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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罷，蹣跚地往正屋走去。
李茂竹在他身後端端正正地跪下，“爹，我想得很清楚。書，我是不讀了。”
李茂竹霍地轉過身。
李青鬆磕頭，額頭敲在院中泥地上，夜色靜謐，“砰砰”聲聽得清楚。
李茂竹暴怒。
張氏立在屋簷下，像一棵枯瘦的樹，隻有夜風把她散亂灰白的頭發吹動。
李茂竹忍耐地道：“為什麼？”
“我讀不下去了……”
“我隻給你這次機會。”
院牆外的一叢青竹被夜風吹得颯颯作響。
李青鬆頭抵著泥地，良久不語。
“我很害怕……”他抬起頭來，低聲道，“我怕您和娘太辛苦，熬得短壽了……”
李茂竹和張氏一起愣住。
“村裏沒有一戶人家像咱們家一樣的：阿姐讀了格致學堂，再兩年學業畢，許就跟阿爹一樣做得教書先生了。大哥去歲也考上了省府的最高學堂，以大哥的勤奮才情，四年後考舉，把握是極大的，若是有幸再往上走也不無可能。我呢，在大學堂裏也勉強混得學業中上，一年裏束脩倒能免一多半，日夜勤奮下去，許也能走上大哥的路。如此，我們姐弟三人以後各謀得一職一薪，在鄉人眼中，也算是出人頭地了。隻是我仔細思量過，等我們姐弟三人各自安身立命，姐姐嫁人生子，大哥與我也安頓好妻兒，再思量回報雙親，非十年做不到。”
“十年太漫長，我等不得。中間但凡出一點天災人禍，便是子欲養而親不待。我受不了。”
在健在的雙親麵前這樣直白，不啻於石破天驚。
但這是李青鬆真實的恐懼。
他的老父隻是一介小鄉村裏的夫子，一年兢兢業業所得的菲薄薪酬，尚不足夠支付三個子女讀書花費，何況還要出大頭奉養老父親，時不時接濟一下其他兄弟姐妹。入不敷出，他爹隻好日夜伏案，批改了學生課業、溫習了教案典籍，就幫人寫對子、寫字帖。因怕傳出去遭人詆毀，隻能假借他人名義，被人從中抽成。伏案日久，背脊彎得刺痛，執筆的手也僵硬變形。
至於他娘，更隻是平平無奇的村姑而已。她生平無所長，惟會侍弄莊稼而已，如今年老氣力衰退，每日太陽未升起就下地，躬身耕作到月亮爬上竹梢頭，人疲累而消瘦，但一年所得，也將將足夠大姐一年讀書花費而已。
老父老母這樣辛苦，還處處儉省。為了省錢，衣裳打幾遍補丁也就算了，吃食上也不過清水粥打發日常，等凡不是逢年過節不肯吃一點葷腥。自家母雞下的蛋，除了隔一日給他吃一顆，餘者便都要賣出去，攢那三文五文。
重壓之下生活無歡欣。爹娘已經許久沒有展顏，隻有村人豔羨地說一聲虎父無犬子，李先生家中子女讀書爭氣的時候，他們才會矜持又驕傲地笑一笑。
或者若幹年後，他們姐弟三人真正成家立業，人人豎著大拇指誇這村中李氏門楣光耀的時候，爹娘會更加的驕傲、欣慰。
怕隻怕，他們這樣熬著心頭血供養子女，屆時已成了黃土一坯。姐弟三人家祭告乃翁之時，連著驕傲與欣慰也不過是他們自欺欺人的、自以為的對父母的回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