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望著那破舊的朱紅大門,久久地,大氣也不敢出。
師父收拾了軟鞭,見蘇州盯著木門的怔樣,便道,“名兒是有了,可這藝名兒,還得再取。為師今日先替你擬了這藝名兒,日後你若是不滿意,便由你自個兒改罷!”
蘇州怔怔開口,“什麼名兒?”
師父長吟,“落花愁。”
春日的陽光淡淡地灑了下來,悉數披在了庭前的海棠樹上,微綠的光,盈盈閃著。
蘇州卻一直怔著,師父淡淡然瞥了他一眼,乃開口道,“不滿意?”
蘇州點頭,又急急搖頭。
師父一捋長衫,“那人絕非等閑之輩,我看他五官俊朗,雖年紀尚輕,但眉宇間已凜然有些風霜,想必也是經了大場麵的,頗有少年將相之氣。”
蘇州不答話。
師父一轉身,衣角飄飄地,在春日的風裏鼓動著,“是個軍官。”
一隻鳥忽地掠過了天際,“撲棱棱”地,在垂楊梢頭一頓足,飛地無蹤跡了。
幾枚落羽打著旋兒,徐徐落下來了。
蘇州木然收回釘在木門上的視線,又去望那羽毛了。
那羽毛下端有些像削尖的筆,又有些像什麼管子,上麵軟軟地長著些絨毛,絨毛的背麵,油黑油黑地,在光亮裏閃著。
師父抬步進去了,蘇州卻還在盯望。等到日頭又斜了一斜時,他自己也覺出些乏味,他便不再盯視,亦是轉身,木木地,進了屋去了。
師父早已拿著戒尺在堂裏候著,見蘇州進來,便揚一揚手中物什,示意他站定。
蘇州垂下眼來,規規矩矩站好了。
“看夠了?”師父說話了。
蘇州不敢看師父,隻訥訥地盯著腳尖。
“想通了?”師父又問。
蘇州仍是默然,不答話。
師父臉一沉,戒尺“啪”地一聲,響響亮亮抽在古舊的桌麵上。
蘇州心驟然一驚,半晌,細如蚊呐的聲音才從他唇間傳了出來,“師……師父。”
師父靠後站了站,乃道,“昆腔兒最近練沒練?”
“練了。”
“唱幾句我聽聽。”
蘇州清了清嗓子,提著心唱了,“那生……素昧平生……因何至此……”
幽婉纏綿的花腔出,流水一般,涓涓地,始終不絕。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麼低就高來粉畫垣。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是睡荼蘼抓住裙釵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處牽。
當今生花開一紅,願來生把椿萱再奉。這病根兒已鬆,心上人已逢。
但願那月落重生燈再紅。
……
門外已是斜陽一地。
落紅狼藉。
清風起。
師父在堂中踱了幾步,立定後,便示意蘇州可以了。
蘇州早已啞了嗓子,看到師父的手勢,這才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當即停了發聲,氣也不想喘,隻用一雙墨般又深又沉的眸子,直直地盯著師父。
師父卻避開了那冷硬的目光,也不問蘇州餓不餓,隻是道,“回去休息罷。”
蘇州仍是定在那裏。
師父看他,“還想再唱?”
蘇州點漆一樣的眸微微有些寒意,他忽然垂下眼去,轉身回房了。
竹簾一陣響動。
師父看著那竹簾,久久地,長歎。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風抖落了楊柳葉,又堪堪跑進堂去。師父雕塑一樣立在堂中,任夜風穿堂而過。
朱紅大門被人輕輕推開了,一個小童腳步匆匆地進了來,右手提了一盞燈,微微低著頭,看不清神色。
穿過重重花木,小童停在了堂前,他右手一鬆,那盞燈籠便掉在了地上,“嘭——”地一聲,有細微的火花濺了出來,那紙籠中的蠟燭旋即也熄滅了。
小童抬起頭,與堂中的師父對視了須臾。師父眼神銳利,還尚未發話,那小童卻已急急進了來,揖了一揖後,道,“先生。”
師父卻認出那小童來,他冷冷看著小童,“何事?”
小童四下看了看,湊上前來,壓低了聲音說了些什麼,而後又退回到原地,仍是恭敬站好。
師父眉頭淡淡蹙起,“九老太爺?他又有什麼打算。”
小童道,“先生還是去去為好。”
“玉樓春中有頭有臉的角兒多了去了,九老太爺不請他們,卻要請我這糟老頭子了?”
“可不是因為您麵兒大嘛!”小童似是討好一般,“九老太爺似是想把您帶過的所有能唱的弟子都聚集呢!”
師父冷哼一聲,“不敢當。況且那些混了個頭臉的角兒,也不知還認不認得我這個師父?”