老根忍不住罵道，居然被條狗嚇住了。再看那狗靜悄悄的伏在那裏，頭枕在前爪上，一雙半睜半閉的眼睛沒精打采的看著他。劉老根看看左右無人，心想，這條像是野狗，他有半個月沒嚐到肉味了，不如……
那狗忽然站起來，慢慢的轉過身，搖著尾巴緩緩走回夾縫。劉老根早把它當成到嘴的美味，急忙橫過街道，跟著鑽進了夾縫。
那夾縫甚窄，狗走得輕鬆，劉老根卻隻能把手臂緊緊貼住身體，側著身子行走，肩頭還不時撞到牆壁，非常難受，再加上髒褲子濕嗒嗒的貼著皮膚，惡臭一陣一陣，劉老根好幾次想要放棄。怪的是，每當他腳步稍緩，那狗就會回過頭，半開半閉的眼看著他，劉老根覺得，它在嘲笑他！
連狗都瞧不起他！
“媽的，老子今天跟你耗到底！”劉老根怒火上來，惡狠狠的瞪著那狗，決定把所有的不如意都發泄到它身上。
那狗仍是懶洋洋要死不活的看著他，直到劉老根又開始艱難的挪動，才轉身繼續慢慢的走，尾巴在身後慢悠悠的搖動。
夾縫長得出奇，劉老根快筋疲力盡時，月亮又穿出雲層，他眼前忽然一亮，看到了不遠處的出口，頓時精神大振。那狗抬頭看了看月亮，晃著尾巴慢慢的走出夾縫，劉老根急忙加快速度，蹭破了幾處皮肉，終於也鑽了出去。
剛鑽出夾縫，眼前突然黑了。劉老根先還以為月亮又被雲層擋住，抬頭一看，根本看不見夜空。他愣了愣，上下左右張望，還是什麼都看不到。
劉老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徹底的黑暗，像是突然間被關進一個密封的盒子，或者被刺瞎了眼睛，就像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光，隻有渾然一體的黑暗。
黑暗中突然聽到“哢哢哢”的聲音，劉老根嚇得發抖，卻發現自己一直在發抖，那聲音就是他牙關打戰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劉老根一動也不敢動，就在他覺得自己快要發瘋時，左腿忽然不受控製的動了動，似乎有東西在黑暗中扯他的褲角。
劉老根嚇得差點背過氣去，那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又扯了扯他的褲角，低叫了一聲：“汪。”
原來是那條狗，劉老根這口氣又緩回來，感覺比先前還好些，這靜止一般的黑暗會讓人懷疑自己也融入其中，成了黑暗的一部分，知道除了自己還有別的活物在，就算是條狗，也能安心許多。
那狗又來扯他的褲角，劉老根心中一動，朝它扯的方向邁開一步，果然那狗立刻叫了兩聲，貼著他的右腿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