蚶子與鯷與幾個片段
時間在潮汐之間消泯，從未停止。蚶子們閉上眼睛，藏於墨城的淺灘，傾聽海的聲音，多少個世紀就這樣一湧而過。
墨城丁字灣。折而往西，向東偏南，便有了“丁”字的形態。灣內岸線兜轉，岬與沙洲相間，幾進幾出，便有了栲栳灘、芝坊灘、魯島灘、力島灘和灣頂灘。蚶子與其他軟體貝類一起共享著灣灘上柔軟的沙泥，以矽藻和有機碎屑為食。
泥蚶殼白，邊緣呈波紋走勢；毛蚶色深，有褐色絨毛，殼上的瓦壟更為緊密。血蚶怎麼回事？是“叛逆者”嗎？我問。
漁把式告知，泥蚶沒有經過低鹽度海水育肥之前，畫風有“殺氣”，不是人人都敢下口的。育肥可以讓血水自然淡去，肉質愈加肥嫩。丁字灣是個天然的育肥場，多條淡水河從這裏入海，稀釋了近海的鹽度，也助長著血蚶的“叛逆”。
墨城人喜用蚶肉包餃子。霜降以後吃白菜和蚶子都是好時候，將白菜剁碎，新鮮的蚶肉攬幾刀，加點肥肉膘，包之前撒一把韭菜末，餃子煮出來有湯汁，鮮亮之味密而不漏。
鯷，身長不足半拃，背青腹白，尾鰭開叉，生活在溫帶海洋的中上層，趨光遊動，有時甚至緊貼水麵，像一叢叢浮動的海草。鯷曾經是黃海裏數量最多的魚種，也是造物主設置的一個低微而可靠的食物鏈環節。每年春季，黃海北部水溫回升，
鯷在威海石島東南洄遊成汛。當地漁民至少給它起了三個名字——“鮁魚食”“離水爛”“老雁屎”。鮁以鯷為主食，“鮁魚食”這個稱謂說明了彼此的宿命關係——鯷在前麵跑，鮁在後麵追，鯷的魚汛一到，鮁就不遠了。
“離水爛”是指鯷離水死亡後極易腐爛，早年間沒有冷凍設備，這是非常惱人的，漁民捕到鯷後隻能直接在海中倒掉。“大雁屎”同樣是在責怪鯷的個頭小，不值錢。隨著漁業資源的日益減少，鯷的曆史地位逆勢上揚，漁民捕到後當船加工。船上的冰凍技術已經成熟，當數萬斤鯷在甲板上堆成小山，漁民忙碌而有序，一趟又一趟，一箱又一箱，接力傳遞到甲板下的冷庫，凍成板狀，再搬出，堆砌在魚艙，靠岸後直接賣給養殖戶。
在大珠山東南麓宅科碼頭，我碰到過一個喂魚佬，他把冰凍的長方體魚食裝船，隨後去往五六海裏以外的水域喂黑頭。隻一眼，我便認出鎖在冰塊裏的是鯷，冰塊如同琥珀。
“我可以跟著你去喂魚嗎？”
“不行，天氣不好，海上有浪，不安全。”
喂魚佬穿齊胸的黑色膠皮連體褲，一身水漬，一身沉重，看上去像條滄桑的大魚。四五米長的舢板在碼頭邊搖晃著，他在上麵來回走動，從船頭到船尾，再從船尾到船頭，都如履平地般從容。他膚色褐黑，褶皺有力，呈一種健康的紮實感
。
野生魚種越來越少，空網無獲已經不算什麼稀奇事，漁民想要賺錢，就得在養殖上下力氣。網箱養殖可以最大限度地模擬魚類的原生環境。不足之處是可供遊動的空間狹窄逼仄。黑頭倒是適應的。俗話說，獸有獸道，魚有魚窩，黑頭膽小刁滑，原本就棲於岩礁區的縫隙、人工防浪堤的石罅、沉船和海底雜物中。
“我可以跟著你去喂魚嗎？我不暈船，而且會遊泳。”
“不行，天氣不好，海上有浪，不安全。”
喂魚佬一邊重複著之前說過的話，一邊繼續自己的勞作，將長方體冰魚食沿船舷擺放，一行行，一排排，顧左右而平衡。隨後他從纜樁上解開繩索，發動馬達，突突突，海麵上掀起浪花，還有一股濁重的柴油味。他帶著黑頭的美餐，很快開遠了。
不能想象一個沒有烈酒的漁村。骨頭縫裏的老濕氣，惡浪驚悚症和絕望症，晝夜不停地勞作傷，全憑烈酒消解。入口就是一條火龍，過喉嚨，闖食道，沿脊柱椎體下行，穿過膈肌的食管裂孔，終於到達胃部。這段距離不過三十厘米，卻像赤道那麼長，為環形肌和縱行肌帶來振動，打通頸部、胸部和腹部，進而打通全身，打通魂魄。
漁家以烈酒為禮，為儀，為奠——祭海，拜龍王，敬媽祖，都離不開烈酒。烈酒純粹，傳自古法，借日月精華，純手工釀造。春節前後，漁船已經不
再出海，卻是酒師傅最忙的時候，一輛三輪車上，馱著兩口鐵皮鍋，兩個大蒸桶和蒸餾器，在近十個村莊巡回燒酒。如果“酒神”幫襯，一天能把發酵後的七百多斤地瓜絲蒸餾出酒來，還都是四十五度以上的好酒。酒燒得好，象征著來年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事事如意。
找個獨特而古老的漁村，住上一段時日，長則月餘，少則十天——年年如此，這個習慣我已經持續了七八年。在萊州土山鎮提家村住的那段時間，我總會遇到一個醉醺醺的老把式。他說，如果當年拜在酒師傅門下，可能就不出海了，反正賺多賺少都不愁沒酒喝。老把式離開酒不能活，我甚至懷疑，他是為了找回船行海上的搖晃感而喝的。一生耕海，他已經不習慣在陸地行走了。
他跟我吹噓，年輕的時候從來不買酒，都是拿了鮮魚去酒師傅家換酒。他也用這種方法去鐵匠家換鍋，去豆腐匠家換五香豆幹，去剃頭匠家換個理發刮臉。他說自己打上來的魚，味道最純正，離水兩日還能活。後來，我曾親眼看見他將幾條當流的鱸魚或鮁魚，綁成了一張弓的樣子，拎在手上。若仔細看，草繩子是從魚的鼻孔穿進去的，另一端固定在魚肛之下，頭尾相離的張力讓魚鰓大開，說白了，這相當於強製加氧。此番重綁，魚一動不能動，其氧氣消耗自然也降到了最低。他一向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