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
玄幻 武俠 都市 曆史 科幻 遊戲 女生 其他
首頁

敗壞了赫德萊堡的人(1 / 3)

敗壞了赫德萊堡的人

那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當時赫德萊堡居民都是四裏八鄉公認的最誠實、最正直的人。他們把這種良好的名聲一直保持了三代,並且以此為榮,把這份榮譽看得超過一切。這種自豪感是如此強烈,保持這份榮譽的願望是如此迫切,以至於鎮子裏的嬰兒在搖籃裏就開始接受誠實信念的熏陶。並且,這一類的教誨還要作為主要內容,在以後對他們進行的全部教育中貫穿始終。同時,在整個成長過程中,年輕人要與一切誘惑徹底隔絕,這樣,他們誠實的信念就能夠變得更加堅定而牢固,成為滲入骨髓的品質。鄰近的那些鎮子都嫉妒赫德萊堡擁有這份至高無上的榮耀,於是在表麵上對赫德萊堡人以誠實為榮冷嘲熱諷,那是虛榮心作怪。然而,他們內心也不得不承認赫德萊堡的確是一個腐蝕不了的鎮子。再追問下去,他們也會承認:一個想離家外出找一個好工作的青年人,如果他來自赫德萊堡,那麼,他除了自己老家的名聲以外,無須提供任何其他的保證。

然而,天長日久,赫德萊堡的居民還是不幸地得罪了一位過路的外國人——這可能隻是出於無意,但他們肯定對此事並不在意,因為赫德萊堡名聲極佳,所以無論是外鄉人的閑言碎語,還是高談闊論,赫德萊堡人都不會在意。可話又說了回來,早知此人是

個愛記仇、不好惹的家夥,當初對他破破例不就萬事大吉了嗎?整整一年的工夫,無論那人走到哪兒,總會想起在赫德萊堡受的委屈,隻要一有空閑,他就挖空心思地琢磨怎麼報複,從而讓自己心裏舒坦。他想了很多主意,且效果全都不錯,可沒有一個是十全十美的。最重要的是,這些主意隻能損害許多個別的人,他想要的卻是可以把全鎮一網打盡的辦法,不能有一人漏網。最後他終於想到了一個巧妙的辦法。這主意剛冒出來,他就感到一種惡毒的快意。他馬上開始擬訂具體的實施方案,還自言自語:“就這麼辦——我要把那個鎮子的名聲徹底敗壞!”

六個月之後的一天晚上,大約十點,他乘坐一輛輕便馬車再次來到赫德萊堡,來到了銀行老出納員家的大門外。他從馬車上搬下一隻口袋,扛著它踉踉蹌蹌地穿過院子,敲了敲門。裏麵一個女人說了聲“請進”,他就進去了。他把那隻口袋放在客廳火爐的後麵,很客氣地向正在燈下坐著看報的老太太說:

“您隻管坐著好了,太太,我不打擾您。好了——現在這東西藏得嚴嚴實實,誰想知道它在哪兒可不容易了。太太,我能見見您先生嗎?”

“不行,他去布利克斯敦了,也許過半夜才能回來。”

“那好,太太,沒關係。我隻不過是想讓您先生照管一下這隻口袋,等找到了物

主,就轉交給他。我是外地人,您先生並不認識我。今天晚上我來到這個鎮子,是特地來了卻我很久以來的一樁心事的。現在事情已經辦妥,我該走了。我很高興,甚至還有點兒得意,以後你們再也不會見到我了。口袋上係著一張字條,上麵把所有的事都說清楚了。晚安,夫人。”

老太太其實挺害怕這個神秘的大個子陌生人,見他走了心裏才踏實。不過她的好奇心被勾引起來了,於是她就直奔口袋而去,取下了那張字條。上麵寫著:

請予公布,或者用私訪的辦法找到物主——隻要能找到物主,無論用哪一種辦法都可以。這個口袋裏裝的是金幣,重一百六十磅零四盎司——

“天哪,門沒鎖呀!”

理查茲太太渾身顫抖地撲過去把門鎖上,然後把窗簾放下來,戰戰兢兢地站在那兒,提心吊膽,思考著怎樣使自己和那一口袋錢更安全一點。她豎起耳朵聽聽有沒有賊,接著,抵擋不住好奇心,又回到燈下,看完了那張字條上的話:

我是個外國人,馬上就要回國了,以後就永遠在那裏住下了。我在貴國逗留了很長時間,承蒙關照,不勝感激。對貴國的一位公民——一位來自赫德萊堡的公民——我想格外地致以謝意,因為一兩年前他給過我莫大的恩惠。實際上,那是雙重恩德。讓我來說明事情的經過吧!我曾經是個賭徒,我的意思是

,我過去是個賭徒——一個輸得精光的賭徒。那天夜裏來到這個鎮子的時候,我饑腸轆轆,身無分文。我在黑暗處向人乞討,因為我不好意思在有亮光的地方討錢。我求對人了,他給了我二十塊錢——也可以說,他給了我一條命,我是那樣認為的。他還給了我財運,因為我靠那筆錢在賭場發了大財。還有,當時他對我說過的那句話讓我至今銘記在心,且良心發現——我再也不賭了。現在我並不知道他是誰,可是我要找到他,讓他得到這筆錢,由他施舍出去,或者把它拋棄,或者自己留著,全都由他自己決定。這隻不過是我知恩圖報的方式罷了。假如可以在此地多逗留一些日子,我會自己去找他。不過沒有關係,您一定能找到他。因為這是個誠實的鎮子,腐蝕不了的鎮子。我知道我可以信任這個鎮子,不用擔心。誰能說出那位先生當年對我說的那句話,就可以證明他是我的恩人——我相信他一定還記得那句話。

現在我的計劃是這樣的:假如您願意進行私訪,悉聽尊便。請把這張字條上寫的話告訴每一個可能是那位先生的人。假如他回答說“我就是那個人,我當初說過這樣的一句話……”,就請核實一下——打開口袋,您能在口袋裏找到一個密封的信封。如果此人所說的話與此相符,那就把這筆錢交給他,不用再問下去了

,因為他無疑就是那位先生。

如果您願意公開尋訪,就請把這番話發表在本地報紙上——再加上如下說明,即從公開當日起三十天內,請申領人於星期五晚八時光臨鎮公所,將他當初所說的話密封交給伯傑斯牧師(如果他肯費心處理的話)。請伯傑斯牧師屆時當場將錢袋啟封,看與袋內的話是否相符。如果相符,就請將這筆錢連同我衷心的感謝一起交給我那位已經確認身份的恩人。

理查茲太太坐下來,先是激動得微微顫抖,很快又陷入了沉思——她思索著:“這可真是件蹊蹺事兒!……那個好心人隨手施舍了幾個小錢,現在善有善報,發的財可真不小呀!……這件好事要是我丈夫幹的就好了!——我們太窮了,又都這麼老了,還這麼窮!……”這時她歎了一口氣,“可這並不是我的愛德華幹的,不是,給外國人二十塊錢的不是他。這真可惜,真的,現在我明白了……”這時她打了個冷戰,“不過,這是賭徒的錢呀!是不清不白得來的,這種錢可不能拿,連碰都不能碰。我可要離它遠遠的,一看就覺得髒兮兮的。”她換了把遠一點的椅子坐下來,“我盼著愛德華趕快回來,把這錢拿到銀行去,說不定什麼時候小偷就會來,一個人在這兒守著它真是可怕得很啊!”

十一點的時候,理查茲先生回來了,他妻子迎頭就說:“你

可回來了!”他卻說:“我太累了,簡直累得要命!過窮日子可真不容易啊,到了這個歲數還要幹這種倒黴的差事。熬來熬去熬不出頭,就為那點兒薪水,當別人的奴隸。可人家拖著拖鞋在家裏坐著,有的是錢,真舒坦啊!”

“愛德華,我真替你難過!不過,你得想開點兒:咱們的日子還算過得去,咱們的名聲也不錯……”

“是呀,瑪麗,這比什麼都重要啊!我剛才說的話你可別介意——我就是一時煩躁,算不了什麼——好了,什麼事也沒了,我再也不抱怨了。你一直在做什麼?那個口袋裏裝的什麼呀?”

於是,他妻子把那個不平常的秘密告訴了他。一陣天旋地轉之後,他說:“一百六十磅重?唉,瑪麗,那至少得有四——萬——美元哪!真是無法想象!一大筆財產啊!咱們鎮子上有這麼多財產的人還不到十個。把那張字條給我看看。”

他把那張字條掃視了一遍,說:“這可真是奇事啊,嘿,簡直是傳奇小說嘛!和書上那些不可能的事一樣,平常誰見過這樣的事呀。”這時他激動起來,神采奕奕,興高采烈。他用手指輕輕點一點他老婆的臉蛋兒,開玩笑說:“嘿,咱們發財了,瑪麗,發大財了!咱們隻要把這些錢藏起來,把這張紙一燒就行了。要是那個賭徒再來問起這件事,咱們隻要愛理不理地瞪著他,說‘你亂說什

麼胡話呀!我們可從來沒聽說過你,也沒聽說過你那條什麼金子口袋’。那時候,他就傻了眼,還有……”

“這會兒,你就在這兒開玩笑吧!那一袋子錢可還堆在這兒哪,很快就要到小偷活動的時候了。”

“嗯,你說得對。那咱們怎麼辦呢?私訪?不行,不能這麼辦。那樣就會破壞了那種浪漫色彩。還是公開的方法比較好。想想看,這件事得鬧出多大的動靜來啊,可以讓別的鎮子全都嫉妒死。在這種事情上,除了赫德萊堡人,一個外國人還能相信誰呀?這是他們知道的。這不是給咱們鎮子大做廣告的機會嗎?我現在就得到報館的印刷廠去,否則就太晚了。”

“慢著,慢著,別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守著它呀,愛德華!”

可是他已經走了,幸而隻走了一小會兒。在離家不遠的地方,他就遇見了報館的主筆兼老板。理查茲把那張字條交給他說:“我有一篇好新聞給你,柯克斯——拿去發表吧!”

“可能來不及了,理查茲先生,不過我會看著辦的。”

回到家裏,理查茲先生和妻子坐下來又將這件神秘的蹊蹺事談論了一番,他們一絲睡意都沒有了。第一個問題是,那位給外國人二十塊錢的公民會是誰呢?這個問題似乎很簡單,夫妻倆不約而同地說了出來:

“巴克利·古德森。”

“不錯,”理查茲說,“這樣的事他幹得出來,也正是

他向來的作風,除了他鎮子裏再也不會有別人這樣幹了。”

“誰都會這麼說,愛德華——至少私下裏都會承認的。再說,到如今有六個月了吧,咱們鎮子的人又變回原來那個老樣子啦——對人老老實實,遇事斤斤計較!自以為是,一毛不拔。”

“他向來都是這麼批評他們的,要一直批評到咽氣的那一天——而且還是毫不客氣地當眾那麼批評。”

“是呀,就為了這個,他才遭人恨。”

“嘿,就是。不過他倒不在乎。叫我說,在咱們這些人當中,除了伯傑斯牧師,最遭人恨的就是他了。”

“伯傑斯可是罪有應得呀——在這塊地方,他再也別想有人聽他講道了。雖說這鎮子算不了什麼,可人們對他總還是有數的。愛德華,這個外國人指名讓伯傑斯轉交這筆錢,看起來是不是有點怪呀?”

“哎,對,是有點怪。那是……那是……”

“哪來的這麼多‘那是’呀?要是你的話,你會選他嗎?”

“瑪麗,說不定那個外國人比我們鎮子上的人對他了解得更清楚呢。”

“總說這種偏護伯傑斯的話!”

丈夫似乎左右為難,不知說什麼好。而妻子凝神注視著他,等著他答複。理查茲遲疑地開口了,好像明知道他的話要受到質疑:

“瑪麗,伯傑斯不是個壞人呀!”

他妻子自然是吃了一驚。

“胡說!”她叫了起來。

“他不是個壞人,這我很清楚。

他之所以被大家看不起,都是因為那件事——就是鬧得滿城風雨的那件事。”

“那件事,太對啦!好像隻那件事還不夠似的。”

“足夠了,足夠了。不過那件事不是他的錯啊!”

“你說什麼,不是他的錯?誰都知道那是他幹的事情!”

“瑪麗,我敢擔保——他是清白的。”

“我沒法相信。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是我的坦白。我很慚愧,可是我非得說出來不可,因為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他是無罪的。我本來能夠救他,可是……可是……唉,你知道那時候全鎮子上的人一邊倒,我哪有勇氣說出來呀!如果我說出來,大家就都會對我進攻了。我也覺得那樣做很卑鄙,太卑鄙了,可是我不敢,也沒有勇氣挺身而出。”

瑪麗顯得心事重重,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過了一會兒,她吞吞吐吐地說:

“我……我想你當初如果……如果……那是不行的。人可不能……呃,大家夥的看法……不可能那麼輕易……那麼……”這是一條難行的路,她陷入了泥潭,繞不出來,可是,稍停一會兒,她又開了腔,“要說這件事你做得是很不對,可是咱們頂不住呀!愛德華,真是頂不住啊!哎,無論如何,我也不願讓你說出來!”

“瑪麗,假如說出來,不知會有多少人瞧不起咱們。那樣一來……那樣一來……”

“現在我擔心的是他對我們是什麼看法,愛

德華。”

“他嗎?他可不知道我當初能夠救他。”

“啊,”妻子鬆了一口氣,嚷嚷著,“這就好。隻要他不知道你當初能救他,那麼他……那麼他……呃,這件事就好辦多了。唉,我原本就該想到他是不知道的,雖然咱們對他很冷淡,可他老是想跟咱們套近乎。別人拿這件事挖苦我不止一次了,像威爾遜夫妻倆、威爾科克斯夫妻倆,還有哈克尼斯夫妻倆,他們都不懷好意地拿我尋開心,明知道這使我難為情,還非要說‘你們的朋友伯傑斯’如何如何。我可不想讓他老是對我們表示好感,也不明白他為什麼始終要這樣。”

“我可以給你解釋這一點——這可又是不打自招了。那件事剛出來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鎮上打算讓他‘坐木杠’。我受不了良心的折磨,就偷偷去給他通風報信。之後他就離開鎮子,到外地避風去了,直到風平浪靜後才回來。”

“愛德華!當時鎮上要是查出來……”

“別說了!現在回想起來,還叫我心驚膽戰呢。那件事剛做完我就後悔了。所以我都沒敢跟你說,就怕你臉上神色不對會被別人看出來。那天晚上,我很擔心,整整一宿輾轉反側睡不著。可是過了幾天,我看到沒有人懷疑我,又覺得幸虧我來了那麼一招。到現在我還感到安慰呢,瑪麗,我心裏感到非常安慰。”

“我也感到安慰,那樣對待他也

太可怕了。你知道,你這樣做才算對得起他。可是,愛德華,萬一這件事哪天水落石出了,要怎麼辦呢?”

“不會的。”

“為什麼?”

“因為大家以為那是古德森幹的。”

“當然他們會這麼想!”

“就是。當然啦,他也不在乎大家怎麼想。大家讓那個可憐的薩斯伯雷老頭兒找他算賬,老頭兒就照他們說的風風火火地跑了去。古德森把他渾身打量了一番,好像要在薩斯伯雷身上找出一塊自己特別鄙視的地方,然後說:‘這麼說,你是調查組的,是嗎?’薩斯伯雷說:‘差不多吧。’‘哦。依你說,你是需要詳細情形呢,還是聽點兒簡單的就行呢?’‘古德森先生,我先聽簡單的。如果他們需要了解詳細情形,我就再來一趟。’‘那太好了,你就讓他們全都見鬼去——這樣夠簡單的了吧!薩斯伯雷,我還要給你一番忠告,你再來打聽詳細情形的話,帶個籃子來,好把你那幾根老骨頭提回家去。’”

“古德森就是這樣,一點都沒變。他老是認為他的意見比誰的都強,他就這點虛榮心。”

“瑪麗,這樣一來就萬事大吉了,把咱們也給救了。再也不會有人提起那件事了。”

“謝天謝地,我想也不會有人提了。”

他們又興致勃勃地把話題轉到那袋神秘的金子上來。過了一會兒,他們的談話開始有了停頓——因為沉思而停頓,停頓的

次數越來越多,最後理查茲竟然想得入神了。他神情茫然地盯著地板,望了半天。後來他的兩隻手慢慢地開始做一些神經質的小動作,配合著他的心理活動,顯出了他煩惱的心情。這個時候,他妻子也轉入了沉思,一聲不吭地琢磨著心事。從神態看得出,她心亂如麻,不大自在。最後,理查茲站了起來,一麵漫無目的地在房間裏瞎逛悠,一麵伸手搔搔他的頭發,就像一個夢遊的人正在做一個噩夢。後來,他好像是拿定了主意,一聲不響地戴上帽子,大步流星地出門去了。他妻子還在緊鎖著眉頭想心事,仿佛沒有發覺屋裏隻剩下她一個人了。她不時喃喃自語:“可別讓我們受到誘……可是……可是……我們真是太窮了,太窮了!……可別叫我們受到……啊,這礙別人的事嗎?再說誰也不會知道……可別叫我們……”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地低得聽不見了。過了一會兒,她抬頭掃了四周一眼,半驚半喜地說:

“他去了!可是,天哪,也許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也許還不晚,也許還來得及。”她站起來,神經質地一會兒把雙手絞在一起,一會兒又鬆開。一陣輕微的戰栗掠過她的全身,她用幹啞的嗓子說:“饒恕我吧!這念頭真可怕呀!可是……看我們成什麼樣子啦!我們都變成怪物了!”

她把燈光擰暗了一點,躡手躡腳

地溜到那隻口袋旁跪下,用手撫摸著鼓鼓囊囊的邊角,愛不釋手。年邁昏花的眼中閃出一絲貪婪的光。她一陣一陣地發呆,有時又似清醒地、自言自語:“要是我們能再等一等就好了!啊,隻要等那麼一小會兒,別那麼性急就好了!”

這時候,柯克斯也從辦公室回到家裏,把這件蹊蹺事從頭到尾地告訴了自己的妻子。他們很熱烈地議論了一番之後,都猜測那位好心人是已故的古德森,認為全鎮子隻有他才會慷慨地拿出二十塊錢——一筆不小的數目,去接濟一個落難的外國人。後來,他們的談話中斷了,倆人默默無言地想起了心事。他們漸漸地精神緊張和煩躁起來。最後妻子開口了,好像是自言自語:“除了理查茲夫婦……還有咱們,誰也不知道這個秘密……”

丈夫微微地驚跳了一下,從沉思中清醒過來,他凝神注視著臉色蒼白的妻子,然後猶豫不決地站起身,偷偷地戴上一頂帽子,又瞟了一眼自己的妻子——這是無聲的請示。柯克斯太太欲言又止,之後用手捂著嗓子,幹咽了一兩下,然後什麼話也不說,隻點了點頭。很快,家裏隻剩下她一個人在那裏自言自語了。

這時,理查茲和柯克斯在空寂無人的街道,由相對的方向匆匆忙忙地走著,氣喘籲籲地在印刷廠的樓梯口碰了麵。夜色中,他們相互打量著對方的臉色。柯克

斯悄悄地問:

“除了咱們,沒人知道這件事吧?”

理查茲悄悄地回答:

“誰都不知道——我擔保,誰都不知道!”

“如果還來得及……”

兩個人上了樓梯。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工友趕了過來,柯克斯問道:

“是你嗎,約翰尼?”

“是,先生。”

“你別忙著去發那些早班郵件——什麼郵件都別發,等我吩咐你的時候再說。”

“已經發走了,先生。”

“發走了?”話音裏流露出一股說不出的失望。

“是,先生。從今天起到布利克斯敦以外所有城鎮的火車都改點了,報紙要比往常早發二十分鍾,我隻好緊趕慢趕。要是再晚兩分鍾就……”

兩人沒聽他說完就掉轉過頭慢慢走開了。大約有十分鍾,兩個人都沒有出聲。後來,柯克斯氣哼哼地說:

“你究竟趕個什麼勁呀,真是莫名其妙。”

對方恭敬地回答:

“我現在明白了。可是你看,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我老是不動腦子,把事情弄得無法挽救。不過下一次……”

“去你的下一次!一千年也不會有下一次了。”

這對朋友沒道晚安就各奔東西,各自拖著霜凍似的兩條腿走回家去。回到家,他們的妻子都一躍而起,迫不及待地問:“怎麼樣?”她們用眼睛看到了答案,不用聽到一字半句,自己就先垂頭喪氣地坐了下去。然後兩家都爆發了激烈的爭執——這可是新鮮事:從前兩口子也吵

過架,可是都不激烈,也是不傷和氣的。而今天夜裏,兩家的爭吵就好像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理查茲太太說:

“愛德華,要是你等一等,要是你停下來想一想,那該多好。可是你不!你非要直奔報館的印刷廠,非要把這件事嚷嚷出去,非要讓天下的人都知道不可!”

“那信上麵明明說了要公開招領呀。”

“說了又怎麼樣。那上麵還說,如果你願意,可以私訪呢。現在可好啦——我沒說錯吧?”

“嘿,沒錯,沒錯,上麵是那麼說的。不過,我一想到這件事會轟動一時,一想到一個外國人居然這麼信得過赫德萊堡,這是多大的榮譽啊!”

“啊,當然啦,這些我都明白。可是隻要你稍微等一等,仔細想想,不就能想起來已經找不到應該得這筆錢的人了嗎?他已經進了棺材,而且身後無兒無女,連親戚也沒有。這麼一來,這筆錢要是歸了很需要用錢的人,對誰都沒有妨礙呀,再說……再說……”

她傷心地哭了起來。她丈夫本來是想說幾句好話安慰她的,可脫口而出的卻是這麼幾句:

“可是歸根到底,瑪麗,不管怎麼說,這樣做肯定是最妥當的辦法,咱們心裏都明白。再說,咱們別忘了,這也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嗬,一個人要是幹了蠢事想找個借口,都會說是命中注定!要說這筆錢特地來到咱們家,不也是命中注定

嗎?可你非要自作主張,違背天意——誰給你這種權利啦?這叫不知好歹,肆意妄為,你就別再裝什麼老實人、規矩人啦!”

“可是,瑪麗,你也知道咱們是怎麼被教育出來的,咱們隻會毫不猶豫地誠實做事。全鎮子的人都是這樣的,這種作風已經變成咱們的第二天性了。”

“噢,我知道,我知道——沒完沒了的教育、教育、教育,教人要誠實——從搖籃裏就開始教,教那種虛有其表的誠實,要抵製一切誘惑。這全是虛偽的誠實!誘惑一來,人就全都經不住考驗了,像今天晚上咱們所看見的。老天有眼,我對自己這種像石頭一樣結實、無法敗壞的誠實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直到今天——今天,第一次真正受到這種誘惑,我就……愛德華,我相信全鎮子的誠實都是虛偽的,就像我一樣,也像你一樣,全都糟透了。這個鎮子上的人卑鄙、冷酷、吝嗇,除了這個遠近聞名和自命不凡的誠實,連一點兒德行都沒有。我敢發誓,我確實相信,如果有朝一日這份誠實在要命的誘惑腳底下栽了跟頭,那它的名譽就會像紙糊的房子一樣變成碎片。好,這一回我可把心裏話說出來了,心裏也舒坦了。我是個騙子,一輩子都是,我自己卻不知道。以後誰也別再說我誠實了——我可不敢當。”

“我……哎,瑪麗,我心裏想的和你一模一樣

,真是這麼想的。這感覺太怪了。過去我從來不敢相信會是這樣——從來不信。”

隨後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夫妻倆都陷入了沉思。最後妻子抬起頭來說: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愛德華。”

理查茲一臉被人看穿心思的窘態。

“說出來真是丟人,瑪麗,可是……”

“那沒什麼關係,愛德華,我現在跟你想到一塊兒去了。”

“但願如此。那麼你說出來吧。”

“你想的是,如果有人猜得出古德森對那個外國人說過什麼話就好了。”

“一點沒錯。我覺得有罪,而且難為情。你呢?”

“我也一樣。咱們在這兒搭個床吧,好好守著口袋,等明天早上銀行金庫開門,收了這隻口袋……天哪,天哪,咱們要是沒走錯那步,該有多好!”

搭好了床,瑪麗說:

“那句開門咒語#pageNote#0到底是怎麼說的?我真想知道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好吧,來,咱們該上床了。”

“上床睡覺嗎?”

“不是,想。”

“是呀,想。”

這時候,柯克斯夫婦也打完了嘴仗,言歸於好,準備上床——想來想去,輾轉反側,煩躁不安,思量著古德森究竟對那個傾家蕩產的流浪漢說了一句什麼話。那真是句寶貴的箴言,一句話就值四萬塊,還是現款。

鎮子上的電報所那天晚上關門比平日晚,原因是這樣的:柯克斯報館裏的編輯主任是美聯社的地方通訊員。他可以算是一位掛名的通訊

員,因為他一年發的稿子被社裏采用不超過四次,不超過三十個字。可這一次不同了。他把捕捉到的線索報告之後,馬上就接到了回電:

將原委報來——點滴勿漏——一千二百字。

這是多麼長的一篇約稿呀!編輯主任如約完成了這篇報道。於是,他成了全美國最得意的人。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從蒙特利爾到墨西哥灣,從阿拉斯加的冰天雪地到佛羅裏達的柑橘園,幾乎所有的美國人都在念叨“不可敗壞的赫德萊堡”。千百萬人都在談論那個外國人和他的錢袋子,都在關心那位得主是否可以找到,都盼著能趕快看到這件事的後續報道——越快越好。

赫德萊堡鎮的人們一覺醒來已經成為舉世聞名的人物了。他們先是大吃一驚,然後歡欣鼓舞,繼而得意揚揚——得意之情難以言表。鎮上十九位要人及其夫人都四處奔走相告,互相握手,笑逐顏開,彼此道賀,都說這件事給詞典裏添了一個新詞——“赫德萊堡居民”,“不可敗壞”的同義詞——這個詞注定要在各大詞典裏永垂不朽!其他一般階層的公民和他們的妻子也到處走動,舉動也大同小異。人人都跑到銀行去看那隻裝著金子的口袋。還沒到中午,就已經有鬱鬱寡歡、心懷嫉妒的人成群結隊地從布利克斯敦和鄰近各鎮蜂擁而至。當天下午和第二天,記者們也從四麵八方紛

紛趕來,驗明這隻錢袋的正身及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們把整個故事重新包裝,對錢袋做了即興的描寫渲染;理查茲的家、銀行、長老會教堂、浸禮會教堂、公共廣場,以及將要用來核實身份、移交錢財的鎮公所,也都沒有逃過記者們的生花妙筆。此外他們還為幾個人畫了幾幅怪模怪樣的肖像,有理查茲夫婦、銀行家平克頓、柯克斯、報館的編輯主任,還有伯傑斯牧師和郵電所所長,甚至還有傑克·哈裏代。哈裏代遊手好閑,為人和藹可親,是一個在鎮子裏沒有人看得起的粗人,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他是個孩子王,也是那些走失了的狗的朋友,是鎮子上典型的“山姆·勞森”#pageNote#1。那個其貌不揚的小個子平克頓皮笑肉不笑地、油腔滑調地向所有來賓展示這個錢袋子。他興奮地搓著一對細皮嫩肉的手掌,極力吹噓這個鎮子源遠流長的誠實美名,以及這次這個驚人的例證。他希望並且相信這個範例將四散傳播,傳遍全美洲,在挽回世道人心方麵開創新的紀元。還有諸如此類的話。

一星期之後,一切又平靜下來。人們從當初瘋狂的自豪和喜悅中清醒過來,感到一種輕柔、甜蜜和無言的愉快——好像是一種意味深長、難以言表的心滿意足。人人臉上都流露出平和而聖潔的幸福表情。

這時候發生了一種變化,一種緩慢而漸進的變化。因為

變化得非常緩慢,所以剛開始幾乎無人察覺,或許根本就沒有人察覺。隻有傑克·哈裏代是個例外,他無論什麼事情都能看得清楚,而且總能拿來開玩笑。哈裏代發現有的人看起來不像一兩天以前那麼高興,就開始說風涼話挖苦他;然後他聲稱,這一新的現象正在每況愈下;繼而大家滿臉都是苦惱不堪的神情。最後他說,人人都變得悶悶不樂,滿腹心思,心不在焉了,就算他把手一直伸到鎮子上最吝嗇的人的褲袋深處去摳一分錢,也不會讓這個人從幻想中清醒過來。

在這段時間——也可以說,大約在這段時間——那十九位作為家長的頭麵人物在臨睡前差不多都要說一句這樣的話,往往還要先歎一口氣:

“唉,那個古德森究竟說了一句什麼話呢?”

男人的妻子用顫抖的聲音說:

“嘿,別說了!你心裏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呢?怪嚇人的。快別想了!”

可是,到第二天晚上,這些男人又把這個問題搬了出來,照樣受到妻子的嗬斥。不過這次嗬斥的聲音小了一點。

第三天晚上,男人們懷著苦悶和茫然再嘮叨這個問題。這一次妻子們隱約有點不知所措,都有話要說,可是又都欲言又止。

但接下來的那個晚上,她們終於開口了,熱切地附和著:

“唉,要是咱們能猜出來該多好啊!”

日子一天天過去,哈裏代的嘲諷之言越來越說得有聲有

色,越來越惹人討厭,越來越陰損了。他勁頭十足地到處遊逛,拿這個市鎮的人尋開心,有時候挖苦個別的人,有時候嘲笑大家。不過,全鎮子裏也隻有他還能笑得出來。全鎮不見一絲笑語,一片死氣沉沉,盡是空虛而淒涼的景象。哈裏代扛著一個三腳架,上麵放著一個雪茄煙盒子,假裝那是個照相機。碰上行人他就把人攔住,然後把這玩意兒對準那人說:“準備!——笑一笑。”可是,如此高明的玩笑也沒能在那一張張陰沉的臉上引起反應,讓它們鬆弛一下。

三個星期就這樣過去了,還剩下一個星期。那是星期六的晚上——晚飯已經吃過了。如今的星期六沒有了以往大家一起熱熱鬧鬧逛商店、開玩笑的場麵,街麵上空空蕩蕩,人跡稀少。理查茲和老伴獨自坐在小客廳裏,一副愁眉不展、滿肚子心事的樣子。這種情形已經成了他們晚間的習慣:從前他們守了一輩子的老習慣——看書、編織、隨意聊天,或者是鄰居們互相串門,都已經成為曆史,被他們忘掉很久了——也許已經有兩三個星期了吧。現在沒有人閑聊,沒有人看書,也沒有人互相串門,全鎮子的人都坐在家裏唉聲歎氣,愁眉不展,沉默不言。他們都想猜出那一句話。

郵遞員送來了一封信。理查茲無精打采地瞟了一眼信封上的姓名地址和郵戳——都是陌生的—

—於是隨手把信扔在桌子上,又恢複了剛才被打斷的思路,忍受著無盡的痛苦與煎熬,繼續猜度著那句寶貴的箴言。兩三個小時以後,他的妻子疲憊不堪地站起來,和往常一樣沒道晚安就去睡覺。可是,她走到那封信旁停下來,沒精打采地看了看,然後拆開信,草草地掃視了一遍。理查茲靠著牆坐在翹起的椅子上,下巴垂在兩膝間發呆。這時候他聽見了“啪”的一聲響——原來是妻子摔倒了。他趕快跑過去攙扶,不料她卻激動地大叫起來:

“別管我,我太高興了!你快看信——看哪!”

他疑惑地接過信,貪婪地讀著,不禁昏眩起來。那封信是從很遠的一個州寄來的,信裏說:

我和你素不相識,但是這沒有關係: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情。我剛從墨西哥回到家中,就聽到了那條新聞。你當然不知道那句話是誰說的,可是我知道,而且知道這個秘密的隻有我一個人。那人是古德森。多年以前,我就和他很熟。那天晚上,我路過你們那個鎮子,坐半夜的火車離開以前,我就一直在他那兒做客。在赫爾胡同,我無意中聽見了他在暗處對外國人說的那句話。從去他家的路上,直到後來在他家抽煙的那段時間,他和我談論的都是這件事。他在談話中提到了很多你們鎮子上的人——差不多都說得很不客氣,隻對兩三個人還算口下留情,這

兩三個人當中就有你。我說的是“口下留情”——僅此而已。我記得當時他說鎮上的人他沒有一個喜歡的——一個都沒有。不過說到你——我想他應該說的是你,有一次幫過他一個大忙,也許你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忙對他有多麼重要。他說他希望有一筆財產,死後可以把它留給你,至於留給鎮上其他人的隻有詛咒而已。所以,假如你當初幫過他的忙,你就是他的合法繼承人,就有權利得到那一袋金子。我知道我可以信賴你的廉潔和誠實,因為這是每一個赫德萊堡鎮的公民都具有的、世代相傳的、從未湮沒的天性。現在我可以非常放心地把那句話透露給你。如果你自己不應得到這筆錢,一定要去找到那個應該得到的人,讓可憐的古德森得以報答他所說的那份恩惠,以表達他的感激之情。那句話是這樣說的:“你絕不是一個壞人,快去改過自新吧。”

霍華德·L.史蒂文森

“啊,愛德華,這筆錢是咱們的了。我真是太高興了,噢,真是太高興了——現在你可以擺脫平克頓和他的銀行,再也不用給別人當奴隸了。我高興得簡直要飛起來了。”

夫妻倆在長靠椅上相互擁抱,度過了半小時的快樂時光。舊日的時光重新降臨——那種時光從他們相愛就開始了,直到那個外國人帶來那害人的錢袋……過了一會兒,妻子說:

“啊,愛德華,

你真幸運,當初能夠幫他一個大忙!可憐的古德森,我從來都不怎麼喜歡他,可現在我覺得他很可愛。幹得漂亮!做了這樣的事你都沒有說過,也不張揚,真有你的啊!”然後她用略帶責備的語氣道:“不過你總該告訴我嘛,愛德華,你總該告訴自己的妻子呀。”

“這個,我……呃……這個,瑪麗,你瞧……”

“別再吞吞吐吐的啦,快告訴我吧,愛德華。我一直是愛你的,現在更是為你感到自豪。誰都相信這鎮子上隻有一個慷慨大方的好人,原來你也——愛德華,你怎麼不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